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络绎
“我闭上眼睛总行了吧。”
“不行。”
好吧,关灯,窗帘也拉起来,一点缝隙都不留。夜晚彻底黑下来。
付虎转过身,在黑暗中伸长手臂。陈馨说我在这儿呢。她已经失去了体积和色彩,成为一个与其他东西只有浓淡和动静之分的物品。这个物品倒退着向床沿摸去。付虎觉得她就像是自己的影子立了起来,平面的,边缘曲折,没有形状。顷刻之间她就倒了下去,床垫扑哧一声,再一声,付虎就趴到了她的身上。她大叫起来。付虎说我还没进去。她不管他,继续叫。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大片玫瑰色,这是她身下柔软的竹纤维床上用品的颜色。厚厚的床垫安静地顺应着她身体的重量,此起彼伏。床单上成串的蜀葵,几近透明的花朵一瓣一瓣离开枝杈,飘起来。它们刚一离开,原地又长出新的花朵来。源源不断的玫瑰色渐渐填充了她身体上所有的空隙。
但是,不行。付虎停下来。
陈馨摸黑进入洗手间穿衣服。镜子里的她身手敏捷,胸罩、内裤——这套东西也是玫瑰色的,水钻在正中间的位置上闪闪发光,它们不到半分钟就已经遮住了她的关键部位。然后是衬衣、裤子、毛衣。最后她把头发重新绾了一下。在这个动作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她转过身去,方便她可以立刻拉开门走到付虎面前。与此同时门外传来重重的关门声。她追出去,拉开门,冷风呼啦扑上来,呛得她打了一个大喷嚏。付虎已经走到电梯口了。
“喂!”陈馨喊他。
付虎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
陈馨立刻俯到旁边的窗户上,伸出头,很快看到付虎虫子一样移到昏暗的路灯下,离得太远,她甚至不能确认是他。她看到他停下来,打算往上看一眼的样子,连忙缩回头,背靠墙,蹲下来。走廊上的感应灯已经无声无息地熄灭了。从她家开着的门那里探出大片桔黄色的光。她看着那光,抱紧双臂。
“你喜欢做这样的动作。”于映岚举起手环了环,笑着说。
“这样吗?”陈馨抱着胳膊,上下顿了顿。
她们一起笑起来。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陈馨在大厅对着宣传栏上诸多医生的照片挑选着,并没有在意罗列在他们姓名性别后面的专业介绍,仅仅只是看到于映岚的笑脸,充满自信和体恤情怀的那种笑,就觉得其他人都消失了。但那次她们没谈什么。陈馨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于映岚坐在她右边,在一张与她呈九十度角的白色长沙发的一头,问她遇到什么麻烦了。
上午十点,身后的阳光张开冰一样尖锐而绚丽的手指抚触窗户。陈馨一想到阳光这么好,就对自己的问题羞于启齿。那件她只能在黑暗中完成的事情,如果不是付虎一再说这样不行,她哪里会认为有问题。她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映岚更直接地问她来这儿是想解决什么问题。陈馨解开大衣的扣子,说你这里好热啊。于映岚看着她把大衣脱掉,折叠几下放在手边,说,“我们就聊聊热吧,我这里空调挺足的,可你现在才感觉到热。”陈馨说一进门就脱衣服挺难为情的。于映岚歪了一下头,发现了什么,又像是在提醒,问:“你经常感觉到难为情?”
陈馨笑笑,说:“还好。”
“什么情况下会感到难为情?”
陈馨扯了很多别的,比如迟到,开会发言,看到帅哥,有时候付虎打扮得帅一点,她看他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付虎是谁?”
