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真小说人物组合论

2016-12-18 02:48:03郑国友
关键词:小说精神

郑国友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长沙 410205)



阎真小说人物组合论

郑国友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长沙 410205)

阎真以“人”作为其小说的叙事核心要素。通过对男女情爱关系的组合和变动来推动小说情节发展,在情节节奏性的推进中实现小说对生存的思考和对精神的体察;通过一组或多组人物的对照组合,在矛盾统一中探寻人物心灵,表达哲学思考;通过虚设历史人物,构成精神背景和精神潜流,让小说中的人物在艰难的生存处境中进行精神参照,获得生命的启示。在多重人物组合中,阎真的小说形成了纵横交叉,立体多维的小说叙事坐标体系,从而对转型期人物生存处境及精神困境进行了颇富深度的揭示。

阎真小说; 人物组合; 情爱组合; 对照性人物; 历史精神

新时期以来,以马原为代表的先锋作家,沉迷于编织叙事圈套,虚构叙事迷宫,在文字的游戏王国里陶醉。先锋作家的这种带有实验性的“文字的游戏”让文学距离其本体更近了一步,但是,由于过于强调对小说形式的“玩弄”并最终“走火入魔”,且过于注重形式的叙事毕竟与中国读者的欣赏趣味存在一定距离,这种具有“新潮”“先锋”性质的叙事很快便归于沉寂。这场小说创作试验从反向证明,小说虽是叙事的艺术,但叙事却不是小说的全部,更不能完全沦为一种技术性的语言“游戏”。文学艺术的历史告诉人们一个颠扑不破的认识:文学是人学,只有人也只能是人才是文学的核心。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离开了‘人’这一主体,离开了表现‘人’、塑造‘人’、探索‘人’这一艺术目标,文学将不成其为文学。”[1]以这样一种认识来考察阎真的小说,可以发现,阎真追求的是一种朴实的叙事。正如阎真自己交代的“我喜欢老实的叙事”“不玩叙事的游戏”[2]。但这并非说阎真的小说不好看,阎真是将他的才情和思考主要灌注在他小说的人物形象上,可以说,人物是阎真小说的核心要素,通过对人物生存处境的细致描摹、心理处境的细微探寻、人物精神处境的深度体察,阎真的小说回到了以“人”为中心的叙事传统并进行了颇具现代内涵的挖掘。本文拟就阎真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处理及其组合来对其以“人”为中心的小说艺术作一探讨。

一、以男女情爱组合铺设叙事线条

小说作为一种叙事,它是时间的艺术,以时间作为线索来展开故事情节。作家通过对小说情节的展开,塑造人物形象,实现文本的价值建构。阎真并不追求那种如悬疑剧般成“V”或“W”型的故事情节发展,其小说的情节线索相对来说并不跌宕起伏。阎真的小说是生活状态的本真描摹,他借鉴的是通俗小说的情爱叙事模式,通过男女情爱关系的组合、发展、变化,来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并在情节的发展中对人物的生存处境及其精神状况进行描摹、探寻、发掘,从而在情节的推进中实现小说对生存的思考和对精神的体察。正如阎真自己所说的:“是想要通过男主人公对爱情的选择来表现他们对生活的选择,体现出他们的价值观和人生观。”[3]《曾在天涯》叙述的是高力伟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留学生活。高力伟在一种美好的“西方想象”热潮中实现了出国梦,然而建立在现代图景上的异域生活是别人的幸福,他深陷其中感到的只有痛苦——他难以在北美生活中得到文化认同,正如有学者指出:“《曾在天涯》的文化冲突是深层的,悲剧性的,因为这种文化冲突不是两个文化主体之间的碰撞与磨合,而是一个主体内部的两种不同的文化意向与文化根性之间的撞击,因而这种冲突就不可避免地充满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撕裂感。”[4]高力伟最终拒绝了绿卡和爱情,登上了回国的飞机。阎真通过高力伟的异国体验,表达的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回归及对其文化根性的归附。在文本价值的实现上,阎真在《曾在天涯》中设置了高力伟与林思文、张小禾的情爱线索。情爱叙事是许多经典小说通用的叙事方式,情感的神圣性通常也确保了小说的人性内涵和生命体察的深度。阎真通过设置这条情爱线索,一方面,确保了小说的可读性,也使小说具有了叙事的线条感。另一方面,通过这条情感叙事线条,高力伟的情感选择和精神抗拒以及最终的文化选择也就在情爱故事的推进中“浮出水面”。高力伟抱着美好的向往踏出了国门,然而对北美文化氛围的不适应使他陷入了与林思文无休无止的争吵之中,这直接导致了两人婚姻的“解体”,这是小说的一个叙事段落,它通过高力伟与林思文的婚姻组合并最终的“解体”,表现了高力伟在失去文化归附之后异国的生存之痛。接下来,小说的下半部主要设置的是高力伟与张小禾的恋爱,这种恋爱充满温情与力量,但悲剧依然不能避免,正如小说的最后高力伟自吐心声:“我有种残忍的清醒:‘虽然刻骨铭心,虽然终身难忘,但这却不是生命的唯一。’”[5]556在这里,爱情虽然充满致命诱惑,但仍然抵制不住抗拒精神流浪的生命冲突。阎真通过设置高力伟与林思文的“婚姻”和与张小禾的“爱情”,以之为“试金石”,从生命的高度表达了高力伟的精神漂泊之痛要大于纯洁爱情获取之美,通过与被他人视为美满的婚姻的林思文的离婚和与张小禾神圣的爱情的“爱而不得”,来表现高力伟回国这一选择的决绝。正是通过贯穿整个小说的高力伟与林思文、张小禾的情感组合和选择,阎真为人们呈现了精神失根者的灵魂苦痛及其文化归附的必然性。

