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圆

2016-12-14 01:30杨猎
安徽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棋牌室雅丽儿子

杨猎

放下话筒,曹雅丽瞬间感到睡意全消。窗外的阳光透过褪了色的粉底丝绸帘子,已将整个房间洒得柔和亮丽。平时这个时间,她还在睡眠中,即便有间歇的清醒,她仍慵懒地躺在床上,大脑混混沌沌或一片空白,只需把眼睛闭上,旋即又睡过去了。五年来不变的生活规律使她养成了习惯,跟生活质量无关,所以感觉不出此乃幸福抑或悲催,无非周而复始罢了。

曹雅丽迅速套上宽大的连裤衫,趿着鞋奔向卫生间洗漱,动作轻巧敏捷,一点不像身体肥硕的女人所为。完了将冰箱里昨晚的剩菜剩饭拿出来,放进微波炉热热,稀里糊涂地完成了早餐。说到底这也是生活习惯的一部分,不过今天的饭菜感觉较以往可口多了。

曹雅丽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十点,现在该做些什么呢?打扫房间卫生、张罗晚餐的花样都嫌早,涛涛电话里说要下午四点半到,她显然没必要如此匆忙,只是再没法睡了,跟初恋少女准备见情郎的心情差不离吧,曹雅丽肥圆的脸上兀自笑了笑。儿子春节时来住过两天,此后只在电话里释放她的相思与关爱。一晃半年,估计他又长高了长帅了,她站在房间中央甜滋滋地想象着。

闲着也不是回事儿,曹雅丽决定先去水果超市转转,买些涛涛爱吃的新疆提子和水蜜桃。中午给文姐打电话,让她替自己照管棋牌室的生意,她答应儿子回家来一定陪着他,决不带他进棋牌室。儿子之所以极少来她这里,有一部分原因是前夫及儿子都讨厌棋牌室乌烟瘴气的环境和那些粗俗猥琐的牌客。至于照管几天,则看涛涛肯在这里住多久了。棋牌室可是一天不能歇業的,一旦关门,那些摇摆的牌客便会涌向斜对街阿炳的棋牌室,再欲拉回就难了。尽管前夫与儿子鄙视她这营生,然而曹雅丽却是靠它来维持生计的,她丝毫不敢懈怠。

关门下楼,曹雅丽的步子迈得欢快而有节奏,聒噪的知了声似乎不那么烦人了,暴烈的阳光也没以往的灼热,她哼着昨晚睡觉前重播的《中国好声音》学员演唱的《爱是一颗幸福的子弹》出了单元楼。走了约二十来米,也就是这幢楼最边上的一个单元口时,从楼上掉下来一只洋娃娃,她下意识地抬头仰望,见二楼的窗户有两个小孩子趴在窗台上,她于是捡起洋娃娃,欲朝窗口扔回去。这时窗台上的小男孩朝曹雅丽喊了声阿姨,说,求求你去找我爸,叫他回来把门开开,好不好?曹雅丽还愣在那里,旁边的小女孩嘟着嘴道,阿姨,我想出来玩。曹雅丽听明白了,是孩子的家长把门反锁了。曹雅丽问道,你们自己不会打电话吗?男孩说,打过了,爸不肯让我们出来玩,我们在家里闷死了,阿姨帮我们去求求情,放我们出来玩。曹雅丽望着两个可怜巴巴的小孩,有点同情他们。她知道他们的父亲在蔬菜市场卖鱼虾,门口常停着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上面有几只铁皮箱和氧气泵什么的。曹雅丽有点犹豫,总感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们是外来的租户,换了本地老邻居,她肯定二话不说就替他们跑一趟,还会数落当父亲的一番。两个小孩见她站着不动,又争先恐后地向她求情,一口一个阿姨地叫唤。曹雅丽终于心软了,反正自己去水果市场,隔条街便是蔬菜市场,就说,好吧,我去替你们捎个口信,你们别再趴窗台上了,危险。

