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海
一
所有机器都以为我死了,上士还在病房门口拦着他们,说我是个孩子,是不小心睡着了,要他们再等一等。
当时,我不是睡着了。我要走了。前路总是未知,过去更加令人迷茫,我回头望了望。
我叫张川。取这名字,父亲是希望我不回头。这是父亲厌恶甚至憎恨故乡的唯一痕迹。我也曾憎恨家乡,如同曾憎恨父亲。高中毕业后,我没回过家。大学毕业后,我在渝东南一个偏远山村当社工,主要工作是陪护留守儿童。清明节前给一个孩子折花,树断了,我掉下了崖。失事那一瞬间,我叫了一声“妈”。但知道自己的出生,不是母亲告诉我的。
2008年5月中旬,奶奶去世,我差一个月17岁,在念高中。我认为是奶奶的死让我知道了自己的生。
那天傍晚,老师和我们一起收看电视。每个台都在播放汶川抗震救灾消息。我不和同学们一起哭泣,倾着身子,隔着衣服把乳房挂在课桌边沿,看着电视里那位女警察,羡慕她废墟中的乳房好美。镜头切到别处去后,我走到老师跟前说明天要回家看奶奶。
第二天下午回到山上,家门和窗子都关得紧紧的。我打开门,一股从没闻见过的气味如困在家里的呼喊向我扑来。奶奶仰卧在厕所门边。她死了。她正在变身,在化作成千上万只会跳舞的米粒。我在奶奶旁边的墙根地上坐了很长时间,努力用记忆修复她的脸,修复她的下巴、嘴形、鼻子、眼睛、皱纹,以及那双原本如泥土颜色的手。米粒太多了,浓乳般涌动,又像不散的炊烟,使我的修复工作不断受到干扰。
我出事后第五次苏醒时,母亲和那几个留守儿童还在我身边。孩子们伏在我床沿睡着了。当时,我与母亲已经和解。我对她说:“妈,奶奶没死,她变成了大米。”她摸了摸我额头,说“妈妈晓得,奶奶变成了大米。”她其实什么也不晓得。
2008年5月,我在家里看着死去的奶奶,直到天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我还是个“问题少年”,村里人都不喜欢我,甚至躲着我。除了走,我还能干什么呢?大米会消化掉所有难题,我想,世上最不容易收拾的事情都是它们办妥的,我信任它们。我退出屋子,要把这个家的所有事情都交给“大米”,要一走了之。可是我出门就遇见了人。
一个男人在小雨中走来,叫我的名字,问我为什么不打开家里的灯。
我说:我奶奶走了。
男人说:一个人在家更要开灯呀,要打开所有的灯。
男人边说边走向我家的门。他在门外站住,捏住鼻子看着我。
我说:我奶奶死了,她回去了。
男人进门,打开灯,看着奶奶。他掏出手机,想了想,又把手机放回腰带上的皮套。
男人问我:有酒吗?
我说不知道,如果有,应该在厨房。
我们在碗柜和墙之间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小口大陶罐。男人把陶罐抱到小饭桌上。他拔出胶纸裹稻草做成的塞子时,“空”一声响,酒香跑出来,让我想起12岁那年初夏和老师坐在村小房顶吹空瓶子时的阳光。男人说了声“狗日的”,不知是骂还是感慨。他接着说,“邹老六酿的,你爸修好房子那天提来庆贺,突然出事,大家都没得喝。嘿,老六坟上草都换六季了。”男人把酒倒进水瓢,睁圆眼睛,喝了一口,换了气,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他放下水瓢,进奶奶房间翻出一身衣裤,让我抱着。我跟在他身边,看他含着一口酒,把奶奶身上的衣裤割开,从奶奶身子下拉出来,塞进装过肥料的胶袋。我看他把口里的酒喷在地上,到门边换一口气,走回来又含口酒在嘴里。我看他蹲下身去,拿着奶奶刷锅用的高粱刷把细细清扫奶奶,看刷把梳子一样细心地理顺奶奶灰白色的头发——这是她身上最好的那部分,一理就有了自信。他用酒轻轻抹洗完奶奶糟糕的身子,笨拙地给奶奶穿上衣服,把奶奶的竹席铺在旁边,把奶奶翻到竹席上,用白布床单熟练地把奶奶裹成一条。
男人把成堆的“大米”和厕所门前的灰尘扫进肥料胶袋,提到废弃不用的猪圈边,捡一块石头在口袋里,菜地旁拉下一匹棕树叶扎袋口。棕树上有一只虫子“卟“起来,在毛毛雨里飞,会闪光。男人要把口袋丢进猪圈下的粪池。他回过头看了看我,把口袋放在猪圈木柱边,示意我转过身去。男人小便,丁当响。我请他等一等。我在男人身边蹲下去,也小便,也响。
男人躬下身抓住竹席,把奶奶拉到堂屋。他用酒洗了洗自己的手,站在奶奶脚边。他不时掏出手机,又放回手机。他终于忍不住问我:怎么办?
我说:埋了。
他说:就埋在棺材边。
奶奶的棺材放在猪圈山檐下,用薄膜盖着。要不是因为小,已经被抢先一步去世的爸爸用了。柏木做成的,虽然小,仍然需要八个壮年才能抬到坡上。我知道男人的意思。他想挨着猪圈在棺材边刨个坑,把棺材撬到坑里,再把奶奶放进棺材。这是他一个人能干的事情。他不想叫人来帮忙。
我说:不,埋到我爸爸旁边。
男人走进厨房。我跟着他。男人喝酒,我也喝。喝着喝着,男人突然又说了声“狗日的”。他背过身揩眼睛。我从后面抱住男人。男人被烫了似地收紧身子,扳开我的手。我正面抱住男人,紧紧箍着。男人挣了挣,慢慢平静了,任我抱着。我抚摩男人后背,轻声说:哥,我晓得,我晓得。
男人说:我是叔叔。
我说:现在是我哥。
男人说:对不起,叔不能叫人来帮忙。
我说:你是村长,村里老人死了,身子被虫子吃见了骨,你不好说话,我晓得,我晓得。
男人说:对不起,川儿。
我说:哥,不是你的错。
男人身子突然发抖,哭了。他失控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人的理智会在哭泣时休止,只是觉得应该抱紧他,抚摩他。我需要他回应我的行动。我们正是那样做的。雨绵绵下着,风吹厨房窗外的白杨,树叶哗哗响,山路安静得很,他抽噎着,不知不觉抬起手抱紧我。我把他双手放到了我的腰上。
病床边的母亲不可能知道这些。当她说“妈妈晓得”时,我轻轻摇了摇头,她的湿棉笺就离开了我嘴唇。
我说:“妈妈,奶奶上山的路是从我身体里通过的。”
母亲站起身来焦急地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帮助我的男人叫石胜儒。2008年5月,当他在雨中走来叫我名字并让我打开灯时,我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办,并且知道了还要办些什么。
那天晚上,一只青蛙不断重温它的第一遍歌唱。夜色潮湿。我听了三个多小时蛙鸣,直到男人起身穿衣。男人坐到床沿,我跪在床上,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说:我奶奶昨天才死的,我不允许谁拉开白布看她的脸和身子。
男人说:好吧。
我说:离天亮还早。
男人说:嗯。
我说:我有个小名叫笑笑,我爸说是你取的。
男人微笑道:那时年轻,不会取名字。
我问:我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男人想站起来,被我抱紧了。男人坐着不说话。我松开他,下楼进了厨房。水瓢被男人夺了。他喝了一口,坐在火铺上,把瓢放在身边。我挨着他坐下,把手放到他手里。
男人说:你爸内心待你比亲生的还好。
我说:我只想知道是谁。
男人说:其实他比谁都痛苦。
我说:因为我不是他的种?
男人说:不是这个,他说身体里还有个人,强势得很,像魔鬼,强迫他做不想做的事情。
我说:不说鬼话,我只想晓得亲生父亲是哪个。
男人说:你妈先到广东。因为你外公反对他们在一起,天天骂你妈。
为什么?
你爷爷生前,腿是你外公打瘸的,也许是因为这个。七几年呢?我没细问过。
只说我亲生父亲是哪个。
我跟你爸到广东时,你已经上了你妈妈的身。她当时还不满19岁,没结婚,没有准生证。我们那时候好穷呀,都没钱,进不了医院,回不了老家,挤在我姐的出租屋。你妈用些鬼点子折磨自己,半夜里悄悄跑出去找梯坎跳、用肥皂水、洗衣粉水灌。你爸没说过不想要你,他阻止不了你妈,经常在厕所悄悄哭。他和我说既要阻止你妈妈,又要阻止他哥哥,太难了。他没有哥哥,我以为他疯了。他说只要我们嘴巴紧,就没人晓得你不是他的,我又觉得他没疯。
我到底是谁的?
我姐问过你妈。你妈过些日子才告诉我姐,说她进厂不到一周就想着怎么逃出来,怕死在里面,黑厂呀。可是身份证被一个男人扣着,暂住证被一个男人扣着,大门有两个男人守着。你妈要身份证,要暂住证,要离开,他们要你妈身体,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逃出来了,哪想到还没把肚子弄干净,我们就去了,就找到她了。后来,我姐辞工日夜守着你妈,我和你爸打建筑,挣来四个人吃。你妈其实一直没消停过,我姐上厕所那一会儿她都不放过自己,我们都以为你不残就废,不得周全。我的老天呀,你生出来就会咂嘴,机灵得很。并且,那天也是你妈妈的生日。太神奇了,我们四个人高兴得抱在一起放声大哭。我从来没那么痛快地哭过。
男人把我的头揽在怀里,不停抚摩我颈背和手臂。
我抱着他的腰,轻声说:哥,我没事。
男人说:还是叫叔吧。加上你,我们五个人一起生活。我们喂你,教你说话,教你走路。你先会说话后会走路。你爸在路上捡来只花猫,你抱着猫不让她跑。你小脚丫踩阳光,你在光线上跳绳,猫看看你,走开几步,又走回来,歪着头看你,跑到你前面去抓那光线。我和你爸看着你们,你爸笑眯了。后来,你三岁半吧,我爹带信去说他老了,我只好回来当村长。你户口的事是我回来跑的,其他事我不清楚。
我说:谢谢你。
男人扭头看着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问他想不想吃点东西。我煮了十个荷包蛋。吃了,我说忙了那么多事,明天还要忙,问他要不要睡一觉。男人说不想睡,问我想不想睡。我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我在他耳边问他:还要不要?
男人说:刚才就错了。
我说:你没错,你不那样用力爱我,我心要被堵死。
男人说:我也是,心里太憋了,可是你还小呀。
我笑了,亲了他一下,问要不要再脱光身子,让他仔细看看十七岁的女孩模样。男人说“你还没到十七岁”,随即岔开话题,问我成绩好不好。我说不坏,年级前十名。我打了个呵欠。男人把身子挪了挪,靠在墙上,把我身子顺在他大腿上,把我头枕在他腹部。他摸了摸我的脸、我的头发,低头亲了一下我的眼睛,说:睡吧,睡吧。我把他的手放在我胸脯上,他以为我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2008年5月中旬,父亲已经去世两个月,但我仍然恨着他。在他没去世之前,我一直想杀他。我自己清楚,引诱一个成年男人,除了需要他帮我埋掉奶奶,还希望利用他的脏东西继续杀死父亲。这是那天下午蹲在墙根看着奶奶时的想法。鬼才晓得我为什么那样想。但我没有具体到谁是那个男人,石胜儒只是恰好在我准备放弃这个想法时从雨中走来的男人,只是恰好知道我出生情况的男人。
知道自己的出生比想象更糟,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上大学后得到贾岸的指点,才明白自己是一种异质。我的出生给父亲们带来的高兴,或者说兴奋,只是他们排泄活动中的短暂快感。他们既高兴,也伤心,没有伪装。他们对我的养,是排泄活动的延续。我是这个世界的排泄物,但我具有人类生命的所有特征。所以,在他们看来,我的出生是天意,和他们心里的神性具有某种共同之处。我知道他们还没有处死或处理天意的胆子,但我仍然对病床前母亲说:
“其实好办,我一出生就该掐死,或者把我送给石胜儒。”
母亲摸我的额头,摸自己的额头,又摸我的额头,说:“又烧糊涂了。”
我并不糊涂,马上翻照片一样在头脑里翻看埋葬奶奶的那些人。每一张面孔、每一个表情都如正在眼前——我在男人大腿上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表情复杂,怜爱的成分多一些。我没洗脸梳头,抱住他亲他。不等他回应,我放了手,开了门,上了路。我在前面走,男人在后面跟。我见人就哭,他见人就说。我们走了三个自然村寨,来的有五个中年男人、十七个中年妇女、十一个老男人。他们对奶奶前段时间的异象发表了一通议论,然后吆喝着把奶奶抬上山,埋在爸爸旁边。大家在新坟前喝完那罐酒,空酒罐被一个中年男人带走了。他是个圆头,长脸,宽鼻子,长着漂亮的胡子。他说:“真是个好酒罐,现在不好买了,值得两百块钱。”他把两百块钱塞进我衣袋。有个长三角形耳朵的老男人说他欠我爷爷20块钱,有三个妇女说她们在奶奶手里借过钱。除了那个穿男式破皮鞋的妇女只是抱了抱我,大家都有给钱的理由,都把钱往我手里塞。
当天,稍后听到消息的寨里人都去看过奶奶的坟。而那个长得像菩萨的老头,他在城里,在他儿子家作客,他不知道我奶奶去世了。我第二天就离开了家,从此没再回去,他去没去过奶奶坟头,我不知道。
二
不晓得他们怎么找到我母亲的。我手机里有母亲的电话号码,但不在她名下,也不在称呼的名下。我手机里从来都没有她姓名,也没有“妈妈”。我存的是个“0”。管他们用什么办法找到她的呢,我只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她不合时宜地穿件红风衣,又旧又土。她站在病床前神秘地微笑。她问我感觉是不是好些了,说会好起来的。我闭着眼睛问她来干什么。她没有听清,把耳朵侧到我嘴边。我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热气,但我不想再说话。为什么不低下身抱一抱我呢?为啥不抚摸一下我的头或脸呢,就算只是握一握我手指也好呀。我这样想时,就觉得自己刚才不是在问母亲,而是问自己。我快死了,我想,不然她来干什么呢?不是来结算我生命的账目吗?不是来领取我生命的余额吗?