也许是出于同样的叙事考虑,在《沧浪之水》中,池大为的恋爱、婚姻、家庭以及婚外情同样成了小说的叙事线索,可以说正是依赖于这条情感线索,“小说深刻地揭示出了权力和金钱对精神价值的败坏。”[6]在整个小说的情节线条上,阎真分阶段、有节奏地布局了池大为与许小曼、屈文琴、董柳、孟晓敏4位女性的情爱关系。除了叙事上的情节推进功能,池大为与4位女性的情感组合关系依然表达了文本意义上的价值选择及其精神走向。序篇中池大为与许小曼的恋爱及其最终抵抗在价值表达上与小说的开头对父亲及其珍藏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的介绍具有一致的文本功能,池大为与许小曼之间的“貌合神离”最终导致他们“有缘无分”,在叙事功能上只是强化了池大为的“平民也可以坚守自己心灵的高贵”[7]18。池大为最终拒绝了许小曼,这种安排,同样只是从精神意义上突出了池大为对世俗生活意义的拒绝。在第1篇中,池大为与屈文琴走到了一起。开始的时候,池大为觉得屈文琴“没有那种傲视一切的气质”[7]34,但很快便发现屈文琴是“第二个女野心家”[7]35,屈文琴对权力感兴趣,并企图通过找一个男人来“找个精神支柱,找个靠山”[7]91,即通过池大为来实现自己的权力梦想。而这又与池大为构成了精神冲撞。在“把时间看穿,几年以后的事情几十年以后的事情都看透了,当机立断”[7]247后,屈文琴“义无反顾”地转身而去。第1篇池大为与屈文琴的爱情叙事其实也是隐喻了池大为对权力的不肯臣服。在第2篇中,董柳走进了池大为的世界。董柳是一个完全世俗化的女子,她只安心于自己的家庭小世界,因此,这一篇章完全是一种生活化的叙事。但也正是这种生活侵入了池大为的日常生存世界,使其无法抗拒和摆脱世俗生活对其构成的“规训与惩罚”。小说中,董柳的怀孕请假、住房问题、小孩出生、入幼儿园、被开水烫伤、生活的拮据……生存的压力等纷至沓来。池大为与董柳平凡而普通的家庭生活,使其看清了“生活的底牌”[7]244,生活以其彻骨的痛感“规训”“惩罚”了池大为,使他开始怀疑抗拒的意义和价值,并为改变自己、寻找出路陷入新一轮的“挣扎”之中。在“董一针”提供的契机和诱说之下,池大为在第3篇规划了“发誓重新做人,把过去的自己杀死”[7]264的新的人生设计,并开始了与他曾经的精神梦想截然相反的追求之旅,对权力的归顺、崇拜及不择手段的追求成了池大为新的生存法则和人生梦想。