在水产区找到了小孩父亲的摊位,他正忙着对付好几个顾客,过秤收钱,剖肚刮鳞,打着赤膊的上身汗水直淌,手上臂上沾满了鳞片血污。曹雅丽感叹,眼下人都珍惜生命,吃鸡鸭恐染禽流感,以至于水产海鲜生意特别旺。她默默地站了会儿,趁他把剖好的鱼递给顾客的间隙,上前一步说,鱼老板,你家小孩要我来说一声,放他们出来玩。鱼老板扭头望她一眼,感觉认出了她,便友好地笑笑说,随他们去,他们很顽皮的,出来玩我没法安心做生意了。曹雅丽批评道,你只顾赚钱不让孩子玩耍要不得,他们说都快闷死了。鱼老板嘿嘿地笑了笑:买主这么多,我哪走得开。曹雅丽想想也是,现在正值午餐前售卖高峰,如此多顾客他舍得放弃?自己棋牌室三缺一的时候憋着尿也要千方百计找人凑齐,于是说,要不你把钥匙给我,我去给他们开门,再带他们到这里来。鱼老板一听立马摇头:不行不行,到这里玩更容易闯祸。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帮个忙,替我管住他们,就在楼下小花坛玩一会儿,我收摊了就回来。

曹雅丽心里嘀咕起来,儿子下午回家,她该提早做些准备,不能耽误了要紧事。她掏出手机望了下时间,十点半,就随意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鱼老板眼睛转向水池,手在水中捞着什么。嘴上说,有两个菜馆老板每天中午要来拿鱼,一般十二点才能到家。曹雅丽出乎自己意料地点了下头:行,我替你照看到十二点。鱼老板在水中抓起一条鲈鱼,用力摔在地上,快速地剖肚刮鳞,然后装入塑料袋,又从裤袋内摸出一把钥匙,与塑料袋一起递给曹雅丽。曹雅丽愣了下:这是干吗?鱼老板说,拿去吃吧,一点谢意。说完把鱼和钥匙放在水泥台面上,忙着去对付其他顾客。

瞧他忙的,推让反耽误他做生意。曹雅丽拿起塑料袋和钥匙迅速离开,直接到鱼老板家打开房门,两个小孩像打开了笼子的小鸟一拥而出。曹雅丽连忙反手把门关上,紧跟着下楼,把钥匙交给大一点儿的男孩,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回家把东西放放,再领你们去小花坛玩。

曹雅丽回家将鲈鱼丢在水池里,也顾不上洗净放冰箱了,忙着下楼。鲈鱼确实增添了她不少责任与热情,想想人家父亲这么懂道理,她更不能敷衍了事。她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牵起小女孩的手,一同朝小花坛方向走去。这时,一辆锃亮的轿车直冲过来停在了他们面前,曹雅丽正欲不客气地斥责司机,车门开了,涛涛从副驾驶座下来,喊了声:妈,我来了。

曹雅丽怔了怔,愠怒的脸色顷刻露出甜蜜慈爱的笑容,她丢下小女孩的手,上前一把搂住儿子,肥圆的脸贴上去猛亲几口。涛涛一下挣脱母亲,用手擦了擦脸说,妈,把书包拿上,快去家里,外面这么热。曹雅丽听话地从座位上拿起书包,这才想到问儿子:你不是说下午来吗?涛涛懒懒地说,我爸等会儿派周叔叔去宁波办事,要晚上才能回来,就提前把我送过来了。曹雅丽哦了声,便礼貌地与司机打声招呼,关上车门。司机也挥挥手,旋即起动车子朝前开去。

两个小孩都傻在那里,曹雅丽对他们说,你们在这里先等一下,我回家——涛涛,要不你也去小花坛一起玩?

妈,我肚子饿了,吃完饭我还要练书法哩。涛涛说着率先朝前走去。曹雅丽没辙了,上前几步又停下来,扭头对两个小孩道,你们上我家玩一会儿吧,等我儿子吃过饭,再领你们去小花坛。走在前面的涛涛回转身来,不悦道,妈,你干吗让他们来家里,烦不烦呀。小男孩本来已跟上来了,听了涛涛的话,脸色涨红了,止住了脚步,说道,阿姨,我们不喜欢去别人家,我们自己可以去小花坛玩。说完,牵起妹妹的手转身就走。

曹雅丽无奈,在后面叮咛:要注意安全,别跑远,等会儿我下来看你们。

回到家,曹雅丽赶紧动手淘米烧饭,冰箱里的菜仅可做肉饼蒸蛋和冬瓜炒笋干,这太寒碜了,虽说中餐可以简单些,两个菜招待难得回一趟家的儿子终究说不过去。可儿子嚷着肚子饿,去菜场买来回要花好些时间。曹雅丽嗔怪地想,那个自以为是的父亲随意改时间,还不给儿子准备些点心。抱怨归抱怨,她仍决定以最快的速度跑一趟菜场,正要出门,她才忆起水池里有条老板给的鲈鱼,看来是急昏头了。红烧鲈鱼还是儿子比较爱吃的。行了,就这三个菜,晚上再弄丰盛些。

