王石平
A我们这一代人,大半是必须要有一个婚姻的。除非半路丧了偶或离异,之后无论如何也不凑合。自己过下去,最初是难的,后来也是,难。但是再难的事成了常态,自己又不肯妥协,也就过下去了,也是一辈子。
过去的人是单位的动物,生产队也是单位,单位对个人的管理那叫一个门清,不用填履历表,每个人的经历都烙在别人的脑子里,想改也改不了。白天一起上班,晚上在一个院儿生活,上班喝茶聊天,下班串门打牌,同事到了你家,连卧室门帘换了颜色都能发现,邻居知道这个月你家来了几次亲戚,一年出了几趟差,厨房炖了几次排骨,藏都藏不住的。
你的娘家穷还是富,婆婆是不是厚道,和你的邻居聊上半个小时就明镜一样了。
从前没有什么场合容纳私人空间,你在家里看个《本能》,碰上爱管闲事的人去派出所告了,或许就能把你逮起来。招谁惹谁了?拉上厚窗帘、戴着耳机子看,一点儿不影响别人的食欲和性欲,但是不高尚吧?你说是不是?怎么不学学人民日报呢?没处说理。
单身的人是没有空间的。
一个单身的不太年轻的女人去冷饮店喝一杯酸奶,就有可能让宜家宜室的某个老婆看见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成了,一准是勾引什么人家的男人。
一个人单了身,到该嫁的年纪不嫁,该娶的年纪不娶,在单位里不要说提拔、进步,保住清白都难。
当然也有心特别大的女单。比如在百货公司闲逛的时候下了特别大的暴雨,自己又没带伞也不想买,到门口等着雨停的当口,碰巧看到一个在雨里撅着腚骑车狂奔的男生,大喊他的名字,刚巧啪的一个闪电一个炸雷,男生以为老天来取他的性命,明明听到老天爷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竟然一字不差,急刹车张望,只见单女大喊我没带伞能驮我回家么?
结果呢?结果是男生头也不回地颠了。心里骂着:MD,我老婆我还没驮过呢!驮你!
更多的单女单男是洁身自好的,盖因知道群众的眼睛既贼又亮,所以在同学同事邀请到家里吃饭时,只要对方的配偶在家,他们断然会婉拒。不是不想去吃,是怕吃出麻烦来,为一口饭不值当的。
我也见过狠角色的女单。本来挺温婉的一个人,喜欢特立独行,天生丽质难自弃,不忍心让自己苟且,与男同事交往大大方方,没有城府,结果让人家的老婆堵上门去骂,她便也骂回去。如果人家动手,她也打回去。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怕事。
缠斗下去的结果是什么呢?
她变得比结了婚的大妈还泼辣,张口闭口就是:想欺负我!没门!然后冲着某个男人的背影吐口吐沫,占我便宜?我呸!
苏格拉底说:你和恶龙缠斗下去,你就成了恶龙;你凝视着深渊,你就会变成深渊。
B过去,单身的男人连饭都可能没得吃。
食堂开饭是有点的,饭店也是有点的。谁能保得齐不出去办个事,开会拖了下班的点,出差回来晚了,饥肠辘辘地回到住处,一路上是别人家厨房飘出的爆香的葱花,刚出锅的馒头,炸酱的种种香气,进了自己家的门,现生蜂窝煤炉子,挂面已经长了毛,一只鸡蛋也没有,只有半棵烂白菜,冲着白菜端详了半天,终于抱起来洗洗生啃了下去,直吃得眼泪汪汪,兔子都没这么吃的。
单身这么可怕,只好结婚。当然这也是面儿上的话,能说得出口,你总不能说为了解决欲望吧。太直白也不行,听的人怕了你,把你归了类,也很麻烦。
从前济南人叫找对象。听到了么?这名字就和爱情不沾边。
介绍人心里有杆秤,把张三和李四的体重秤一秤,还有把尺子,把长短也比上一比,男的高了几十公分,差不多差不多,叫到家里拉个呱,奉上花茶瓜子,一点儿没有得个猪头啥的小私心。
张三看看李四,觉得挺寡淡;李四瞅瞅张三,觉得挺浓艳。心里都不起波澜。
第二天给介绍人说,没感觉啊!
介绍人笑死了,要感觉干什么呀?这么文艺!过日子啊,过过就感觉到对方的好了。女的会洗衣服做饭,男的单位福利好有前途,婆家远到天边去了,这多好啊!这不好哇?烧包吧你。
李四正青春年少,正是烧包的年纪,一点儿不急。
烧吧烧吧!再烧几年。
张三也没多大兴趣,相看两相厌。
又过了一年,动心的少,无意的多。可是动心就真好么?还真拿不准这事儿。再说差不多年纪的都结了婚,打牌都凑不齐一副的人了。差不多就结了吧。
这样的婚姻,不可能不埋下隐患。
C杂志刚创办的那几年特注重理论学习,我们那时候最喜欢讨论恩格斯说的那句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那时候的年轻人看《安娜·卡列尼娜》,中年妇人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开编前会的时候,就有非编辑部的人在一旁听了,知道安娜有那么疼她的当大官的丈夫卡列宁,还和小白脸沃伦斯基鬼混,私下说还不是破鞋么,怎么还伟大呢?还值得歌颂呢?