第2篇和第3篇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在这2个部分中,通过构建池大为与董柳的婚姻、家庭关系,直接揭示了生活的残忍和残酷,从而也完成了池大为自己精神价值的转变,他选择了除精神、信仰外,其他的“要什么有什么”“每一根毫毛都得到无微不至的关爱”[7]350,与世俗生活共舞。于是在第3篇的后段和第4篇,池大为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沉迷于声色犬马、逢场作戏之中,此时,孟晓敏出现了。权力如春药,充分调动和激活了池大为的欲望,使他能尽情地享受着“权”和“钱”的魅力。小说这部分的叙事与前部分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假如说前面的叙事显得沉闷、缓慢、压抑,是一种典型的精神叙事,那么后一部分的叙事则变得轻快、浮泛,是一种表面化的和生活化的叙事,表现出了张扬色欲、物欲、权欲的欲望化叙事。

可见,在《沧浪之水》中,阎真通过许小曼、屈文琴、董柳、孟晓敏这些人物形象的描写,呈现了池大为精神蜕变和灵魂走向的轨迹。阎真在小说中以人物的情感关系来编织叙事线条,取得了从情感的深处观照人物的精神状况,表现生存处境的艰难和心灵选择的艰巨,并从文化的视角对时代的痼疾、病灶进行发问的叙事效果。在阎真的小说中,这种从小说主人公的情爱关系入手,通过设置饮食男女的情爱关系切入文本的价值世界,成为阎真小说的一种普遍而重要的叙事方式。在《因为女人》中,柳依依与夏伟凯、郭治明、阿裴、秦一星、宋旭升以及在《活着之上》中的聂致远与赵平平,都与上文的分析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妙”。

二、以对比性人物构建叙事维度

对比性人物的设置在阎真小说人物组合关系中同样是一种常用的艺术表现方式。阎真是一位善于使用对比修辞的作家,他的4部小说都存在大量的对比,如古今、中外、人与人、过去与现在等的对比在文本中“比比皆是”。所以说:“阎真在作品中将对比视作一种人物塑造方式、文本结构方式,同时更是一种精神主旨的传达方式。对比艺术的娴熟运用,反应了阎真对生活独特的认识眼光和思考角度。”[8]在中国文学史上,通过人物的对比来写人叙事表意的作品不少,似乎也可视为中国文学的一种艺术表达传统。可以四大名著为例:《水浒传》中的宋江与李逵、《三国演义》里的刘备与张飞、《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与孙悟空、《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与薛宝钗等,均是按照对立统一的原则,设置了许多两两相对的一组组人物关系,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也深刻地表达了主题。正如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指出的:“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雄糊涂是也。”[9]以对比的方式来设置小说的人物关系,“人物组合的出现和安排更加能够凸显作者的用意,具有比个体形象更加丰富的意蕴空间。”[10]

《沧浪之水》主要写池大为精神生存的艰难并呈现其灵魂转变的逻辑,而在池大为这一主要人物的另一面,阎真设置了丁小槐和任志强这2个“对立面”,阎真是以一种“他者”的思维,让池大为从“异己”中看到了自我,同时也反思自我、激励自我。小说中,丁小槐是权力的“宠儿”,而任志强则是市场大潮中的“弄潮儿”,池大为的生存压力很大一部分便是来自于同这2个人物的比对。正如小说中池大为所感叹的:“在丁小槐和任志强喻示着的两把巨钳的钳制之下,我别无选择。”[7]175权和钱给池大为生存造成的压力,在丁小槐和任志强那里却是“如鱼得水”。小说中,池大为刚开始一再确认自己:“要我做丁小槐那副嘴脸,我做不出。”“我血管里流的血都跟他不同。”[7]93但后来一张“关于丁小槐等同志的任免通知”,却也让池大为“脸上发烧,心跳得厉害”[7]146,对于能够帮助其解决生活难题的任志强,池大为也表现出鄙夷:“任志强这样的都可以甩派头,这个世界真的不像个世界了。”[7]面对任志强的“炫富”,池大为感到了失落和痛苦。随着小说的展开,池大为在生存的压力和情感的负债面前,也不得已为任志强推销产品“站台”。在掌控了权力后,还利用手中权力在股票市场上谋取非法利益。小说的最后,池大为可以说是成了丁小槐和任志强的“合体”,在权力和金钱的迷途中,甚至比丁小槐和任志强走得还远。池大为最终异化了,他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正如鲁迅小说《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11]从“池大为—丁小槐”“池大为—任志强”这种人物关系可以看出,阎真将池大为“绑架”在现实生存的“权”和“钱”的双重夹缝之中,生活以其残酷的逻辑将池大为击败、打倒,而站起来的池大为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池大为,他消除了与生活的紧张关系,转变为另一个丁小槐和任志强。人性异化的主题便在这种对比性人物由矛盾走向统一的过程中得到了深刻表现。