儿子确实饿了,狼吞虎咽地扒拉着,开着空调脸上依然汗津津的。曹雅丽在一旁又怜又爱地絮叨,慢点吃,别噎着,一边拿着抽纸替儿子白净的脸上擦汗。吃完饭,曹雅丽立马收掉桌上的碗筷,腾出空来让儿子练书法。儿子说餐桌上摊得开。

涛涛等母亲收拾停当,从书包里拿出一沓宣纸,还有毛笔砚台和“一得阁”墨水,他让母亲在旁边盯着他,说手上的毛笔弯了要提醒他,砚台里的墨汁干了就添上去,画满一张宣纸就拿到旁边的凳上晾着,他要带回家给爸爸检查。曹雅丽自然是乐意的,不过她想到鱼老板的两个孩子,就对儿子说,妈先去小花坛看看那两个小孩,别跟其他小孩吵架了或跑远了。涛涛不屑道,妈,你跟那些乡下人什么关系,干吗去管他们?曹雅丽说,孩子的爸爸托我看管他们,我不能不负责任。她还想说你吃得津津有味的鲈鱼就是他们爸爸送的,转念一想不妥,反让儿子以为她贪小了。涛涛小嘴撇了撇,抱怨道,早知你要跑来跑去,我还是在自己家练,你又老打电话叫我来。曹雅丽一时噎住了,心里生出些许不快,觉得儿子对她轻蔑必是受他爸爸的影响,以前她想跑到城西前夫居住的高档小区接涛涛,总被涛涛拒绝,说她太俗太胖,邻居和同学见了会嘲笑他——“俗”肯定是他爸爸的字眼。但儿子对她似乎也不亲近、不在乎。曹雅丽怨怼地暗叹一声,老话讲,宁要讨饭娘不要当官爹,她不清楚是世道变了,还是她这个当娘的实在不称职。

好好好,妈陪着你。曹雅丽无奈道。想想是自己几次三番打电话要他过来的,那只好等他歇息时再去小花坛了。

儿子练的不是字,而是一个个圆。曹雅丽站在旁边,盯着他手腕上的笔杆。等画满了一张,曹雅丽忍不住问儿子:画这么多圆干吗?儿子说是爸爸布置的,暑假每天必须画三百个圆,大和小两种。曹雅丽心疼地说,他有病啊,画这么多,手还不僵硬?妈替你想个办法,小圆就照硬币画,大圆饭碗茶杯随你选,不是又轻松又快吗?儿子哈哈哈地笑开了,说,妈,你真是没文化,照东西画还练个啥,爸爸说老一辈书画家都是从画圆开始练的,有的还要在手腕上顶一只酒盅,这样基础打好了才能成书画大家。

曹雅丽心里嗤的一声,前夫自己成不了书法家,就把梦想寄托在儿子身上。按理说也不是坏事,可涛涛才上小学一年级,让他每天画三百个圆,岂不是把他所有业余时间都抢占了?问题是儿子似乎挺得意的,必定是被前夫灌输坏了脑子。曹雅丽宁愿儿子像周围那些打打闹闹却天真快乐的孩童。

涛涛画到二百个圆时,明显有点疲乏了,遂将毛笔丢在砚台上,去冰箱翻找,里面什么可吃的东西都没有,他怏怏地退回来喝了几口白開水。曹雅丽见状,下意识地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呀,快三点半了。她随即对儿子说,涛涛,你在家休息一会儿,我去买些菜,还有喜欢吃什么零食告诉妈,妈一起买回来。涛涛满不在乎道,买两瓶口味不同的营养快线和水蜜桃吧,吃过晚饭我就回去了。曹雅丽怔了怔,忙问,你连一个晚上都不住,干吗这么急着回去?涛涛说,明天下午要听一个艺术讲座,周叔叔有事跑不开,只好晚上接我回去了。曹雅丽气哼哼道,你爸把你当大人了,连一点玩的时间都不给你。说完匆匆跨出门,涛涛晚上要走,她更该早一点去买菜了。

