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的目光

2016-12-17 10:12墨白
山花 2016年18期
关键词:东巴纳西族洛克

墨白

说到探险家洛克,让我想起了墨桅。墨桅就是为了诗云书社的生存给开封市委书记写信的赵中森先生,25年前我们曾经在同期的《花城》杂志发表中篇小说。赵先生前天给我打电话说,5号我飞昆明,所以6号你到开封就不能相见了。中森先生同1922年从美国来中国的探险家洛克一样,去了云南。

在以往,我也曾经有过几次在云南的行走经历。2003年,我受中国电视制作中心和楚雄市文化局的邀请到云南,目的是创作一部以云南为背景的电视连续剧。那次我从昆明开始往楚雄走。在楚雄我走访了很多地方:彝族村寨、金沙江畔、元谋猿人遗址,还有张艺谋在《千里走单骑》里做外景的土林。接着是大理,然后沿着当年洛克走过的路线,再从大理往北到丽江和中甸。中甸就是现在的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是因为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一部以滇北为背景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而得名。

由于这次我没有到达在《消失的地平线》里描述的靠近西藏的德钦境内的梅里雪山,所以在2006年的秋季,我再次来到了横断山脉的三江并流地区。这一年的晚些时候,帕慕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们都知道,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里写了一个细密画家的亡灵,这让我想起洛克在《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里详细地记录的纳西族的象形文字。纳西族象形文字与细密绘画,在文化的本质上具有相通的地方。如果帕慕克拥有洛克的这些经历,那么他一定会以神秘的纳西族象形文字,写一部不亚于《我的名字叫红》的小说。要知道,洛克在中国共收集了大约8000册用纳西象形文字抄写的东巴经书。在洛克的晚年,为了能使其专著出版,他不得不先后把数千卷东巴经书卖给欧美的一些图书馆。这些传奇故事,如果在博尔赫斯,起码会写出一篇类似《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小说。我们要知道,洛克在中国西南断断续续生活的27年,正是中国社会最为动荡的年代,从1922年到1949年,就是闭上眼睛我们都能想到中国都经历了什么,更何况洛克所生活的地方是充满神秘的滇池北地区,可是洛克成为了一个植物学家和人类学家,一个成功的探险家,却不是像詹姆斯·希尔顿那样成为一个小说家。要知道,希尔顿就是根据洛克所写的关于滇北的报导,才写出《消失的地平线》的。这就是我今天由洛克延伸而来的话题:在拥有了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切肤的生活感受之后,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小说家。

2006年的秋天,我从德钦沿着落差近2000米的盘山公路来到澜沧江边后,先沿着澜沧江往南去了茨中。在藏语里,茨中是“大村庄”的意思,村子的居民有藏、纳西和汉等七个民族,当然,茨中是因一座在1909年由一个法国传教士修建的教堂而闻名。为了排解孤独和寄托思乡的情怀,那个传教士从故乡引进了一种名叫“玫瑰蜜”的葡萄,同时在教堂的后院栽了一棵月桂树和一棵蓝桉。树的主人已经在多年前离开了人间,而两棵树却仍然活得枝叶茂盛,现在,那棵蓝桉要由四个人才能合抱。蓝桉所属的桉树的种类多达500多种,在三江并流地区湛蓝的天空下,随处可见的长得细长的蓝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桉树可以用来造纸,从蓝桉里提炼出来的液体具有药用价值,可用于预防流行性感冒、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能治疗上呼吸道感染和咽喉、支气管、肺、肾、肠等各种器官的炎症,同时还有治疗外伤和皮肤疾病的作用,是清凉油的主要原料。但桉树的生长需要大量的水资源,大面积种植会使地下水位下降、土壤保水能力降低,结果导致土地板结,因此有些地方禁止种植桉树。在茨中村子附近的梯田里种满了玫瑰蜜,这种在法国本土已经绝迹的葡萄却在中国偏僻的深山里生长良好。这里的老百姓从传教士那里学会了栽种葡萄和酿酒的技术,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有制作葡萄酒的器具。当然,我的茨中之行不属梅里雪山外传经和内转经的路线。《指南经》中的《内圣地广志》里指明了内转线路上的各种圣迹,路途总长约100公里:由白转经堂出发,经德钦县城,再行八公里到飞来寺,然后经过澜沧江边上的柏树庙。柏树庙前的那棵巨大的柏树据说是卡瓦格博曾经使用过的手杖,源自民间的神话传说总是充满了丰富的幻想能力。拜过飘动着经幡的柏树庙之后过澜沧江大桥,前往永宗村、过西当热水塘和雨崩村到雨崩神瀑,再从雨崩神瀑转回来前往明永冰川至莲花寺,最后返回德钦县城,大致需要4至6天时间。关于行走在梅里雪山朝圣路途中的那些虔诚的朝拜者,洛克在《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里都有记载。

约瑟夫·洛克,1884年1月3日出生在奥地利的维也纳,六岁那年他母亲去世,因此洛克成为了一个性格内向的少年。洛克的父亲是位性格严厉的男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在未来能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牧师。然而少年的洛克总是幻想着去旅行,为此在13岁起自学汉语。在大学预科毕业后洛克不顾父亲的反对,只身逃离了维也纳去欧洲漫游,一路上依靠做各种卑下的工作来维持生计。1905年的某一天,他不加思索地与一家邮轮签约,受雇成为一名船员,洛克在他20岁那年的某个季节被一艘邮轮带到了纽约。

