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酒困”说

2016-12-20 02:04逄春阶
党员干部之友 2016年12期
关键词:南怀瑾杨先生本心

□逄春阶

“不为酒困”说

□逄春阶

黎 青/图

闲来翻看《论语》,感觉孔子是位善且会饮的老头儿。比如,他在《论语·乡党》篇中说:“唯酒无量,不及乱。”意即“饮酒不限量,却不至于醉”。《论语·子罕》篇还有几句:“子曰:‘入则事公卿,出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大意是说:“在外侍奉君臣,在家孝敬父兄,有丧事不敢不努力去操办,喝酒不被酒所醉倒,除了这几点以外,一无长处。”

对“不为酒困”这句话,著名学者南怀瑾先生在《论语别裁》中说:“‘不为酒困’——喝酒没有醉过。我是天生不会喝酒,也讨厌喝酒的人。不过因为不会喝酒,我也自己试验过,看看喝醉了是什么滋味。我的结论是不相信人会喝醉,如果有人喝了酒乱说话,我照样认为是装疯。没有人会喝醉的,试试看他绝不会吃大便,他绝不会骂他的妈妈,不会揍他爱惜的人。……‘不为酒困’应该是不迷醉于酒,没有酒瘾,而且始终保持清醒,不会在喝醉以后,有酒态醉意,更不装疯卖傻。”

南怀瑾先生的解释,基本正确。但我不同意他的“发挥”,我是喝醉过的,而且醉得让老婆无比厌烦,甚至曾醉得失忆了。我深有感触,如真正大醉,是无法控制的。南怀瑾先生说,醉了,是装的,我完全不同意。醉酒之人可能不会吃大便,不会骂自己的妈妈,因为那是本能,是人人都先天具有的“本心”。醉酒不醉心,这个心,指的是“本心”。醉酒后,大脑神经都麻木了,除了“本心”之外,不该说的,不该做的,都说都做了。这是很可怕的。南怀瑾先生试验过醉酒,他试验得不彻底,不过是浅尝辄止,也就是微醺或是微醉状态。

“不为酒困”,这是喝酒人的境界。如果真正喝酒喝出乐趣来,那是一种享受。我曾给自己写过几句话:“一生独爱酒,就像鸟爱飞,人没有翅膀,酒就是翅膀,酒盅一端,翅膀就往外钻,想往哪飞就往哪飞。”酒,能让你得到身心的一种释放。凤凰卫视主持人梁文道说:“醉酒能令人释放平常不敢释放的自大。不止一次,我看到一桌酒醉大汉高声谈笑,还要和我讨论严肃的思想问题,结果越谈越糊涂,你怎么解释,他都听成相反的东西。当我放弃投降之后,他们自会顺着自己的路子说下去。说到最后,完全变成一群男人自吹自擂的游戏。”酒成了一种苦闷生活的调剂,成了好玩的游戏。

无酒不成席,酒能抒发感情,能助人雅兴。诗人臧克家先生写过一首诗,我以为是经典:“儿时景芝酒名扬,长辈贪杯我闻香;佳酿声高人已老,沾唇不禁念故乡。”这四句诗,我百读不厌。“长辈贪杯我闻香”,非常形象地刻画出了“长辈”,又活画出了儿时的“我”,将儿时的酒印象复活得惟妙惟肖。“沾唇不禁念故乡”,“沾唇”二字用得何等巧妙!既看出诗人的品酒雅兴,又可见对故乡佳酿的珍爱。

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先生95岁去世,他翻译成英文的《红楼梦》《楚辞》《儒林外史》《鲁迅选集》等,享誉欧美。他一生好酒,不但好酒,还将“酒”入诗。如《无题》两首:“酒精锻炼身无恙,杨家还是原模样。何须一醉解千愁,东方不亮西方亮。”“回到京城又半年,大街小巷炒银元。身无长物皮包骨,情有别钟酒与烟。没有靠山难下海,行将就火快升天。玉楼正缺承包匠,早去能拿回扣钱。”《祝酒辞》:“休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亦丈夫。值此良宵虽尽兴,从来大事不糊涂。”《赠祖光兄用前韵》中两句:“岁暮无聊常醉酒,风寒不耐久蹲坑。”