素菜和猪肉、卤鸭有了,她还想买几条黄鳝,便转到水产区,正好跟鱼老板解释一下没有陪小孩的缘由。可鱼老板的摊位上没人,一般来说三点后摊位老板都开始做晚餐生意了。曹雅丽便问隔壁摊位的女摊主:这位鱼老板怎么还不来做生意?女摊主正闲着,听了她的询问,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痛苦状地摇摇头,随后说,他小女儿中午在贴沙河淹死了,他人都快疯了,还做什么生意?可怜哪。

曹雅丽听了猛地骇了一跳,手上的素菜袋子稀里糊涂地掉在地上。她翕动着嘴唇,嗫嚅地说,那,他……她怎么会……

摊位前有两位顾客来问价了,女摊主便忙着去应付他们。曹雅丽呆滞地站了会儿,这才想到什么似的拾起地上的菜袋子,迅捷地出了菜场,连黄鳝也懒得买了。她只在菜场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饮料和一堆桃子,慌里慌张地小跑着往回奔,已顾不上罩衫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肥硕的胸部上。

曹雅丽直奔鱼老板的租房,她企望女摊主是个间歇性精神病,或因抢生意对鱼老板怀恨在心,趁他不在就诅咒他。

手哆嗦着敲了几下门,门迅速地开了条缝儿。曹雅丽对屋内的小男孩说,能让我进来吗?小男孩眼泪汪汪地盯了她一会儿,把门上的链条拿下来,曹雅丽急不可耐地开大门进去。

逼仄的小房间没其他人,小男孩开始抽泣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滚出眼眶。曹雅丽的心紧缩了下,什么都明白了。她呆呆地站了会儿,稍许轻声问道,你爸爸呢?小男孩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得更加厉害:在医院里,晚上爷爷奶奶也要过来。曹雅丽把桃子丢在地上,腾出一只手去摩挲小男孩颤动的肩,自己的鼻头根也是酸溜溜的。静默片刻,她才询问起兄妹俩怎么会跑去贴沙河。

小男孩的抽泣稍稍平息下来,他断断续续地将经过告诉曹雅丽。

兄妹俩起先在小花坛玩得挺开心,捉蝴蝶,坐跷跷板,不久来了三男两女五个与哥哥一般大的孩子,都讲本地话,他们在树荫下追打戏闹,好几次把妹妹撞倒,哥哥气不过,跟他们争论,几个人一拥而上,叽叽喳喳地嘲笑他们是乡下人,让他们回乡下玩去,两个男孩还动手推搡哥哥。妹妹哭了,拽着哥哥的衣角要离开,哥哥自知待下去更吃亏,便护着妹妹离开小花坛。可他们没地方玩了,又不愿回家,兄妹俩盲目地转来转去,就转到了贴沙河边。妹妹见河边的草丛树林中有许多蜻蜓蝴蝶翩翩起舞,兴奋地奔过去追逐,哥哥随之也发现头上长着一绺金色羽毛的小鸟憩在一棵矮树上,看上去身体受了伤,或十分饥饿了,他欲上前抓捕,小鸟扇动下翅膀,艰难地飞向前面的一棵树冠,他又朝前追去,如此几个回合,小鸟总算被他捉住。待他兴冲冲地返回时,妹妹已不见踪影,他到处寻找,才发现河中央有很大的波纹水泡,水面上漂着一条小辫子,可他不会游泳,急得大喊大叫,却没一个大人经过,只有两个比他还小的姑娘,闻声跑来,一看吓得拔腿就跑。他愈加惊慌了,想蹚水过去,但两条腿直打颤,他想到了父亲,赶紧跨上岸,飞一般地朝菜场跑去……

曹雅丽恍恍惚惚地回到家,涛涛过来翻了翻她丢在地上的几只袋子,马上气不打一处来:妈,我要你买营养快线,又不是果粒橙,果粒橙有色素你都不知道?水蜜桃也没买。曹雅丽茫然地哦了声,生硬地说,不想喝就放着吧,等会儿再去买,妈要弄饭菜了。说完,提起两只蔬菜袋步入厨房。

不一会儿,涛涛进到厨房,告诉曹雅丽,刚才父亲打过来电话,说周叔叔明天下午有空了,如果他想在母亲这里住一晚,可以让周叔叔明天下午来接。曹雅丽寡淡地问,你自己想不想住这里?涛涛说,随便。曹雅丽有气无力道,那你晚上回去吧。