来到纽约的洛克第一份工作是洗盘子,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历尽艰辛。1907年,洛克不顾大海潮湿的空气会加重他的结核病到了夏威夷。在那里,他显示出了令人吃惊的才能,他已经掌握了包括汉语与阿拉伯语在内的10种语言。洛克在一所中学找到了一份教授拉丁语和自然史的工作。出于对所教自然史的责任心,洛克曾去调查夏威夷的动植物群落。有一天,他根据一个信息大摇大摆地走进美国国家农业部林业处的办公室,声称自己是一个植物学家,接着他对大为诧异的官员说,你们这个处应该出一本植物标本集,然后建议由他本人来完成这项工作。或许是洛克的恃才傲物与魅力,居然没有人认真检查他的证件就采纳了他的建议,他得到了一小批经费,从此开始了他了不起的人生征途。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洛克出版了五部专著,成了夏威夷植物学研究领域里公认的权威。

1922年2月洛克受美国农业部派遣,来中国云南寻找抗病毒的栗子树种,后服务于美国国家地理协会和美国哈佛大学植物研究所,到1949年洛克先后六次来到中国,到过云南、四川、青海和甘肃,他以植物学家的身份进行植物和飞禽的标本采集,以地理学家的身份进行地理测量与摄影,我曾经看过他拍摄的三江并流地区有关雪山、河流与当地不同民族生活的照片,应该说他还是一个摄影家,可是我没见有人给他这个荣誉。洛克考察的成果是显著的,仅1928年4月至9月他从丽江经泸沽湖地区到四川的木里,深入贡嘎山岭腹地,再返回丽江一行就采集了几千种植物标本,7000多种飞禽标本,拍摄了240幅在当时来说最昂贵的天然彩色照片和503幅黑白照片。

1923年的某一天,洛克目睹了纳西族的东巴使用驱魔的方式给一个病妇治病的过程,对纳西族的人文历史产生了兴趣,开始研究纳西族和土司的历史以及东巴文化和象形文字,并取得非凡的成就,这就是后来人们称他为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的缘由。从1935年至1945年他历时十年完成了研究纳西族历史的书稿,出版了几本东巴教仪式的书,并一起编入他内容丰富的绝世之作《纳西——英语百科词典》。在他的关于纳西族的历史著作里,洛克以像《云南通志》《南诏野史》《丽江府志略》《华阳国志》《澄江府志》《嘉庆一统志》等众多的汉语志书和《木氏宦谱》为蓝本厘清了纳西族的历史,而最为珍贵的是洛克详细地记录了以丽江为中心的滇北地区的地理概貌。洛克的记录事无巨细,大至每个山脉和地段的海拔与形态,小到一条道路的状况、道路两边生长的庄稼、树木、植被,比如用来编织草帽的灯芯草,还有行走在这条道路上运盐的商队、用背架背着烧柴或家具的农民和他们怀里抱着的家禽,一条溪流里的水流和溪流上的小桥、溪流边被土匪张结巴烧毁的村庄,哪怕只有两户人家的村庄也会记上名字,更不说镇子里的房屋、学校、客栈、文庙、寺院、牌坊等等,就连荒野里的坟墓、棺材使用板材的厚度都有记载。

