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定位 山泽通气

2016-12-17 08:21陈润华
诗书画 2016年4期
关键词:山川世界观天地

陈润华

天地定位 山泽通气

陈润华

(一)“天地定位,山泽通气”,是《易经·说卦》里面的一句话。在《易经》传统意义上的十翼里,《说卦》与《杂卦》这两篇有特别的意义。借这句话,一方面我是想谈谈中国人山水天地的精神根脉,回溯其某种先天气的东西,另一方面也试图回应高士明教授对这次聚谈的定调,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

高士明认为,我们这个时代有一个山水危机,他把这个山水危机赋予更高的结构,就是世界观意义的结构。—世界观意义上的山水危机涉及中国人精神生活中两个非常重要的维度,都相当于不朽:一个是青山的不朽,也就是与人类有关的自然性不朽;一个是青史的不朽,是与自然相应的人类生活史的精神性不朽。这两种不朽、尤其是青史的不朽,必然带来人的世界观意义的问题。—在此基础上,高士明追问:艺术和政治是什么关系?

要真正理解艺术和政治的关系,个人认为,必然要把艺术与政治关系再推向深入:艺术与政治的关系,就是艺术与宗教的关系。这个宗教,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讲的宗教,是上古意义上的宗教。上古宗教(包括其神话、仪式、形象化的表征等政教性),必然把政治和艺术都带进去,我们需要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士明兄的忧患,来理解世界观意义上的山水危机。

(二)与今天的开馆仪式密切相关,古人理解的就是“立庙”;在《易经》当中,有且惟有两个卦,萃卦与涣卦,卦辞都有“王假有庙”。这两个卦,跟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世界观意义上的山水危机”的话题基本应和。从萃卦来看,它的反复卦是升卦,它的旁通卦是大畜卦。孝经之本在萃卦,萃卦卦辞云“用大牲吉”,呼应的是孝经,“祭祀的时候,献祭的牺牲越丰富越好”,这里的祭祀,是很“富贵”的气息。而大畜卦,与这个“献祭的东西越丰富越好”相应的,就是要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王气。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国家,还缺乏很多东西,还要走很长的道路,才能配得上萃卦里的“王假有庙”。与我们这个时代可能最相应的,就是涣卦。涣卦是人心全部散掉了的景象,它没有人心萃聚、济济一堂的气息。人心都涣散了,该怎么办?所以涣卦的卦辞是“利涉大川”。

人心涣散,某种意义上就是“世界观意义上的山水危机”。我们看起来似乎接受了很多教育,表面上能摆弄很多词汇,貌似从西方那里拿了很多东西,可是我们已经完全不能滋养身心;给我们任何一片山水,给我们任何一寸土地,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把它变成生活世界。这个就是涣卦之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这个时候的山水,已经没有祖先寄托在里面的任何一点东西,没有那些更高的气象,没有与我们身心滋养相应的那种气度了。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讲,这个涣卦之现象,就对我们说的“王假有庙”,提出了两个根本问题,艺术之本在哪里?

高士明那个很深的关切,艺术和政治的关系到底何在?要从哪一个地方切入,才能看出艺术和政治的关系?事实上可能的路径,就是从“王假有庙”这里提出来。它指向两个重要的维度,艺术本身是献祭和艺术家本人是献祭。或者说,作为献祭对象的艺术,与作为献祭对象的艺术家本人。从这些角度来看,这又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很艰难的话题。我们要理解的一个东西是:在古代整体性政教的格局中,作为献祭的牺牲与作为献祭者的圣王,礼乐本身是真正的“艺”,而圣王本身才是献祭时最大的牺牲。

(三)用《说卦》里面的“天地定位,山泽通气”这两句话,来穿透并接续“山水天地”在文化上的气息,主要是因为它有四堵墙,文化上呈现为四个主要的大断层。相比我们今天要说的这个“世界观意义的山水危机”,那些在各民族精神演化史上的关键时刻,也就是那些同样滋生巨大的精神危机的时刻,一些在地平线上已经消失的大隔绝,才是我们需要同时面对的更为古老的“大断层”。向古典的回归是必然的道路,然而回归本身不是终极;因为每一“层”古典,都有他们需要回归的地方。知道这个回归必须,也知道这个回归本身可能有着局限,而且本身不是终结,这才是我们今天上路时需要携带着的问题,需要面对与返回的整体性之几。