在《活着之上》中,这种人物组合方式被再次重现。《活着之上》表现了高校知识分子在世俗化大潮中生存的艰难,主要人物聂致远在“活着之上”还是“活着至上”的人生困惑中饱受心灵的煎熬,但在其认同了平凡,确认了“凡俗就是这一代人的宿命”之后,最终还是警醒自己要“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12]308。小说的主要篇幅在于展示聂致远在残酷现实面前的心灵煎熬,而这种残酷性得以体现,是在小说中设置的一个贯穿文本始终的几乎可以同样视为小说主要人物的蒙天舒。蒙天舒是聂致远的同学、同事,他们朝夕相处,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然而,“性格决定命运”,生活似乎在与聂致远开着玩笑,不学无术的蒙天舒却在现实利益生存上下其手,一步步地获取了越来越多的世俗利益,远远地走在了聂致远的前面,这让老老实实读书做学问,清清白白诚实做人教书的聂致远情何以堪。聂致远和蒙天舒在调换硕士生导师、考博、博士论文写作和评奖、学生毕业论文指导、学生奖学金评审、职称评审、论文发表、项目申报等一系列生存性问题上的龃龊、冲撞,从一个层面上反映了生活中“逆淘汰”效应是如此的强大。在一系列看似偶然的事件中却蕴含、渗透着许多必然的生存逻辑。小说中,聂致远把自己问住了:“为什么不学蒙天舒厚着脸皮去搞钱呢?”[12]116聂致远和蒙天舒如“既生瑜何生亮”的两面,在世俗利益上,聂致远清楚地知道自己有着心灵的抗拒理由,也清楚地知道“蒙天舒从来就没有这种心态”“他因此轻装上阵,冲到前面去了”[12]223。可以发现,《活着之上》的整个小说布局、构架和走向,几乎都是在聂致远与蒙天舒这种对比性的关系中构建、推进和展开的。阎真在这里通过设置这一对人物关系,呈现了聂致远生存的压力和紧张。正是在蒙天舒的世俗成功面前,聂致远感到了生存的苦闷,从而在其心理深层,触及在这个物欲充盈的世俗文化大潮中,“精神的坚守到底有多艰难”“精神的坚守还有没有意义”等诸种形而上问题。此外,小说还设置了聂致远与郁明、聂致远与张维以及聂致远与赵平平等人物关系,这些人物关系更多是一种比照性的人物设置,但都是在“活着之上”与“活着至上”2种观念和价值基座上的较量,这种较量脱离不了以权和钱这2个世俗之物为中心。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阎真的小说是“与地心引力的斗争”[12]。在各种世俗力量的撕扯、纠缠、冲撞之中,小说让人们看到了聂致远这类知识分子在时代转型时期的精神苦痛,但同时也见证了他们在精神困顿之中的精神坚守。

这种人物组合方式,在《曾在天涯》《因为女人》中也同样存在。如《曾在天涯》中的高力伟与林思文、高力伟与周毅龙等,《因为女人》中柳依依与苗小慧、柳依依与阿雨等,基本上使用的都是同一叙事套路,从这里可以发现阎真相对一致和稳定的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

阎真的小说中,一组或多组人物组合关系往往贯穿全文,以对比衬托的方式来铺叙。这种人物组合往往具有矛盾统一的关系,人物形象具有反差性,但他们都处在统一情境之中。这种人物组合的各方分别代表了相对的价值方向,不同的价值选择产生不同的生存效果。从小说对现实的反映看,阎真小说从多种人物类型上,也较为丰富而全面地表现了生活的复杂性。通过在主要人物的另一面设置对比性甚至对立性的人物,阎真将小说主要人物置于一种“他者”的“镜像”式的观照之中,从而在一个权力和金钱喧嚣的世俗文化背景上,让小说的人物主体在对比对照中来认识和确定自我。正是在“参照物”的推动和诱导下,高力伟、池大为、柳依依、聂致远等沉入了心灵的深处,在这些人物生存的艰难和困顿之中,对诸如生存与良知、精神与世俗、理想与现实、存在与虚无、澄明与幽暗、崇高与卑下、灵与肉等等二元对立的命题及其精神选择进行了颇具现代内涵的深入思考。通过对比性的人物组合,阎真的小说立体地呈现了转型期人心的浮动和人性的复杂。在生存的困境面前和“他者”的审视中,阎真小说主要人物的思考甚至还具有丰富的哲理意蕴,如池大为“明白了人生并没有什么最好的选择,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全部的问题是自己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7]82。高力伟在宏阔的时空中不禁感叹:“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宇宙之中,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之流中,这苦恼连大河中的一滴也算不上,却是我这个人最痛切最沉重的生命感受。”[5]494阎真在小说中设置的这种人物组合无疑使文本获得了审美张力。