记得之前最后一次和母亲见面是父亲去世两周后,她从上海回到老家,要弄走父亲的破车。
“爸爸埋在豆芽田”,她去找我拿车钥匙时,我对她说。
“嗯”,她说,“晓得了。”
我问:“你不去看看?”
她说,“不去了,晚了赶不上回县城的车。”
我说:“明天走。”
她说有人在县城等她。我说让野男人等一晚上,你和你女儿说夜闲话,会死?
她骂我:“你妈X打胡乱说。”
我没还嘴,咬了咬牙。咬牙给陆飞飞看的。陆飞飞出门喊了两声“来得啦”。此时该来的人在30米外的香樟树下打扑克,听到喊就跑来了。他们进门,我出屋。陆飞飞要我母亲回答为什么只生不养。他们反复问她,母亲句话不吭。他们把母亲逼到墙角,摁在地上,把她衣服脱了,点火烧她的外衣。陆飞飞说烟子呛人,踩熄了,只烧掉一只衣袖。
他们是我朋友。我们互为对方的“打手”。我们这样已经好几年了,抱成团,替其中一位找他的敌对方(包括父母)出气、争取权利。我们下手都狠,这也是乡亲不喜欢我们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们收拾母亲时,我蹲在门外,背靠着墙,望着不远处的山岭,望着岭上的奶奶和山羊。两只小山羊跟着一只母羊。小山羊是前些天出生的。我蹲在一边看母羊分娩,看见小羊出生不一会儿就站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能走路。虽然走得不咋样,但能走。我没有回忆小羊出生的过程,只是蹲那里等母亲求饶。倒春寒冷得像熄了火的地狱,但裸着上身的母亲一声不吭。我走到门口冷冷地问她:“想他们脱你裤子?”母亲伸长脖子骂我,说我是骚货,说生我时该一爪捏死我。说:“你整死我嘛,整死我嘛,苍蝇叮飞娥爬豌豆花育出来的野种,连亲爹是哪个都不晓得的坏豆,整死我嘛,把我和他一坑埋了,臭成一堆。”
我懵了。当时奶奶还没去世,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我站在门边,脑子里飞速想事。我长得像母亲,不管身在何处,无论身着何物,都颜色可人,眼色迷人,通体漂亮。父亲的脸像几斧头劈出来的,不算丑,但方得和我不像一家人。他去世的当天晚上,我就开始莫名疑问自己是不是他亲生女儿,会微笑着否定自己的猜想,会悄悄对自己说,如果不是他亲生女儿,我一定要做他的女人。只要他活着,我愿意一生喂养他那十几厘米坚强——从小到大,他一直爱不起我,保护不了我和奶奶,该死;我曾在指缝间窥见他粗鄙的坚硬被我母亲闲置在体外,披着寒光,几多悲凉,可怜。是的,他是个可恨又可怜的家伙。我每次这样想时,就能觉到自己的心跳,像深夜轻手轻脚翻动手纸递向身体的声音。当母亲说我连自己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时,我懵了。母亲的耳光是他们打的。我突然喊了“住手”。大家都看着我。
“滚”,我厉声叫喊:“滚蛋。”
母亲抓起地上的衣服,看了我一眼,推开我,裸身跑出门去。她快36岁了,乳房只是微微下坠,晃动不大,腰背在春寒里像活着的瓷器,肋骨干净又清凉。不知她喂没喂过我奶水。我坐在门前泥地上看着她的背影。母亲一路飞奔,在奶奶放羊的岭下停住,突然号啕大哭,边哭边穿衣服。
两个月后,奶奶死了。我进屋看见地上的奶奶时,脑子里突然浮起一层薄雾,轻纱一样披在奔跑的母亲身上。我蹲在墙根拨她的电话,欠费。我在地上坐到天黑,她仍然欠费。我埋奶奶时删了母亲的电话号码。当年冬天,她突然给我发来一个信息,说“嘿,我去深圳了”。后来的几年里,她不时又发来信息。我换过几次电话号码,她总能在一周内晓得我的新号。她有双神奇的千里眼,估计是求观世音赐的。记得我第三次换号是高考前,刚进入百日冲刺阶段,换号不到一周,她发来信息说,“嘿,二月十九我去拜观世音菩萨,烧了炷高香”。父亲去世后,母亲嫁过两次。每次都信息告诉我她男人的家庭住址、姓名和年龄。第二次,我忍不住回了信息,说“嘿,愿你幸福”。因为我前几天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当天第三次人流出院,当时正独自走在一个陌生县城的河边,看着迎面小风里稻谷的颜色,她发来信息时我正在微笑。我那一瞬间愿意祝福世上每一个人,“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还随即补了个信息,说她穿红色风衣好看。我明知道不管存不存她的电话号码,她的消息都会来,但是那天,我存了。后来,我偶尔会回复她发来的信息,但从没通过电话。
我不恨母亲,也不爱母亲。她赶到医院来看我,我只看了她一眼,闭上眼睛又睡着了。不知是哪天的半夜醒来,母亲还坐在床边。她看着我眼睛,神秘地笑,问我感觉好不好。我仍然不想说话。她用棉笺蘸水抹了抹我嘴唇,问要不要告诉陆飞飞。
我顺着吊瓶往下看,目光停在输液管中的水滴上。嘀嗒,嘀嗒。水滴声被困在透明的小管子里,我能在药水里进出,能听见那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孤独雨声。
我努力用大声问她:“还有多长时间?”
她没明白我的话。我歇了一会儿,问她:“我快死了吗?”
她连声说:“呸呸呸,不会不会,你不要乱说”。又说,明天动第三次手术呢,前两次都很成功,很快就会好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动过两次手术。我想象着闪光的小刀子划破身体的声音,想起父亲那把长螺丝刀。我摇了摇头。
母亲仍然微笑,仍然看着我的眼睛。她轻声说:“没事,啊,有我。”
她说“啊,有我”时,我浑身冒出鸡皮疙瘩,如有亿万蚂蚁上身,随即又如老师第一次进入我,我每一寸身体都充满感动,突然生出无限的活力。我问她:“妈妈,你为什么恨我呀?”
如果不算出事前梦中那一声喊和出事那一瞬间的叫,这是我15年来第一次喊“妈妈”。真奇妙,“妈妈”不冒失,没生锈、没发霉,那么圆润。
她继续为我湿润嘴唇,过了好一阵才说:“妈妈没恨过你。”
我努力扭转头,闭上眼睛。母亲妥协了:“我是恨自己,川儿,妈没恨过你。”
我回头看着她,轻声问她:“为什么打我?”
“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
“我要死了,妈。”
“妈没打你,你们顽皮,烧妈妈衣服,但妈妈不恨你们。”
“我10岁时。”
“对不起。”
“我没记恨,妈,我只想知道为啥。”
“你还那么小,川儿,那么小。”
“嗯,那时候,我还那么小。”
“那么小,就偷偷和他们又摸又抱,和他们亲嘴,都说是你要,你要啥子呀?”
我看着挂在空中的药水笑了。我不知道母亲能不能在我脸上看到笑。
有记忆时,我们一家在广东。母亲在一个水洗厂抓牛仔裤,父亲在郊区帮人养鱼。我跟父亲住在郊区。同龄伙伴都上幼儿园了,我没。放学后、节假日,我会去找他们玩。在大人外出的家里、在鱼塘边的小树丛中、在路边水泥管堆的空隙,在任何没有大人身影的地方,我们常玩一个叫“抱一抱”的游戏,是他们幼儿园游戏的扩大版。我喜欢扩大的那部分:男孩赢了,选个女孩做父母夜里做的事情,女孩赢了,选个男孩做相同的事。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无法想起第一次。那时太小了,我记不住。只记得这个游戏做了很长时间。一年?也许两年,记不起第一次,我无法算出时间。我总输,不是没上过幼儿园的原故,而是每个男孩都喜欢选我,我更愿意被他们选。也许是因为太热,大多数时候,男孩们都硬不起来,只是抱一抱我。我喜欢被他们抱着。我只在意是不是把我抱紧。我要求他们把我抱紧,然后抱紧他们,直到被他们拉开。后来,应该是7岁前不久吧,那天太阳好大,他们都上学了,爸爸镇里拉饲料去了,和爸爸一起喂鱼的爷爷来我们棚里睡午觉。他要我和他做“抱一抱”游戏。他小鸡鸡太大了,里面长着硬骨头。晚上,我还痛。爸爸看了,轻声问了,黑着脸握着一把长螺丝刀出门去了。他半夜回来,抱着我就走。他走得飞快,除了我,什么都没带。我们不断赶车,不断换地方。我每次醒来,他都在微笑,来不及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我帮他擦,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着笑。
后来,我们到了上海。不久,母亲也到了上海。我要上学了,好高兴呀。上学前,爸爸告诉我那个游戏是不对的,说他不能到学校天天看着我,要我答应不再做那游戏,要我别对妈妈说做过那游戏。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使劲点头,下巴打在胸前的骨头上,发出响声。爸爸抱了抱我,说“小学生,去吧”。我看着他,笑着,倒退着走进了校门。
我听话,我专心,我成绩好,可是同学们取笑我的穿戴,孤立我。妈妈总是很忙,爸爸越来越忙,好多个日夜都是我一个人在家。我没有机会向爸爸诉说委屈。读了一年,我想换学校,去离我家更近的小小学校,那里才有和我一样穿戴的同学。爸爸不,说我念的才是好学校,才是城里的学校,说进那学校花了好多好多钱。又过了一年,我越来越想谁抱抱我,像刚到上海时的父亲那样,揽我在胸前,抱着,抚摩我的头发、手臂、后背。后来,我发现巷子里穿拖鞋的男孩们不排斥我。后来,我发现他们喜欢我给他们写家庭作业。再后来,我好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光。我抚摸他们的手,他们会微笑着看我,也抚摸我的手。我张开手臂,他们就会拥抱我,会抚摩我的后背答应我的抚摩,会亲吻我嘴答应我的亲吻。现在想起来,仍然美妙哦,小巷里的角落,我们的笑脸,我身体里的河流安顺。
就为这个,母亲把我嘴打破,用衣架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她常常打我,这次最狠。每次打我前,只要她脸色一变,我就不问为什么。她边打边问我要做啥子,边打边让我喊出疼痛,我咬着牙一声不吭。要是在广东看见我们那样“抱一抱”,她一定会把我杀了。天快亮了爸爸才回家。他用牙膏抹我的嘴和脸,干了就擦掉,擦掉又抹上。他用手纸吸我背上、屁股上的血渍,湿了一层又一层。他抱着我出了门,走在巷子里,一只狗跑到他身边嗅了嗅他的脚,又跑开了。他拐弯出了巷子,踢开小诊所的门。输上液,他急匆匆走了。下午,他又急匆匆来了。第二中午,他对医生说不输液了,要外用药,要口服药,我们要回家了。他抱着我挤上火车,他抱着我离开了上海。如果伤痛能换他抱着我不放手,我愿意一直那样伤痛——这是我在火车上的想法。
我问母亲当初为什么打我时,她望着窗外明明暗暗的夜色,好像在看从前。她说:“妈妈怕你学坏。”见我长久不说话,她终于握住了我的手。
真是难以置信,和母亲谈过之后,每一分钟都让我感觉越来越好,精神在飞速回到身体里面,甚至觉得如果身体能动,马上就可以出院。但是母亲求我,说 “川儿,我们不说话了好不好?”
我躺在床上不再说话,往事就如刚发生一样,我甚至能嗅到十二岁时的花香,能感觉到十三岁时蝴蝶翅膀在脸边摇动的痒。可是很奇怪,妈妈的笑越来越神秘。
三
我活来后,上士在病房说我是“最好的女孩”时,我又想起我的小学老师。他也曾这样说过。我记得他到病房看过我,上士却说从没来过,只是我昏迷时轻轻叫过他的名字。不仅你老师没来过,上士说,你母亲也没来过。他说:你母亲已经失踪四年了。
我也知道母亲失踪四年了,但我分明记得她在病床边坐着,握着我的手,见我长时间不说话,问我要不要通知陆飞飞来看看我。
我说:“不要通知飞飞。”
她问:“其他朋友呢?”
我想了想,没有特别想见的人。母亲提示我说:“杨卓凡呢?”
杨卓凡就是我的小学老师。他远在两百公里外的家乡,我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出了事,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就在门的影子里。母亲一提到他,他就从影子里走了出来。他看着我,也神秘地笑,轻声问我:“感觉好些了么?”
我说:“好多了。”
他说:“感谢医生呀。”
我看着他笑:“脱掉他的衣,他就能医,若他不医,就致他于死地!” ①
他说:“还背得呀?”
