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希平
王永波所著《梨云楼目录版本论集》即将付梓。大约在2000年前后,永波出于对学术的钟爱,由楚入蜀,进入西南民族大学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几度寒暑,接触频繁,印象深刻。
永波虽非出身中文科班,但可能是故人之子家学渊源之故,不仅学习兴趣浓厚,具有较强的自学能力和领悟能力,同时也善于独立钻研和思考琢磨,舍得花所谓的笨功夫,因此进步较为迅速。按照前辈学者的治学经验和传统,我校古代文学专业比较注重学生的文献学基础训练,除了开设“汉书艺文志讲疏”“史书文献”以及“文献学概论”等相关目录版本学课程,需要完成基础课程论文或作业之外,还让研究生参与教师的一些课题让其相关能力得到实际锻炼和提高,由此打下较为坚实的文献学基础。除此之外,当时永波在学习中还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特点,无论是与同学日常交流还是科研合作,都十分认真负责,比较主动积极,当时虽没有指定学生干部之类,但永波无形中在同学中起着学习带头作用,能够带领大家协作完成任务,交代给他的事情老师也比较放心。他的主动性还表现在对于整理学术前沿研究动态的适时追踪,尤其在老师讲授唐代文学相关课程时,要求同学们必须对清初到20世纪末以来隋唐五代诗文别集文献整理出版概况了然于胸。永波并不满足于达到老师要求,而且通過信件等各种途径与出版社及校注整理者取得联系,收集出版信息并获取相关最新著述。这些古籍校注整理者中不乏学术前辈或当代名家,作为在读硕士研究生,有此勇气广泛求助,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也得到这些前辈学者的扶持指导和大力奖掖,在此请教过程中所获得的多方面的收获对于以后的治学应该说是很有帮助的。正因为有此基础,毕业时永波即以《唐五代别集的文献整理与研究概况》作为其学位论文题目,顺利通过答辩,并陆续在《唐代文学研究年鉴》上连载,产生一定的反响,开始走上治学之道。
虽然永波的治学道路有了良好的开端,但接下来也并不是走得一帆风顺,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年少气盛,勇于为人,难免有几分自负,加之社会变迁,选择和诱惑颇多,或为生计,或为兴趣理想,人生选择可有多种。作为师长,相信永波能在学术道路上有所斩获,但也理解现实社会的学子坎坷。为此我们也曾多次交流。以其功力和才华,可以成就一番事业,也可能会耽误埋没,希望他好自为之,自持其身。光阴荏苒,毕业离校,倏忽十年,虽少有联系,但免不了暗暗关注其发展,偶有信息,时断时续,可知其虽步履蹒跚,却从未放弃对学术的追求。他不仅继续完成博士、博士后学业,更一如既往地坚守学术道路,一路走来,成果斐然,令人欣慰。
初初翻阅此次的稿件,感觉内容十分丰富,特色十分鲜明,从其时间跨度来看,主要为唐宋,同时下迄于明清。诗人作家计有陈子昂、孟浩然、李白、杜甫、李德裕、柳宗元、苏轼、陆游、韩琦、杨慎、李调元、朱祖谋,以及清代与民国数十位蜀人,还有当代蜀中学者谢桃坊、白敦仁等著述,目录版本类型则有诗文别集、选集、词集、丛书以及古籍整理等多种。这其中除了个别作家之外,大多与巴蜀文化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或为蜀籍名士乡贤,或为治蜀名宦,或为游寓四川人士,有的本身开来似乎无关,而其重要版本又为四川印制之所谓蜀本或出于蜀地学者之手,这可能正如永波自己所说,求学工作在四川,故对四川作家与学术给予特别的关注,这种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也是我比较感兴趣的地方。相信这不仅有助于唐宋文学文献整理和研究,也可由此认识考察巴蜀文化与唐宋文学之间的密切关系,以突显唐宋时期巴蜀文献的重要地位与价值。
看到开头的两篇文章,《陈子昂集版本源流考》《宋蜀刻本〈孟浩然集〉考述》,就让我感慨良多,过去也曾给永波聊及相关学术渊源。在二十世纪唐诗学术研究中,作为开拓者的闻一多先生最早高度评价陈子昂的贡献,将其与张若虚誉为初唐诗的顶峰称其伟大之处,是改造建安以来的文学遗产,作为盛唐的启门钥匙,这些观点今天都已深入人心。可是,由于客观原因,闻先生整理唐诗的工作未能完成,有关陈子昂的研究仅留下一些资料性笔记和论述残存于《唐诗杂论》。另一位前辈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罗庸先生同样较早注重于陈子昂研究,早年曾在《国学季刊》发表《陈子昂年谱》,此为陈子昂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年谱,对陈子昂研究颇有裨益,并产生较大影响。但罗庸先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在重庆去世,包括陈子昂文集整理相关研究未能延续。后来虽有中华书局徐鹏先生《陈子昂集》点校本,收录诗文较为完备,但校本仅据实在有限,尚缺乏进一步整理,万曼先生《唐集叙录》对陈子昂集版本有所论及,但亦十分简略。永波追踪于前贤,锲而不舍,以《陈子昂集笺注》作为南京师大博士后报告,在此基础上所作之文章对《陈子昂集》最初编辑与历代流传概况、现存版本来源以及其间相关疑点等做了较为全面的梳理考述,翔实客观,可谓有心人也。