今年刚刚过去的三月间,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来到了玉龙雪山扇子陡下面的玉湖村,也就是洛克所记载的雪嵩村。由此往北,就是2003年我曾经越过白水河到过的玉龙雪山东麓的云杉坪,云杉坪是追求婚姻自由而不得的纳西族人的殉情地,这些洛克都有记述。当年,洛克在滇北的活动是以玉湖村为中心来展开的。村里至今还保留着洛克当年的故居,管理洛克故居的是一位名叫和正元的老人,洛克当年租居的就是他们和家的老屋。和先生当年曾经在保山服役,他的战友中有三个河南人,其中一个是开封的,这完全是巧合。和先生的记忆很好,他还能迅速地说出他战友的名字,还说他开封的战友姓金,祖上是犹太人。这是另外的话题,说起这事,怕是要上溯到北宋徽宗年间,那天,我因此与和先生亲近了许多。玉湖村里的村民现在自己开发了一条旅游线路,从村里骑马越过山脚的开阔地,然后穿越通往雪山的树林,就像当年洛克那样,前来观光的游客被送到玉龙雪山扇子陡下面海拔接近4000米的草坪上。当然,行程完全和你出的费用相联系,如果你乐意,作为向导的村民可以把你送到更接近雪山的海拔。村里的居民家家都养有一匹马,所有马匹都编了号,脖子里挂着一个黄铜铃铛。每天上午,村民们会自动地把喂饱的马匹赶到景区固定的马圈里,在散发着马粪的气息里等待着管理人员分发不明真相、来自各地持着不同语音的游客。那天我们的向导一个姓李,纳西族,由于紫外线的缘故,脸膛紫里透红,纷乱的头发里隐藏着由凌厉的山风吹来的尘埃,因此他的皮肤显得干燥,他的肤色大致可以当做村里上了岁数的男女的标本。李向导让我喊他大哥,其实他是1957年的人,比我还小一岁。李大哥的马匹名叫拉红,和我们一起的另外一匹马名叫小莉,从名字上你就能分辨这两匹马的雌雄。小莉的主人姓侯,是个大约五十左右的妇女,她娘家是从这里向东百里之外当年洛克到达过的泸沽湖往南的宁蒗。在我们离开村庄之前,李大哥陪我去村道边的小店里买午餐,他精明并成功地暗示我给他买了一盒云烟,还有两瓶康师傅冰红茶。在我们沿着村路的坡道往上走时,我的眼前就不时地晃动着当年洛克在村里走动的身影,洛克曾经所处的那个时代和见证者都已逐渐地消失。在我所见到的洛克的图片里有三张是关于雪嵩村的:一张是玉龙雪山下的村舍,我无法在村路上找到那棵生长在图片的树;第二张图片上站着一个已婚和两个未婚的女子;第三张是一个怀抱娃娃的头戴毡帽的纳西族的男子。这些图片的拍摄时间均在19世纪的30年代,图片上的那些人只有那个怀抱里的男孩有可能健在。时光如白驹过隙,你不能不为一个远离的时代从内心生出无限的感慨,因为最终,我们也将会成为这些过客的追随者。试想,当时间在往后推移一个世纪,我们拿什么来和那些像我们一样来到玉湖村的后来者对话?我们远不如洛克。那天,在路过李大哥家时,我主动提出要去看一看。李大哥的家像他的皮肤一样也可以用来当做纳西民居的标本:坐北三间老屋由他们老两口居住,三间西屋是他的大儿子居住,三间南屋是他刚结过婚的小儿子的新房。李大哥希望我能出面把他这接近四合院的老屋租去,像现在有一些从内地过来的投资者改建成接待游人的客栈。这话是他内心的真实表露,我能从迎面吹来的隐藏了冰雪气息的山风里感受到他话语的迫切,那个在上山时一边拉着马尾巴赶路的纳西人在心里暗暗地盘算着他的未来。我们像当年的马帮一样凌厉的山风里沿着崎岖的山路逐渐接近我们将要到达的地方,李大哥说,当年,洛克也曾经沿着这条路逐渐接近玉龙雪山,那个给洛克做向导的人,就是他的父亲,作为向导,他父亲还曾经随同洛克到过更远的中甸和德钦。

在这里,即使是现在,洛克也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我想,在常年吹拂的山风里,那个白人洛克的皮肤会变成什么模样呢?虽然洛克身边有一位常年的纳西族卫士为其服务,有时还有一队中国士兵护卫,但他仍然置身于自然和人类两者对他造成的危险之中:反常的春季暴风、无路可走的陡峭山峰、可疑的部落人,携带病原体的壁虱和跳蚤。这个生性倔强而骨子里不乏浪漫的欧洲人,哪怕是在艰难的日子里,他的生活仍然不失绅士风度。只要有条件,哪怕是在旅途的荒野中,他用餐时也要再铺上豹皮地毯,然后安放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面上铺着亚麻桌布和银质餐具,他甚至还教会了他的厨师烧几个地道的奥地利菜。有些时候,他吩咐侍从用轿子把他抬进陌生的城镇以显示他个人的重要地位,许多围观的民众以为他是一位来自外国的王子。在过去的时光里,洛克目睹了中国西南地区不同民族的日常生活,在宁蒗,他目睹了被抢的男子、妇女、儿童被卖做奴隶,目睹了那里的土司和官员买卖枪支。有一次他还目睹了一个麻风病患者被活埋的过程。

一个身患麻风病很重的男子被乡邻和他的亲戚送到一个小山上,这些人事先宰杀了一头公牛,把剥下的湿牛皮皮毛向下,铺在长满了青草的小山顶上,让麻风病患者坐在牛皮的中央,亲戚和乡邻围着牛皮和病人坐下来,让病人饱餐牛肉和谷物酿造的烈酒,直至烈酒使病人处于昏迷状态。人们在距麻风病人所坐的牛皮不远的地方挖好一个大的圆坑,同时准备了一个大木桶。然后,亲戚们开始表述他们的哀痛,告诉他离开的时辰已经到了,因为没有任何办法摆脱病魔,他只有离开他祖先的这块土地。他们一边痛哭一边呼号,并大口地饮着烈酒来麻痹自己的感情。饮宴结束后,人们把最后一杯溶了鸦片的酒灌进麻风病患者的嘴中,他最后的时辰已经到了。当麻风病人饮下毒酒之后,亲戚们马上跑到牛皮的四个角,在断气之前把他扎起缝在牛皮内,然后人们很快地把他抬起来放进木桶里,又把木桶放进预先挖好的墓穴里,再在木桶口上倒扣一口铁锅。人们七手八脚用泥土把墓填满,继而村里的毕摩诵念着传世手写本上的经文,如果这个患者在牛皮扎好以前或安葬以前就断气的话,那么魔鬼就会逃回村里,使他的亲戚又患麻风病,所以人们要在麻风病人气绝之前把他活埋。

在中国断断续续生活了27年的洛克,目睹或听说过许多让我感到震惊的事件,有着许多非凡的人生经历和对生命切肤的感受,可是洛克为什么就没有成为一个小说家呢?现在我们来探讨一个问题:如果作为一个小说家,洛克缺少什么呢?也就是,有哪些东西是应该引起小说家洛克的关注呢?很显然,做为一个小说家,洛克起码有三个方面是缺乏的:一:缺少寻找小说灵魂的能力;二、缺少结构故事的能力;三、缺少再现小说人物所处的特定环境中的日常生活场景的能力。