我说:“背得。”
杨卓凡满脸微笑,有泪水在眼里不肯掉下来。他慢吞吞地说,“我陷于极大的窘境:我必须立刻启程到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去看望一位重病人,但狂风大雪阻塞了我与他之间的茫茫原野。” ②
我握住老师的手。他的手像根钢管。我并不因为这个而奇怪,也不因突然能伸出手而奇怪,只是觉察到自己引出的话题把我们的重逢弄糟了。我看着他,问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我不?”
他说:“记得,刚接完镇教办电话,上课铃还没响你就去了,红头绳扎个马尾巴,红领巾系得好端正,穿天蓝色裙子,裙子上有蝴蝶和花。”
爸爸抱着10岁的我从上海逃回老家。第六天,爸爸背着我过了一个深沟,爬了一道山坡,弯过两道山岭,一走进村小学校操场,我就看见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快步跑到操场上,微笑着低头看我,向我伸出沾满粉笔灰的手。我把手放在他手里。他握了握,摇了摇,抬头对我爸爸说:“你回去吧,交给我了,保证不比上海差。”他不等我爸爸的话,牵着我的手走向教室。他向全校24个学生介绍我,说我是她们的姐姐。大家齐声喊姐姐,我执不住,笑个不停。
学校有三个年级,我去了,变成四个年级。他是校长,教二、三、四年级。还有个代课的王老师,是个大姑娘,教一年级。王老师常常请假,他便常常教全校。
爸爸留在了老家。他要在沟那边山坳上大路旁修新房子,对奶奶说那里有我们的田土,离学校近,我上学放学能少走些山路。爸爸每天牵着我的手,或者背着我,或者让我骑在他肩膀上送我上学、去带我回家,余下的时间都在修房子。第二年,房子修好了,但学校要垮了。升到四年级的学生都去镇中心校了。升到三年级的还剩4个,升到二年级的还有10个,没有新生就没有一年级了。王老师嫁给一个开石厂的男人,走了,不教书了。开学不几天,爸爸请杨老师到我们的新家吃饭。饭后和我比了比身高,说我已经高过他耳朵了,已经能帮杨老师教二年级了。他笑着说:“不怕了”。第三天,他走了,又去上海了。
爸爸走后第三周星期四下大雨,山洪冲断了第二道岭上的路。我不想回去,因为那个长得像菩萨的老头该到我家了。他不喜欢我在家。我也不喜欢他。我蹲到路边大树下取出课本,正准备自己给自己上课,杨老师来了。他从坡上绕过来,拉着我的手上坡,抱我下坎,对我说:雨雪天不要停在大树下。
我笑了,对杨卓凡说:“不是,第一次见面时,山涧水把路冲断了,你拉我上坡,抱我下坎,叫我不要停在大树下。”
杨卓凡说:“也许是我记错了。”
我又笑了一下。他还记得我那样笑是想要什么。他伸过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我的额。他的抚摸有点虚幻,有点像梦中。我想,他对我,每一次抚摸都在永恒里,在过去的某个微笑里,在眼前的感觉中,去未来飘荡,又飘到过去,回到眼前,总让我感受到某种神秘而又美妙的梦幻。
我说:“雨好大呀。”
那天的雨好大呀。其它年级都在大雨再次来临前放学了,我还有一节课没上。我们把课桌移到窗前,面对着窗外的雨坐在桌子上。杨卓凡在雨声中给我讲数学,说有个长方体金鱼缸,长是0.8米,宽是0.5米,高是0.6米,不小心打坏了前面的玻璃,问修理时配上的玻璃面积是多少。我问他见没见过金鱼缸,他说在贵阳念大学时见过。我问他见没见过金鱼,他说见过。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最美的金鱼是什么样子。他想了想,去寝室拿书来,给我读《海的女儿》。他读累了,换我读,他抚摸我的头。雨一直下,天快黑了,他送我回家。在教室门口,我抱住他,他也抱了抱我,然后转身蹲下,我就趴到他背上。我一手打伞,一手从他肩上伸下去抱住他胸膛。我在半路调皮地吹他耳朵,他就停住,站了站,又继续走,边走边让我背课文。
第二天,我知道了他24岁,家就在学校山坡下。他妈要他回来教书的,女朋友在贵阳。
五年级结束了,镇教办要把他和所有学生并到镇中心校。我说不,去镇上要翻好几个岭过好几个沟,我太远了。过几天,他对我说他和领导吵了一架。他说完就哈哈大笑。他一家一家去动员,加上我,有9个学生不愿去镇里。他是为我留住那个学校的。和五年级一样,我上最后一节课,做对一道难题他就抱我一下,或者拍拍我的背。我每天都很快乐,天刚亮就渴望下午快点到来。六年级下期,他给我增加了阅读任务,放学做完作业后还要读又厚又重的课外书。但我已经离不开他的鼓励,上了瘾一样迷上了他的拥抱,愿意读那些书。小学最后那个月,作业多,阅读量不减,他送我到家时天往往黑了,有时会在我家吃饭,在呵呵呵呵的奶奶面前表扬我。去镇里参加小考前,奶奶病了,被那个长得像菩萨的老头弄到县城医院去了。我家房子孤伶伶站在山坳上,既适合开黑店,也适合被打劫。他担心我怕夜,就留在我家陪我。有天夜里又梦见妈妈杀我,醒来坐在床上哭,把他惊醒了。他跑上楼问,拍我后背,抚摩我手臂。我越想越伤心,抱着他抽噎。哭累了,我拉他睡在身边。我抱他,他也抱我。我亲他脸,他亲我额头。我把舌头挤进他嘴里,挨着他舌头睡排排。好美呀,又湿又滑的蛙鸣住进了红房子。我用脚趾夹紧他的大短裤往下拉,他突然唿地推开我,被暗中的蛇咬了一样惊起,跳下床。他惊恐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裤子提上去,接着打了自己一耳光,像在脸上放了个鞭炮。他不晓得我有多愿意,不晓得我有多害怕毕业后失去他的拥抱。他冷冷地向我说“对不起”,然后下楼。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开了大门,关了大门。我趴在窗口听见他踩着星光上了路。他生气了,离开我了,再也不会抱我了。
我咬着牙,没哭,也没睡,坐在床上听了一夜虫叫。第二天按时上学。我整天呆坐,不看书不写字,不和他说话。其它年级放学了,我背上书包就走。回到家,我坐在二楼窗前看路,看我能看到的所有山路,看路上的人过来、过去,赶着牛羊,背着柴禾,没有声音。我坐到天黑,坐到天亮。天亮时有点冷,我在窗下睡着了。醒来是中午,我没去上学,在大门前坐到黄昏时候,进屋把奶奶的鸡蛋全煮了。数了数,有点愰,没数清,不是28个就是30个,全装进书包。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我上路了。
杨卓凡追上我时弯月亮已经有了光。我还看到了场镇的灯光。我没理他。他拦住我,被我推开了。他跟在我后面讲故事。我只拿耳朵听,不应他。快到镇上了,我站住,回过身面对他,说远走高飞前也有个故事要送他。他见我终于开了口,很兴奋。
我说爸爸告诉我,他十几岁时,过完春节就盼农忙季节快点到,不是因为要播下什么狗屁秋收的希望(是的,我当时说了“狗屁”),是家里请人挑粪上山、犁土、整田栽秧时有好菜,要么是油渣,要么是腊肉。他13岁时要同大人们一起干成人的活,隔壁石伯伯说“不怕就来,累死了,我们把你骨头拿来当鼓锤,给大家‘打闹儿”③。我奶奶说我爸骨头太嫩,不经锤,还是累死个年纪老点的好些,边说边伸筷子把我爸筷子上的腊肉拍回菜碗。第二天天不亮,我爸就跑到隔壁村帮别人家挑粪去了。他说第三天把担子压在血肉上,更痛,可是挑了两天,磨着磨着就不痛了,只有吃肉的欢喜。他说不怕累,像牛一样盼农耕,要吃精料。
杨卓凡说:只怕腰杆撑不住。
我瞪着他说:我愿意。
他说:你还小。
我没好气地告诉他,说我半年前就来月经了,晓得什么时候安全。
他又气又急,扬起手想打我。我们吵了起来。后来,他压住气,柔声说我是最好的女孩,要做安徒生那个大海的女儿,不要做塞壬那样的美人鱼。
我说我不晓得塞壬是谁,我就是我,不是大海的女儿。
杨卓凡说:我只是要你不仅美丽,还善良。
我问他:我不善良?你和你女朋友的关系是我破坏的?
他说:不是,不是,我们读书,读书干什么呢,就是要学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这才是善良。
我说:书上说亲嘴是解除诅咒的魔法,亲嘴就是善良。
他想笑,憋住了,故意睁圆眼睛瞪我,说:那是童话。
我说:你刚刚才说我还小,我不说童话说啥子?
他说:对,你还小,但你是现实世界里的孩子,童话里的亲嘴解不开现实诅咒。
我说:所以我不光要亲嘴。
他说:书上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那好,我不读书了,所有书都是陷阱。我突然转身就走,边走边大声叫:“陷阱”。他愣了一下,快步追上我,拉我。我用力挣,他用力拉,就拉到他怀里了。他柔声说,“川儿,你还小,那些事要长大了才能做。”
我说:那你像往常一样,每天抱我一下。
他说:只要你听话。
我们拉了勾,我笑了,坐在地上,突然又饿又困。
小考那两天,我们住在镇上旅馆里。每天早上,我一起床就跑去开门。他在门口等着,抱一抱我,然后下楼去买早餐。我只要他抱一抱,心里好踏实。小考成绩出来了,如他所愿,我全镇第一名。我们那个县最好的中学欢迎我去念初中,但是要离开杨卓凡八十多公里,我不愿意去。我宁可像那个长长的暑假一样,被他逼着天天看小说,背散文、诗歌,也不离开他。快上学了,他打电话让爸爸劝我,还悄悄承诺说每个周末都会去看我。可是他不守信用,第二周,他没去抱我。我考走后,他的学校散了,他到镇里教书去了,也许是忙吧。第三周,他没去。第四周,他没去。等到第七周,他还是没去,我就回镇里去找他。
房东说一直没听到他回家的响动。我找呀,找呀,天就黑了。我走呀,走呀,就在小考时我们走过的小河边碰上那几个人了。他们在河边静悄悄地喝酒。他们把我拖到河脚,把我摁在河岸上。我的指甲全断在河岸的泥沙里了。我的蝴蝶发夹不见了。他们在河边洗裆的声音碎呀,玻璃片一样掉。他们走了,我把裤子穿上,想走,痛啊。再躺下去就忘记走了。后来,天亮了,我抹掉头发上的露水,去和杨卓凡住过的旅馆住下。我用热水擦洗,怎么也擦不干净血迹。我想我爸爸。
我想我爸爸。
左眼的泪水滑进右耳。右眼的泪水流进左耳。我躺到下午,起床洗了两个多小时的澡。梳头时看见嘴唇被镜子里的女孩咬出血了。我在客房窗边看到街对面那个五金店准备关门,就下楼过街去买了把螺丝刀。和爸爸那把一样长。我开钱时就想,一定能用这把螺丝刀杀死爸爸。我买了两碗面吃,回到旅馆继续睡。忘记睡了多久,只记得又上街时是下午。我一直走,一直走,在网吧门口看到一个那夜的人。我跟着他。他回头看见我就跑。我跟着跑。他在巷子里站住,远远地威胁我。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也不怕他,继续朝他走去。他继续走,我就继续跟着。后来,他又遇见两个那天夜里的人。他们三个嘻嘻嘻嘻说几句话,换了脸色威胁我,我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还是不怕他们,继续朝他们走去,他们就不理我似的往镇外走。出了场镇,路边蹲着两个那夜的人。五个人齐了。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也没听清他们在对我说什么,只是朝他们走去,走到他们面前。我握紧那把螺丝刀往一个人胸口捅去,他把我的手挡开了。我又朝他肚子上捅去。感觉捅到了他,我忘记把螺丝刀拔出来,放手了,听到螺丝刀掉在地上的声音。他们又想把我按在地上,有个人的手被我咬了,跳到一边哭了起来,好大的声音。这时,县城回来的客车停在我们身边。