“我男朋友。”
接着她们就一直谈付虎,谈付虎会解开衣服,直接把她的脚放到怀里捂热,谈得陈馨眼泪汪汪,说,可是,他可能要离开我。
陈馨现在坐在新换的床单上,坐在蜀葵艳丽而谨慎的绽放之上,一遍遍给于映岚打电话。陈馨没有于映岚的手机号码,只能打到办公室去,晚上十点,她也许还在工作,她想。她必须固执地想点什么,才能把付虎挤走。她刚刚看到付虎临走前发给她的短信,在她去洗手间穿衣服的当儿发的。他说算了,挺没意思的。可是她分明被大片大片的玫瑰色填得满满当当啊。联系不上于映岚,陈馨把房间里所有灯都打开,把取暖器也打开,还去灌了一壶水,打开天燃气,点燃炉灶,按亮顶上的灯。所有能发光的东西她都让它们忙碌起来了,相互交织,托举出这间屋子从来没有过的最大光明。她置身其中,手臂交叉抱着,走来走去,几圈后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是这套房子里唯一的镜子,照得见大半个人。她新买的白色高领紧身毛衣把她裹成了一只修长的丹顶鹤。她掀起毛衣超出衬衣两寸左右,紧贴小腹的下摆,试着把它脱下来,可刚一露出光滑的肚皮,肉体弥散性的芳香就从镜子里冲了出来。她的手往上弹了一下,衣角回到原处。她抱紧胳膊,缓缓坐到马桶上。
“就算要走,也在陪我去过之后吧。”她发短信给他。
他沉默。
第二天下午陈馨才见到于映岚。她们都有些生气。于映岚说时间需要预约,这一次就算了,下不为例。陈馨说如果不能跟你说说发生了什么,我可能会活不下去。于映岚平静地说,你活得下去,发生任何事情你都活得下去。陈馨低下头,摩挲着手边的大衣。这一次她一进来就把大衣脱下来了。
“说吧。”于映岚说。
陈馨张了张嘴巴,开始讲。她有一个尖下巴,嘴巴毫无血色,气息杂乱,说出来的话比窗外的空气还要寒冷。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温度零下十一度。这没有温度的温度抑制一切流动,特别是已经变得沉重,粗糙地堆上玻璃窗的西北风。陈馨说一句扭头看一下当当作响的窗户,每一次于映岚都安抚她说,没事,风。
“他的主意不错,你确实可以试试。”
陈馨抖开大衣,穿上,说:“可是他都不回我的短信了。”
“做你认为该做的。”
他们四处散发的广告单上有两个浓黑、粗大、断裂的字——隐蔽。它们用繁复的华文琥珀字体写就,鲁莽地压在一对乳房上。透过笔画间的空隙,乳房流畅、结实、诱人的形状仍然可以借助想像的力量勾勒出来。而另一只乳房被虚化了。它们两个都没有具体的样子,却透过或明或暗的遮挡物召唤着抚摸。
“青春,一去不返的时光,胶原蛋白。”接待员鼻梁尖挺,眼睛里装着蓝色的美瞳,红色刘海从左眉尾一直斜到右鬓角,指甲是黑色的。她坐在一张独腿圆桌的另一面,向这边的陈馨展示一套华丽的人体写真集。翻开的那一页上,一个女人赤身裸体俯卧在沙发上,双脚踢向臀部。接待员伸长食指,从女人的背部向臀部再向大腿一路划拉过去,说,“今天,这一切都没了。”
陈馨抬起头看她,觉得她就像橱窗里的模特,除了身体发肤,其他全是真的,这太可怕了。周围光线又那么暗,只有一扇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们应该是故意这么布置的,依靠在每个接待位上方的射灯照明,各自独立的聚光效果让整个空间变得华丽而神秘。陈馨紧张起来,回身向门口张望。付虎没有来。于映岚凭什么那么肯定他一定会来呢,他不会来了。如果是这样,她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她站起来。
“喂!”接待员拍了一下相册,说,“你都来了五次了。”
陈馨的脸立刻胀红了。
一个跟她的脸差不多红的瘦小女孩突然从楼上下来,右手不停地扬到耳朵后面去别头发。她走得很快,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刚一顺着光亮左转过去,就被紧跟其后的一个男人喊回来了。他说这边这边,门在这边。她抬头空洞地环视了一眼大厅,仍然无从辨别出口在哪里。喊话的男人下来了,扎着小辫子,灰色的大网眼毛衣刚好盖住屁股,裤腿塞进棱角分明的黑皮靴里。他下楼时弄出的巨大声响让陈馨尤其注意去看他的靴子,高帮,豆大的铆钉从鞋尖一路撒上去。一瞬间,陈馨想到刺猬。这种动物带给她痒痒的轻微痛感,刺激着她对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男人,危险的男人的想象力。她回身坐下来,不去看他。这个脚踩刺猬的男人已经越过了女孩,走到门前的屏风边上,冲女孩招手,这里。女孩这才慌忙跟过去。门口闪现出一团急于冲进来的冷峻的光芒,女孩走过去拦住了它们。
