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获今年普利策奖的《同情者》

2016-12-14 03:10吴冰寒
博览群书 2016年10期
关键词:越战身份越南

吴冰寒

2016年美国东部时间4月18日下午3点,越南裔作家阮越清(Viet Thanh Nguyen)凭借其处女作长篇小说《同情者》(The Sympathizer)获第100届普利策小说奖。普利策奖评选委员会认为这部作品是“拥有两种心态、处在两个国家”的人讲述的移民的故事,填补了越南战争文学中的空白,让越南人发出了声音,促使我们其他人以新的角度审视40年前的事件。我们不禁会问:为何阮越清能凭借其处女作获普利策殊誉?《同情者》究竟讲述了怎样一个故事?

阮越清及其作品

阮越清为越南裔美国人。1975年越南南北统一时,年仅4岁的他以难民的身份随同家人逃到美国,后在伯克利加州大学学习英文和民族研究,于1997年取得英文博士学位,2003年起担任南加利福尼亚大学英文和美国人研究及民族学副教授。

尽管居美已四十多年,无论生活习惯和思想都已经完全美国化,可是阮越清仍觉得自己好像一直生活在越战的阴影之下,身份矛盾。阮越清曾在接受美国国家电视台采访时说道:“尽管我在美国长大,非常美国化,但是战争和历史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因为我不断地从父母或者其他越南人那里听到关于越南战争的故事。所以,我的记忆中有持久的创伤,一种战争并没有结束的感觉。家园已经失去了,但我们仍然期待未来有一天可以将它收回。”有色人种(东方人)移民到以白人为主的西方国家时,总觉得自己身份尴尬。他们希望融入新的国度,却又格格不入,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将来。何处又是吾乡?

阮越清的处女作《同情者》以一名没有名字的越法混血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讲述了他在上世纪60年代以国际交换生身份来到美国。返回越南后,参与越战。在西贡沦陷前夕,他已经官至上尉副官,乘搭最后一班飞机逃离越南赴美国。他同情共产主义,像一个“双面人”和“双心人”居住在洛杉矶。后来,他参与情报工作,一方面为河内搜集北越反攻南越的情报,一方面又帮助越南前将军,混进越南难民群体里试探情报,抓捕暗藏的共党特务,期望重整旗鼓,反攻越南。

阮越清的新作《永志不灭:越南与战争记忆》(Nothing Ever Dies: Vietnam and the Memory of War)也同样讲述了越战故事,但这场战役不仅指战场上的战斗,而且是战场战役与人民对战争记忆的一场角斗。战争已经过去,而战争记忆,战争所带来的创伤难以抹平。除小说外,阮越清还有很多专业著作,如《种族与抵制:亚裔美国的文学与政治》,同时也发表短篇小说。

作者在接受《南加州大学新闻》的采访时曾说道:“我认为(获奖)是前进的一大步。作为有色人种作家和亚裔作家的一分子,多年以来我们努力把不同的声音和视角带给美国读者,却总是受到忽视,或者不同形式地被边缘化。”

越战及越战文学

关于越战历史是这样记载的:1975年4月30日,最后一名美国士兵离开越南,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最不得人心的战争终于正式结束。在战争中,美军死亡人数约达4.7万人,受伤人数达31.3万人。战争给美国人民带来的精神与心理创伤则是难以估量的。在这段历史叙述中,我们很难看到越南人民的影子,听到他们的声音。

历史不会关注弱者,历史的宏大叙事只会宣扬西方成功的故事,下层和边缘群体往往是遭受排斥和压迫的受害者。历史的宏大叙事不会给弱者发声。“越战”给越南人带来的伤害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命运扭转很少受到关注。正如阮越清曾說过的,在美国,大多数人似乎总嚷嚷着“越战”中死了5万余美国士兵,但是,这场战争却是牺牲了数百万越南人。然而,这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

可滑稽的是,“越战”这场让美国惨败的战争反而产生了许多一流的战争文学作品,诞生了特殊的越战文学。这不禁让人们反思,从创伤到文学,大量的文献及作品都在告知世人,这场战役仿佛就是美国自导自演的一场独角戏。如同历史记载,在这些文学作品中我们几乎听不到越南人的声音。阮越清的《同情者》以其独特的视角,填补了越南战争文学中的空白,让越南人发出了声音,促使我们以新的角度审视40年前的事件。

同样是在战争的大背景下,阮越清的《同情者》摒弃了历史的宏大叙事,关注以往被忽视、被排斥的下层和边缘群体的经历,不再相信那些以精英为主角的英雄故事。小说叙述者并非英雄,而只是一位连名字都没有的间谍,关注以往选取细节进行刻画的文本,有血有肉,充满生命力。而细节并非琐碎,细节更加宏大,也更令人动容。战争带给人的创伤难以抹平,当死亡也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幸存者常带罪恶之感,常问:为何存活的是我?他们比我们更值得活下来。杀掉同胞的阴影也挥之不去。主人公为保护自己杀死贪食长官后,长官一直像幽灵一样环绕出现在主人公左右,“我总是在街道转角处看到他的影子,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杀死长官的悔恨之情不断涌现,就好像每日定时找我收债一样”。审视战争,参与者们提出疑问:“反对权威的人掌权后又会做什么?”“革命胜利后,革命者又要去做什么呢?”“为什么呼吁独立和自由的人反而剥夺了别人的独立与自由?”“我什么都不相信,是不是疯了?”而这些问题,只能留给主人公他们自己。明日的世界是怎样的?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才能见到明日之美好。如小说最后主人公说道:“我们发誓只遵守一个诺言:我们将会好好活着!”