司机晚上八点半来接涛涛,曹雅丽神情木然地望着儿子钻进轿车,也没有叮嘱什么,只费力地抬起手臂朝轿车挥了挥。

一个人在家待不住,以往这个时间都在棋牌室,但曹雅丽今天不想过去,反正有文姐照应着。她出了门,盲目地移动着沉重的身躯,不知不觉来到了贴沙河边,她的心像被拎了起来似的悬在了半空。她下到河边,河水在灰暗的天光下更浑浊了。眼前仿佛有个小女孩在河中拼命地挣扎,她禁不住喃喃自语:小孩,你干吗要跑到河里玩呢?你要淹河里还不如在家闷死好。河水纹丝不动,好像连河里的鱼也淹死了。以前在贴沙河也有小孩被淹死的惨剧,她如听到马航MH370失联一样,当作棋牌室茶余饭后的话题,然而小女孩的死,鬼使神差地使她成了除贴沙河之外的罪魁祸首。

曹雅丽确实打心里怪罪自己。假如她不答应去向他们父亲拿钥匙,假如那个自以为是的前夫不把儿子提前送过来,假如涛涛同意让两个小孩一起来家里玩,假如她不顾儿子的反对去小花坛看他们……

接连几天曹雅丽都没去棋牌室,她让文姐继续照管着,不为别的,只因脸上实在堆不起笑来招呼那些必须笑脸相迎的牌客。

直到第五天,曹雅丽才勉强打起精神来棋牌室,文姐和一些老牌客均不知小女孩的死与她有牵扯,他们一如既往地与她打哈哈,聊些粗俗的笑话,她表面上周旋着,内心里的感觉恰似哑巴吃野果,说不出的酸涩。

吃过晚饭,曹雅丽觉得头痛得厉害,便步出棋牌室,欲找小广场跳舞的文姐替她照看会儿。这时,鱼老板过来了,她的心慌乱地一颤,想笑笑,脸上干涩得实在挤不出一点笑来。

鱼老板将一袋东西摔在门口,她一瞧,是那时忘了提回来的桃子,这些桃子全都烂了,千疮百孔地滚了一地。曹雅丽的身体不由得阵阵绷紧,颤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大脑里全成了糨糊。

你就拿这些桃子来赔偿我失去的女儿?鱼老板直瞪着眼,脸色铁青,身子好像还有些摇晃。

曹雅丽料到魚老板总归要来找她发泄一番的,她像等待宣判的犯罪嫌疑人一样,既紧张又盼着早些到来。似乎他不来找她宣泄一番,她的心便永不会安宁。

曹雅丽强迫自己稳定情绪,将早在心里念叨过多次的愧疚委婉地道出:真对不起!我没想到我儿子会早上来,我也不想推卸责任,可这事儿我没法给你补偿,只能说对不起。往后有什么难事儿要我帮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的决不推辞。你也别太难过了,保重身体要紧,你还有儿子要抚养哩。

鱼老板愣了愣神,一屁股跌坐在棋牌室门口的破沙发里,继续凶狠地盯住曹雅丽。曹雅丽也在旁边的一张竹椅上坐下,该解释的该道歉的全表达了,接下来唯有不断地安抚他。她理解并哀怜他剜心的疼痛,让他把满腹的心酸倒出来也好。

果然,鱼老板自顾自地倾诉起来……他说对不起死去的老婆,老婆临死前特别交代他,寻多少女人都可以,但别正式结婚,起码得把两个孩子抚养到成家立业,要让两个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否则她会死不瞑目的。他也郑重地答应老婆,一定把俩孩子平安健康地抚养大,决不让他们受委屈,还要培养他们上大学,干体面的工作……

鱼老板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声音初时含混沙哑,慢慢地成了嚎啕恸哭。曹雅丽茫然不知所措,脸色僵硬地望着他。假如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在她棋牌室门口放肆哭诉,她早找人轰走或叫110了。这岂不是来砸场的吗?