在派出所,杨卓凡说我班主任打电话给他,说我突然走出教室,不见了。他不知道我回来找他,却去县城找我。他问不出我杀人的理由,打了我,又抱紧我哭。只要他抱紧我,我不怕他打。他埋怨我不该对学校撒谎说第一监护人是他。我心想,不写你写谁呀,还有谁能把我抱在怀里让我睡着呀。我“杀”人的事,不知道他怎么处理的,我回校了。过不多久,杨卓凡去了县城,在学校不远处租房住下,我好欢喜。可是我一去他就敞着门不准我关,也不准我在他那里呆到天黑。我看得出他不高兴,不知道是真不高兴还是和我赌气。一放寒假,他就带我去邻县做了人流。回去后,他去朋友家住,我住他租房,他每天来给我弄吃的。不到十天,他走了。我听到门声,起床后叫不见他,就看到了留言条,说他去贵阳了,要我好好学习,要我下学期把监护人改成我的亲人。我先是失落,然后觉得他在欺骗我,最后是愤怒。我回到家才晓得家乡骂我是小骚货、狐狸精,说我让杨卓凡在镇上没脸呆了,说杨卓凡不辞职也会被开除。我想,一定是那五个人造的谣。我就去找他们,每天跟着他们,站在他们家门口不离开。他们不承认说过什么,而我一定要问他们为什么那样说我。他们被我跟哭了。我不知道他们也是被父母撂在家里的人,也是初中生,只比我高一级两级而已。后来,他们什么心事都和我说,但没说过对不起,只说那夜没看清楚,以为是张老三的骚媳妇又去找下游的鸭客。他们问我要不要他们杀死杨卓凡,我说不杀杨卓凡,要杀的人还在上海,等他回来再杀。
我和他们一起度过寒假,这些,我没告诉过杨卓凡,他一定以为我在家陪奶奶,可是奶奶在陪那个长得像菩萨的老头。
四
在病房,杨卓凡来看我。我握着他的手,想着想着,心情突然就不好了。
2005年2月初,杨卓凡不要我了,走了。我在那五个人的朋友中认识了陆飞飞。我们好上了,不怕任何人说嘴。我们在对方需要时紧紧拥抱,抚爱对方,忘记父母。我快乐,学习很轻松。原校升高中后,成绩有过下滑,爸爸突然跑回老家,不允许我和飞飞来往。我对他已经淡下去的杀心又起了,可是他们不敢动手了。他们怕更恶的人,说我爸爸是打手,杀过很多人。他们不仅不敢动手,还躲了起来。
父亲第一次死不是我杀的。他死后,我请石胜儒爬上我的身体,又把他杀了一次,我在前面说过。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N次。2008年暑假,我曾怀疑自己错了,曾想过结束对爸爸的继续伤害。那天晚上,我陪飞飞去网吧(我不喜欢游戏,这是我和他们唯一不同之处)。我一挂上自己的QQ,又看到父亲的QQ头像。和父亲互相加为好友的一年多时间里,除了要钱,我不和他聊别的。他QQ头像是我的照片。照片里的我还很小,羊角辫是他替我梳的,我正张开双臂朝镜头跑去。我突然想登录他的QQ,想知道他生前的秘密。那种好奇心非常强烈。越来越强烈。我试着用他手机号码、生日数字作密码。不是。密码是我的生日。登录成功了。
他的Q友只有我。也许是他死后,他的朋友都删了他。我打开他空间,有几张照片——我的、他与我的、奶奶的,还有家乡山水。没了。打开电子邮箱,收件箱里有几十个垃圾邮件,草稿箱里有段莫名奇妙的文字和几封长信。
那段文字写道:
“1278年3月,张浩离开丽江浦宋营,腊月进入武陵山区,次年春结庐定居,纳苗女为妾。1285年初夏,得知妻儿于1279年3月19日跳海自尽。他无法忍受羞愧的折磨,跳酉水亡,葬在三洞岭。族谱毁于690多年后一场全国性大火,活着的本地后人没来得及读。
“张浩有个远裔叫张国庆,二十岁时再次被大学拒在门外,次岁(1991年)春离乡东去。途中与同伴在一本姓人家打临工挣盘缠,东家伯父问起木本水源,得知共祖,格外亲切。张伯父幸存族谱,国庆读后异常激动。虽然谱中文字诚恳十足,但他仍然一口咬定张浩离开文天祥的谱载原因有误。他固执地认为,张浩不是无法忍受文天祥哭泣,而是得到陶渊明指引,步了刘子骥后尘,要为临安妻儿去寻桃源。他与张伯父争执起来。争执原因还有,他认为时势在变化,万物有更新,当代桃花源不再是一山洞后鸡犬不宁的村子,而是光茫四射的金钱,文凭是穷人去往今日桃花源的唯一途径。张伯父用两百块钱打他的脸,喊他夹卵滚蛋。国庆离开客家前往佛山,他从此昂起了进城就低人一等的农民心理。因为他终于说服了哥哥——挣钱不是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而是为未来的孩子挣张去往桃花源的门票。因此,在后来的16年里,虽然他总是回忆起家乡镜子般的梯田和母亲的倒影,总是梦见家乡枞木菌肉丝汤的香气,但极少回乡。”
张国庆就是我父亲。在我记忆中,父亲形式上回过三次家,都是为了我。第一次是将10岁的我送回老家念书,第二次是因为我成绩下滑。最后一次回家和真正的归来在时间上是种偶遇。这是命运的游戏,我不说游戏,说那是因为我跑到上海,他送我回乡继续念书,这是最后一次回去。真正的归去来兮也发生在此时:他死了,被我种在他荒废的梯田中。
当时,我不知道自小要做“沈从文第二”,离开家乡不几年却变成打手的父亲,他放下文字很多年后为什么写下这段莫名其妙的东西。我第六次人流后重读,才意识到他在努力为自己的活着寻找支撑。他和所有人一样,害怕生命没有目的。他在回答自己 “有什么用”。他认定祖先的行动是寻找并希望拥有桃花源,他也是。他离乡时,挣钱之风席卷村庄,人丁东流如洪水,村庄衰败之快不亚于外族入侵。他对自己的行动持怀疑态度,因此,他为生命的失败预备了辩护词——他和祖先一样,他们生命活动的目的不是享乐当下,而是延时的期待。
我接着看了他存在草稿箱里的第一封长信。写给一个被称为“哥哥”的人,落款时间是2008年2月9日。
他写道:“哥哥,我不太好,因为女儿。不说出来恐怕会憋死自己。”
信中说他回老家了,说本来没打主意回家过春节,但我成绩下滑厉害,就买了辆车,从上海一路开回西南,想给我一个惊喜。他说到家时间是夜里10点,车停到房前,见我窗帘晃了晃,听到我房间门开关的声音,以为我会下楼去。
当时我确实在二楼,陆飞飞也在。飞飞想留在我家陪我过春节,奶奶同意了。我念初中时,人们修条4米多宽的公路从我家房前通过,并且硬化了,常有车辆路过。那夜听到有车停在我家楼下,这是没有过的事情。我在窗边看了看,见是父亲,先是高兴,甚至激动,随即想起自己要杀他,虽然当时没有杀心,仍然生出极大的怨气来。我一直以为他当打手的日子很苦,挣钱很不容易,以至于不能常回家看我,但他已经开上车了。我不知道车是他自己的,如果当时就知道,我一定会扔条凳子下去砸了他的车。
他在信中说告诉过哥哥,他不变最初的理想——挣钱、存钱、挣钱,存钱,让我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博士一路走去不差钱。他说他算过,这事时日漫长,只要他不突然生大病或暴死,就一定能办到。他说我成绩下滑得太突然了,但他“没责怪过女儿”。他写道:“谁是原因呢?谁是结果呢?有几天,我甚至丧气地想,我们、和我们有着密切关系的所有事物,比如和十八年前突然死去的耕牛,和十七年前她妈妈无凭白故就大了的肚子,等等等等,都是倒在地下的环形多米诺骨牌,谁都爬不起来,谁都是谁的原因,谁都是谁的结果。后来又想,不对呀,短短几年工夫,从苦力打工仔变成大老板助理,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大,我们的生活和希望不正在这些数字上很具体地爬起来吗?所以,原因将不再是结果,结果也将不再是原因。”他在信中说镇上已经有好几家买了私车,说我毕竟是孩子,有虚荣心是正常的,当初在上海就常因为没有漂亮衣服而自卑,而影响成绩。他说他一想到这里,没犹豫就买了车,就开着回来了。说他一路上敲打着方向盘,哼着歌,快活地想,“我女儿看见自家也有车了,也许,成绩追上去的速度比车速还快。”
如他信中所写,他在院坝鸣了三下号,我连灯都没开,更没有欢天喜地跑下楼来去站在他面前叫他,喊爸爸回来了,或者欢喜地问他,说爸爸,这是我们的车?你不是在骗我吧?
他写道:“我在楼下喊,川儿,川儿。她在二楼窗后懒洋洋地说听到了。她嗓音变了。十六岁半,早该变了,可仍然吓了我一下。我大声说:下楼开门呀。她说:奶奶开。我有些失望,甚至觉得应该假装生点气给她瞧瞧,但我没表现出来,因为我母亲开了门。母亲越长越矮了,扶着门抬起头看着我,问我饿没饿。我抬头看了看二楼窗子。刚才还挺饿的,突然就不饿了,不想吃了。”
父亲那次回家的第二天早上,我和飞飞像往常一样起得特别早,他八点半起床。他在信中对他哥哥说:
“一个穿着花哨的男孩子在我院坝劈柴。他劈法不对,所以那么费力,所以汗水湿了头发。但我不想指点。现在的孩子不该掌握斧头的用法,他妈的,顶齐天是块木匠料子,并且是过时木匠。都用电动工具了,谁他妈还玩斧头呀。他的劈法真让人难受,我不愿意多看半眼。我女儿蹲在阶沿上别白菜,像她妈妈少女时那样漂亮,不,更漂亮。她手从白菜叶子上滑过,水一样,白菜就干净了。我喊她,可是她不抬头看我。她长大了,我也不好摸一摸她的头。劈柴的家伙叫我,说我长途开车累,该多休息一会儿。我没好气地说老子从不睡懒觉。那孩子把抹在手里的汗甩了,说他叫陆飞飞。我说‘哦。他说:‘我是张川的朋友。我又哦了一声,马上又‘噫了一声。我问那家伙:‘朋友?我女儿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别白菜。他不说话了。我越看越面熟,问他爸爸是不是陆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晓得谁是陆三。我又问:‘你爸爸是不是陆顺?那孩子就笑,说叔叔认识我爸爸呀。奶里奶气地,我看不起。”
如果不读到爸爸的信,我已经忘记了那个早上的一切。他继续写道:
“你没留意过陆顺。他前几年在广州离了婚,跑到上海来,挤在老乡租房里。就在我租房斜对面,很近,如果不拉窗帘,能不完全看见对方的室内活动,能互相喊答。有天晚上,我看见他在对面窗帘缝中面朝墙跪在床上。一直跪着,我怕他有事,比如急性阑尾炎啥的,准备喊他,仔细一看,原来他在打飞机,持续了四十多分钟。第二天,他不见了,老乡说他走了,卖屁股去了。卖?唉。但我认为老乡是在开玩笑,因为他除了屁股,还有许多种谋生办法。可是他靠什么谋生和我们有啥子关系呢?眼前这孩子和陆顺长得太像了,漂亮得简直不要脸,鱼刚刚游过的清水一样。”
我把信看到这里时,侧头看了看身边的陆飞飞。她正和其他人联手攻城,正大声叫喊着,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朝我甩了一下头,笑了一下,叫我戴上耳机专心看小说。
我父亲写道:“那家伙见我一直盯着他看,就问我:‘你没事吧?我晓得自己在孩子面前失态了。不是因为想起他父亲,而是,我感觉他口中的‘朋友有成人味道。因为他吐出‘朋友两个字时看了一眼我的女儿,眼里有光茫,春季阳光那种,但是很集中。太不应该了。我突然想起他昨夜是和我女儿住在楼上的,今早同时出门、一起下楼的。我心快绷爆了。太他妈荒唐了,我好想夺过斧头劈了他。”
父亲真是波澜不惊,都想劈人了,我一点没看出来。他继续写道:
“吃过早饭,陆飞飞帮我母亲洗碗,女儿坐在桌边玩我给她新买的手机。她的心已经钻到手机最里面去了,我叫了好几声都没把她唤出来。我真生气了,把她手机抢过来放在桌子另一方。我只敢心里生气,脸上还是笑着的。但女儿内外都生气了,瞪着我,尖声叫道:干啥呀,干啥呀。我柔声说:和爸爸说说话。女儿骂我是‘神经病。她边骂边弓身去拿手机。陆飞飞回身就把手机拿到了手里,看着我女儿微笑,说他想把头发剃了,留个光头。女儿说现在这短发很帅呀,为什么呢。那家伙说昨夜做了个好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很遥远的国家里,是一只漂亮的青蛙。”
父亲没有记错,当时确实是那样的。飞飞说自己是只青蛙,除了父亲,我们都笑了。父亲的表情很不屑,也许觉得我们莫名其妙。我们只是感觉好笑而已,也没别的意思。我问飞飞做只漂亮青蛙和光头有什么关系。飞飞说,那个国家的每只漂亮青蛙都是皇帝的下酒菜,一只没有毛发的青蛙,吃起来不麻烦。我们又笑。这时,飞飞用我的新手机给我们照了一张像。照片里我弯着眼睛,张大了嘴,仿佛笑太大,嘴不张那么大,笑就跑不出来。奶奶的表情不夸张,也许是怕笑掉她仅有的两颗门牙,但很愉快。父亲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他手中碗里的水冒着热气,他有半边脸藏在热气后面。当时我继续问飞飞,皇帝为什么要吃青蛙。飞飞说因为青蛙好吃。我说我不问这个,问为什么青蛙要被吃。飞飞反问我:青蛙为什么要被吃?
我父亲信中这样写道:“我女儿说,因为青蛙不是自己的上帝。我很惊奇现在这些孩子,和我少年时的思维完全不同。我不参言,继续听她们说。飞飞说,听说上帝是照自己的样子造的人。我女儿说:那么,每只青蛙的上帝都长着两只大眼睛,一个大嘴巴,有个白肚皮,披身绿衣服,还会咯咯咯咯唱歌?”