“准备好了再来。”男人最后说。
女孩与那团光芒一起消失了。
男人转过身来向接待员和陈馨这边走来。陈馨握紧面前的纸杯,心想如果是他拍呢。
“看来你也有不行的时候。”接待员转动她虚假的蓝色眼珠。
“拍了一半了。”男人说。
“你说准备好了再来,我以为……”
“有些人需要做两道准备。”
接待员站起来让出位子:“也许有的人需要五道。”
男人坐下来,直接了当:“他们让我来做你的工作。”
陈馨这才看清他。他有一个宽阔的额头,眼睛很大,透出亢奋劲儿。他的发型让她不适。她低下头假装喝水,暗暗咬紧杯沿,松开,再咬。他的靴子在她的余光中生成无数道不断延伸的射线,慢慢壮大。
“还需要说什么呢,你来了五次了,这就是你需要拍照的证明。”
他翻开手边的相册,向陈馨展示。那一页上,裸体女人面朝一扇紧闭的窗户,一些树枝隔着玻璃从她的头顶垂下来,细长的叶子正好触到她鼓胀的球状乳房。她的下身隐藏在窗户下面。窗户上有一些斑驳的光,将女人的五官和裸露的身体很好地袒护起来。一切都是清晰的,但并不能看到更多。
陈馨想到一个词——艺术。
付虎最开始就是用这个词劝她的。他说如果你无法面对自己日常情况下的裸体,就把它处理成艺术品,我们一起来欣赏这个艺术品。黑暗中,陈馨抱住他,说对不起,我的身体见不得光,我们只能这样。付虎说不一定,你可以试试看。陈馨嘴上坚持说不行,私下里却在留意写真广告。她不是觉得付虎可怜,认识这么久了连她的身体究意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只是想,如果他觉得这一点很重要,她就有必要去尝试一下,讨好他。当然她也不知道他的样子,但她有强大的想象力。她上上下下抓挠他,握紧他的滚烫和坚硬,感受她空洞的皮囊被支撑被占领。她越过黑暗和已经覆盖其上的至上的光明,来到云端,看到两个人,一男一女,代表这世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一黑一白,一动一静,模糊而直接地纠缠在一起,这就够了。她不用看到更多。付虎付虎,她兴奋地叫他。她叫他是因为她能看见他。而他不能。他没有快感。后来几次他十分沮丧地说他射不出来。他说求求你,开灯吧,让我看到你。她飞速起身跑到卫生间穿上衣服,打开灯,装作没听懂他的话,说,看吧看吧。他的身体和精神渐渐瘫软下去。最开始他提议说,要不,你自己对着镜子拍下来,发给我,我只要知道你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就行了。后来他提到艺术,说也许超越了现实生活的艺术才能拯救这一切。
艺术。
陈馨看着眼前这个被镜头静止了的艺术化的女人,她被对面扎着辫子意欲创造艺术也可能是金钱的男人拿在手里,线条和肌肉在斜上方倾泻下来的四十五度光束中热烈地伸展,讲述着有关年龄、记忆以及美的秘密。这些都是可以被审度的,女人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上坦露的肉体和男人正在行进的此刻——他翻到下一页,打算再说点什么。他的手指细长湿润,骨结突出,很白,就像在水里泡了很久,刚刚拿出来——这些都积极主动地呈现在陈馨面前。当肉体挤进日常生活,成为影像的一部分;当呈现它们的人轻描淡写,介绍家常菜一样;当这个人如此特别的手指缓缓移动,触发了陈馨一向敏锐的触觉想象,她就脱离了原有的那个问题,只剩下对想象的探视。
“好吧,你来拍。”她看着他,尽量不让他看出她其实带着欲望。
“那有什么问题。”他扬起眉毛,把眼睛拉得更大。
这之前他们给她安排的都是女摄影师。直到今天陈馨才明白过来,像她这种遮遮掩掩十分羞怯的女顾客,他们以为知道她在躲闪什么,男人、性,以为这些会阻拦她脱掉衣服。可这些才是鼓励的力量啊!然而他们却派出了一些女人,有像接待员这样不男不女的女人,也有她自己这款,长发披肩,穿陡峭的高跟鞋,无时不在嚷嚷减肥的女人。她们让她感到走进的是公共浴室而不是影楼。大家最终都会把衣服脱掉的,一定会的,接着就是打量。女人对女人的打量只会产生愚蠢的敌意,妒忌或是嘲笑,有时候是假惺惺的恭维,出于建立虚弱的同盟的需要,再就是利用。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觉得恶心的了。