而在“世界观意义的天地结构”里,看那些同样滋生巨大的精神危机的时刻,从知识谱系上看天地山川的精神性,这些大断层有四次大的变化。在“六经”里,《易经》成文可能会稍晚,然其学术本身是古学。《书经》的《禹贡》是一个端口,而《礼记》的《王制》、《祭义》、《祭法》等与之相关;《洪范》、《山海经》呼应这个东西。往下,《史记》的《封禅书》、《河渠书》还是古学,而《汉书》的《地理志》、《沟洫志》,是后世地理志之祖,相当于今学。—当然,肯定会有其他的解释途径与另外的看法。—第一次最为重要的变化,大体相应于《易经》开启,延伸至道家、医家的谱系,它包含在《易经·系辞》里的“伏羲仰观俯察”与《说卦》里面的“天地定位”,那里是最初剖开混沌的力量。接下来一个变化比较清晰,大体相应于《尚书·禹贡》这个阶段,这个体系里面仍然褒有古代王政的整体气息,《禹贡》的九州还有某一些未定型的理想结构,山川的自然性得到极大的彰显。在那个大洪水时代,天地山川本身的政治神性是通过具体的政治行为塑造的:“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从山川地理的结构中生成一种政治空间,而这个政治空间本身包含其神性,“贡”的政治性乃是上古政教的核心。《广雅》说“贡,上也。”《玉篇》“贡,通也。”《周礼·天官·大宰》以“九贡”为致邦国之用。《礼·曲礼》五官致贡曰享,其《注》云:贡,功也。《广韵》“贡,荐也”;就是以之(功、牲)告荐也。

接下来另外一个变化,更为清晰,大体相应于《山海经》到史记的《封禅书》和《河渠书》。可以说,《王制》里“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在其地者。”以山川为神的政治行为,在《封禅书》和《河渠书》里面表达的祭祀的观念,与《礼记》里面的《王制》、《祭法》、《祭义》、《祭统》等篇章里是相似的谱系。到了第四次变化里,也就是《汉书》里的《地理志》和《沟洫志》,山川地理彻底变成了疆域地理志。“微禹之功,吾其鱼乎”的那一层东西,慢慢退隐。

我们今天把一些东西称之为“神话”,仿佛意味着我们被某种通常的解释,阻断了文献之外的任何理解力和判断力,使得我们无法接通那些藏在古老文明中更为整体性的气息。同时,那也是因为我们无法准确理解那些古代文化的真相;而且更要命的是我们把它们通向我们的道路,看成是某种进化的路径:我们很容易获得一种历史心理上的优越感。而其实这种后人的自我优越感,乃至一种“进化”的历史感,本身意味着一种摧毁、废除,一种真正意义的阻隔。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每一个真正意义上精神谱系的断层,都意味着我们和最高之物的再次“阻断隔绝”。—它丝毫并不必然意味着“新的可能”,并不一定为创新做准备,更可能意味着一种废墟般的被掩埋、一种黑暗的隔绝、一种精神世界的瓦解和衰败。—它恰恰意味着现代人的精神贫困以及不自知。

王鉴 仿黄公望山水图

(四)老子有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这些“得一”,都有相应的易象;如果在某个层面,“地得一以宁”,要相应于易象,大体就是说涣卦。所谓的“王假有庙”,这个体系到《禹贡》、《封禅书》一直没有变,就像我们这个美术馆,把散的人心收拢来,而收拢人心就靠“庙”。

萃卦的旁通卦是大畜卦,我们可以简化这两个卦象之间的关系,比如以武王、周公和文王的关系来理解它,这就是孝经之核心。《中庸》第十九章说的:“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武王、周公是继承者,祭祀文王的时候,可以用最丰富的牺牲;那个时候一定是要把所有贤士召集起来。而涣卦没有大畜卦这个气象和气息。在涣卦里,人心都是散了的,奇妙的是,依然还有“王假有庙”,而且是“利涉大川”,它意味着要从“地得一”这里走出来一条路。