我记得当时飞飞做了个青蛙的样子,把衣服往上撩,露出白肚皮来,看了我父亲一眼,把撩到一半的衣服放了下去,把奶奶滤豆腐的布帕披在身上,学青蛙叫了几声。
父亲写道:“他们又笑。那个陆飞飞学青蛙,露出白肚子来。一个男孩子把肚子长得像丝缎,太娘们了,我瞧不起。”
父亲信中说:“陆飞飞举手投足都有种无法言说的诡异,是一种奇怪而又精细的粗糙,时不时散发出一股妖娆的邪气。我觉得他像一条蛇,或者是一种有毒的液体。总之,他不是青蛙,而是另外一种万分危险的其它东西。我得和他谈谈。很紧急,我想。我主动对他们说,‘有意思,边说边打开手机,问那家伙的电话号码。我女儿显然不愿意,但陆飞飞马上作出了回应,说好呀,好呀。”
我第一次把信看到这里,情绪开始变坏。可怜呀,这个打手,我当时想。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该继续恨他,还是原谅他。他继续写道:
“我坐了坐,也出门去。他们在房侧土里帮我母亲扯杂草,我就提水擦车。得盯着他们呀。过了一阵子,我女儿终于离开他进屋去了。我马上掏出手机给陆飞飞发信息。
离开我女儿,我说。
?????#?¥%?*,他给我发了串乱七八糟的符号。
离开张川。
叔叔,你没事吧?
你把我们的生活搅烂了。
他又发了一串乱七八糟的符号给我,嘲笑我们被搅烂的生活?我打开车门看着他,沉声说道:我送你回家,现在!马上!
我突然决定要送走那家伙,但闻声出屋的女儿坚持要他留下。母亲看着我们,不说话。
那家伙先是涨红了脸,然后笑了笑,说:我家不远,能自己回去。他出了篱笆,拍了拍手,朝大路走去。我女儿跟去。我拉她。她瞪着我,突然在我胸口推了一掌。我感觉到了女儿的力量。有劲,像个男孩。我有点高兴。针尖尖那么一点高兴劲被愤怒快速覆盖了。她居然为个男孩向我动手了。但我举起的手掌在她的挑衅的眼神里失去了主张。她从我手掌边走过,追上了陆飞飞。
快到晚饭时间了,我女儿还没回来。打她电话,没接。发信息,没理。天快黑了,我发信息给陆飞飞,他回了个调皮的表情,不再理睬我。
我让母亲先吃,我要去找我的女儿。在去陆家的路上,我想起当初和石家兄弟给她做的摇篮。工地上捡竹子做的,很大。十六年了,那玩意哪里去了呢?摇篮的每一丝竹篾每一片竹块都被我用水煮过,金黄色,发亮,是我和石胜儒给她做的黄金城,不会被虫子蛀的。可能是疯了吧,我居然笑了。女儿不会跑远的,我想,我那么爱她,十七年了,我醒着的每一天都想着她,都在为她阳光灿烂的未来拼命。
陆家是座空房子,我得去镇里找。在镇子后面的山坳上,我饿了,累了,坐了一会儿。身后树丛里有影影绰绰的响声,也许是流水,也许是虫子,也许是陆飞飞暗夜的同伙,也许是我从耳朵深处飞出去掉在林子里的轰鸣,真让人心烦。我看了看时间,差一分钟零点。突然,山下人户的一朵焰火在空中炸开。我看到了她们,离大路不过80来米,坐在凸起的大石头上,面朝山下场镇,紧紧靠在一起,仰头看着天空。撞鬼了,哥哥,我手脚都在发抖。你看我女儿身边那家伙,在焰火的散光下,妖娆而又诡谲,像束鬼火,正指引着我走向一种从来见过的鬼东西。
陆飞飞,我喊道。他站起身,跳下石头转身就跑。我女儿也跟了过去。空中继续爆开焰火,一朵,两朵……他们已经穿过小路,朝林子跑去,像两只暗夜里逃避人类的动物,身影美得不近人情。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气息紧紧拉扯我的心脏和胃,我吸了一口长气,软声喊道:不要跑呀,和爸爸回家,奶奶等着你们一起过年。
哥哥,我那么爱她,但她和那家伙把我撂翻了。这几天,我心情极不好。”
我在网吧看完这封信后发了好一会儿呆,没再继续翻看剩下的信,也没和陆飞飞打招呼,我独自走了。在回走的路上,刚看过的字全变成了父亲的说话声,往耳朵里钻,我捂不住。那个假期,我关了手机,躲到陆飞飞家里哪儿也没去。我天天看书,想把落下的功课补起来。8月底,石胜儒找到飞飞家,他问我还有多少钱,差不差学费。这话本该由父亲问的,我想,如果父亲那次留下来,他一定不会那么早去世。就算不留下来,如果能用什么方式与我和解,或者抱一抱我,后来的事情也不会那么糟糕。
五
父亲去世时,我已经转到飞飞那个学校。奶奶去世后,石胜儒每个月都会去看我,给我买新衣服、新裙子,给我钱花,请我的老师们吃饭,让他们照顾我。我从不担心生活。上士说我“天真无邪,像个孩子”。也许我曾像个孩子,也许天真,但并不是无邪。看过父亲的信后,我已经不想继续杀死他了,但我没拒绝石胜儒。之后,石胜儒在宾馆的每一次都让我想起雄性动物,富有进攻性,更让我想起原始社会在森林里挣脱猛兽撕咬逃回洞穴的男人,焦虑而又脆弱。我不反感他。我当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反感,也许是不想欠他,也许是因为他事后很温柔,会恰到好处地抱我,会清洗最珍贵的东西一样给我洗澡,会在帮我洗澡时流泪。动物不会在交媾后流泪,更不会在射精时哭泣。我从不问他为什么哭,在此时,我知道自己该微笑着看他的眼睛,该紧紧抱着他,抚摩他的后背或头,该把他的头或手放到我胸脯上。我至今不知道是迷失了还是找到了自己,但如果不想起父亲母亲,我是快乐的。我没想到杨卓凡会再次找来。
2010年3月2日,杨卓凡已经在我的世界里失踪五年又一月。那天,他突然像个陌生的长者一样站在校门口严肃地看着我,我差点没认得出来。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那几秒钟真长。我微笑了一下,准备离开。
他问:成绩怎么样?
我笑道:年级前三十。
他说:考个好点的大学还有问题。
我转学过来后才晓得,这个学校的年级十名只当得我原先就读那学校的300名。男生沉迷于游戏,女生等待着夜幕,没有几个学生在认真念书。我算认真的,但偏科。
我说:没想那么多。
他说:我回来了,房子租在南山路127号。
我第三天晚自习后去找他,只是想告诉他,不光是外表,我的内心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进了门,还没来得及说这些话,发现他的眼睛里放出奇怪的光,我的心跳突然就加快了。好吧,我确实怀念被你抱紧的感觉,好吧。我扑到他怀里哭了。父亲修好房离开后,我像只狗忠诚主人一样忠诚他拥抱的感觉,他让我做题就做题,让我背书就背书。这次再来,我像只丧家犬忠诚重逢的家一样不舍他的抚摸。不就是要我玩命考上大学么?不就是刷题刷吐了抹抹嘴又继续刷题么?不就是背那些和我的快乐完全不相关的教材么?我搬离学校寝室,住进了他的租房。他要求我每天放学就回家。他把我的时间收拾得井井有条,连我内衣都洗了。他那段时间在帮谁做什么策划方案,好像是旅游方面的,桌子上有很多资料。我回家就吃饭,吃完饭他已经收拾开桌子,摆上了我的复习资料,然后像分析机械结构一样给我讲解各种题型。我疏远了飞飞和其它快乐,拼命一样和成堆的试题集干上了。他像以前一样,每天早晚抱一抱我,不串我的门。
每月10日是石胜儒来看我的日子,也是我的安全日。5月10日,我关掉手机跑去宾馆找他了。石胜儒没问我前两个月为什么一照面就走,我也没告诉他杨卓凡来了。第二天清早,他洗我时我也帮他洗。第一次给他洗身子,他把手叠在我手背上,转过头笑了笑。
走前,我对他说:下个月别来找我了。
他说:好,下个月要高考了。
我说:以后也别找了。
他正在替我扣胸罩,愣了一下,说:好。
我说: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他提着我的裙子看了我好几秒钟,说:川儿,不要想钱的事,大学还是我供。
我说:谢谢你。
他说:这个月多打1000块钱在你卡上,快毕业了,花钱处多。
我说:也用不着那么多呀。
他边帮我穿裙子边说:多吃点,吃好点,大胆用,不要怕,我今年新增了10亩烤烟。
我说:烤烟累,太多了会累坏的。
他说:不累,你婶说你下半年要上大学,开支比高中大。
我说:谢谢婶。
他说:你婶又提起,想你叫她娘。
我说:你是我哥哥。
他说:好吧,不说这事。
他蹲下身帮我系鞋带,系到一半时轻声说:川儿,早恋不好。
我摸着他头发,笑着问他早恋为什么不好。
他说:早恋不容易成功,伤人,川儿,我们大学毕业了,工作稳定了,找个如意的好好爱,然后结婚,好不好?
我说:好。
他说:想要什么了,差什么了,别怕,都告诉我。
我说:好。
从宾馆出来,坐公交车到学校,正好早自习时间。杨卓凡站在校门口,见到我后,他只说了句“还晓得回来上课就好”。他生了一天闷气,那天晚上没抱我。我假装不知道他在生气。
临近高考那几天,他突然放松了,不再逼着我做题。高考结束那天晚上,我和同学们在狂欢,我喝了酒,天快亮才回去,睡到第二天中午。他没有生气。晚饭后,我建议去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我们去吃宵夜,他喝了点酒,说了很多笑话。有些笑话我听过或在网上看过,但还是禁不住哈哈大笑。邻桌的食客也跟着笑。我和他一起的这段日子,心情从来没那么宽松过,气氛从来没那么轻松过,我也讲了个笑话,他也笑了。那天是6月10日,是石胜儒来爱我的日子。回到家,我洗完澡就回了屋。我听到他洗完澡也回了屋。我想石胜儒了,裸身穿袭宽大的旧裙子走进了杨卓凡的房间。开门、走进去、到床前,杨卓凡一直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坐到床上时,他制止了我的继续。
我问:“嫌弃?”
“再等几天”,他说。
“男人每个月也有几天不舒服?”
