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
清华园里诗声朗朗。莘莘学子从不同专业、不同年级,走到一起,选修王步高教授《诗词格律和创作》课程。这样一个以讲授诗词格律和评点学生作品为主的文化素质课,对于一个综合性知名大学来说,本没有什么好过多关注的。然而,六年过去了,人们发现,不论课堂人气还是校园反响,都在不停地“发酵”。当参加过选修学生的诗稿——《清华大学学生诗词选》即将付梓的时候,人们惊奇地问,这里发生了什么?发生的事情又说明了什么?学生们学习诗词的热度为什么如此之高?高等学府该不该开诗词课?该怎么开?已经重新成为综合性高校的清华,又该如何面对?进一步说,高等学府应当肩负什么样的历史使命去面对中华民族的未来?
人们自然会想起著名的“钱学森之问”。我们的学校怎样才能培养出杰出人才?钱学森先生用一生实践作出的回答是需要“大成智慧教育思想”。这个构想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让科学与艺术联姻”。他的切身体会是“搞科学的人同样需要灵感,我的灵感许多是从艺术中悟出的”。当代著名学者、中科院院士杨叔子教授,着眼于改善人的思维品质,提高人的思维能力,提出了“双飞燕子”和“相融成绿”的理论,把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科学和人文两条“时空隧道”,在人脑里“打通了”。他以一位资深教育家和教育部高等学校素质教育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大声疾呼:“让中华诗词大步走进校园乃至千家万户”,“经典需诵读,诗教要先行”,“力施诗教于未冠”,“兴于诗——建设共有精神家园”。两位学者真知灼见的矛头都指向几十年来教育上的“重理工,轻人文”、“重功利,轻素质”。对这个问题,当年就是清华大学教授的梁思成先生早在1948年就提出,要把“半个人”的教育转变成“全面人”的教育。清华大学自从改为理工科大学以来,人文教育式微,诗词似乎淡出了校园。现在重新成为综合性高校排头兵,正在采取一系列战略举措,强化素质教育。诗词进课堂才几年,已经见到的成果是明显的,令人鼓舞的。
清华园的诗声非自今日始。讲诗词、学诗词本来就是一个优良的传统。像王国维、梁启超、闻一多、赵元任、朱自清、沈从文、陈寅恪、俞平伯、吴组缃等等,都是在这里浇灌过心血的诗词大师、文学巨匠。他们和许许多多资深学者一起,造就了清华“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人文精神和“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的治学精神。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清华、北大、南开),更是以“刚毅坚卓”为校训,体现了植根于民族人文传统的爱国主义和民族气节的大学精神,从而在文理兼修基础上,走出了一大批人格、气质、素养与专业知识兼备的栋梁之才。今天,敏锐的学子们从诗教的课堂中找到了与清华传统精神的契合点。提振道德,培育创新,是诗教的时代使命,它永远激励年轻学子做全面的人,做大写的人。有的学生表示“作为清华新百年第一届学子,应该向优秀的前辈看齐”,提高素养,献身国家。有的学生在总结自己收获的同时,还庆幸地表达了对学校的看法:“清华的通识教育大有希望了!”事实的确如此,据了解,新组建的清华大学教学委员会下设三个分支机构,通识教育就是其中之一。
一个时期以来,我国高校中文系对传统诗词只解读和鉴赏,即使研究生层次也不要求搞诗词创作。这种“光说不练”的教育模式无异于语文教育不要求作文,学习书法的人不动笔,说到底还是反映了时至今日对中华诗词以至中华传统文化的伟大作用认识的虚位。
清华的选修课,完全打破了这种限制,从一开始就把诗词创作作为目标,不但讲格律,而且讲平水韵,讲人声字。王步高教授努力执行学校关于通识教育的指导思想,坚定地指出,中华伟大诗学传统,不能在我们手上断代。中国高校的学生应当接受相应深度的中华诗学的理论教育,并付之实践。这不仅为了承接历史,更重要的是发掘诗教新历史时期在提振道德品质、培育创新人才的伟大作用。基于此,王步高的课程,全部用繁体字。对此,他说,这本质上是个学术问题,不是用以取代简化汉字。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如果常用汉字的繁体都不认识,不仅中国历史上浩如烟海的元典著作都不能阅读,何谈传承中华文化?连“薹灣”两个字都不认识的中国人又何以面对天下、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
课堂上也有不同声音。有的学生对严格的格律训练有抵触和疑虑。也有原想“从文化素质核心课凑几个学分”的。老师的态度是允许第一周退课,但劝他们“尝试”一下,动员他们“从黄连里嚼出甜味来”。学生们都坚持下来了,反倒由衷地珍惜和庆幸自己意想不到的收获。一位大一的学生,最后十分钟终于“刷”到了名额,“本以为学诗词不过是弄几个华丽的辞藻,抓几个新巧的句子……打开课件,面对难辨的人声字,我还是被吓倒了!”然而,当“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决心下定以后,“认真对待每节课,认真听老师的一句、一字……从对联到诗、到词,我走得如此艰辛,却很满足,我开始戴着镣铐跳舞了!”