“为什么?”于映岚问陈馨,“一起洗个澡而已。”
陈馨还是没有拍。
为此她一冲出影楼就来找于映岚。她的理由是付虎没去,这件事是做给付虎看的。于映岚说下次如果还是不预约就直接过来,她会拒绝再见,事实上她已经在考虑把陈馨转介给别的医生了。陈馨红着眼睛说对不起。于映岚这才说付虎的初衷是看照片,不是陪她去拍照片。陈馨说反正没他在她就做不了这件事。
“他可以站在门外等着。”她补充道。
于映岚看着陈馨。陈馨感到嘴唇发干,说我可以喝点水吗?于映岚倒给她。她喝了一口开始咬杯沿。于映岚看着她。她换了一个位置咬。直到她终于又开始讲话,她说,可是他没来。
“你很失望。”
“是。”
“也许他更失望。”
“为什么?”
“我猜想,他其实陪你去过。”
陈馨双手交叉使劲儿揉搓着。她的手很小,指甲短短的,白净,半透明。它们不安地动来动去。
“说说他陪你去的那次为什么没拍成吧。”
为什么?
陈馨慢慢地想起那些女摄影师来,说看到她们一心想让她脱掉衣服的眼神,充满了对他人创伤的饥渴。类似的,属于最肮脏的老浴室才有的独特镜头还有很多,比如更衣室到处铺着报纸,水笼头歪歪扭扭,墙壁上趴着呈现出流淌姿态的黄色水垢,女人们相互窥视。在影楼,古老的记忆中的这一切全部被激活,获得另一种呈现。这些试图让陈馨放松的女人显然带给她难以想象的阻力。
于映岚饶有兴致地做着笔记,她的短发和平凡的驼色对襟毛衣让她看起来质朴亲切,低头写字时又显得严肃和执着。再抬头时,她将身子向前挺了挺,鼓励陈馨讲下去。
“一起洗个澡,而已!”陈馨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觉得问题在哪里?”
“窥探。”陈馨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词,又马上不安地捂住嘴,停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往下说,“关上门以后的那些事情,那些看不见的,一个人的本来面目,人们总是很难了解真相,他们认为真相不会摆在眼前,而是躲在背后,需要绕到门的后面才能看到。”
“我不太明白。”
陈馨把手按在脸上,激动地说:“不明白就算了!”
“对不起,我确实不太明白你刚才说的那些,但我能感受到你的愤怒。”
陈馨突然抽泣起来,眼里涌出热泪。她又去动杯子,那里面的水已经喝了大半,杯沿布满了牙印儿。她没有端起它来,只是用右手去弹杯身,为了稳住它,她伸出另一只手固定它。她在这个动作上沉睡了一分半钟。最后她呜咽着说:“是,我很生气,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从来都是不知道的那部分在起决定作用。”于映岚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她们开始谈正题,谈为什么换做男人了,陈馨依然拍不了。于映岚要陈馨讲一讲,只讲过程。陈馨拭去眼泪,把杯子里的水喝光,继续咬杯子,好像那是食物。于映岚起身换了一个新纸杯给她,加满水,说,开始吧。
开始吧。
男摄影师就是这么说的。他的胸牌上写着一个英文名,Barry。陈馨看清这五个字母后问他名字是谁起的。他说他自己。他推开一道挂着编号3的门,伸手按亮一盏、两盏……总共四盏灯,说,我们开始吧。陈馨吓了一跳。她捂住眼睛,转身就走。他拉住她,又用了一把力,把她拉进来,另一只手带紧门。
“放松,”他说,“这是开始的第一步。”
但是在之前签的一个格式化合同上,有句话陈馨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拍摄过程中摄影师不得与顾客产生任何肢体接触。陈馨惊讶极了。
“你第一次来就把合同签了订金付了,但到现在才走进摄影棚,这说明你有决心但没有勇气。有时候暴力可以替代勇气。你尽可以去投诉我。我听说有一回你还带了个男的来,你男朋友?你可真够幸运的,很多女人做这件事情都必须背着她们身边的那个男人。还有,你一米六,九十斤,老天对你简直太好了!”