他笑了笑。“再过4天,你18岁生日,我们等那天”, 他软声说。
除了表格,从来没谁提起我的生日。我感动了,虽然他记错了我的年龄。
“好”,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以为他会在我眼神里失控,但他回避对视。他亲住了我眼睛,然后把我的头轻轻按下去,抵在他下巴上。我听到他喃喃地说酒话:每条河流的起点都纯洁,每条河流的终点都终将归于干净。
和往常一样,他让我回自己房间睡。我走出他房间时,忍不住回头对他说,“再过4天我19岁”。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傻瓜。
我们在等待生日的时间里读诗歌。现代诗与唐诗宋词比照着读。他引导我总结出一个读后感:好诗口感好,因为那是口语的语感。那几天,除了有个中午我读累后枕着他大腿眯了一会儿,他连抱都没用劲抱过我一下。
生日那天,他一早带我出门,下午赶到茶硐。我们在河中小岛上的宾馆住了下来。他慢条斯理地做准备:洗澡,关灯,点烛。取来两个漱口杯子,倒上11块钱买来的葡萄酒。碰了杯,点头示意,喝了一小口……我无法融入他廉价而又笨拙的优雅气氛,任浴巾自由地滑到地上。他抱起我,摆放水果一样把我放到床单上。床单是蓝底小白花印染布。他一点点揉摩我身体,一寸寸亲吻我身子。和石胜儒不一样,他让那件事有了仪式感。我忍着无法言传的心理和身体上各种古怪症状,问这是不是他前几天说的“文化的祭仪”,他轻声说这是对古典主义叙事的致敬,然后把手指放在我唇上,让我放松,叫我别说话。我闭上了眼睛。慢慢地,他把我梦里的意象、心里的渴望全揉到了身体的表面。我不知道那是一种痛苦还是快乐,我从来没有想到身体会独立地活过来,会以实物的样子呈现梦中的事情。
“我感觉以前的身体是团泥巴,刚才被你揉熟了,捏成了活人”,我躺在床上说。
“我也是”,他边给我修剪指甲边说:“这是你的生日礼物,你回赠了同样的礼物”。
我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在想翠翠的雕像,就是下午在岛上看到那尊。其实我在想母亲。十九年前的此时,她在生我。十九年后的此时,我在做爱。当时,她十九岁,此时,我十九岁。她当时爱一个具体的人,也就是我的爸爸张国庆。她以为远离外公和故乡就能化蝶,就能与她爱的人成为自由的双对,没想到为争自由而失身,并生下我,生下她一生的羞愧、痛与悔恨。我此时爱一个具体的感觉,也就是被爱。我只爱被爱。我在想,越过十九岁,我与母亲会有什么不同。老师以为我真在想翠翠,他搂着我说:翠翠是沈先生对美好事物的一声叹息。
第二天上午他带着我离开洪安,去了里耶。我以为他会带我沿着河流继续向上,会带我去看看白河与酉水的区别,去见识一下源头的纯净。但他在河流的中游停了下来,和我在大河边一幢木房楼上天天做爱,天天听潮湿的桨响与水声。
七天后,我们回到县城的租房。除了读书就是爱,有时两件事同时进行。我要爱,不十分喜欢读书。有天晚上,天空结满了星星,我突发奇想,拉着他上了山。我们在树林里做爱时突然下起雨来。他想爬起身回家,被我摁住了。雨越下越大,稀释了体液,他说痛,但身体的撞击和肆意的雨令我兴奋不已。绿树叶在飞,山涧水撕破白裙子,我忘记了他是个人。
他感冒了一周。那周,我在一篇日记中写道:
“不做爱时,老师也常抚摩我身体,我此时也同样感动。有时,特别是刚做完爱后,我感觉在他之前,自己根本没拥有过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没真正拥有过有意义的身体。我内心为这种感觉含羞。老师说我的纯洁和翠翠是一致的,他说他在梦里看到过我的雕像,和翠翠一样美,光彩比翠翠夺目。他的话让我感激,但我不相信。
昨天晚上,我闭着眼对比老师与石胜儒。我认为石胜儒把我建成了一座潮湿的空房子,像父亲建在山坳上的空房子一样,外表明亮,内里阴暗,没有知觉。所不同的是,我有男人出入,不至于发霉。空无的,没有纯洁之说。如果非得说有,纯洁的是石胜儒,不是我。石胜儒出去,老师进来。他把我扩建为一座城,带着书中的欢喜和礼乐住在里面,有时点放焰火灿烂,有时指挥群鸟歌唱,有时围着灶火小炒,有时亮着蜡烛静读,每一寸声音、每一指爱意都如温水一样在我身体里流动,流到我体内的每个房间,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地包裹我,整座城都没有光与影的游戏,没有恐惧。但每次爱后,我就空了。如果不空,我不会那么渴望甚至贪婪明天。我想,我终就是一个人无能热闹起来的空城。空无的,没有纯洁可言。
只是他爱我时、抚摩我时,留下的感动是实在的。每个感动都如引我进化、发展的路标,充盈我生命的图景。在一起的每时,我当温柔待他,感谢他。可是我疯了,前天晚上,我在雨中没有爱的感觉,只有一种类似于暴动、攻击、毁灭的快感。当时,我像控制住了噪声,要吞掉它,又像噪声扎进大脑,正在分裂我,整个身体失去节拍,杂乱无章,自由和归宿在大雨中的暴乱里仿佛同时得到,并且如感动一般实在。撞鬼了。我把手放在他烧得像炭一样的额头上时,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对自己的内心,我是诚实的。老师感冒好了后,我曾经想过离开——我在的日子,他自己的事一点都没做。离开他,对他是好的。我不想害他。但我没有去处。我实在不想回到那个已经两年没人进入的家,也不想去找飞飞。我知道她毕业后会迷茫,不知道该不该和她分享我的美好。后来,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天我们高兴,一起下厨房,比平常多弄了两个菜,喝了啤酒。饭后我洗碗(和他一起是第一次),然后扫地,然后给他洗衣服,然后归整室内的东西。我坐到他身边时,夜已经不浅了。我告诉他明天要走,要离开他。他捧着书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关了灯,打开所有窗子。夏夜小风憨痴痴地吹进屋,吹着我们。我拿掉他手里的书,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那夜,我花尽了心思,他说我像巧克力,说如果不在洗手间镜子中看见,还以为我亲化了他耳垂上那颗星星似的红痣。天亮后,我穿衣时,他跪下去亲吻我的肚脐,有种钻心的沟通感紧紧抓住我。我十指插在他的头发里,紧紧捧住他的头,泪水一滴接一滴落在他裸露的背脊上。
我出门时,老师站在门的影子里送我。我转过脸,有万箭穿心。我在病床上握着老师的手再次想起,已经去了6年。
离开老师后,我独自去了邻县。做完人流出来,收到母亲的短信。回了短信,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第二天早上给石胜儒发了信息,请他给我转100元钱到卡上。他转了500元。我在小旅馆呆着想事。我不能做我的母亲,这是很明确的。没有了父亲和他的螺丝刀,不管付出什么,无论吃多大苦,我也要念完大学,要考研、攻读博士学位,这是我在小宾馆傻看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想的。
三天后,我直接去了石胜儒家。在他家,我参加了劳动,煮饭、洗碗、扫地、洗衣、分捡烤烟叶子等等。上学前几天,他请十几桌村里人到家里吃饭喝酒,祝贺我“金榜题名”。因为我是册外“孤儿”,镇里派了代表来。我第一年的学费是镇政府和村民众筹的。石胜儒夫妻仍然承担着我的生活费。前两个月都是1200元,第三个月开始直线下降,降到600元每月,有个月只有500元,比高中时的800元每个月还少。我知道他不容易,但不至于此,我猜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不接电话,我无从问起,直到寒假回去才晓得他病了。直肠肿瘤。他妻子悄悄告诉我的。我假装不晓得,每天哼着歌做着家务,春节后上学前才告诉他,说我对那城市已经熟悉,和几个同学一道,每到周末都去助销啤酒,中午、下午在校门口一个花店打临工,30块钱一小时,一个月能挣不少,要他别再给我打生活费。其实,为了离同学们成堆的零食和漂亮衣服更远一些,我的自主时间都在图书馆。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那段莫名其妙的文字和第一封信不时化成他的话音往我耳朵里钻,我捂不住。未来的日子,除了如父亲所说,大学、研究生、博士一路走下去,我该干什么呢?不去图书馆看书,我能去哪里呢?所以,大一上期,不说城市,我连五个室友都不熟悉。石胜儒笑了笑,给我竖了个大拇指,但仍然坚持给我打生活费,只是固定成每个月500元,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前。
大一下学期,院里请来诗人贾岸到学校作讲座,是2011年3月还是4月,我忘记了。他讲完后,我提了问。他说如果把我的问题展开来讲,需要不少时间,为了不占用大家的时间,他过后单独给我讲解。我们就这样走近了。诗人知道我是个靠村干部资助的“孤儿”后,他开始资助我,甚至资助我考驾照。
9月30日,他带我去参加一个诗歌朗诵会,会后宵夜,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路上才晓得他与妻子分居。刚进屋,门舌就“咔”一声滑进门锁,像嗑开一粒脆弱的坚果。门厅灯坏了,弱光从客厅转角处返过来,门边的事物迷迷糊糊的。我帮他取拖鞋时,他看着我的脖子说:“白得像层雪”。我微笑着抬头问他:“我脖子粗得像张桌面?”
“不,细得像一声月光落在我面前,恰是美好。我说的是皮肤,白得像层雪。”
“白得像一层新落的雪,上面摆放的东西对称地升起,顶端是淡黄色的面包卷。”
“太美了,这句。”
“塞尚也喜欢,一直想画出来。”
“谁说的?”
“巴尔扎克,这是他写的一块桌布。”
“他妈的,这么美。”
“贾老师,我走了”,我边说边转身开门。
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看着他。过了几秒钟,他说“要是你愿意,我好想吃一口淡黄色的面包卷。”
诗人的眼神像一团等着猫躺进去的棉花,连忘记弹掉的烟灰都散发着棉花的温度。认识他不久,我就想他抱一抱我,一直克制着,那夜,他的眼神太软了,我无处着力,使不上劲。在接下来的小长假里,我发现他会魔法,一言一行,连小指头的轻微触动都有催化作用。他把我身体建成了一个世界,有蓝天、大海,万象变幻,欢喜无限。我快乐,再也无法抑制对室友们微笑和说话的欲望,就像她们无法抑制与我分享美食的欲望。我和室友们的关系越来融洽,和她们交换秘密时说起儒雅而又极富才华的他,我会将他喻为我的上帝。她们都说我运气好。后来,我甚至把他对我的、我们共有的一切,比如两人在山上草坪抬头看过的蓝天白云,比如他轻轻咬我的裤腰带,等等,都当成我的《雅歌》组成。我觉得每次和他在一起,都是我作为人的尊严,每一个想起都是命运对我的赞美。那种好,不光是我的希望,也是人类存在和生命延续的依据,是对明天的生产。我把这个想法说给他听,他开了个玩笑,说:“你那雅歌里的女子肯定是个处女”。我突然生出的不愉快随即被他的微笑消化掉了。
2013年初夏,我想学习分行建节。我认真地向他请教诗艺,他推荐我先看罗贝托?波拉尼奥的《荒野侦探》。我看完书后,他不说诗,和我说性。那段时间,他频频与诗友相聚。他们私下交谈时,一致认为世界正在走向腐烂。我认为不是,但我没找到理由,所以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呆在他身边微笑着倾听。6月18日下午,他有三个诗友从别的城市来。要等一个官员下班共进晚餐,我们坐在包房里边等边闲话。贾岸讲了个故事,说有一天,在印尼苏拉威西省一个海岛上,日食出现后,渔夫发现一个漂亮的女娃娃搁浅在海滩,披一块白布,趴在沙上啜泣。渔夫深信她是天使,从水中把她救起带回家,给她洗干净,换上漂亮衣服。全村欣喜若狂,将天降的神灵供奉在村里最好的椅子上,献出家里最美的衣服和饰品,每天精心打扮她。消息不胫而走,人越来越多,村里的每条路都突然变窄了。媒体对这个事件进行了报道,惊动了警方。警察局局长对后来的媒体表示,“经过我们团队调查,它只是一个充气娃娃。为了不再生争议,我们带走了她。”他们哈哈大笑。一个诗人说,这个村庄的渔民都是诗人。另一个说,从纯洁的角度看,他们确实是诗人。第三个诗人看了看我,说,“我是诗人中的警察”。第一个诗人说,我们都是警察。第二个诗人说:“贾兄,你是渔夫,你说说,她在你眼里到底是天使还是充气娃娃?”这时,官员来了。
晚餐持续了近四个小时。我被灌了两杯红酒。第三个诗人的手不时在桌下调戏我。我以为贾岸没注意到,使眼神求救,他举慢了杯子,被那官员罚了一杯。回到宾馆,他们在客房笑谈些圈内的男女事,谈着谈着,贾岸说没烟了,出了门。我以为他去买烟,坐在窗边等着他,直到另外两人离开,那个调戏我的诗人开始胡言乱语,动手动脚,我才发现不对,才推开那男人跑了出去。酒店大堂挂钟时间是凌晨2点43分,大厅水池中的荷花还没有睡。贾岸不接电话,我内心河翻水涨,在出租车上忍不住哭了。如果世界真如他们所言正在走向腐烂,我想,他们的先知能力正缘于他们就是提前腐烂的那一群人。他们自身腐烂并制造腐烂、食用腐烂,他们用诗的光环转移人们的视线,对世界紧守依靠食用腐烂而活命的秘密。
我有两个多月没理他。他不断发来信息,解释说他醉了,在旁边客房睡着了,以为我在他身边,醒来才发现房里只有他一人。“带着伤口来到人世,这是我的全部嫁妆”④,好吧,好吧。两个月后,我放弃了坚持,但对他的感觉已经完全变了样,觉得每次做爱都是一场灵肉上的耗费。每一场耗费都如同一场莫名其妙的闲话、哀悼、战争、膜拜、绘画、歌唱,都是远离生产的劳动。再后来,我已经不太在意谁是对象了,只有麻木的疯狂,心里没有半点阻滞和别扭。
2014年6月初,我对贾岸说,我们不再是雅歌,是坟墓。他笑。那天,在替他写句子时,我胡乱写道:“我们热爱豪华墓碑的建造,从两腿之间进入,汗流浃背,努力将身体建成倒置的金字塔,使之获得光芒和永恒。因为诗人乐于先验,他是未来在墓中的旅行。”
诗人此时已经快疯了。他长期失眠,拒绝药物,说些胡话。他那天看着句子,说我是诗的子宫,没有炎症。他边说边把手伸向我的身体。我并不总是满足他的身体要求。那天,我态度恶劣地推开他的手,说健康和美对他是一种风险。他起身走到窗边抽烟。自2012年5月始,我一直在他的胡话里延伸句子,按他的说法,我写句子是在为他工作,换取生活费。他把烟蒂摁在窗台上,说了句“诗从来不坏,世界坏了。世界是诗的拙劣模仿”,然后出了门。一看见贾岸焦虑的样子,我就会想起杨卓凡。要是把旧日子用来做游戏、买菜、做饭、散步,听挂在树上的蝉鸣,多好呀,可是杨卓凡把我们的剩余时间全化在阅读上了。我至今认为,他引导我爱上文学是错的,对我而言,这是一种犯罪。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走进大学不到一年就被贾岸盯上,就不会以文学为借口屈服于安逸而用身体换取生活费。如果他不带我爱上文学,我就不会日渐看清自己的内部,就不会处于放任和禁忌自己心理的两难之地,就不会总觉得自己是闯入现实世界的异质。好在贾岸是个迷失在诗艺、性欲和自恋中的糊涂蛋,要不然,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噩梦里走出来。
最后一次和贾岸在一起是2014年6月18日。我想,是时候了。我在他的兴头上突然呼喊别的男人名字。他一愣,被我仰面拖倒在地板上。我骑到他身上,像失控的热兵器,开始重复和杨卓凡在山上雨中的疯狂。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暴力渴望,那天晚上,我是真的疯了,在城市夜色里赤裸而又孤独,突然想流泪,想咬牙嘶喊,想放声大哭。他大叫一声,我停住,冷冷地说 “你在利用其它男人的身体让自己兴奋”。他看了我一眼,侧头想吐痰,下巴被我用膝盖顶住了。我要他吞下去。他想笑。我说:“你是个性无能,利用别的男人掩盖自卑。”他停住挣扎,看着我。
我撇嘴道:“你只是一只会扭屁股的大米”。
“什么大米?”
“蛆!”