学生们短暂的学习,却令人惊喜地在不同程度上领略了中华诗词蕴含的深层之义。他们说,“初窥门径,惟觉泰山之巍然”,“收获的是观看世界的眼光”,“带给我一个全新的世界”。有学生说:“即使仅仅是高山仰止的惊鸿一瞥,却开启了广阔的视野。毕竟诗言志,阔大而恢弘的人生,才是诗词‘经国之大业的根本前提”。一位喜欢外语的学生,前曾选修外文系的英文诗歌赏析,他的体会是,虽间或有隽永佳句百读不厌,但总感觉有一层隔膜,难以领略个中灵感。曾请教过外语系教授,他们说:即使浸淫欧风美雨数十年,碰到落日,究竟心头不经意泛起的是“长河落日圆”之类,而不是莎翁的十四行诗。
诗词学习还收获着“清洗心灵”的乐趣,懂得了“支撑起诗词风范的永远是诗人高洁的品格”。老师说:“要写出好作品,首先你这个人字是要大写的”。大量心性纯真的历史篇章也使学生们“深深震撼”。他们想到要不断“磨砺自己的品行”,“保持正直清白的心性”,“真直地对待文字,对待学问,对待生活”。
创作,是诗人的天职,世界上不应该有不创作的诗人。学生们接受格律,运用格律,正是以认知诗词的艺术规律为落脚点的。有的说,“从写作学的角度重新审视以前非常熟悉的诗词,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从这里才能真正理解诗人创作的情感和写作特色。看似简单的道理,只有尝试着动笔,才能体会到”。担心注重格律会禁锢思想的同学,沉下心来学了一段以后,尤其是拿起笔投入创作以后,“才渐渐懂得个中奥妙和格律蕴含的美感”,“懵懵懂懂的我,有点开窍了”。由这里,同学们进一步引申到中华诗词的继承与创新,确立在继承基础上创新的思想。一位同学写信给王老师:“我就是那个常令您生气,不服从格律,以不拘‘法为荣的同学,现在我要由衷对您说声‘谢谢!我明白了,只有尊重规则,才有资格对规则说话。”有的同学热衷于随着感觉走,以为这就是创新。老师说:“创新固然是好的,但对事物的创新,需要已经深知事物内在的规律并能熟练运用。就诗词而言,不从最基础处扎实地掌握前人千百年积累的可贵规律性认识,再往前走,就很难有真正意义的创新。”对这些,同学们用“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当然,这既是老师的教导,也是他们“入虎穴,得虎子”的实际感受。
这是一次成功的实践。我甚至认为是一种机缘巧合。一个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回归精神家园民族认同的迫切愿望,一个是通识教育的探索和追求在重点名校有说服力的实践,一个是背负着光荣传统,有出息的清华学子交出优异的答卷,一个是备受欢迎的有能力、有担当的优秀教师。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兼备。我以为,如果还要往深里论,那就是最具本质属性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中华诗词无与伦比的至高、至美的伟大诗学传统,这是第一位的!
回归中华文明的伟大传统是绝对必要的,然而,回归不是一切,是为了再出发。让我们千百倍地努力!
(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