门口已聚集一些看热闹的人,连室内正鏖战的牌客都纷纷出来围观,大家甚为惊讶地瞧瞧鱼老板又望望老板娘,不知他们之间有何缘由,所以既不好劝导也不便责怪。

鱼老板似乎累了,他费力地站起身,梦幻般地晃了晃头颅,又朝曹雅丽愣神地盯了会儿,然后离开了。曹雅丽见状,深深地吐出一口大气。

翌日中午刚打开棋牌室的门,文姐就来了,她瞅瞅曹雅丽的脸,关切地问,丽丽,你脸色不大好,没病吧?曹雅丽淡淡地笑笑,摇摇头。文姐又说,丽丽,这几天我看你总心神不定的,是不是有心事?曹雅丽叹口气,干巴巴地说,没事,都过去了。文姐仍追着问,刚才听老鬼说,昨晚有个卖鱼的外地佬来这里哭闹,他凭什么呀?丽丽,难道你跟他……

曹雅丽知道文姐想歪处去了,有点哭笑不得。她懒得理她,自顾自烧水。棋牌室一个午场一个晚场,最累的便是牌客到来前要把十几壶水烧满,文姐常过来帮忙。她们以前在工厂就算闺蜜,关系至今牢固。

文姐一边灌水,一边仍纠着不放:老鬼也是听来的,说那卖鱼佬很过分,哭闹不算,还把东西摔在门口,老鬼这家伙怀疑——

怀疑什么?曹雅丽下意识地停下手里的活,扭头问。

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文姐将灌满水的茶壶放在炉子上,继续道,他怀疑你看中他模样好,又吃了他许多鱼,便答应与他暗暗交往,结果又反悔了,就拿些东西象征性地还他,他当然不肯了。

曹雅丽苦涩地笑笑,已不想生气了。别人喜欢怎么编就怎么编吧。不过对文姐,她认为不该再隐瞒下去了,于是她粗略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文姐。

文姐听了,足足呆了两分钟。随后,她安慰般的在曹雅丽肩上轻轻拍了拍,说,过去了就好,过去了就好。

谁知,第二天晚上鱼老板又来了,曹雅丽着实大吃了一惊,心里叫苦不迭。她只能一脸死相地觑着他,不愿再去搭理。鱼老板跌跌撞撞地坐在破沙发里,脸上红得青筋都凸了起来,显然喝了许多酒。他垂着头发愣,曹雅丽默默地替他泡了杯茶,鱼老板接过喝了几口,又开始自言自语地重复昨天的话来,一副沉浸于自我意識中的恍惚,不知情的几乎听不明白他嘀咕些什么。曹雅丽头都炸了,仅仅如此她尚能无动于衷,但他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哭泣的声音更显悲怆。她忍不住道,鱼老板,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别伤心了,好好赚钱抚养儿子。我也是做好事反遭了罪,心里也后悔死了,大不了我给你些钱,求你别再骚扰我了。鱼老板根本没听进去,依然鼻涕眼泪地流着,冷不丁凄声哭喊:菊花呀,我对不起你;女儿啊,你在哪里……

一些牌客不满了,尤其几个手气不顺的就大声训斥鱼老板,甚至有两个男人要动手了,曹雅丽赶紧拉开他们,求他们千万别打架,今天输钱的牌费全免,然而一些人不买她的账,恼怒地扔下牌费便走,到斜对街阿炳的棋牌室去了。曹雅丽的身心仿佛被肢解了,一时难以拼凑在一起。她已然看到了每天晚上,鱼老板在棋牌室门口哭闹的尴尬场面,而她束手无策。

次日上午,曹雅丽早早起床,去银行取出五千元,赶到蔬菜市场水产区。鱼老板的摊位上没人,她问旁边的女摊主,女摊主摇摇头道,自他女儿出事后,他整个人变了,老是喝闷酒讲胡话,做生意也不勤快了,唉……可能下午会过来吧。曹雅丽好奇地问,那儿子呢,他也不管了?女摊主说,他儿子前几天跟爷爷奶奶回老家了。

曹雅丽道声谢离开,心里空落落的,想不好该不该去他租房找?关键从鱼老板目前的状况看,他仍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钱对他不一定起作用。

中午,文姐一见曹雅丽便嚷嚷:你还说过去了,昨天,那个人是不是又来闹了?曹雅丽没吭声。文姐说,今晚我不去跳舞了,把老鬼也拉上,那人再来就对他不客气,凭什么?!人又不是你弄死的,关你屁事。曹雅丽想拒绝,怕事情越弄越不可收拾,可是文姐的脾气她清楚,遂懒得废话。

晚场开始,来棋牌室的人较以往明显少了,曹雅丽料到会有如此结果,可她拿鱼老板一点没辙。她有点心力交瘁了,想过把棋牌室转掉,问题是转掉她靠什么生活?况且经营棋牌室又十分适合她。怎么办?倘若棋牌室仅靠几个铁杆牌客维持,收入或许不够房租水电费。望着斜对街阿炳的棋牌室人满为患,曹雅丽脸上阴得能拧出水来。