他掀开我,起身进了洗手间。我跟过去,站在门边大声说:你是条用药丸做骨头的虫子,和你写过的所有分行文字一样,像摊狗屎。
也许是吧,是我把贾岛弄疯的。我说他快四十岁了,几本诗集里没有一句让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记住。我说他和他的诗忘记人性就如他忘记自己的女儿。我说他句子里的家园、亲人、人类、悲悯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是他喉咙里的假唱。等等。他光着身子蹲在淋浴下,长发像沾满尿液的体毛把头遮得严严实实,又如蹲在烈火之下,火焰如水倾倒在身上。
“你不是说世界正在腐烂么?我就是你建成的世界。”这是我最后给他说的话。我系紧鞋带,丢下如同瘫坐在乱世之中的诗人,一出门就发现自己轻得能随风飞。
在病房,我紧了紧杨卓凡铁管子一般的手,轻声说:谢谢精神病医院。
杨卓凡说:川儿,这不是精神病医院。
杨卓凡哪里知道,正是精神病医院隔断了诗人与我。我回头望向窗外。鸟儿带着自己的身体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天蓝如洗。一切过往都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我对杨卓凡说:“我好了,你走吧。”
他走到门口,没有回头,消失在影子里。
六
在病房,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无声号哭。也许因为我好了起来,但母亲更喜欢我安静的样子,害怕我走出病房又勾引男人亲嘴。事实上,贾岛疯后不久,我已经在父亲的书信中平静了下来。
2014年8月,诗人已经住进精神病医院二十多天。我第六次人流后的第三天,呆在他给我租的房里上网。夜深了,没人和我微信神聊,我打开很久不用的QQ,又注意到父亲已经去世多年的QQ账号。我改了他的密码,将他的账号据为己有。父亲留下的,这是我愿意接受的唯一遗产。
我开始翻看父亲的其它信件。父亲给“哥哥”的第二封信写于2008年2月14日(正月初八)。他写道:
“哥哥,别闹,我回上海了,有急事要办。初五晚上到的,初六下午找到陆顺。他没卖屁股,在一个餐馆揉面团、卖馒头。我要请他回家把陆飞飞带到上海。他说,不行呀,飞飞一来,我要重新租房,要送他到新的学校,比老家更花钱。
我说只要陆飞飞离开我女儿,他们的车旅费和租房费我出。我这样说,不算自私吧?
陆顺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你孩子天天缠着我女儿。我女儿是要考大学的,成绩本来很好,现在滑到300多名了,是你孩子影响的。
他说对不起,说他不晓得孩子的情况。他说得诚恳。我一咬牙,说:我帮你在上海给他找个学校念书,我出钱。
这不是拍脑袋说胡话。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把女儿带到上海,得找个和家乡学校教育质量相当或更好的学校,不是几万块钱就能弄好的。再说,转学会影响她的学习。他那个陆飞飞不一样,反正成绩不好,随便找个念书的地方了事,比如技校啥的。
陆顺昨天回家去了,我得花时间给他找租房。”
我笑了笑,继续翻看。
第三封信写于2008年2月29日(正月二十三)。他在信的开始告诉“哥哥”,说他又回老家了。他写道:
“正月十二,陆顺把他孩子带到上海。正月十六,我女儿用书学费买车票离开老家到上海找陆飞飞。陆顺收留了她,我正月二十下午才晓得。陆顺电话欠费,我给他充了50块,然后问他在哪里,说我要去杀他。
他说,‘太好了,我在楼下等你。
我不知道陆顺回家乡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这不重要。
晚上九点过找到他(没能及时为他租到房子)。家乡人,我认为该先请他吃点好东西。我想我是伤透了心,所以那么平静。我们的第一口酒从老家的变化说起。说起家乡,他也伤感,特别是对镇里中学校围墙外面那股龙洞水的消失。我们说到了田土撂荒,可惜。说到家乡没有了耕牛,听不到牛铃响了。还说到家乡猪肉没有小时候香了,那时候,一家炒二两肉,香气要飘出去三四里,至少有五六个孩子跑去守嘴。我们最后说到了未来的事情。对未来,他谈了很多有趣的可能性(他说一定会发生),说未来会‘人机合一,人会得到永生,没有贵贱之分。我没忍得住,哈哈大笑,泪流满面。他只是浅笑,但也没忍得住泪水。他说未来的事都是陆飞飞告诉他的。看来,他被那家伙以另一种方式撂倒了,比我还彻底。总之,虽然让我们幸福和好笑的事情都是过去和未来的事情,但我们谈得很投机。
后来,排档里只剩我们两个人。老板坐在门口玩手机,不时嘿嘿呵呵地笑。我摇了摇空酒瓶,问他还喝不喝。他说够了,又说从没喝这么高兴过。我这才掏出螺丝刀。
这是一场过硬的挑战,我想。我控制不住这条烂命要出轨的冲动,是命运的外遇吧,比女人带来的考验要急迫很多,因为螺丝刀总是硬着的。
我把螺丝刀递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杀了我吧。
他不接那东西。他很平静。他说:还是你杀我吧,我再也不想坐牢了。
我没坐过牢,无法体会他那价值观的轻重。我想,坐牢只是人身不自由,总比心里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明天堵着好过吧。我得把自己的心捅开,就说:好。
我们中间隔着桌子。我要绕过桌子走到他跟前才能下手。地面被食油浸熟了,滑得很。他怕我摔倒,上前一步扶住我,问我晓不晓得心脏的位置,我说晓得。
他扶着我说:小时候,隔壁二叔第一次杀猪,刀没捅对位置,把猪杀痛了,满坡跑,叫得人心里好烦。
我不想再说话,看着他左胸,盯紧他指给我的位置,握紧螺丝刀扬起手。喝酒误事呀——他手指晃动厉害,人也变成了两个……玩手机的老板突然叫,问我们在搞啥子。我这才想起没买单。
我说:先买单,这事得找个没外人的地方弄。
他扶着我向老板走去。地太滑了,我们谁都没扶得稳谁,一起摔倒在地。我们在地上看着对方笑了一下。笑得小,比一团臭豆腐还小,但味道不错。不知他怎么想的,我觉得他理解我的心情。我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唉,只是太迟了。
走到没人处,背开路灯光,我们坐在墙角。我问他:要不要换个地方再喝一杯,再点个啥子菜好好吃一吃。
真喝好了,也吃好了。他又补充说:痛快。
他帮我紧了紧握螺丝刀的手,看着我。鼓励?请求?理解?搞不明白他那眼神,我从来没见过他那种笑。真他妈好呀,特别是那个微笑。我不是你,我舍不得捅破他那个笑。我想了想,把螺丝刀硬塞在他手里。我们相互谦让,互相推辞,谁都不愿意成人之美,不得不互相试探对方的想法。
他说:不是我不成全你,你死了,我得养你女儿,她们更分不开了。我死了,你得养我孩子,结果也是一样。
我被冷水突然泼了似地愣住,问他:为啥不早说?差点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他说:孩子们分不分开关我啥事呀,那是你的麻烦事,不是我的。我只是想死,不是自杀的。
我说:嗯,我看这事不必着急,既然心死了,今夜死,明年死,没啥子区别。
他说:可惜了。
我说:八十岁再死也是一样。
他说:狗日的,我又多嘴了。
我说:不死又能把我们怎样?
他看了我好几秒钟,突然大声说:对,不死又能把我们怎样?
我们都不明确是谁要把我们怎样。我们看着对方,耍了一次流氓一样快活地笑。后来,记忆断片了,第二天,我在他床上醒来的。
第二天,我对孩子妥协了。因为两孩子牵着手对我说,如果分开她们,她们就跑到我找不着的地方去。女儿的眼神我明白,她可怜我。不分开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我想。我不再和谁商量,对她们说:都回去念书,干脆转到一个学校做同班同学,条件是把成绩赶上去,要考上大学。
也算不上妥协,因为我有个小阴谋:我给老师送点礼,让老师盯着,同班同学在老师眼皮下干不出啥子出格的事。第二天一早,我带她们去外滩走了走,去复旦大学门口看了看,然后开车回家。明天我去女儿的学校联系陆飞飞转学的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愿你安静。”
信中的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父亲的心思,我完全不知道。我接着看最后一封信,然后发呆,不知不觉睡着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反复看他的信,越看越想哭,不知不觉一字字把信抄到日记本上,越抄内心越宁静。有天早上,我想睡了,没注意将贾岛留在桌上的书弄翻在地。书正好翻在“旧约”的末章,我捡书时看见上面写道:“看啊,耶和华……他必使父亲的心转向儿女,儿女的心转向父亲,免得我来彻底毁灭大地。”我把这句抄在父亲的书信后面。
第二天一早,我给石胜儒发了条信息,谢谢他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各种帮助,告诉他我已经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请他别再每个月往我信用卡上打钱。他随即回了信息,说他很高兴很高兴,希望我安心工作,有困难随时告诉他。又说一会儿转点钱到我卡上,一是新参加工作,需要置办些必需的用品,二是对我“颖脱之喜”表示祝贺。他老人一样说我毕业是“颖脱之喜”,我笑了。
当天,我去看望在精神病医院发呆的诗人。他像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却是反复背诵一首诗。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叶胡达?阿米亥的《在我生前,凭我生命》。我在他身边坐了四十多分钟,走时顺了顺他额头上的头发。回到出租屋,我把诗人的东西(笔记本电脑,一本《圣经》,几本诗集)送到他家。他妻子在家。我叫她大姐,正准备自我介绍,她说知道我。我说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她问我要去哪里,我说还不确定。她在另一所大学工作,没任教,是个慈祥的人。她说不愿接管丈夫的任何东西,如果我需要,就留着自己用。她笑了笑,补充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与丈夫分居很多年了,除了他的健康以外,对他和他的任何东西都不想过问,更不想碰。我在她家坐了一会儿,她请我陪她到小区一个粥坊吃晚餐。晚餐前后,她问,我答,我们都回避有关贾岸的话题,闲聊了些其它,分手时,她祝福了我。
过了十多天,一个大学同学打来电话,说有个在乡下实施的社会建设试验项目招社工,要大学生,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在电话里说,有兴趣的工作对我没兴趣呀,去看看吧。第二天,我和她一道去报了名,接着,我们通过了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考试,都成了一名乡村公共社会治理综合试验项目的社工。我关掉手机,在社会主义学院接受了一个月的培训。学习一结束,我就剪去长发,带着贾岸留下的东西,动身前往渝东南一个偏远山寨去工作。工作任务是关爱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引导他们组建各种互助小组,指导建设快乐和谐的美好家园。
先到的社工和六个留守儿童舞着野菊花欢迎我,孩子们在路上为我合唱了《虫儿飞》。听到“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时,我在歌声中感受到了命运的温度误差,有一刻仿佛死去一般走了神。晚上,我失声哭了。
我平静后,陪伴的社工回去休息了。我站在村里提供的木屋中间,看窗孔中星星明亮,听山寨里鼾声自在,细风反复,让人想起蝴蝶在舞动翅膀。那山寨夜晚是条晾晒在树林中的河流,像最漂亮的汉语一样没有时态。我给分到另一个地方的同学发了条信息:“这是个长生不老的地方,我喜欢了。谢谢你。”
七
我的具体任务是建娃娃档案,倾听孩子们的心事,微笑着抚摸孩子们的手臂或后背、带孩子们去小溪里洗澡,给他们剪指甲和留海、和他们做游戏,教他们唱歌、写大字、讲解并背诵唐诗和《弟子规》,等等。为回馈她们用方言送我的笑声,我给自己加了个工作:每天给孩子们读一篇童话。我在孩子们那里重获天真,为生命能如此简单而快乐。这种快乐活泼在心,仿佛是对旧日子的一种补偿,使我忘记过去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2015年春,我为诗人写过42段句子,其中说“美妙生命从一件怪事开始。六个孩子走出家门,围成一条小船。我渡过记忆中的人流,看见阳光翻过人墙,月亮割去人间羞耻,星星重新跳到歌谱上。我在童心里入睡,梦见你心怀慈悲,坐在女儿身旁,要擦净身体里太多的灰尘。”
诗人没有回信。他当时还在另一个世界。和绝大多数诗人一样,他是个坠落的孩子,还没获救。因为他不回信,所以我根本没寄出句子。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同一季节,我接到石胜儒的电话,他问我在哪里。我好高兴,叽叽喳喳地告诉他我的位置和工作,还建议他在村里发动一下,每个村民小组组建一个留守儿童陪护互助小组。他也在电话里高兴,说他在我念大学那城市办事,以为我还在那城里,给我买了条裙子,正准备去看我,现在只有给我寄来了。我说:“快去退掉,快去退掉。”
他说不用退,让我把详细地址发给他。又说:“川儿,怕打扰到你,不好随时给你电话,我是你哥哥,你要经常联系我们,让我们晓得你高不高兴。”
我哈哈大笑,说:“哥,我知错了”,又说“你可以随时给我电话的”。
挂了电话才想起忘记问他身体好不好,家人好不好。他回信息说都好,说听到我声音那么快乐,他们很高兴,“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我正准备继续信息,他的电话又拨了过来。是他妻子拨来的。她问:“川儿,你真在村里?”
“嗯。你让我哥把裙子退了,我在村里穿牛仔裤,不穿裙子了。”
“不怕,你进城时穿穿也不错,便宜,不退了。”
“谢谢婶娘。”
“干脆叫娘嘛。”
“妈。”
“哎。川儿乖。你哥,啥称呼呀,你爸动手术了。”
“怎么样,没问题吧?”