三、虚设历史人物形成精神背景和生存参照

在阎真的小说中,还出现了许多历史人物,如孔子、屈原、司马迁、王阳明、曹雪芹等,这些人物都是历史上传统的知识分子,精神上的“圣人”,在他们所生活的年代,在时代洪流面前,这些传统的知识分子无一不保持了强烈的精神抗拒,他们在久远的历史长河中凝聚了中华民族的精神魂魄,同时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影响。在这些历史人物群像中,屈原无疑是其中一位杰出代表。正如有论者指出:“后世中国传统文人的所有主要人格特质、内心冲突、精神气质乃至命运的可能性,都已包孕在伟大的屈原身上。”[13]然而精神崇高并不一定会在当时得到现世认可,中国传统文人几乎都宿命般地度过了凄惨、困顿、潦倒的一生,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都无一例外地遭遇生活困顿,壮志未酬,人生也充满了悲剧性,其精神的价值是在后世中被发现、认同和提炼的。阎真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具有知识分子身份,甚至有的还是人文社科领域的高级知识分子,身上继承有浓厚的传统士人宝贵的精神品质和文化认同。而在现实生活中,在残酷的现实和恶劣的生存处境面前,比如权力腐败、人性贪婪、金钱腐蚀、人性异化、“逆淘汰”效应等,他们都遭遇了精神危机和信仰的困境,陷入了心灵的苦闷、彷徨、犹疑、惶惑之中。在小说中,阎真虚设了一个集合性的历史人物群体。这些历史人物都具有相似的精神素质,表征了中国传统精神的高度。如同韩少功所言:“他们来自不同的历史处境,可以有不同乃至对立的政治立场……一句话,有不同乃至对立的意识形态。但这些多样的意识形态后面,透出了他们彼此相同的情怀,透出了一种共同的温暖……他们呈现出同一种血质,组成同一个族类,拥有同一个姓名:理想者。”[14]通过在文本中虚设“理想者”,阎真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不约而同地在生存的艰难中接通历史长河中的先贤人格,通过结合自身的生存体验,对那些“圣人”进行精神参照,从而在与历史人物的“对话”中获得颇具现代内涵的精神思考,并以此来寻求精神的支撑和生命的启示。如在《曾在天涯》中,高力伟在异域之地“迎着夕阳走过去,许多逝去的圣人的身影浮在夕阳那端,孔子、屈原、曹雪芹……一个个向我飘来”“想象着圣人们的步态,把手操在背后,挺直了身子。”[5]128从中可感受到那种抗拒流俗和接通文化精神的快意。在《沧浪之水》中,池大为吐露心迹:“天下千秋是孔子的教导,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本能 ,还是他们的宗教,至少于我是如此。”[7]213在《活着之上》中,聂致远明确自己心中有着一种敬仰:“孔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杜甫、王阳明、曹雪芹,中国文化史上的任何正面人物,每一个人都是反功利的”,聂致远也正是“在这一点上确立了自身的形象”[12]33。通过想象“圣人”的生存状况和领悟其精神内涵,从而“把外在的压力转化为内心的自律”[5]150的生存想象和“对话”方式,是小说中的人物内心纠结之时一个惯用的心理寄托和解脱方式。如在《沧浪之水》中,当屈文琴在落魄的池大为面前宣示:“高贵不高贵要看现实,不能看自己的感觉。”池大为立马便在心里沉思:“照这么说起来,屈原司马迁陶潜杜甫曹雪芹们一生潦倒,倒是没什么高贵可言了?”[7]94而正是这种追问和沉思,坚挺了池大为的精神信念。可见,阎真通过在文本中虚设历史人物并通过这些历史人物传达的精神文化传统和历史人物的人格品质,形成小说人物对现实人生进行思考的精神背景,同时更是构成了小说人物抵抗世俗的精神力量和思想资源。