多重身份挣扎

“我是个间谍,一个潜伏特务,一个卧底,一个双面人。也许并不意外,我也是个双心人,可能并不令人惊讶的是,我也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我不是来自漫画书或恐怖电影的变种人,尽管一些人如此看待我。我只是善于发现战争双方的问题。”《同情者》开篇如此写道。

主人公没有名字,他的身份是谜。深陷于两个世界,拥有两种身份而不知归属,何处是吾乡?何时为自己?身份挣扎,一生漂泊。主人公的生活不仅是双面的,而且还是双面多重的。生为法越混血,被国人当杂种看待;后为间谍身份,戴面具隐藏自己,后发现面具脸成了真实的脸;远离故土,大多数时间在美国度过,但从未真正融入与被接纳。内心纠结,一生漂泊,无身份认同的挣扎无时无刻不撕裂着他。他不敢相信,不敢爱,一直保持着单身状态。对他而言,自己内心就是战场,进行着战争,要在不同的种族和不同的国家之间鏖战。如主人公自己所言:“我像被缚的仆人一样生活,我是依靠福利生活的难民。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我是一名间谍,失眠症是我的常态。”

法越混血造成身份挣扎。主人公的母亲为越南人,父亲为法国神甫。尴尬的混血身份带给主人公无尽的辱骂与被鄙视。主人公从未见到过父亲,从未得到过父爱,父亲不在乎他,不理睬他。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联系他便是写信告知他母亲去世的消息。信件内容简洁切中要害:“你母亲由于患肺结核病去世,她在墓地里安息,且竖有一块真的墓碑。”除去父亲的冷漠,主人公的亲人们也不认可他,把他当作混血的杂种对待。“我的阿姨不希望表亲们跟我一起玩,不允许我跟他们一起共餐,每到新年,其他孩子们最幸福的时刻,反而我的阿姨们给我的伤害却最深。我能记住的第一个新年,是在我五六岁左右,跟我其他表亲们相比,我的表现最好,可是我的二姨却没有理睬我,没有给我红包。而妈妈的9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也只是看着我,而我双手合十,盯着他们,希望他们给我发红包。可是,他们只极其冷漠地看着我。后来善良的阿姨、舅舅给了我红包,但数额只是我表亲们的一半。我很困惑。而我一位很会算计的表兄很骄傲地给了我答案:因为你是混血,你是杂种!”

美越文化的撕裂。主人公生于越南,后来被派到加州上大学,研习美国文化。在学习过程中,主人公十分努力。这时,他对美国的爱就开始了。他当然明白成就美国梦要面临的问题,要白手起家独立获得成功,要以全新的身份在美国重塑自己。他学习十分刻苦,体现了亚裔移民的一种逆反性刻苦——愈不来自那个国度,愈要对那个国度的文化达到一种理解性熟知。这种刻苦也体现在小说主人公的观点上。在小说前半段主人公说非常愤恨美国人认为越南人英语都不是很好的这种偏见,于是他偏偏说着一口通过电话会以为他就是美国人的流利标准英语。可即便这样,主人公仍为真正融入当地文化,被美国人当作“他者”对待。他与美国同事的交流就如一场东西方的鏖战,而主人公却总不自觉地陷入东方学陷阱中。在主人公重回美国后,作为“他者”生活在这个国家中,他深刻理解了美亚混血(Amerasian)这个词真正的含义——永远深陷两个世界,而不知归属。主人公回顾在加州求学的经历,有一次老师克莱尔给他布置作业,叫他写出自己身上的东西特质,主人公刚开始还以为是老师开的愚人节玩笑,可是老师却很严肃。此时主人公顿悟:在西方的东方人,他们永远无家可归,永远是外国人、陌生人。

双重间谍身份的困惑。越南战争期间,主人公在中学时代已秘密加入了隶属北方的党组织。在1975年4月,越战即将结束,西贡势遭共军解放。主人公奉命打入南越军队,当上了深受将军信任的上尉副官,并随其残部逃到美国,一边为河内搜集流亡越军反攻社会主义越南的情报,一边帮助将军在洛杉矶的越南难民群体中清党,抓捕暗藏的共产党特务,以图重整旗鼓,拉起一支队伍,打回老家去。主人公的内心极其矛盾,“我是个间谍,一个潜伏特务,一个卧底,一个双面人。”他如是陈述自己的身份。而双面做人,对主人公而言极其熬煎,他不停在反思,在质问所做之事的正确性:“他们是我的敌人,但同时他们也是我的手足。他们亲爱的城市即将陷落,而我的将要解放。”特殊身份让主人公总是与自己的同胞为敌,所以他彻夜难眠,惶惶不可终日。当他谈到自己间谍身份和演员的区别时,他认为自己连演员都不如,“大多数演员多数时间是不戴着面具的,而我,则相反。很多时候,在梦里,我梦见自己撕掉了面具,可发现,面具才是我真正的脸。”真正的我又在哪里?