世界观意义上的山水危机,用德国哲人讲的,就是生活的大地根基断了,生命的意义腾空了。其实,再过一些年,这种虚无感会被我们的子孙耻笑的。虚无之神的降临,使我们应对虚无本身陷入了各种各样的小伎俩,也就没有办法穿透现代艺术的困境。现代世界根基的虚无性,就是自我欺骗和自我麻醉的东西,没有一种向上的力量。这个向上的力量在哪里?刚才讨论艺术与政治的关系时提到,艺术的根基是宗教,而且在上古时,政治就是宗教,宗教就是政治,宗教本身有一个根本的意义,是用来收拢人心,艺术就是用来收拢人心。我们画一幅山水画,这个东西是用来跟上端打交道的,包括我们画画的人,我们操作这个手工活的人,把自己献祭上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现代性的虚无性,事实上最主要的是什么?不敢说最高的东西,也丧失了最高的东西。

现在我们的建筑物,建得很富丽堂皇,但是《大学》里面早就说过了,“富润屋,德润身”,所有东西都装饰得金碧辉煌,但是人心没有像古人那样饱满富贵,古人的天地是饱满的。正因为我们陷入了虚无,丧失了最高的东西,因此我们现在生命是很单薄的。古人画一幅山水之后人心无从想象,但古人走的是“德润身”这条道路。

(五)《易经》讲的是“天垂象”,在中国的上古,成一个象,这个象往下讲是艺术,往上讲是指向天,一种更高的东西。而且,一旦这个象,艺术本身,要成为走向更高的东西之端口,那就是要把象还到天。天垂象,就是艺术逆行的道路,同时也是艺术家逆行的道路,就是把天垂象倒过来走,把象往天走一走。通过这个来走先天气的道路。

也就是说,艺术品可能是艺术家向更高的东西迈进的障碍。成一个象,其实是为了破一个象,这是我们现在的艺术家做不到或很少能够做到的东西。古典的成象,自己成了一个象,你是破这个象的第一人。即便艺术家发自内心厌倦自己的那套东西,对自己的东西不满,但是他身边围绕一些学生、一些评论家、一些收藏家、一些商人。从这个意义上,就把他从逆行之“象天”(象,法也),堵住了。因为艺术的根基是宗教,而宗教的根基是“天垂象”这个道理。你画一个作品,事实上是把它从三维变成二维(或略高于二维),但是逆行“天垂象”是要变成四维、五维,乃至更高维。艺术是帮助艺术家乃至观众保留这个向上的敞开。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天地定位,就是天尊地卑,确立了这么一个时空感以后,要把这个时空感变成生活世界,不会满足于这个时空秩序,这个就是古人上天的方式,事实上保存在天垂象当中。它就是艺术之本。这个意义上,象本身的先天气,最重要的其实是破我们人自身的习气。一个艺术家画出一幅作品马上自己破掉,这就是《金刚经》讲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破我们人自身的执;执牢一个象,破掉一个象。最后,当然是自己通过破掉这个艺术品本身,来获得人自身的先天气。

中国有三个东西是很具体实在的,一个是黄帝内经,一个是道教,一个是易经,三者都有真实具体的物质性依据的。无论是易经,还是道教,还是黄帝内经,都说了人上天的向度,人是通过人本身和艺术品献祭上天,找出一条贯通天地的道路的。

(六)艺术一直想绕开政治,以为它以为得到了自由,其实这就是小乘。不理解艺术绕不开政治这个根本的问题,就无法找到艺术真正的根基:政教合一。王假有庙是政教合一,它不是现代西方人讲的政教合一。在上古的时候一定要碰到政教合一,要碰到古代的政教合一。在那个地方,我们只有通过跟上古的文明对话,我们的政教合一才是饱满的。涣的“王假有庙”,是我们的政教合一的一部分。这个政教合一是每个人都有的,它当然要有王,这就是老子说的“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

艺术根本不愿意碰艺术和政治的关系,更不愿意再推进一步,不知道这个宗教本身就是艺术。艺术绕不开政治,而艺术一定不是政治,它是在政治的边界开始的。只有一个涣卦,人心涣散,没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王,世界观意义上的山水危机就是我们现在的文化危机,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危机。艺术品往下走,是一个“降维”再现,人通过了这个降维再现,需要破了自己心里的象,才可能是往上走的一条通路。因为只有人才是天地宇宙当中的“通气”。而在山水艺术中,这个精神危机最大的东西,就是媚俗与技艺的自恋,也就是我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天人之际丢失了。