身高体重是陈馨自己填在表格上的,属于合同中的甲方信息,接待员解释说,这样做是为了让摄影师提前了解顾客的情况,以做好相应准备。这些抽象的能进行一般性概括,但无法产生实质意义的内容陈馨还是很乐意填写的。因为无所谓。她看见Barry在说老天对你太好了之前瞄了一眼她的胸部,就甩开他,摇晃了几下,站好。Barry顺势转到她身后,啧啧道:“所有的事物都有灵魂,无时不在表达。”他跳跃着向后退了两三步,抱腮,像欣赏一幅画,说,“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不是你这个人,不是整体的,是部分,你的这里……这里……”他用手在胸部那里凭空托了托,接着掐腰,然后砰砰拍了两下屁股,“还有这里。它们需要个别的,集中的对待,只有让它们一个个都满足了,它们才会通力合作,制造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我现在想要这个效果。”他睁大眼睛冲她张了张手,做了一个停的动作,好像这样就对她施了魔法,使她动弹不得。接着,他放心地把她留在门口,转身去弄闪光灯。又一盏灯亮了。陈馨跑了出来。
听到这里,于映岚说:“他都要成功了。”
陈馨把手伸到脑后拆盘发。这是他们说的,最好把头发盘起来,露出脖子,这样上身的线条才连贯,拍出来才好看。他们,接待员以及前面几个试图给陈馨拍照的女摄影师,习惯于“好看”这样的词汇,平庸,只有经验没有领悟。但这又是必须参照的经验。Barry说的是效果,是极具影响力的纯粹的私人意念。想到这里,陈馨的动作慢下来。她的头发已经一绺一绺散开,覆盖了她的肩膀。她把十指插进头发里,顺着头皮,翻动它们。她一边听着头顶上自己弄出来的嚓嚓声,一边让于映岚刚刚说的那句话不停回放。
他都要成功了他都要成功了他都要成功了。
而她想的却是她又失败了。
“你知道那一刻你在怕什么吗?”于映岚露出对“怕”感到深度迷茫的感同身受的神情。
陈馨怀着对被关怀和即将受到引导的感激,仔细想着,慢慢道出:“我怕他看见我的身体。”
“每个人都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但在合适的,安全的场合下,暴露是没问题的。”
“不是怕……是愤怒,对,就是愤怒。”
“当时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这是干什么?”
“拍人体写真。你就是为了拍人体写真才去的啊。”
“他会产生其他想法,你没看到他的眼神,里面有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噢!我要看到她的……就是这种东西”
“看到什么?”
“不该看的东西。”
“比如生殖器?”
陈馨的脸胀得通红:“不是,那个是其中之一,还有伤痕,那是秘密。”
于映岚点了一下头,说:“秘密……你有关于伤痕的秘密吗?”
