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有清音

2016-12-20 13:28许志伟
环球人文地理 2016年9期
关键词:漆面琴师古琴

许志伟

桐木料子在各色凿子和力量的作用下,卷曲成一个个曲线曼妙的木屑,如落英缤纷般铺开,刀口或疾风骤雨,或慢勾轻推,有摧枯拉朽的气势,也有珠落玉盘的趣味。

刮灰胎、上大漆是古琴制作中最为耗时的两道工序。一张古琴需要刷生漆20遍左右,每刷一层都要放到阴房里进行干燥,需要等待好几个月。

古琴虽然被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却似乎仍然与时代格格不入,一些人为了利益而过分商业化,这无疑是中国文化的一种悲哀。

历史上,扬州因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优越的自然环境,从汉至清几乎经历了通史式的繁荣,随着文化的兴盛,类型丰富的艺术活动也源远流长,经久不衰。在丰富的文化遗存中,有一门堪称“案上清音”的艺术备受瞩目,那就是古琴。扬州古琴音色淳和淡雅、清亮绵远,寄寓了文人风凌傲骨、超凡脱俗的处世心态,堪称中华文化中地位最崇高的乐器。而弹奏古琴,也是历代才子佳人的基本素养之一,在“琴棋书画”四艺中名列首位。

作为古琴的发源地,扬州拥有深厚的古琴文化和精湛的制作技艺。但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于外来文化的冲击,扬州古琴制作技艺的发展一度举步维艰,学习这门技艺的人越来越少,身怀精湛制琴技艺的大师更是寥寥无几。

为了深入了解扬州古琴文化和制作工艺,我在扬州特地拜访了一位制琴师。通过了解才知道,虽然扬州古琴及制作技艺被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但在商业化的冲击下,它依然面临着“受保护却难传承”的尴尬境地。

从选料到出胎斫琴师的精湛手艺

傍晚的扬州,充满醉人的江南柔情,在灯火阑珊的东关老街上,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有一个人还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他拿着一块青桐木板,在旧台灯鹅黄的灯光下仔细地打量着,木板上已经画好了仲尼式古琴的初样。这位专注工作的人,正是我此次专程拜访的斫琴师(斫音zhuó)——饶锋。

今年53岁的饶锋祖籍福建,以前当过物理老师,卖过时装,做过闲人,目前的身份是斫琴师,一个听起来格调很高的行当。“斫”这个字很有古意,其实就是“砍”的意思。至于文雅的古琴为什么用这个略显豪放的动词,我想大概是因为在制琴之前,需要大刀阔斧劈砍木料的原因吧,也许这就是“大巧若拙”的境界。

这里原本是清末一位盐商的旧宅子,被饶锋租下来作为工作室。门楼的石门和柱础上的雕刻依然清晰可见,梅兰竹菊、太平有象、瓜瓞连绵等内容充满吉祥意味,照壁上阳刻的“紫气东来”依稀还能找到贴金的痕迹。过道里,横七竖八的电瓶车和墙壁上嗡嗡作响的电表,显得有些凌乱和喧闹,但走进他的工作室小院,却又有一种清远、宁静的感觉,可谓闹中取静。当我赞叹这里真是“大隐隐于市”的时候,饶锋迎出来笑着说:“古琴是一门高雅的艺术,不管是制作还是演奏,都需要平心静气才能做到更好。”

事实上,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今,作为一种格调极高的乐器,古琴一直都坚持使用天然材质和纯手工制作。《诗经》里有“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的句子,其实就说出了制作古琴的主要材料:桐木、梓木、大漆。说到这里,饶锋的话匣子彻底打开:“桐木是一种很奇特的木材,一般的树木都是越往根部越硬,越往上长的部位越软,桐木却恰恰相反,古人称之为‘本虚而干实。一块上好的古琴面板,必须是软硬适中的料子,哪怕是种在路边当行道树的法国梧桐也是可以用的,只要料子选得好,也能做出音色绝美的好琴来。”

选好材料,进行初步加工之后,就需要在木料上画好初稿,然后出胚,紧接着就可以开始挖古琴的槽腹。“挖槽腹是斫琴最基础的一步,这一步骤基本决定了琴的品质。”饶锋指着正在斫制的琴胎给我介绍,然后还展示了挖槽腹的工具。他说这些工具基本都是特别定制的,大大小小几十件,适合不同部位、不同曲线、深浅厚薄的需要。在随后向我展示的时候,我发现他挖槽腹的动作非常粗犷简单,但仔细观察,才发现其实每一刀、每一凿都非常精准到位。桐木料子在各色凿子和力量的作用下,卷曲成一个个曲线曼妙的木屑,如落英缤纷般铺开,刀口或疾风骤雨,或慢勾轻推,有摧枯拉朽的气势,也有珠落玉盘的趣味。

“挖好槽腹的琴面就可以合底板了,不需要等待。”饶锋拿着一块平整的杉木在琴面上比划了一下,然后表情严肃地说,“这一步虽然简单,但是影响古琴的使用寿命,所以也需要细心细致地进行,手艺和使用材料也很有讲究。现在市面上很多古琴都是采用工业胶来黏合,虽然简单省时,但底板却很容易开裂,而按照传统技艺,以漆胶手工黏合的古琴,百年之内几乎不会出现这样的损坏。前人的智慧我们不能丢掉啊!”