庄子有一个很有名的说法,把“天地之际”用另外一个方式来理解,相天,虽然天地定位了,但是天地定位没有用,一定是天地之中有一个东西,而这个东西是人,这个人对于天地有一个帮助,叫相天。庄子讲的相天,可以包括音乐、艺术;“天地定位,山泽通气”可以是先天气,可以是后天气,就看你怎么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宗教实际上是两种宗教。贾勤讲了一个“真”字,真字是两种宗教,上面的“化”是通神明之德,是君子圣人的宗教;下面的“八”是类族辨物,是众生的宗教。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宗教本身是一个,都是把时空秩序化为生活秩序;而把时空秩序化为生活秩序,就是中国古代很深的关于天地、山川的理解,是“证成”的,像黄公望的画,是“证成”的。

而真正最重要的山水艺术,当然是从身心去“证成”山水、“证成”青山的不朽。有一个大的东西是从伏羲开始“证”起来,一直到现在。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子孙、我们的现实生活都在这个“证成”当中。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这样在山水之间投入那么多的精神,就在于我们一直有很强烈的证成,那个天地一直在。而在天地山水当中,不仅仅是现实世界,还是中国人的理想国、乌托邦,是中国人的净土。中国几乎所有典籍就是讲这个道理,真正最高级别的艺术品,也是如此。

刚才我说了,要理解中国的所有艺术,古代音乐、古代艺术,到了《汉书》以后,在《地理志》和《沟洫志》里,已经和上面的气息不一样了。吊诡的是,恰恰是在《汉书》里面,这个山水得了“一”,但是这个“一”马上就化为疆域地理,于是天地精神的一部分死掉了。在《地理志》和《沟洫志》之后,凡是中国讲山水的东西,完全被盖住了,只有在《汉书》的前端还保留“天地定位”的先天气,这个先天气包括《易经·说卦》里面的“天地定位”与“天地退位”之间那条缝,那些伟大的灵魂从这里进出的真正意义的先天气。

(七)我们再回到“天地定位,山泽通气”,无人的天地山川和有人的天地山川是两个东西,事实上这两个东西又是一个东西,因为没有一个“没有人的天地山川”。而没有一个“没有人的天地山川”,意味着这个天地是一个大天地,山川是一个大山川。在上古的天地结构和山川结构是往上走的,它不固定,你看它来的路径是“天垂象”,回去的路径是“象法天”。

那么,有人会说,这个艺术家自恋极致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往上提高一点点呢?有一些画家朋友,他说他的心是非常诚恳,其实这个也是没用的。有一次跟朋友聊天,他被我讲了以后,好几天郁郁寡欢,我说人不要痴心妄想,你自己要到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去,你自己要想上一个好的台阶,其实要有气息很特别的东西。人本身被“标示”出来,人的过度内在化、自我化本身就是现代性的精神危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世界观意义上的山水危机,要纯粹从现代艺术的逻辑,把艺术还原到根上,找到一个先天气,事实上没有可能;在现代艺术的逻辑里,是没有办法解决艺术的问题的。高士明的艺术史功底是非常深厚的,他的方法论体悟也是非常深厚的,可是,在那个艺术史和方法论里,这个山泽通气,往上是通不了的。更不要说现代的艺术中潜伏其中的是媚俗:一种对特定的隐秘者(商人)的讨好。一个真正好的人,看到好的东西,绝对不会把这个东西换别的东西,哪有用好的东西来换名利的东西呢?

这就是我讲的,见天地心即人心处。这个一定要碰到艺术之本,艺术本身背后是宗教,我们所有小动作、心里所有盘算,其实在那里都很清楚,逃不掉,但是就是艺术之本。那到哪儿去?尤其是这些伟大的艺术家,要把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发自内心地踏实本分地做一个平凡人。从这个地方的开始,倒过来修一个东西,回过头来,不论是艺术家也好,还是作家也好,还是一个文化人也好,把自己作为一个平凡人开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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