我很佩服杨先生,他喝酒可以不就菜,甚至连花生米、茴香豆之类也无须置备,一喝起来能从下午四点喝到晚上睡觉。晚年他也能两天喝一瓶二锅头,这才是真正的酒仙。像我,也喜欢喝点,但没有菜,怎么也喝不下去。杨先生喜欢随意,愿喝就端起来,不愿喝就放下。这是一种从容,一种潇洒,一种清澈如秋水的淡然,所以他才有了对“体检”的不在乎:“今朝体检受熬煎,生死由之命在天。尿少且查前列腺,口馋怕得脂肪肝。心强何必先停酒,肺健无须早戒烟。莫怪胸中多块垒,只因世界不平安。”

杨先生是真的喜欢酒,你看连他的自传名字都要嵌上个“酒”字——《漏船载酒忆当年》。但他的回忆,绝无酒后失态之狂言,不自恋,不自夸,而更多的是自嘲、检点、反省。著名传记文学家李辉先生曾撰文说:“有一次,我邀请他到郑州越秀学术讲座演讲,题目是《中外打油诗比较》。他午餐喝下快半斤的白酒,下午演讲时,再举着白兰地酒杯,喝上一口,畅谈几句,再喝上一口,少有的陶醉状态。台下人听得、看得如醉如痴。”有人见过杨先生喝酒,曾这样描述:“(他)实质是一往情深地用双唇去轻轻抿酒,用舌尖去细细舐酒。”原来,先生是亲吻酒神,艺术之神!

能达到杨先生这样境界的人不多。大多数情况是,朋友相聚,酒杯乱碰。正所谓:心情一激动,酒量不固定。不知不觉,耳红心热,醉话连篇;严重者,呕吐不止,挂吊瓶,打点滴,这就是为酒所困。

我曾严肃地告诫自己,多想想醉酒的坏处、害处,控制再控制。可是到了酒桌上,就背叛了自己,亲朋一句好话,就酒杯自满,错把白酒当白水。忘记自己的酒量,一门心思跟人家拼胆量。到头来,你一杯,我一杯,杯杯见底,酩酊大醉,躺在床上受罪,受的是“醉”之罪。

自己醉了还不算,还让大家陪着你受罪,有倒水的,有端茶的,有削梨的,弄得都不安宁。特别是过春节,每次回老家都是大醉,老母亲又气又心疼:“可别来家过年了。”

折腾一夜,次日醒来,如大病一场。蜡黄着脸皱着眉头,费劲地想,是不是醉后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呀?是不是因为自己而弄得气氛不协调了?赶紧小心翼翼地给人家赔罪,道不完的歉,然后是不停地反思。

我们山东人(我老家景芝镇尤甚),多喜欢用酒来表达感情,总觉得,不喝酒,不喝够,不喝醉,感情就不够深,不够浓。于是醉酒者,不乏其人。记得好多年前,我到安徽参加一个全国会议,每个省十几个人,正好凑一桌用餐,开了两天会,午、晚餐最后走的都是我们山东这一桌,因为酒没喝够,喝啤酒,都是大声喊:再搬一箱来。南方人听得目瞪口呆。

过量饮酒是自作自受。一是伤身体,二是伤和气,三是失常态,四是浪费时间,五是浪费了美味佳肴(都吐出来了),六是还有可能犯罪,比如酒驾。教训深刻。凡事以适量为佳。“不为酒困”,也就是适量饮酒也。

我的恩师、小说家陈炳熙先生20多年前在《收获》上发表过一篇小说《酒》,里面有《酒箴》,我做了笔记,今录如下:“余素好饮酒,而非不知其能杀身者,然屡戒而屡犯。甚矣嗜之难除也。但所欲莫甚于生,所恶莫甚于死,弗饮则生,饮之则死,则将饮之乎?曰:否。是必永与之绝,而弗稍有迟疑者。故曰:劝我戒者,深爱我也,我当谢之;劝我饮者,非知我也,我当详之;知我已戒,而故使我饮者,欲杀我也,我当仇之。前日之我,使我饮之,是非知今日之我也;今日之我,使我戒之,则当详之于前日之我,使其知之而鸣谢于今日之我;今日之我既已戒之,则异日之我当恪守之,如使我犯,我亦必仇之。”陈先生是讨厌喝醉酒的,他的《酒箴》,耐人寻味。

今生恐怕难戒酒,只求“不为酒困”,当然还要严格执行“禁酒令”。我发誓不再过量喝酒,坚决不强劝人喝酒。我也真诚地希望我的朋友别硬劝我喝。其实,我最喜欢“寒夜客来茶当酒”的境界。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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