兄弟情谊:另一种温暖

由于主人公间谍的特殊身份,保持单身是他自己认为最好的状态。所以,除开几段情感的涟漪外,作者对主人公情感的描写很少。可合上小说,再回忆起《同情者》这个故事,仍然被深深打动的还是主人公与波、曼间的兄弟情谊。主人公、波、曼三人为中学同学,三人相依为命,互相鼓励。波性格直爽,冲动,重情重义;曼很冷静,善于分析。波在父亲被北越共党杀害后,服务于南越政府,而“我”和曼则是北越共党安插在南越的间谍,“波的任务就是杀害我和曼的同志”,波是我们的“敌人”。

如果维系我们友谊的代价是死亡,那我们谁都死不足惜。在学生时代,三人远离故土,来到美国,互相鼓励,谈人生,聊理想和儿时最美的夢。三人的友谊超越了彼此不同的信仰。正如波所说:“希望很微薄,而绝望很深厚,可是我们的友谊更深厚。”于是三人立下誓言:如果某一天我们的兄弟情谊受到死亡的威胁,那么我们仍不背叛,选择死亡。他们选择为兄弟情谊而死。

兄弟情谊给一生漂泊,找不到归属的主人公另一种温暖。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是一座孤岛。

母爱:内心深处的暖流

母亲为主人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虽然主人公从未正面叙述自己的母亲,读者也无从得知母亲的外貌、形态、年龄,但母亲形象一直伴随着他,伴随着读者。主人公在困惑不解之时总会想起母亲的话语,宽慰、鼓励他,帮助他找到自己、生活目的及前行的动力。母亲在主人公成长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母亲的死很神秘,带给了主人公巨大的打击。母亲在主人公大三那年去世,年仅34岁。主人公第一次且唯一一次收到父亲的信件便是那封告知他母亲去世的讣号。主人公不相信,在他记忆中母亲身体虽然羸弱,但没有肺结核病。主人公极其难受,悲伤之情淹没他的内心。母亲不在了,他再也不知道信写给谁了,内心的话跟谁诉说了,剩下的路,要自己走。

母亲温柔、善良、善解人意,也充满着力量,在法国殖民期间跟一位法国牧师生下了主人公。特殊时期的特殊结合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祝福,主人公从一出生便被贴上了“杂种”的标签,受人唾弃。母亲隐忍,哭泣,但却一直保护着他。主人公记忆中的第一个新年得到的红包只是自己表亲的一半,表亲解释说因为他是杂种,只有一半属于越南。年少懵懂的主人公不知杂种的意思,询问母亲。母亲哭泣,把主人公拥入怀中,告诫他:“你要证明给他们,你要比他们都努力,你要比他们学得都多,懂得都多,你要比他们都厉害。你要向我承诺你会做到!我承诺了。”此时的母亲不再羸弱,忍气吞声。母亲突然迸发出了推动主人公向前的力量,埋下了逆反性刻苦的种子。

母亲的鼓励,前行的动力,生命的意义。主人公以难民、“杂种”身份到达美国之时,得不到美国人民的尊重,自己也极其不自信,很难融入。可每当生活很困难之时,母亲宽慰的话语总会萦绕耳旁——“记住,你不只有一半,你有他们的双倍。”主人公说:“尽管我很贫穷,我是混血,可是母亲的鼓励和坚定的信念鞭笞我迎接挑战,创造机遇。”

虽然母亲为仆人,未受过教育,但用生命的经历与体验给了主人公许多至理名言。如他所言:“我的杂种身份,让我不知去监视谁,同情谁。许多杂种像杂种一样处事,而我不能。我的母亲教我要模糊‘自我’与‘他者’的界限。”主人公继续叙述自己便是母亲模糊“自我”与“他者”的产物。母亲包容意识很超前,她不是简单的仆人。法国殖民时期的越南,殖民者在越南土地上将本地人视为“他者”,弱势群体,“他者”与“自我”根本不可能和平相处,而母亲用自己善良的心宽恕包容,教会了主人公博爱。

母亲是主人公在这个世界最爱的人,是主人公的精神支柱,是孤独之时内心深处的暖流。母亲去世对主人公的打击巨大,可只有好好活着方能看到明日之曙光。剩下的路,要自己走。

《同情者》里的主人公虽为越法混血的“杂种”、越美文化的“杂交”及身为间谍的双面多重身份,但他一直未接受这样的一种状态。主人公一直在思考,寻找,寻找自己,自己的根,自己的归属。他一生漂泊,寻找爱,渴望爱,却害怕爱。我是谁?何处是吾乡?我是彼时的我。而人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或许这是作者能给出的最好的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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