鱼老板果然又来了,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跌坐在破沙发里,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嘀咕着,偶尔还抬起手来做着辅助语气的手势。曹雅丽懒得理睬,兀自坐在室内空位子上。文姐打完一盘牌,示意下老鬼,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

你闹够了吧,好回家睡觉了。文姐拉拉鱼老板的衣袖说。鱼老板似乎没感觉到,依旧哭诉着自己的遭遇。老鬼从背后用力将沙发一掀,鱼老板未及防备,整个人随破沙发一同倒在地上。他一脸懵懂,摇晃着站起身,用脚朝破沙发踢了两脚:你妈的也想弄死我?这时,文姐上前指着他的脸说,你耍无赖是不是,你女儿是自己不小心淹死的,怪别人干嘛!鱼老板凶道,她答应管到十二点,我女儿掉河里才十一点半,难道不是她的责任?一个牌客出来就给了他一拳头,鱼老板晃了晃,这边的老鬼紧跟着对准他的屁股踹上一脚,大声道,乡下佬敢到这里砸场子,当老板娘没男人是不是?还不快滚。鱼老板倒不还手,他干脆坐到了竹椅上: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女儿死了,我活着也痛苦。

曹雅丽这时赶紧出来,制止了两个又想上前的男人,说,你们能不能别动手。文姐说,丽丽,你怕他什么,他老这样骚扰,你不肯报110,那只有我们收拾他了。

鱼老板视若无人,仍嚎啕着女儿啊菊花呀。老鬼又要上来,曹雅丽恼火地一把推开他:你们别在我这里弄出事来,我求你们了。说着眼泪也掉了下来。文姐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道,你就随他每天来这里哭嚎?

曹雅丽转身跑进棋牌室,出来时手上拿了一沓钱,对鱼老板道,你把这钱拿去吧,算是我没尽到责任的赔偿,其他我也赔不了。可鱼老板瞧都不瞧一眼,一把将钱打开,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我不要,钱能把我女儿还回来?我的女儿啊……

文姐在旁边直摇头,她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揪住鱼老板的衣领,怒喝道,那你想怎样?

鱼老板一点不怵,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女儿,我要她赔我女儿。

放你妈的屁。文姐狠狠骂道。后面抽着烟的老鬼反倒一脸坏笑地起哄:那就让老板娘给你生一个吧。文姐朝老鬼啐了口:你他妈的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什么结果都没有,鱼老板依然如前几天那样哭闹疲乏了才离开。

午夜十二点,棋牌室的人都散了,曹雅丽恹恹地靠在牌桌上,懒得简单地收拾一下。文姐见状,又从门外反身进来,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

这样下去,我都快发疯了。稍许,曹雅丽幽幽地说。你让我叫110,有用吗?他又没犯法,警察见了这种情况都头痛。文姐认同地点下头,又忿忿道,真没见过这种胡搅蛮缠的人。可把阿炳乐坏了,刚才吃饭时听老鬼说,阿炳准备腾出后面睡觉的地方,再增加三张桌子。曹雅丽听罢,只无奈地叹息一声。

沉默了几分钟,文姐突然换上副玩笑面孔,说,想起来老鬼的话也是个办法,你就答应替他生一个,看他怎样?曹雅丽听了一怔,诧异道,假如他当真呢?文姐嬉笑道,那就给他生呗,当然也是替自己生。你不是老说涛涛跟你不亲吗,再生一个可能就成你的贴身小棉袄了。曹雅丽叫嚷起来:文姐你疯啦,这种事怎么可以这么随便?文姐见她气急,马上改口:其实是为堵他的嘴,他肯定不敢,好,那以后别来捣乱滋事了,否则我叫老公找几个民工暗暗废了他。

能用这办法堵他的嘴吗?回家的路上,曹雅丽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文姐的几句话不经意间潜入了她的大脑中,像病毒侵入了电脑一般,使程序无法正常运转了。

躺下不久,曹雅丽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生下一个粉嘟嘟的女孩儿。这时突然从外面进来一个男人,细看原来是鱼老板,他竟然一把从她身旁抱起女孩儿,脸上露出开心快慰的憨态。她急了,伸手要去抱回那个女孩儿,可尚未碰到女孩儿的身体,梦却醒了。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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