编辑就会拿出杀手锏:“可是安娜和卡列宁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谁说的?”“恩格斯。”
这个名字非常伟大,他是知道的,于是收声,不敢妄议了。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这只是恩格斯说的上半句,下半句是:“没有婚姻的爱情是道德的么?”这就是不看原著的麻烦。我们也不知道安娜的爱情是托尔斯泰早年放荡生活的真实写照,茨威格说:“沃伦斯基和安娜由于不虔信宗教,为感官享受而生活,甘心沦为自身欲望的奴隶??”这都是后话。
总之,歪嘴和尚把经给念歪了。
那时的我们致力于鼓吹爱情的伟大。无论影视剧还是其它的种种表达。
有一个老编辑曾经采回来一篇文章,说是一个农村的好姑娘未婚夫挂了,婆家又穷,姑娘是真好,依然嫁过去撑起了一个塌了半边的家,结婚的那天,用一只大公鸡当新郎官拜的堂(过去有望门寡这么做)。
这个稿子引起编辑部尖锐的争论,一派是说这么做不道德,人都挂了,哪还有爱情?质问:和贞洁牌坊有什么不同?另一派说这恰是我们最美好的道德。
大家吵吵了好几天。反对的一派找到很多理论依据,名人名言;支持的一派拿出古书作证。
那时候我们认为每一种新的事物都是正能量的,都是代表未来的,是阳光的是好的,是人道的人性的,一句话是有普世价值的。
我们信心满满,认为真理在握。
讨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老派的编辑更看不下去了,一个贵族妇女就因为丈夫那活儿不中用了,就和花匠乱搞,这不是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我们马上祭出“人性”的大旗。恰逢张艺谋的《老井》也大火,追求人的性欲头一回让国人理直气壮地赞美了。
有一个比我们还主流的杂志社,摄影记者闹离婚,爱上了一个年轻女孩。那时候离婚需要单位同意,出介绍信才办得成,这哥们儿找到社长,社长问为什么离婚啊?哥们说为爱情。
社长大人抡圆了巴掌给了哥们儿一个大耳刮子:
“我跟你说这就叫TMD的爱情!”
D这个故事流传得太广了。老社长早已退休了,哥们儿现在早就不玩照相机了。
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各种思潮活跃得不行,国门大开,好家伙,一看到国外的生活,搞得人眼晕。国家到处是百废待兴,缺劳动力,但是农民喜欢守着30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即便是只有3亩薄田,或许只有3分地也是父母在不远游。解放思想啊,改变观念啊,中国为什么落后,为什么挨打,就是重土难迁的小农意识啊!这都是报上电视上天天说的话,到处都在喊效率效率!
人们第一次听说时间就是金钱。“嗨,你听说了吗?时间就是金钱啊!”听的人在办公室喝着大茶,一张电视报已经看了一上午,开始看报缝的字了,懒洋洋地说:“好哇,我给你时间,你给我钱吧!”
石家庄郊区有一个国道,红绿灯的路口树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宁停三天,不抢一秒。”让北京最大报纸的记者给发现了,兴奋得要命,狠批了好几天。
我们编辑为了求新求变,到处狼窜着找线索。有一回一个通讯员大汗淋漓地闯到编辑部说找到了一个好线索,在一个法院里,一对残疾人也在打官司要离婚,为什么呢?女方不想过了,爱上了另一个残疾人,有编辑听了说:“折腾!”但是总有人会在平淡的生活中发现不平凡之处。
说:“多好的题材啊!”一屋子的人问咋好?
“残疾人为什么不能追求爱情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人们齐声说是啊!残疾人为啥不能追求爱情呢!
通讯员一偏腿飞上自行车,回家写稿子去了。
稿子发了没几天,通讯员就接到了法院的传票,让人告了。就是那篇追求爱情的稿子。编辑跟着到了法院,看到要离婚的女同志果然相貌出众。最后作者胜诉了,文章的主要事实没有问题。
那个婚,已经离下来了。男方残疾得重一点儿,自理能力很差。
通讯员兴高采烈地离开法庭时,法官叫住了他,他说了一句话:“那女同志是追求爱情了,但是,离了婚的丈夫谁来照顾呢?”
通讯员和编辑都愣住了,这个问题他们不曾想过。那个抱着只大公鸡嫁过去的让他们狠批过的新娘子婆家的未来他们不曾想过,就像他们从来不曾想过卡列宁和查泰莱瘫在床上的丈夫的感受一样。
他们想到的是海边,一男一女为了爱情相互追逐,像一朵浪花追着另一朵浪花,一块云彩追着另一块云彩,一阵风追着另一阵风。
他们能背下来的篇章是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
E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洁的书没出来之前是小说连播,每天吸引着年轻或不年轻的人们去听,眼泪汪汪地听,心疼不已地听。文学的好处就是强烈的带入感,人人都觉得自己似乎也经历过或者被辜负过了。今生一定要轰轰烈烈地大爱一场,才不负此生哇!