一、寻找的小说灵魂

我们以纳西文化中的几个元素为例。先说东巴纸。东巴纸最初是指用来抄写东巴经书的纸张,有些像粗糙的宣纸。据说东巴纸的制造源于唐朝,但至少在二百多年前,纳西族地区已经普遍使用一种瑞香科荛花属灌木的茎皮的木质纤维作为生产东巴纸的原料。东巴纸呈象牙色,耐磨、厚实、防虫蛀,所抄经文的东巴纸由于在有火堂的房屋里翻阅被烟熏的缘故,时间长了会变成古铜色。在丽江古城新华街的科贡坊附近的一个院落里,我曾经拜访过一家东巴纸的生产作坊。在那里,我同一个姓和的造纸师傅成了朋友,并前前后后观看过他造纸的过程。和师傅先将采集过来的构树(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楮树)皮棰去外皮,放进一口大铁锅里蒸煮、漂洗,舂成纸浆,在放入木槽搅拌的同时加入仙人掌稀糊用来增加黏性,然后捞桨滤水在贴板上晾晒,最后按照自己需要的大小,水平叠压,一张东巴纸就做成了。东巴纸是中国所有的手工纸中最厚的,能双面书写。因为荛花有微毒,所以东巴纸具有抗虫,抗蛀,保存时间特别长的特性,可长达八百年至一千年左右。和师傅还给我讲过用来写东巴文的墨的制作过程。写东巴文用的墨和我们使用的炭黑、松烟、胶等这些原料不太相同,纳西人制墨使用的是烟炱和动物胆汁,再加一定比例的白酒调制而成,据和师傅说,这样的墨写的字流畅醒目,保存期长。说了这么多的造纸和制墨的工序,我们仍然没有找到小说需要的材料。下面我们来说说和师傅的姓。和姓在纳西族里是普通百姓的姓氏。和字可以分解为一撇、一木、一口。在土司的姓氏“木”字上写一撇,就变为“禾”字,意思是谷物,再加一个“口”字,变为“和”字,当地农民解释“和”字的意思是供养木家的口,口就是嘴巴。在纳西族中,姓和的大多是外地来丽江居住的人。很多外地人因为惧怕纳西土司,把自己原来的姓隐藏起来,改成姓和,使旁人相信他们是丽江的土著,因为他们害怕会被驱逐出境或被压迫。这样,小说的灵魂来了,改变姓氏这样一个事件,盛载着人物的命运和精神。在这里,如果我们选择一个造纸匠和制墨匠为一部小说的题材的话,那么再现一个人因为恐惧而改变自己的姓氏的过程,才是这篇小说的核心,才是这部小说的灵魂,是小说家之所以选造纸或者制墨的小说题材的源头,在洛克看来重要的造纸和制墨的过程,在小说家这里都成为了再现人的精神困境的背景材料。

再说纳西音乐。2003年的春季,我曾经在丽江古城和玉龙雪山下的玉水寨欣赏过东巴舞和白沙细乐。东巴舞和白沙细乐的源头是东巴教的祭祀与丧葬。东巴教是在藏族苯教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信仰万物有灵的原始多神宗教。“东巴”就是祭司,意译为智者。这些智者知识渊博,能画、能歌、能舞,具备天文、地理、农牧、医药、礼仪等方面的知识。东巴舞从内容及形式上可分为五种类型:一是神舞,二是鸟兽虫舞,三是器物舞,四是战争舞,五是踢脚舞。东巴舞反映的是纳西族历史上随畜迁徙,以鸟兽为邻的原始生活,是纳西族精神文化的一种反映。东巴舞蹈素材来源民间,在各种祭祀的时候,舞蹈由于没有脱离日常生活,东巴舞具有很浓的民间性。

2006年,我在丽江的时候,有幸认识了藏裔纳西族民族音乐家宣科。1930 年出生的宣科早年毕业于教会学校,是一个有着传奇色彩的人物。1957年宣科遭受无妄之灾,关进了监狱,但是因音乐,后来长达21年的牢狱生活并没有击垮他,在回归现实生活之后依然生气勃勃精神焕发,从他的身上丝毫看不出一个曾经囚徒的沮丧。他潜心发掘和研究纳西古乐与白沙细乐,在纳西古乐被世人认知的同时,宣科也获得了世界性的声名。纳西古乐大致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源于汉族的洞经音乐和皇经音乐,相传为宋乐,这就和我们开封又有了关系。在传到丽江之前宋乐有汉族经文配唱,后来逐步融合了纳西民族音乐的格调,淡化了乐曲原有的清秀典雅的丝竹乐风,混入了粗犷的滇西民族血液。纳西古乐是宣科先生收集整理,并组织优秀的民间艺人进行演出,推向世界的。