在阎真的小说中,历史人物构成了精神的潜流,是小说人物沉入生命的深层对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进行思考时的文化土壤和精神动力。阎真通过这些历史人物的设置,让小说中的人物在艰难的处境中进行生存参照,同时反观自身的存在困境,从而获得生命的启示。阎真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有着知识分子的身份,这些人物深处世俗化的泥沼之中,但由于其自身的性格文化因素,他们在日益功利化、个人化、欲望化的现实面前感到了生存的危机和认同的困境,其精神生存越来越艰难。小说中,越是艰难的时刻,人物越是与那些先贤保持着一种对话性。在《沧浪之水》中,池大为的父亲和其珍藏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便是中国知识分子集体群像的再现。在池大为精神最坚决、最苦痛、最决绝之时,也是池大为与历史人物对话最多、最深、最强之处。从消逝在历史烟尘里的先辈们身上来对生命进行谛视,这使阎真的小说人物具有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同时在文本中升腾着浓重的生命意蕴。如高力伟“面对这大片墓碑,生命的有限性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它像墓碑表面一样有着真实的质感”[5]125。“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洞悉了一切世事的秘密,参透了生死。生与死、痛苦与欢乐、伟大与渺小、成功与失败、希望与绝望、爱与恨……扭结着,渗透着,汇聚搀揉,直至最后的界限逐渐消失。”[5]126在《活着之上》中,聂致远对屈原、曹雪芹、苏东坡的精神想象,便颇具历史性的内涵和现代性的反思色彩。“真的对不起屈原,也对不起曹雪芹。他们只要稍稍让步,就能够多么富贵地活着啊!总不能说他们傻吧。我觉得心中有两个自己,不知道哪个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12]280“苏东坡当年在京城当大学士,说贬就贬到黄州惠州海南岛去了,那是什么境地?他也没失去旷达,他老婆也没抱怨什么。”[12]297“淡薄名声比淡薄富贵更难,在曹雪芹他就是这样做了。”“既不为现世功利,也不为千古流芳的牺牲,无人见证,也无需见证。”[12]309这些感叹都带有鲜明的想象虚拟性,都是小说主要人物在身处严酷的生存境地时,结合自身处境对历史存在的回想和发问,从而在理想与现实、精神与世俗、此岸与彼岸形成了富有意味的“现代性的张力”。正如有论者指出的:“在梦中的曹雪芹和世上的聂致远之间的虚衔处,恰恰是我们精神的生机所在。”[12]封底聂致远和曹雪芹在文本之中的这种精神关联如此,池大为与屈原等历史文化名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四、结束语

阎真的小说通过构建以主要人物的情爱关系为故事发展线条,以对照性人物及历史人物为参照坐标,通过人物的多重组合关系,建立起了纵横交叉、立体多维的小说叙事坐标体系,从而对转型期人物生存处境及精神困境进行了富有深度的揭示。这种人物组合方式使小说既具有现实意义的开掘和现代内涵的表达,同时也使文本艺术地具有了思想的开阔度和精神的纵深感。

[1] 吴义勤. 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文化反思[M]. 南京: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9: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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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阎真. 沧浪之水[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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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韩少功. 完美的假定[M]∥韩少功. 熟悉的陌生人. 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2: 8.

(责任编辑 李世红)

Character Combination Theory on Yan Zhen’s Novels

ZHENG Guo-you

(College of Literature&Journalism,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205,China)

Yan Zhen takes “people” as the core elements of the narrative of his novels. Through the combination and chang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le and female love to promote the plot development, in advance of the rhythm of the plot of the novel on the survival of thinking and the spirit to observe; through a combination of one or more groups of characters in the control and in the unity of opposites to explore soul, expression of philosophical thinking; through dummy historical figures, constitute the spirit background and spiritual undercurrent, let the characters in the novel in the difficult survival situation to carry out the spirit of reference, life enlightenment. In the combination of multiple characters, Yan Zhen’s novels form a vertical and horizontal cross, three-dimensional multi-dimensional novel narrative coordinate system, so as to reveal the survival situation and spiritual dilemma of the characters in the transition period.

Yan Zhen’s novels; character combination; love relationship; contrast character; historical spirit

2016- 02- 02

郑国友(1974—), 男, 湖南浏阳人,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 硕士

I 206.7

A

1671-0398(2016)06-007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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