“感谢土地菩萨老天爷,很成功。”
“感谢土地菩萨老天爷,愿我哥长命百命。你也要保重身体。”
“好。川儿,你也保重身体”
2016年春节前,石胜儒又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回家过春节,说他儿子在报纸、杂志、微信圈看到我很多文章(大部分是写留守儿童的),回家念给他听,说他们全家人都是我的粉丝。说他儿子想加我为“微友”,不敢发出请求,要他先问一问我。他儿子微信发来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我家,爸爸建的,大山长远,绿树繁盛,门窗还好,一壁陈年柴禾堆在檐下。我已经有5年多没回过老家了,但一想起在老家当“小妖精”、“狐猩精”、“骚货”的日子,又不想回去了。我的“骚”伤害过故乡,我因此恨过故乡。虽然现在不恨了,但回去干什么呢?用什么去复垦被我撂荒在故乡梯田里的父亲呢?
第二天,我电话告诉村长哥哥,说有好几个孩子的父母没有回家,我得陪他们过春节,等我有男朋友了再回去给他拜年。他在电话里笑,说沙岭土种了5年棉花,早就够给我弹嫁妆棉被了。“140多斤花,你们一生用,够”,他说,然后催我快找男朋友。我一直笑,他转话题说只要我高兴,怎样过年都好。他说为我种了5年棉花时,我眼泪哗一下就流了出来,他不晓得。
过不几天,我在喜气洋洋的山寨认识了回家探亲的上士。士官长我三岁或更多,在我们相遇的任何地方喜气洋洋地喊我名字。有时,他蹲在一边看我和孩子们做游戏、画画,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他来、他去、我们笑时,他都会叫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他却不说话,只是嘴角上挑,下唇欲滴,眼睛弯得能遮雨,像两孔点亮灯等我进入的洞穴。有时,他也加入我们的队伍,跟着孩子齐声背唐诗,他改不了方言,孩子们都笑他,他也笑。笑前笑后,也叫我的名字。军人确实是最大胆的人,后来,他居然溜到我梦里来喊我。每到此时,我只好醒来——下唇欲滴呀——我合上书,合上眼,不关灯,悄悄笑。2016年3月上旬,下了一场大雪,上士要回军舰,我出事了。
出事前几天,樱桃花满了山坡,油菜花开在田野,鸟叫声荡气回肠,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在日记中写道:“关于春天的温暖,布谷的叫声比亲情更值得信任。”但命运要安排我出事,那天傍晚不得不突然下雪。
7点半停电。我点亮蜡烛,坐在桌前写当天的儿童情感陪护日志,然后看灯蕊黄花。有一阵,风声小了些,我推开木窗,见房外满目奶白,像抹了好几层月色。我有些兴奋,舍不得睡,站在窗边,原本想回忆一个童话,却哼起了山歌。山歌是在一个孩子嘴里得的。孩子说她妈妈离家前总在深夜轻声唱。开始唱的是“灯草开花黄,不敢想我郎,高点明灯睡在床。刚刚才睡着,梦见我的哥,他在梦中调戏我”,结尾唱的是“推开窗门望,不见我的郎,只见月光爬上墙”。不知羞耻的眼泪冰了腮,我才发觉自己在唱歌。我仰头向天花板做了个鬼脸,关窗吹灯上床睡了。不知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做了个梦。
梦中有个孩子给两年没回家的父母写信,跑来请我修改信中的错误。有处问号,我觉得应该改为句号,士官说“不,还没完”。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出我名字之外的声音。我不回首抬头,能想见他的下唇。他的大手握完了我拿笔的小手。我半推半就,任由他把我的句号填实,再向下拖出一截尾巴。我心像沸水在堵了气眼的高压锅里跳,呼吸矜重,情繁而声隐——这句话是课本指导我说的鬼话。其实是心跳剧烈,终于压抑不住,突地崩爆了顾忌,失了牵制,我整个人顺着逗号尾巴呜呼一声掉了下去。一直坠,一直坠,不见底。“妈——”,我喊了一声。梦里的别处突然“咔嚓”一声大响,我惊醒了,听到屋外接着“哗”一声响。我知道是那棵桤树被雪压断了。要不是树被压断,那夜的我怕是永远也到不了底,越是美好的夜晚,越是容易出事,越不容人睡安稳呀。于是重新点烛,在风雪声中翻看诗人寄来的《黑羊》。哦,忘记说了,贾岸春节前出了院。
不是卡尔维诺的《黑羊》,是蒙特罗索的。书中有30幅神奇的插画,出自一个阿根廷画家之手。过了一阵,我还是任书滑落在手边,睡着了。书中那幅“不肯顺从的美人鱼”在下一个梦中反复出现,蓝得象发霉的雪景。尽管在梦中,我也知道明日远行的士官不是尤利西斯,虽然都是漂泊,但一个为离家,一个为回家。“该死”,我醒来后骂自己,因为最后一帧梦里,我在照镜子,镜中却是星巴克的裂尾人鱼LOGO。
天刚亮,几个孩子跑来屋外喊姐姐,催我一起去玩雪。我稍后出的门,因为上士来了。上士让孩子们先到一边去玩,说有事找我。他进门就对我说:“你是最好的女孩,天真无邪。”我看着他。他说:“如果你愿意,我退伍回来娶你。”太突然了,我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笑道:“时间很快,我10月退伍。”他提着包,继续说“是好是歹你说一句,好,我就回来。”我不敢看他,低声说“好,好”,接着说“孩子们在等我”,然后跑出门。
雪地的每一种鲜艳都万分可人,红比黄更惹人怜爱。左边地里的油菜花被压在雪下,右侧崖前那棵桤树折腰倒了,崖沿的老桃树举着花现出身来。多数桃花还在蕾中,但她们的热情不需要任何动员,一入人眼就散发出少年的气息。我不点头,孩子们不去采摘。一个穿红绵衣的女孩看着我。她的雪人是位小公主。她说想让公主左手一枝桃花,右手一朵毽子。孩子的眼神是在乞求我帮她打开想象的翅膀。我知道那雪人就是她心中的自己,女娲不就是那样用泥巴捏出了她永世不亡的人命么?此时,我还想起了正月里和那孩子父母的对话。
按照工作要求,我会尽力倡议、劝说留守儿童的父母留一位在家陪护孩子。她父母相视而笑。她爹对我说:妹儿,不外出务工,不好活嘛。
我说不是有土地吗,都撂荒了。
他说:撂着吧,荒着就不用农药化肥,我给子孙留块干净田土。
我说:非得要走,你们就把孩子带走嘛,她需要你们在身边。
她爹一直在笑,既像在取笑我,又像在认真说出严肃而又尴尬的心里话。他说:还是让她留下吧,跟着你,给世界留个干净孩子。
听他那样说,我突然又想起2008年5月汶川地震救灾现场那对美好的乳房,突然好想回家乡,想跑到家乡的梯田,抱着蜷成一团小黑土的父亲放声大哭。
孩子低头看她的公主,抬头看我,扭头望桃树。士官提着包,也看着我。他放下包时,我已经朝桃树走去。
我摇了摇树,积雪落下来,掉进我的脖子。我耸耸肩,孩子们哈哈大笑。我攀住最低的树枝时想起父亲的胳膊。浮雪下的冰凝釉一般紧抱着树,桃树摇晃,我双足滑离弯曲的树干,秋千一样荡了两下。士官在叫什么,我没听清。树老根腐,突然齐地翻倒。我和一树桃花向高坡外飞去。手滑离树枝那一瞬,我看见了父亲,他正朝着我跑来,光头像雪地里的飞行物。我脱口喊了一声“妈”。我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8年没见过了,15年没叫过了。记忆中的母亲从来不是我保护者。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或者说从有记忆以来,她看我的眼神里有一股发胀的恨。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15年后会两次喊她,我飞了出去。我听到了孩子们惊骇的呼叫。我着了地,接着往坡下滚去。继续滚去。继续滚去。这不是梦,我知道现实世界总有个底,如同苦难一样,总有个底。但我真的持不住了,放手让精神走了。意识失去挽留,离开了我。
在云上睡了个大觉。这是我记忆中最干净的睡眠,脑子里万物安静。如果能夜夜拥有,我愿意放弃床,我醒来时这样想。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正在床上,全身不能动弹,头被缠着,眼睛也被挡住了。我听到有孩子在轻声唱“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听到床边有人松了口气,听到了士官的声音。他说:“妹呀,终于醒了”。接着,我又睡了过去。梦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四周影影绰绰,我看不清路,周身乏力,听到自己的尿液不知羞耻地流落,但我口干舌渴,说不出话,无从辩护。我不愿再醒来,直到从室内的呼吸中确定士官不在。我以为病房里只是医生和护士,要求他们揭开我眼睛上的绷带,看见神秘的母亲身后,孩子们和一个社工泪流满面。
从出事到杨卓凡走出病房,我不知道又过了好多天。母亲一直无声号哭,但杨卓凡一离开病房我就好了,头脑清晰,过去的事一桩桩清澈起来。他们帮我拆除那些与我联系在一起的该死仪器和丑陋的绷带,帮我理顺乱蓬蓬的头发。要出院了,该回去了。我谢谢他们,要独自走了。已经很多天没走过路了。
城里的桃花已经谢了。我走过闹热的街道,从环城路上山,穿过松林,见桃源寺外的桃花开得正艳。沿着寺后小路往南走,听到有人说“今年清明节上山的人真多”。透过阳雀叫声,我望见凤凰山,望见络绎不绝前往公墓的人,望见坟头白色或红色的纸幡随着风抬头低头。我父亲在更远的山坡,属于另外一个省,不管爬多高也望不见。我不是为了眺望远方来到高处,只是因为阳光好,想到山上走走。
春风吹我,一低头就看见路边石头裂缝间浮土里的小花。各种颜色的,纤弱,但是喜气洋洋。“像极了老巷子里的女儿们”,这话是父亲说的。父亲说这话时,我10岁,和父亲母亲住在上海一个杂乱的巷子里。父亲母亲先出门,我趴在窗边看见父亲站在老房墙裂缝间几朵小白花面前,我听到他那样和母亲说。
我站在路边看着父亲的“女儿们”,又想起他那些书信。他在给“哥哥”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
“哥哥,我出事了。三十八年来,你一直住在我身体里不走,逼着我干这样干哪样,这次,你指挥不动了。我要找的桃花源,没力气跑了,你想杀的人,我没力气帮你杀了。我有预感,我要回去了,你要完蛋了,只是舍不得川儿,不能再帮她干点啥了。
本来想把陆飞飞转到我女儿念的学校,我尽力了,不行。女儿念的是县里最好的中学,陆飞飞转不过来。但我承诺了要让她们成为同学,加上女儿的班主任对我女儿有莫名其妙的意见,我做了一件也许是错误的事情——把女儿转到了陆飞飞的学校。那个学校很高兴,因为女儿上期末的成绩是他们年级前十名。
办好了,我得尽快回上海。那两天,春雪铺天盖地,把房前一地油菜花全压在地上。房子左边的慈竹倒得一塌糊涂,竹林后有树桃花跳出来,漂亮得很。
两个孩子把我行李胡乱塞进后备厢,站那里看桃花。陆飞飞突然捂住肚子蹲在地上,额头汗水直流,站不起来。我弓身想抱她到车上送医院去。他摆手。女儿拉我,说:爸爸,没事。
我说疼成那样了,怎么会没事?
女儿说:她痛经,每个月都那样,喝碗热水,忍一忍就好了。
真是撞鬼了,我一直以为陆飞飞是个男孩子。简直无地自容,我上了车。
我看见女儿和飞飞蹲在后视镜里望桃花,我女儿站起身,径直往那桃树走去。这时,我已经启动了车,已经缓缓上路。我在后视镜里看着女儿,她走过竹林,脱下羽绒服,穿着贴身的红毛衣,像只自由的动物爬上了树。白雪衬着,我女儿又美又健康,好得无改。突然,桃树摇晃,我心绷紧了。女儿的脚在树丫上滑了一下,我一脚伸去,想帮她踩实。事情就这样,我一脚油轰了下去。也是那一瞬间,我和我女儿在镜子里对视了,”
这封信逗号结束,还没写完。
我记得他写信的情景,但记不起准确的日期。父亲手术出院不两天,突然时而高烧时而冰凉。去复查,医生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也许事情不会太糟糕”,飞飞追着问医生,医生说手术感染是正常的,希望我们配合,他们会尽快给父亲再动一次手术,看看是一种什么新型感染。医院当天没有床位,父亲在县城宾馆暂时住下,第二天再入院。我上了一节晚自习后请假去陪他,他正哆嗦着在宾馆房间的电脑上敲字,见我去了,他关了电脑,说想和我聊天。
手术是一周后动的,我签的字。我签字时幸灾乐祸地想象着手术刀划开他身体的声音,笑了笑。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门那一瞬间,我倒是真和父亲对视了一眼,而我第六次人流后读到父亲这封书信时,努力回想他的后视镜,怎么也想不起曾看到后视镜,更不曾看到镜子里他的眼神。我在他信中看到这一眼,已事隔六年,那些天,我一读到这里就想哭。
我站在路边,望着清明的幡和眼前浮土中的小花,再次想起父亲这封没有写完的信,想起我们在手术室门口的对视。他看着我,眼神温和,像一句极其平常的祝福或问候。他已经没有力气,除了祝福我一眼,还能做点什么呢?对了,他双手微微动了动,想抬起来。
我把手伸进阳光,伸向眼前的小花。突然,我听见一个孩子叫道:“噫,快看,姐姐的手指在动。”
在医院,上士说:“所有机器都以为你死了,孩子们一叫,你就睁开了眼睛。”
“然后呢?”
“我跑过去,把耳朵放在你嘴边听。”
“嗯,我感觉到了你的体温。”
“你当时在说啥?我没听清楚。”
“我看见孩子们,就说:来,抱一抱。”■
责任编辑 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