陈馨用手捂住嘴,过了一会儿,放声大哭。
窗外飘起雪花来了。
它们让陈馨终于注意到,最边上这扇一向拉起窗帘的窗户这会儿再无遮掩,空荡荡的连最顶上的滑轨都不见了踪迹,应该是坏了。但光线依然很暗。沉郁的天空倾倒出浩瀚的灰色,投到雪花上,使它们一个个无精打采,不能折射更多日光。这惨淡的日光。陈馨端起杯子移到靠窗的位子上去,立刻看到,一条陈旧的巷道从眼前蜿蜒到远处,一只杂色花猫突然跳进视野当中,闪了一下又不见了踪影。密密飘落的雪花挡不住这些,甚至还给这些存在以速度感。陈馨把水送进嘴巴,边喝边咬杯子。红发接待员冲陈馨招了一下手。她刚才一看见陈馨进来,拿起话筒打了个电话,又给陈馨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到她跟前后就去招呼其他人了。这会儿她冲陈馨招手。陈馨叼着纸杯站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最上层,Barry站在那儿一遍遍打着“过来”的手势。
陈馨拿开嘴边已经变形的纸杯,轻轻放到小圆桌上,向楼上走去。
还是那件高领毛衣,在陈馨不断上升的过程中,暗中将她越裹越紧。她的汗慢慢沁出来,冒着热气。她不可控制地摇晃起来。Barry踩着他明亮的刺猬皮靴,走下两级台阶接她,众目睽睽之下拉住她的胳膊,换她到靠墙的那一边走。她侧脸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长得不可思议的睫毛上下抖动,鼻头健硕。尤其是,当他感觉到她在看他,也转过脸来,带着于映岚才有的那种真切的关怀,问,还好吧。她简直要崩溃了。付虎在哪里?她心虚地向后看了看。她已经分辨不出再次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但终于想起来,每次来接待她的那些女摄影师都是应付虎要求安排的。
“只能是女的拍。”他对他们说。
呵,多像她的父亲带着她站在公共浴室门口,指着左边大大的“女”字,说进那边,在她的身子刚要隐进门帘之时,他突然压低嗓门冲她喊:“记住,秘密!”她惊恐地一跳,闪了进去。里面热气蒸腾,挤压着她,让她一层层脱去衣服。她光脚站在地上,有人弯下腰看她,问她,小姑娘,你怎么了?她恨不得立刻长大,那样身体就可以隐没在上升的浓雾中,不会露出丑陋的伤痕。女人们越聚越多,长吁短叹,问她,你妈妈呢?她迅速抓起刚刚脱下的上衣,捂在身上,哭着说我妈妈死啦!
她感到眩晕,扶住拦杆。刚一回过神来就听见Barry说:
“进来吧,我们先把灯关上。”
编号3的摄影棚内有着无比安全的黑暗。
陈馨听着Barry的鼻息,几乎要靠在他身上。黑暗中他对她说,我对这里了如指掌,来,听指挥。她感觉到他向后躲闪了一下,又很快站定,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觉得不对,觉得要被压扁了。她说你拉着我吧。他要她不要说话,注意听。她甚至听得见他的手掌挤压她肩膀时,肌肉下陷的声音。她浑身颤抖起来。这时他对她说,站在这里,然后就跳开了。她吓了一跳,问他你在哪里。话音刚落,屋顶上的吊灯唰的亮了。她看见他站在墙边,手刚刚从开关上移下来。他说你看,还是光亮安全。她不安地蹲下来,双手交叉抱住胳膊。他走过来,手上多了一些黑色缎带。
“玩个游戏吧。”他把缎带递给她,“蒙上。它们是半透明的,一层一层加上去,蒙的多了就不会透光。但是你得脱衣服。如果你觉得害怕,我开一盏灯你就蒙上一层。”
陈馨蹲在地上,仰着脸。
她又俯身下来,把头埋进双膝之间。Barry回到墙边,把灯光按灭,然后往回走。一时间,陈馨感觉他像是从好几个地方同时走向她。她在骤然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她感觉到他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摩挲。她开始喘气,心底荡起一阵阵潮热。他开始抚摸她的脸。她一面颤栗,说别这样,一面反身去找他的怀抱,与他贴得更近。他突然松开她,回到墙跟前,打算按亮第一盏灯。她迅速站起来,跑向他,抱住他:“你来帮我吧。”接着高高举起双手。他捏紧手中的缎带,翘起指尖,与另一只手一起,掀开她毛衣的边角,往上拉。毛衣穿过她的头和胳膊,成了一副无用的盔甲,被他丢在地上。她抓起他手中的缎带,说:“都蒙上!”他顺从地把它们一层一层系到她的眼睛上。更浓的黑暗密不透风地降临了。她感到他忽远忽近。她说你别走,求你了。他不再讲话,开始解她衬衣的扣子,从底下开始,一个两个,直到应该可以看见她可爱的在黑暗中沉睡的玫瑰色胸罩了,她的眼泪马上从黑色叠加的缎带下渗了出来。他抱起她,把她移到四个闪光灯直对的白沙发上。她听到这些灯一起打开的声音,眼前腾起一片耀眼的洁白的失明。他加快速度剥开她。
“嗨!你看你,多好啊,什么也没有。”
当她听到这个声音,受到雷击一样挺起上身,一把扯掉眼睛上的缎带,抱住他,大叫:“付虎!”
门在他们身后打开又关上。
楼下唯一的小窗外,大雪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