《白沙细乐》是纳西族民间的安魂曲,是与江南丝竹、西安鼓乐、新疆木卡姆齐名的中国四大著名乐种之一。白沙细乐忧伤哀怨,悱恻缠绵,风格柔婉,主要由《笃》《一封书》《三思吉》《阿丽哩格吉拍》《美命吾》《跺磋》《抗磋》《幕布》等八个乐章组成。同其他民族的丧葬音乐一样,纳西族的丧葬也有一套固定不变的仪式规范。纳西族家中有人去世的时候,将一个白纸糊的灯笼悬挂在大门前,表示家中要办丧事。这在白沙细乐里为“悬白”。这天的下午在死者灵前进献贡品时乐队演奏《笃》,之后要朗诵祭文,乐队则奏《一封书》。当亲友纷纷前来凭吊时乐队演奏《笃》。每二天为“正祭”,是丧事中最为重要的一天。开始“奠主”时乐队演奏《公主哭》。在接下来的仪式中,乐队奏《一封书》。在亡者的子女们哭灵之际,乐队则演奏《笃》。下午,亲友们坐在一起,聆听白沙细乐,乐队会将《笃》《一封书》《三思吉》《阿丽哩格吉拍》连缀一起进行演奏来寄托对亡者的哀思。到了晚上表演者面对灵台站成横排齐唱《挽歌》,随后表演者手持松毛围绕桌子表演《弓剑舞》和《赤脚舞》,如此不断反复。按纳西族的风俗,如果死者是男要跳9次,如果死者是女则只跳7次。第三天出殡时其演奏曲目为《笃》和《一封书》。从中我们可寻找到源自商周时期汉文化对此的影响。宣科先生有一个著名的论点,他说,东巴舞和白沙细乐源于先民的恐惧感。如果要以小说的形式再现东巴舞和白沙细乐,那么,宣科的这个论点就是这部小说的灵魂。有了这灵魂,会使写在用东巴纸做成的乐谱里的每一个音符都活起来。今年三月,我在丽江再次观看了纳西古乐的演出,在横笛、竖笛、芦管、二簧、三弦、琵琶、筝、瑟、云锣、摇铃、大鼓、唢呐构成的动人心魄的乐声里,我享受了一曲又一曲《浪淘沙》《一江风》《山羊坡》《水龙吟》《步步娇》《到春来》那些曾经失传的唐宋曲牌的演奏。因为有了宣科先生所赋予的先民的恐惧感,在我的感觉里,所有参与写出的老者都是那样的生动。遗憾的是,这次我没有在舞台上见到86岁高龄的宣科先生,听说他因身体的不适住进了医院。

二、关于结构故事的能力

我还接着说和师傅。那次我在和师傅的引见下,还认识了一位姓陈的雕刻东巴文的老师傅。陈师傅雕刻东巴文的木板的制作方式和我们朱仙镇年画使用的木板不一样。2015年的最后一天,我和刘涛教授、诗人江媛一起在朱仙镇的西街,见到了一位同样姓陈的版画雕刻家,又一个巧合,他们都姓陈。朱仙镇的陈师傅使用的雕版是和丽江的陈师傅使用的雕版原料相同,都是梨木。但是他们处理雕版的方式却不同。陈师傅在刻前先用植物油涂在木板表面,涂一遍凉干再涂,要涂四遍,自然凉干后,再用顶沸的热水冲洗。而木师傅则把锯成方形的梨木或者桦木版在水池里沤上一年,然后再煮透烘干、刨平推光,木师傅说这样雕刻时不容易走刀,还防裂和虫蛀,能保存千年也不会变形和腐烂。这都是常识,不足为奇。我在洛克《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一书里看到过这样的记载:在丽江土司归化之前,土著的头人有占有任何一个新娘的初夜的权力,这个新娘必须陪头人过三天才能回到她合法的新婚丈夫身边。这样一个压迫得人喘过不气来的情节,被洛克简短地记录下来,然而在我们小说家这里就变得重要起来:那个被头人霸占了初夜的新娘的丈夫,是一个雕刻东巴经书的艺人。这样以来,一部以雕刻东巴经书的艺人为人物,以发生在他身上的初夜权的事件,就构成了一篇短篇小说或者一部中篇小说、甚至一部长篇小说的框架,权力的压榨、精神的压抑、生存的痛苦、人格的平等、生命的尊严将随之构成这部小说的主题。

在丽江,我还拜访过一个铜匠和一个银匠。铜匠姓李,纳西族。丽江周边偏远的地方的纳西族先前都没有自己的姓氏,2003年我第一次到丽江给我开车的那个曾经走过婚的来自泸沽湖的师傅,他的姓氏就是1949年前后驻进的工作队赐给的。李师傅的门面在古城新义街百岁坊附近,他制作的铜壶、铜碗、铜锅、铜瓢、铜铲、铜锣、铜茶盘、铜锁,还有马脖子上的铃铛等等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使用,李师傅让我难忘的是他使用锤子敲打器皿的姿势,真的优美,从那锤子下发出的声音如果舒伯特在场,他一定能谱出浪漫的曲子来;如果梵高在场,他一定能画出一幅传世之作。相比较,银器的制作比铜器的制作要复杂细腻得多。我在丽江认识的银匠侯师傅并不是本地人,他来自大理,白族。在洛克的著作里,白族被称为民家人,是金齿族的分支。因为“白夷”有用金子包住两个门齿的习俗,所以称金齿族。纳西人称民家人为二哥,称藏族为大哥。我认识侯师傅那一年他46岁,同李大哥一样比我小一岁,现在算来也小60的人了。侯师傅从小在火塘边和敲打声中长大,9岁给父亲当帮手,12岁正式学习银饰制作技艺。他对银饰制作的纹样、图案、造型都有着特殊的想法。为了欣赏他制作银饰的过程,我特意购买了他的一件银器。侯师傅也给我面子,我的那件银器他是让我亲眼看着完成的,从选料开始,接下来的熔化、锻打,后来的打磨、雕刻、焊接、清洗,每个工序都精益求精。特别是焊接,侯师傅说,焊接最重要是掌握好火候,火候过大,会造成某个局部被熔化掉,那样前期的制作就功亏一篑;如果火候过小,则焊接不牢靠,容易被损。而且手也不能抖,靠的是手力和眼力。还有雕刻,凭的是手上的感觉,用力过大容易将银片錾通,力道不够,又不能将纹理的层次感突显。真是让我大开了眼界。这些,如果在《陈州笔记》里,都会成为再现人物命运的背景,要成为一篇让人惊叹的小说,就要有一个像纳西族土著头人拥有新婚女人初夜权一样承载人生命运的故事来做小说的结构,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再现人物命运和精神事件做结构,对任何器具制作过程的描写,都只能算是一篇散文或者随笔。

