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方寻找安静

佚名

候鸟计划

离职后，老安决定以后每年冬天去南方旅居。自从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这北方之北，他对自己委身的城市已经受够了。但南方梅雨季节的潮湿，他也觉得受不了，考察了几次，老安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候鸟般的计划。

深秋的时候，老安整装待发，一俟立冬将至，就奔赴南方。待到来年，惊蛰的时候，老安像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踏着春天的惊雷，回归北方。至于南方与北方的界定，在老安这里很简单，就是以长江为界。

第一年，老安去了江苏。他的祖籍在无锡，尽管家乡已经没有任何血亲了，但在心里老安莫名地还是感觉着亲切。这种由心理暗示出的熟悉，让他不免伤感，但他勉力纠正了自己的情绪。他不允许自己伤怀，认为这不符合如今他对于自己的要求。他对自己有什么要求呢？那就是退下领导岗位后，百无所欲，但求安静。

老安转身去了苏州，在同里古镇住下来，潜心临摹了一个冬天的王宠，归来时，本就不凡的一笔小楷，愈发精妙了。就是在这里，老安找到了自己旅居的方式。

本来，老安住在一家私人客栈里，倒也不是很贵，由于要常住，店家给了他优惠，每月收他2000块钱。住了不足一月，一位当地的老先生和他熟起来，向他推荐自己的家，说也收他2000块，但管饭。

这位老先生日日黄昏要在镇里的思本桥上肃立一回，如是肃立了几十年。就是在这里，他和同样在黄昏中前来流连的老安搭讪上了。当时老安立于桥头，正在以指为笔，在自己的肚子上默书。老先生善书，看出了名堂，这就和老安投缘了。一来二去，两个老人熟络起来。老先生的家同样临水，还搭建了伸向河面的阁楼。老安受邀去体验了一下，立刻一拍即合，回去收拾了行李，搬进了老先生家。

那管着饭的2000块，就只是一个象征，表明老安不白吃白住而已。但老安没有体察到老先生的善待。对于金钱，以及金钱的市值，老安缺乏实践性质的体会。他也懂GDP，也懂CPI，只是不懂2000块钱在同里包吃住意味什么。所以老安安之若素，平静的心没有丝毫波澜。

其实他是有些冒失。三言两语，就住进了一个陌生人家，难怪他的儿子要在越洋电话里替他担心：“您知道这家人底细吗？住私人客栈我都不放心，您这可好……”

老安摁了手机，不愿听儿子的聒噪，保守着内心的宁静。这家人的底细？有什么呢？老安觉得是一目了然的：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先生，儿女都在苏州，只一个在镇里做导游的孙女陪在家里。

“国泰民安的！”老安在心里向着异国的儿子咕哝了一声。想一想也是，要说冒失，这家的老主人比他还冒失。平白无故，就领回一个老头，连吃带住的只收象征性的2000块，连赢利的目的都说不过去，何苦来哉？当夜，老安就听到祖孙俩在外屋说起来。孙女当然是在埋怨，有一句没一句地被老安听到。大意无外乎是说人心不古，爷爷老糊涂了。

老先生吼了一声：“哪有那么多鬼！鬼都是人心里生出来的！”又压低了声音，说：“小小年纪，你不要那么复杂！”

再下江南

在这个南方的冬季，老安获得了自己迄今最为安静的一段时光。笔墨是现成的，茶饭是清淡的。在老安心里，还额外加了两般好：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住到来年惊蛰，老安与主人作别。二人以书结缘，自然以书为别。老安临了王宠的《游包山集》，老先生临了王宠的《自书五忆歌》，二人互赠，多余的话依然是没有。只是在最后的时刻，老安坐在开往上海的大客车里，朝着车下的老先生挥手时，不自觉又是一副矜重的派头了。这个不由他的。车外在下雨，车窗上雨水纵横。老先生举着把伞，冲着窗内朦胧不清的老安耸了耸伞尖。

飞回北方后，老安在自己的皮包里发现了一沓钞票，恍惚了一阵，才觉醒，老先生这是将他的住宿费全还给他了。老安有些感动，生出给人家寄回去的念头，但苦于没有一个确切的地址。这件事，如果老安坚持去落实，还是不会太费周折，有人会给他办妥的。但离职后，老安就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不再因为私事动用以前的任何权力。最后，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被老安想了出来。他亲自去了一趟红十字会，将这笔钱捐了出去，名字呢，老安留下的是：王宠。

第一次南徙堪称完满，愈发坚定了老安去做一只候鸟的心。

第二年，老安去了江西。有了上一回的经验，他打算在当地租间民居住。不是付不起酒店的费用，是同里一行，让他落实了自己迁移的模式。他觉得，在一个地方栖息这么久，住在酒店里就仿佛没有接上地气。老安联络了当地的一家中介公司，让对方提前为自己租下一套住宅。