年轻的人好说呀,他们没有婚姻、没有成本,有的是精力折腾。最怕的是结了婚的人,心思一旦活泛起来,那简直是“老房子着火——没救!”
多少中年男人两杯酒下肚,就开始痛说“革命家史”,抓住文艺女青年的小手叨叨,和老婆没有共同语言哇!痛苦哇!
没有爱情一度成为渣男们到处寻花问柳处处留情的借口。他们大半也并不真想离婚,一边享受着不文艺的老婆烙的葱油小饼,韭菜大包子,一边心心念念地想年轻女孩。
电影院的后排都重新装修弄了鸳鸯座,主要的受用者就是到婚姻的大门外去喘口气的男女,他们在暗夜里拉着手流着泪看梅里尔·斯特里普和硬汉伊斯特伍德演的《廊桥遗梦》,有多少泪点呀!多么高尚啊!他们在心里喊着,感受着自己婚姻中的压抑,没有一个人想着以后让孩子把自己和相好的骨灰弄到一块儿撒了,都想着趁还没成灰之前赶快弄到一块儿爽爽吧!
他们的老婆谦卑地忙着干不完的家务,拉扯着孩子,伺候着公婆,节俭着省着,留下点钱给花心的丈夫买一身体面的西服。
你看到跳广场舞的大妈了吗?现在轮到她们洋活了,她们的第二春来了。那些当年折腾没够的丈夫们,灰着脸,黯淡了眼神儿,步履蹒跚,什么样的廊桥也容不下他们的人生了。
F好的婚姻当然要有爱情。可问题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是还值得过下去。
即便不是为了孩子,为了房子,是否还值得过下去。
什么样的人生才是不能辜负的人生。
现在不需要再去讨论论证爱情的重要了,你看看微信圈就知道,风又刮回来了,人们更多的开始关注婚姻中的道义责任与担当。
以前的老同志说过,爱是当吃呢还是当喝呢!
我心里知道,说这话的人肯定是没有结结实实地爱过呀,没有爱的婚姻,在咬着牙含辛茹苦地挣钱买房子养孩子时,如何能甘之如饴呢?
那些没完没了地在婚姻之外寻求满足的人,那些无论爱上什么人都没有长情的人,必定是渴望着爱又没有能力爱的人。
是的,爱,是需要能力的。
爱使我们的心变得柔软,使我们的眼睛变得明亮,使我们的皮肤焕发出光泽。据说我们在爱着时,大脑中会分泌出一种化学物质,让我们快乐、忍耐、坚持、奉献、充满关怀。
有爱的婚姻,孩子的成长是丰腴的,他们在父母的关系中学习如何爱自己,爱他人。他们是有福报的人。
好的婚姻,是给孩子最好也是最大的礼物。
G那些在没有爱的婚姻中长大的孩子,他们了解和体验的婚姻是父母没完没了的争吵,摔盘打碗,互相诋毁,或是没有正向沟通的坚冰般的冷漠。
他们大半选择了单着。
他们有能力挣钱买下一处小房子,离开了单位,从来没有人关心、过问他们的生活。他们中的大部分,单位根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许多单位懒得去问,他们也乐得不说。
每天24小时,他们都可以叫外卖,快递小哥风雨无阻把热气腾腾的中西餐送到家,甚至可以把全套火锅的器具、吃食打包送来。
他们单着,可并不一定闲着。为什么不呢?
爱了,住在一起;不爱了,一拍两散。不用去法院分房子,不用抢孩子。
不是他们没有长情,没有天长地久的打算,只是不敢把自己托付出去。从小就看的李碧华告诉他们: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你跳起来扑向一个人的怀抱时,他没有接着,你摔得粉身碎骨。他们听够了父母在争吵时说过的那句话“要不是为了孩子”。他们最害怕成为承担着那个责任的人。
在一个人的家里,再小,也孤独;但是另一个人进来,房子再大床再宽也觉得挤。爱着,纠缠着,还能给对方留下空间,想想都觉得难,但是,没有爱,一刻也呆不下去。
他们也去相亲,基本是不来电就不谈。
离开爹娘,他们可以活下去;离开单位,他们可以活下去;没有爱,一样可以活下去。
他们和世界保持着一个异性的距离。他们的人生满是算计。
据说在世界上超大的城市,有一半的人都单着了。生育率的下降在任何发达的地方,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世界为他们打造了一个人的公寓,适合一个人的酒吧,吃面的饭馆,面碗上有一处可以插上手机,边吃边看,无一不是为单着的人或是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的人准备着。
有一年圣诞节的笑话是:“你想谁呢?”“我想静静。”
“静静是谁?”
静静是对充满火药味的或冰山一样冷漠的、争吵不断的婚姻的逃离。
我们随时都需要有时间有地方静一静,但是别太久啊!别等着静静成了习惯。
记住:如果你注视着深渊,你就会成为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