在刚刚过去的三月中旬,我从丽江乘车来到了香格里拉,在松赞林寺,我看到了有许多黑色的鹰鹫围绕着寺院的建筑盘旋,在通往寺院高处的长长的台阶上,我听到一个年轻的藏族导游在给他的游客讲述就在前两天发生在松赞林寺的一次天葬仪式。就在那儿,年轻的导游指着寺院前面的沼泽地说,看到了吗,那个小山丘上的木架,就是天葬台。我的爷爷就曾经是一位天葬师,年轻的导游说,我的父亲曾经跟着爷爷到过天葬台,看到爷爷用随身携带的敷了糌粑的牛粪生火,在袅袅的青烟下,我的爷爷盘腿而坐,诵念超度经文,手摇卜朗鼓,伏于周围群山之中的鹰鹫听到鼓声,便腾空盘旋陆续降落在天葬师周围,静静地注视天葬师的一举一动。年轻的导游说,我听父亲说,天葬开始后,我的爷爷打开裹尸包,将尸体脸朝下置于天葬台上,头部用哈达固定在石柱上。第一刀落在背上,先竖三刀,后横三刀,我的爷爷嘴里念念有词,接着肢解四肢,割成小块,取出内脏,待这些处理停当,我的爷爷就向周围的鹰示意。得到我爷爷的招呼,鹰鹫纷纷上前,不多时,所有的肌肉和内脏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我爷爷再把余下的骨头砸碎后,拌以糌粑,捍成团团,再把地上的血水粘干,然后扔给鹰鹫,直到没有一点遗漏。年轻导游的讲述让他身边的那些来自内地的游客唏嘘不止。而年轻的藏族导游笑了笑最后说,按照佛教教义,人死之后,灵魂离开肉体进入新的轮回,尸体就成了无用的皮囊,死后将尸体喂鹰,也算是人生的最后一次善行。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一个名叫马建的小说家写过一组名叫《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的小说,其中就写到了天葬,这是一个对故事结构十分敏感的小说家。

1944年,洛克因病痛的折磨,决定离开云南,由于他对喜马拉雅及滇川山脉的熟悉,美军请他到华盛顿参与绘制一个号称“驼峰航线”地图的工作,他们许诺随后将洛克在丽江所有学术资料包括他那部《纳西——英语百科词典》的书稿用船运来,然而,一枚日本鱼雷击中了装载洛克所有家当的军舰。洛克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几乎崩溃了,他曾很认真地考虑过自杀,他说他决不可能凭记忆重新写出失去的著作。所幸,1944年底洛克得到了哈佛大学植物研究所的资助,洛克在1946年9月又重返丽江,洛克在忍受面部神经痛的折磨外,还要面对中国内战引起的通货膨胀,中国政府机构的官僚作风和各地土匪的趁火打劫,除去一次短暂的自己因不能咀嚼固体食物到波士顿做的一次外科手术外,洛克在丽江一住又是三年,在一位知识渊博的东巴老师的帮助下,完成了他的学术著作《纳西——英语百科词典》。如果把这样一个丰富的人生经历交给博尔赫斯,他也一定会选择寻找一个能呈现其灵魂的事件来作为叙事的载体。现在我们来看他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还有我们前面说到过的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才能领会到,一部小说的结构多么的重要。

三、艺术的真实性

这是我们今天讨论的最后一个问题。我把这个问题理解为一个小说家再现小说人物所处的特定环境中的日常生活场景的能力。

艺术的真实,是每一个小说家都要认真面对的问题,如果艺术的真实性达不到,无论你的小说有多大的社会性,那都是白话,因为读者对你叙事不信任。小说的艺术真实也就是小说的叙事真实,叙事的真实性根植于日常生活细节的真实,一部小说的情节都是可以虚构的,但小说的细节和情景都是要真实的,要符合生活的情理和原理。