我之所以对《孟浩然集版本考述》一文有兴趣,不单单是因其为蜀本,同样还是有所偏好的缘故。先师临川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求学时,慕名听闻一多授课,欲以奇谈怪论拿高分,闻先生强调说,我鼓励独立思考,敢发异论,但首先必须端正态度,找到正确的方法。很多人以为闻先生是新诗人,靠才气发宏论,不知其背后所下的材料考据和文字校订训释的死功夫。在讲授唐诗课时,闻先生说,在李杜之前的一批作家中具有鲜明个性的,除了陈子昂张若虚外当推孟浩然。孟浩然诗,文字纯净平淡古今无二,特别拈出苏轼批评孟浩然没有才,闻先生辩护说,东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可能是受到闻先生偏好孟浩然的影响,以及为了弥补孟浩然生平文献研究的不足,临川先生选择以《孟浩然年谱》作为毕业论文,指导教师即为闻一多、罗庸两位老师。其事具载于正式出版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之中,两位名师指导一位本科学生毕业论文,除了西南联大我似乎未见到其他类似情况,恐怕也很难再见到。闻先生在指导毕业论文过程中,谈到资料收集的难度时说,做学问就像三湘的女儿红,长年累月一针一线辛苦织成。在临川先生摸索查询多时之后,闻先生提供了自己积累的资料供其选抄。可惜这本珍贵的毕业论文在“文革”动乱中遗失不存。其事我亦曾给永波聊过,在《蜀本孟浩然集版本考述》可以见其所下的笨功夫。唐宋时期四川眉山成都一带刻书业发达,蜀本具有较高声誉,诗人别集甚多,就一部而论似乎并无太多新奇可考之处。巴蜀书社出版的李景白先生《孟浩然诗集校注》前言曾简要谈及宋蜀刻本的价值,认为是最接近唐本的一个本子,但具体情况语焉不详。永波追根溯源,详加考论,先从选诗数量差异比较,指出《蜀本孟浩然集》所承传下来唐代王士源编辑本应有三个刊本,并说明其已非王本最初原貌,但却是仅存之宋刊本,价值自然无须多言。再将全书对于两宋皇帝七十处左右名讳一一通检,仅英宗有避讳情况而考订其刻书时间,由黄丕烈、赵万里等先生南宋中叶或南宋初而提前到北宋中叶英宗时期。最后再对考订宋末刘辰翁依据蜀本而刻的评点本可谓是其另一种形式的流传,影响很大,经元代日本人翻刻,以及明代顾道洪、李梦阳、袁宏道等校订本,皆为宋蜀本之变体。由此,蜀本的演变轨迹基本厘清,为校勘《孟浩然集》提供最可靠的版本依据。
纵览全书所论多为大家名家之别集文献,其中李杜诗歌文献分量尤重,李白三篇,杜甫四篇,东坡乐府,陆游诗稿,皆因其于中国文化与巴蜀文化中的重要地位,还有李德裕、柳宗元等。上述名家版本渊源复杂,虽有前修反复论及,仍不乏疏误可商处。永波另辟蹊径,或分期,或分体,细致入微,详加比勘,往往于前人忽略及疑惑处能予以揭示发明,实属不易。另有一些文献虽时期稍近,但其版本源流亦因不受关注重视,相对较少考证梳理,同样呈现模糊不清的状况,如《楊升庵文集》和李调元的《函海》(包括《续函海》),部头浩繁,多次刊刻,收录常有调整,回想过去曾为海外友人寻找《续函海》中所收韩国学者《清脾录》,颇费周折,或即与未注意其版本有关。永波对此分别予以考述,为使用者提供方便。更有一些著述文献当为其首次全面专门评介,如明代单复《读杜诗愚得》、蜀中词学名家学者谢桃坊《唐宋词谱校正》、白敦仁先生力作《彊村语业笺注》等,评价明代第一部杜诗全集注释本的特色与得失,条分缕析,让后人由此了解明代杜诗学之成就,也知晓老一辈蜀中学者在词学文献整理方面的学养识见与贡献,有助于学术交流与沟通。特别可贵的是,永波长期致力于留心收集蜀地文献,卷末一篇《清代蜀人别集经眼录》反映这方面的成效,其中许多鲜有目录文献之介绍。计有遂宁张鹏翮、张问安、张问陶世家;罗江李化楠、李调元(两种)父子;新繁费锡璜、广汉张怀泗、三台陈谦、中江李鸿裔、资中廖光、绵州吴朝品、彭县席夔、剑阁李榕、温江曾学传、新繁释含澈(两种)、什邡冯誉骢、成都胡延、金堂雷煓、双流章步瀛、罗江罗家龙、蒲江李家学、华阳冯江、郫县王光裕、双流刘咸荥(两种)、成都吴虞、泸州高氏兄弟诗抄(高堂、高树、高楠、高楷)、新都魏鲁、陈崇俭(金玉合刊)、仁寿毛澂、宜宾赵增瑀、成都邓镕、什邡冯庆树、新繁杨桢、宜宾杜关、华阳林毓麟和林思进父子;德阳刘子雄、江津吴芳吉(两种)、华阳徐炯、江安黄稚荃、华阳刘冰研等诗人别集四十余种,其中除少量诗人如张问陶、李调元、费锡璜、李榕、吴芳吉、林思进等曾经有过再版或整理出版外,许多版本皆难觅踪迹,甚至已较少为世人所知。收集诸本需要有见识,还需要有恒心和耐心,谓永波为有心之人此亦为明证。文章对作者简况、刊刻时间、版式序跋以及卷数、诗文特色等均作简明概述提要,前文论此书有助于巴蜀乡邦文献整理与研究,也正由于此也。
其书还算不上十分完善,有些论述亦不为定论,但由此可以见到其对学术的钟爱和执着追求。当今世风环境之下,文献学研究无疑是枯燥乏味且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但它却是从事古代文学与文化等人文学术研究的重要基础,须有一种甘坐冷板凳的决心和毅力才能有所收获,个中甘苦又非他人所知。永波正值学术研究大好年华,相信能够在此道路坚持并不懈努力,取得更加丰硕的成果。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