刮灰胎、上大漆“看天吃饭”的行当

通过与饶锋的深入交谈,我知道了一张音色清丽、古雅的琴,要经过选材、造型、槽腹、合琴、刮灰胎、研磨、漆面、擦光、安足、上弦等许多步骤,才能交给琴家使用。在这些工序中,最为耗时的就是刮灰胎和漆面。

为了使琴经得起长期的磨损,同时又要保持良好的传音效果,琴器表漆下必有灰胎。“古琴的声音讲究中庸之道,而灰胎具有控制音色的重要作用,如果灰胎厚了,声音出不来;太薄了,声音又过大,所以这道工艺特别讲究”,饶锋郑重地说。灰胎用大漆与磨细的鹿角霜调和而成,鹿角经过泡制,去掉油脂、胶质、水分后,研磨成粗细不一的粉末,与生漆搅拌混合就可以使用了。鹿角霜密度适中,松软相宜,并有中空的小颗粒,能够充分地吸附生漆,是做灰胎的最佳材料。而灰胎一般要刮好几次,每一次阴干之后还要打磨光滑,如此往复相当费时。

待灰胎打磨平整,自然阴干之后就可以做漆面了,这是一个更加漫长的过程。一张古琴往往需要刷生漆20遍左右,每刷一遍都要放到阴房里进行干燥。在这个过程中,尤其要注意对温度和湿度的控制,温度在20~25℃,湿度75%左右为最佳。这样一来,一年到头适合制作古琴的时间并不多,难怪饶锋无奈地说做这行得“看天吃饭”。在恒温、恒湿的环境里,每刷一次生漆,至少需要四五天,有时由于生漆的质量不稳定,则可能需要一周才能充分干燥。如此重复20遍下来,需要等待好几个月。

做漆面可谓细工慢活,而更让我惊讶的是漆面所用生漆来之不易。生漆被称作“大漆”,它是产自四川、湖南、贵州、湖北等地漆树的天然生漆。这种漆树大都生长在深山密谷中,漆农要背负干粮、帐篷,经过几天的跋山涉水才能找到。采漆时,在漆树上竖割一刀,再斜割一刀,使两个刀口交汇,并且刀口必须划透树皮直通主干纤维的部分。接着,再钉上两个小木楔子,摆上一个小蚌壳,让生漆一滴一滴流入蚌壳中,这样滴上几天才能得到少许的生漆,如此往复收集,且不说其中的艰辛,单是深山老林中多瘴气蛇虫,悬崖峭壁,就时常会导致人染病或者坠崖身亡。所以饶锋感叹道:“生漆得来不易,他们赚的都是辛苦钱。”

一般情况下,上好漆面的古琴,再拉上琴弦就可以弹奏了,不过作为历代文人的雅玩,古琴还需要加上轸、徽、雁足等配件才算完工。这些配件的用料和工艺,同样追求精益求精:琴徽是琴弦的音位标志,制作材料最常用的是蚌壳,金、玉等则比较贵重;雁足和琴轸作为古琴的支撑,一般要用质地比较坚硬的木料,如红木、紫檀之类,也有用玉、牛角等制成的。至于琴弦,以前都是用丝弦,上世纪50年代以来改用钢丝尼龙弦,钢丝尼龙弦比较坚硬耐用,不易跑弦,弱点是音质较响亮,而丝弦虽然不耐用,易跑弦,但音色低沉古朴,更具古琴的传统韵味。

斫琴师的“匠心”修行古琴制作艺术传承的尴尬境地

在饶锋的另一间工作室里,四壁挂着不同形制的古琴,常用的蕉叶、落霞、仲尼、伏羲古琴样式纷呈。他指着挂在墙上的古琴对我说:“古琴的方寸之间,古人的审美情趣表达得含蓄细腻。它的长度三尺六寸五代表了一年365天,琴面代表天,琴底象征地,古琴的整体就代表了天地人和、高山流水。”

对于饶锋来说,古琴就是他的灵魂,不过今年已经53岁的他却没有传承人,这让他很无奈,事实上,如今的古琴正面临着受到国家保护,却又难以传承的尴尬境地。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几乎没有年轻人对制作古琴感兴趣,年老的斫琴师也纷纷退休,古琴制作进入了青黄不接的时期。即使有人愿意学,但一把古琴从选料到制作完成,往往要花费一年甚至几年的时间,高工时、低回报的情况,使得干这一行的人倍感压力。饶锋说,他也曾关闭斫琴工作室另谋生路,直到后来经济条件有所好转,加上自己年事渐高,才又重操旧业。

“现在好了,国家对文化事业很重视。”不过饶锋略带笑意的脸上,很快又充满了惆怅:“虽然如此,但是能沉下心来学习古琴制作的人依然太少了。少部分懂古琴的人,还为了经济利益而进行商业演出,这就违背了古琴高雅的精神。还有工业化制作的‘古琴也冲击着市场,导致古琴市场混乱不堪。手工制作费时费力,但那些工业生产的‘古琴,根本达不到要求,这往往就让一些想学习弹奏的人因为没有一把好琴而失去兴趣……”

饶锋的这番话让人感慨,古琴及制作技艺虽然被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却似乎仍然与时代格格不入,时代的进步是好事,但是为了追逐利益而过分商业化,无疑是中国文化的一种悲哀。

不过,沉浸于古琴世界的饶锋很豁达,他说:“古琴不同于其他乐器,斫制古琴是一种修行。”饶锋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下一把仲尼式古琴说:“一个斫琴人,要有一颗可以静下来的心,用一以贯之的精神斫琴、抚琴,学会修身养性,这其实也就是自己成就了自己。”同时,他也希望琴音能够让这个世界静下来,让人心静下来。我想,这就是作为斫琴师的一种精神境界吧。

饶锋接着说:“对待古琴要像对待一位年老的智者,琴腹虽空,琴为心声,音乐是不会骗人的。”说完,他将古琴平放于案上,一曲《梅花三弄》从琴弦之间流淌而出,与炉中青烟缠绵交融,使人忘掉尘世的浮华与烦扰。古琴的余音清远淳厚,穿流于古城的街头巷尾,千年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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