在刚刚过去的三月,我从香格里拉乘车来到了德钦,我想重温2006年的经历,可是由于时间有限,我只能从飞来寺包车下到我思念的澜沧江边去看一看。开车的师傅是个中年藏族,他有一个很地道的藏族名字“此里定主”。此里定主一边在陡峭的山路上开车嘴里一边念着“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末了我和他聊起了25年前那次著名的登山事件,我说,扎西你认识吗?他说,认识呀。我说,2006年我去雨崩神瀑,他做过我的导游。哦,此里定主说,是吗,他现在开客车,从德钦到香格里拉。这个消息使我兴奋,我还有可能再次见到我曾经的朋友。随后我又说,斯那次里你认识吗?此里定主迟疑了一下说,你说的登山那个?我说是。此里定主说,认识,认识,他是德钦县城的,他是我哥的同学。我看了我身边的那个脸膛紫红的藏族汉子,竟一时无语。

1990年初冬,中日联合登山队来到了梅里雪山的卡瓦格博峰下,并通过充分的准备,登顶日期定在1991年1月1日。然而,1991年元旦第一天,暴雪突至,天地一片迷茫,三号营地被死死封住。登顶日期不得不再往后推延。张俊是中方的组织者,每隔三天,他都会在三号营地和大本营之间往返一次。1991年元旦,张俊下山后就被满天大雪困在了大本营。1月4日一早,张俊醒来后,感到四周有一种出奇的安静,他像往常一样打开了对讲机。半个小时过去了,对讲机的那头仍然异常安静。一夜之间,17名队员和3号营地奇迹般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17个队员中就包括我刚才和此里定主说到的斯那次里。在登山队出发那天,斯那次里曾面向盼望已久的卡瓦格博峰禁不住喊了出来:“啊,这么美,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山,我都不想回去了。”没想到他真的永远留在了神山,那年他26岁。他年过七旬的母亲时常坐在门口,远远的望着卡瓦格博,嘴里重复着一句话:“他从来没有不听我的话,只是那次登山我叫他不要去,他没有听,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就是我们人类的宿命,我们最终都会像斯那次里一样,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可是,面对洁白的神山,他由衷地喊出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声:“啊,这么美!”对现实生活与自我生命的热爱,正是我们在世的每一个人获得超越现实力量的源泉。自那7年之后,17名遇难者陆续重新出现在卡瓦格博下的明永冰川。又过了3年,也就是2000年,在德钦由德钦县政府出面,邀请了中国相当多的专家一起开了一个会,这是我们国家第一次就一座山、就如何保护一座山的文化传统开的一次大会。虽然与会专家争论很激烈,但最终所有人都一致通过了并签署了一个宣言,其中一条就是永远不让人再来攀登卡瓦格博。又过了6年,也就是2006年的秋季,我来到了德钦,来朝觐以卡瓦格博峰为中心的梅里雪山。2006年的秋天,我在导游扎西的带领下,从飞来寺一直下到澜沧江边的尼宗村,叩拜那里的石锁,按照藏民的说法,在那里获得了朝觐神山的钥匙;然后准备翻越海拔4000米的南争拉山,到雨崩神瀑去沐浴神瀑的圣水。

梅里雪山有13峰,卡格博峰是最高的一座,处于世界闻名的“三江并流”地区,海拔6740米,为云南第一峰,是人世间最为美丽而神圣的雪山,这座圣洁的处女峰是中国东部藏区远近闻名的藏传佛教朝觐圣地,每年有数十万滇、藏、川、青、甘等地乃至尼泊尔等国的信徒前往朝山转经。当地藏民只要有闲暇总是会来走一走转经路线,转经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到了羊年,也就是卡瓦格博的“本命年”,走这条转经路线的人会达到10万人。向至高无上的尊师顶礼,虹光交射的地界,南部察瓦岗厄旺法台之上,雄踞绒赞山神卡瓦格博……*这首《被赞颂的道路》出自噶玛拔希的《绒赞山神卡瓦格博颂》。1268年的一天,卡瓦格博雪山脚下,年过六旬的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领袖噶玛拔希身穿喇嘛僧袍,在崎岖山路上顶风冒雪艰难前行。在距今天近750年前的一个季节里,噶玛拔希所完成的艰辛转山之路,基本上成了后来的卡瓦格博的朝山《指南经》中的《外圣地广志》里规定的外转经路线,按此线路朝山,需顺时针绕整座梅里雪山一圈,路途总长约250公里,需要8至16天时间,大致是由现在澜沧江畔的永久村开始,过多亚拉垭口、永希通,翻过多格拉卡等山口,到达西藏的左贡和察隅,随后在怒江流域翻越数座大山垭口返回云南,再由梅里水沿澜沧江回到梅里雪山脚下。沿途要翻过七座高山,跨越澜沧江、怒江两条大江以及察隅河,途中有多处坎坷与美景共存的无人区。随着转经之路的深入,缅茨姆、加瓦仁安、卡瓦让达等雪峰不再遥远,冰川、峡谷、森林、草甸、湖泊、清泉一一从云中秘境呈现。