由北而南，老安首先飞到了南昌。当晚住在酒店里，他便遭到了电话的侵扰。这让他安静的心倏忽躁烦。老安忍不住摔了电话，依然不能平愤，连连掌击了数下床头的矮柜。换在离职前，他是要追究责任的。老安坐在床上，努力安妥自己紊乱的心，对自己的心说：安静，请你安静。

翌日一大早，老安就离开了酒店。连南昌他都不愿待下去。本来他是可以在这里逗留几天的，像一只途经的候鸟，盘桓几日。但昨夜的遭遇让老安对这座城市厌恶起来。他决定立刻奔赴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九江。

为什么会是九江呢？也没有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理由，不过是因为白居易。秋天的时候，老安捧读《白氏长庆集》，香山居士被贬江州的史实启发了他。尽管，老安是正常离职，但从江州司马的遭际中，他隐约体味出了某种感同身受的况味。当然，抚今追昔，好像还略显无病呻吟，这有悖于他对自己的要求。但毕竟留下了印象，所以，计划南飞的一刻，老安将目标随机定在了九江。

车到九江，只用了50分钟的时间。这样的速度令老安感到惊诧。他不是不知道动车的快捷，但亲历一番，毕竟和简报上读来的认识不同。老安想，当年，他离家的时候，是在火车上颠簸了整整三天啊！

按照地址找到那家中介公司，接待他的公司职员飞快地从电脑上，替他找出一长串的房源，然后马不停蹄地去看房子。房子有优有劣，一直奔波到了正午。陪同的公司职员买了盒饭给老安吃。盒饭没什么，老安访贫问苦时，和群众吃过更糟糕的饭食。是吃的方式为难了老安。

这家街边的简陋排档，坐落在他们刚刚看过的一栋房子的楼下，说是违章建筑也不为过，而且人满为患。于是，他们只能捧着塑料饭盒蹲在路边吃。一时间，老安不得不再一次说服自己的心：安静，请你安静。他不想继续看下去了，吃完盒饭，就决定重新回到楼上去，租下刚刚看过的房子。

重拾初心

房子不好。30年前的两居室。唯一符合要求的是：推开北面的窗户，长江便尽收眼底。入冬的长江已经进入了枯水期，江滩裸露着，江面上漂浮着静止的船舶。一瞬间，老安消极到了顶点。

进入这座城市，他就不断妥协着，随波逐流地被现实拖拽着走。他不愿意自己的心被激起不满和抱怨，一再告诫自己随遇而安好了。但一再妥协之后，当这幅冬天的江景横陈在窗外时，他还是深深地失望了。

老安有些沮丧。草草签了租住合同，付了全部的租金，他就打发对方走了。一个人枯坐在这栋目前归自己支配的旧房子里，老安恍若禅定。后来他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老安虚汗淋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老式的木板床上，睡眼惺忪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所在。已经是傍晚了，房间里幽暗阒寂，仿佛有氤氲的气流萦动，那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老安依次在幽暗中看到了五斗柜、沙发、写字台，还有书柜的轮廓。他突然觉得，时光倒流，这一切都变得熟悉起来。老安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壮年。那时候，他在一所大学教书，住在一栋与此情此景近乎一致的两居室里。木板床，五斗柜，沙发，写字台，还有书柜。那种上个世纪的况味，陡然重现。

回到从前——老安在这个冬季，找到了安抚自己内心的理由。他开始在一栋看得见长江的房子里，重温过去的岁月。

他租住的这户人家，据说主人举家去了国外，把房子全权委托给了中介公司。从房子的陈设来看，应该许久没有人居住了。好在铺盖是收在柜子里的，除了一股经久不散的樟脑味，倒也勉强可用，只是被子的棉胎很重，压在身上，让人的梦境都沉甸甸的。老安不紧不慢地搞了一周的卫生，晒被褥，除灰尘。

随着房子一天胜似一天地清洁起来，他渐渐找到了一些主人的感觉。家务活他有几十年没有做过了，一旦上手，发现自己居然还很在行，这让他甚感喜悦。

那时候，他在大学教书，常常和妻子吵得天翻地覆，吵过之后，所有家务就甩在了他的头上。后来，随着他的升迁，吵架和做家务的日子，就都一去不复返了。妻子3年前离世了，死前他还没有学会让自己安静，等他赶到妻子的病榻前时，妻子已经咽了气。咽了气的妻子，眼睛却依然睁着，仿佛下了决心，要和他最后吵一架，把多年来被冷遇了的愤懑一次性地倾泻出来。

老安在这个异乡的冬天，一边做家务，一边追忆着自己的亡妻。他当然会安静地总结自己的人生，那些得失与成败，都被他安静地重新界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