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朴

孙君飞

时尚的生活方式，对于我来说如同悬在天际的彩虹，常常可望而不可即。时尚的更迭变幻也是无穷无尽的，它又时常走在人的前面——我终于不愿意再去追它了，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质朴。

清晨起床穿衣服，身边的人问：你穿什么衣服？因为选择了质朴，没得挑的，却从令人眼花缭乱和百般纠结的色彩里轻松地摆脱出来，就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回答：白色的。想到今天要跟泥土打交道，又改口说：灰色的。除这两种颜色外，还有一种牛仔裤常用的那种靛蓝可供选择。但并不是说我的生活里只剩下这三种颜色，小园子里种着姹紫嫣红的花卉，它们的颜色也是属于我的，我作为一个质朴的人穿梭在大自然的色彩奇观当中也是合适的。

小时候，家里贫穷，不得不质朴，然后有过一段叛逆，越是花哨的衣服越要穿到身上，衣物一定要穿出贵族或者王子的强烈感觉，头发还梳得一丝不苟，再抹点儿胶，刻意地打扮成奢华的样子，竭力模仿香港的某个明星。那时的勇敢是外在的，而且一定要让人从外在看出来，那时的精力也是充沛的，可以对自己进行精雕细刻。现在呢？首先是精力不济了，被动地追着时尚太累，诱惑太多，在上面耗费太多，就没有更多的精力干好其他事情——它是无穷无尽的，我在里面太渺小，只有从诱惑的陷阱里跳出来，我才能够看到地平线，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选择质朴以后，我得到了一种宽松感，衣服的线条不再紧绷，我甚至觉得自己在时间上是富裕的，可以去做以前做得不够又很重要的事情，譬如多读一本马尔克斯的书，多认几种植物的名称，多一些冥想和漫游等。因为勇气沉潜到了内心里面，就真的不在乎别人看我衣着如何像一个乡下人，其实我也知道很多乡下人现在已经很时尚，那么现在我只能像过去干粗活的人，也就是一个质朴的人，却不是不修边幅的人，我毕竟还讨厌连鞋带也不系便走来走去的人。

质朴就是对生活的一种富裕、一种宽松，然后更有时间和精力去做不断使人勇敢的事情。时尚是没有头的，而一旦决定选择质朴，我则一下子就落了地，没有迫使，没有强求，自然而然，海阔天空。质朴确实会让一些人错过你，但是你却不会错过生活，生活的肌理开始变得细腻，人的感觉开始变得敏感丰富。質朴里面没有混淆，没有削弱，它是对生活的一种成就、一种加强。质朴其实就是坦荡和信任。有个朋友自己种辣椒，晒干后送给我，这串辣椒没有任何包装，他就一路提着走过来，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意外。而有的人即使送超市买的月饼，也要层层包装，最外面是印刷精美的纸盒子，打开纸盒子是耀眼的黄绫缎子包，黄绫缎子包里面又包着锡纸包，打开锡纸包，你才能够看到月饼委屈着的脸庞。质朴的人不会藏着掖着，不会山路十八弯，更不会用形式掩盖本质，他拿出手的就是好货，即使不是好货，也不会以次充好，连瑕疵他都勇于展现，他一走过来扑面就是信任，来去都无负担，赤子般的洒脱，清风明月般的照拂。

质朴要的的确不是完美和繁复，完美的人为色彩毕竟浓烈，繁复何尝不是对自我的过分扭转，但质朴并不意味着粗浅单一。一些大师终生都在追求像一个孩子那样画画的境界，我看过的许多经典文学作品，其语言也是质朴而美的。小园子的花草都质朴地活着，所需非常简单，比起人来，它们的需求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最终它们无一不是有枝有叶、有花有果、有始有终，无一不美、无一不圆满。你无法抱怨哪朵花不够红或者太白，一切都刚刚好，人力在这里是多余的，影响是不大的，以人的欲望干涉一朵花是可笑的。质朴的意思就是一切都刚刚好，不过多耗费，不无谓耗费，本本真真地成长着，赤裸裸地生活着，既顾全了彼此的色彩，也尽情地释放了生机，而生机无疑是天底下最美的事情、最宽大的事情。质朴是美，而不是完美，是以一生百的美，而不是把活着的一撕扯成僵死的一百个线条。我们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因为山水原本是也只能是质朴的。

现在，我只想质朴地活着。你来看我，我如果能够白得像净雪、灰得像动物的皮毛、蓝得像天色，整个人质朴像一株植物、一块泥土，你会知道我的生活里没有遗憾和缺乏，一切都刚刚好，我甚至不会说色彩融化在我的血液里。

（编辑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