而我跟随扎西所走的则是前面我已经说过的内转经。第一天晚上,我住在了尼宗村扎西的姑妈的家,扎西的姑父是村里的村长。那天村长不在家,家里只有姑妈,两个从甘孜来的修行的尼姑和一个不知来处的穿藏红长衫的僧侣,两个尼姑刚外转经回来,正在村长家整修。扎西的姑妈待人中厚,她没有太多的话语,就去准备晚饭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去村里闲转,在村长家的路边上,我看到有一家六口人正在那里搭帐篷,一问才得知他们是从四川来的朝圣者,尽管在他们的身后就是无边的山野,可是他们做起事来仍然悄无声息,唯恐惊醒了在远处俯视着他们的山神。那天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村长才从外边风尘仆仆地回来,同时来的还有三个陌生人,一看他们就是从远处来的朝圣者。村长是一个非常开朗的人,汉话也讲得好,吃过饭后,他吩咐扎西安排客人们去休息,一转眼,他就不见了。大家做事的时候,都是那样的悄无声息,好像心里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虔诚,在灰暗的灯光里,一切都显得很神秘。等我在扎西的带领下来到阁楼上,在暗淡的光线里,看到村长正坐着打坐。大家都没敢说话,悄悄地在安排的地方睡下了,同时睡下的还有那三个陌生人,众人不论男女睡在靠墙的一排。

我一觉醒来,听到有低声的吟唱声传过来,在晨曦里看到村长仍然在打坐,他的腰间围着一条被子,他已经在那里坐了一夜了。诵经声是从坐在他对面的那两个身披红袈裟的尼姑发出的,在朦胧的晨曦里,他们就像一组雕像。我轻轻地起身,睡在身边的扎西已经不见了,我悄悄地下楼来到院里,扎西的姑妈已经起来了,她正在煨桑。一声早安过后,她告诉我扎西已经起早赶回去了。我走出村长家,看到昨天扎在那里的帐篷已经没有了,那家来朝圣的四川人也已经上路了,他们住过的地方连张纸片也没有留下,你看不出他们留下的任何痕迹。

吃过早饭,村长告诉我,进冰川的两个向导已经定下了,我们要的马也都准备好了。临上路的时候,我才知道两个向导之中就有村长本人。我们这群朝觐者,完全由陌生人组成,我们没有相互寻问对方来自哪里,仿佛在我们心中,由于神圣的目标,世俗的言行已经被我们所唾弃。在进入冰川之后,我们不时地看到有一些藏族同胞进入高原森林,村长告诉我们,那些人都是进山去拾松茸的。在山口一处壮观的飘扬着经幡的玛尼堆面前,大家停下来休息,两个磕长头的朝圣者从我们的视线里出现了,他们用身体一步一步的丈量着这神圣的高原,一步一步地走向我们,他们旁若无人,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虔诚。村长说这些朝觐者有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短的几个月,长的要走上二三年,不管夏日炎炎还是冰天雪地,磕长头已经构成了他们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生活内容。

第一天晚上我们住在了热水塘,热水塘是这一带有名的高原温泉,而且当地政府在那里建有很简陋的招待所。夜里,有两个陌生的朝圣者过来给我们借火,村长连同饭锅一同借给了他们,吃过饭,那两个朝圣者就在我们不远处的地方宿营。夜晚突然变得宁静起来,谁也没有说话,风从不远处的森林里发出经久不息的奔跑声,我们头顶上的星星越来越明亮了。我们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上,很快就都入睡了。第二天等我们醒来的时候,那两个陌生人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在还给我们的锅盖上,放着一块奶渣饼和一小袋盐。村长说,像这样的转山人,他们带的东西肯定不是太多。我说,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留给我们呢?村长说,因为他们借了我们的火和锅。大家看着放在那里被阳光照耀着的奶渣和盐,都被陌生人的真诚所感动。

那天我们到了雨崩神瀑,村长和向导找来煨桑的树叶,来到煨桑台前,开始煨桑。桑烟升起,村长口里默诵着经文,开始绕着插着风马旗的玛尼堆转,大家也都跟上了他转径的脚步。三匝过后,村长和向导又统一行动,脱下一层上衣,顺着石阶下去沐浴瀑布,我们几个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走近神瀑。眨眼之间,一线之水变成雾般地膨胀起来,村长他们拉开距离,贴着岩壁在水雾里奔跑,他们开始围着神瀑转,一边转一边喊叫着,我们也被感动了,跟着喊起来。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忘记了自身的烦恼,我们和自然融为了一体,我们成为了我们自己。

这些人生经历,就是一部小说是否能够达到真实所需要的基石。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我在前面说过的那个孤独法国传教士、我的向导李大哥、洛克故居的管理者、造纸的和师傅、雕刻木板的陈师傅、铜匠李师傅、银匠侯师傅、那个年轻的导游和他做了天葬师的爷爷、藏族司机此里定主、登山队员斯那次里和他的母亲、我的向导扎西和村长姑父、陌生的僧人与朝圣者,当然,还有洛克,他们所有人,在我们寻找到一部小说的灵魂和结构之后,是上述的这些人使我们的小说叙事有了依靠和方向感,那些我们曾经拥有的真切的生活经历和对生命的切肤的感受,突然变得珍贵和重要起来。

*颂词开头的“察瓦岗”,在藏族古代地理中指澜沧江与怒江间的滇藏交界地区,包括西藏察隅、左贡以及云南德钦等一大片区域。“厄旺”是佛经中“空性真如”的藏语音译。“绒赞卡瓦格博”在当地藏族传统中,既指梅里雪山的主峰,也是对其周围群峰的合称,其中,“绒”意为河谷;“赞”指藏族神话的赞神,多住在山上,后成为山神的代称;“卡瓦格博”意为白色雪山。

(本文系作者2016年4月6日在《大观》文学名家论坛上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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