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2016-12-14 19:37夏群
安徽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站台母亲

夏群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始叙述这个故事才不会惊扰清晨的阳光,以及你那颗平静的准备阅读的心。

原本我想将这个故事用我最爱的钢笔写在纸上,然后装进信封,收件人栏中写上我自己的名字——吴心(收),让这个故事像一枚铁球一样沉在我的心底,永无天日。但是从北京参加完《请允许我尘埃落定》的开机仪式回来后,我发现镜子中的自己日渐消瘦,才明白心中的忧伤和悲戚过多,它们占据了我的胸腔,让我无法再摄取其他营养。惊恐地想到一个词——死于年华,我才意识到,到了释放的时候了。

如果你还准备继续读下去,请你准备好一杯白开水,并在你的音乐播放器找到一首名为《琵琶语》的曲子,将其设置成循环播放,然后将你的心交给我的故事,将你的耳朵交给《琵琶语》,因为这个故事,和这首曲子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很清楚。那天有些冷,风沙很大,天空阴沉着一张脸,收缴了所有人的影子,包括我的。我站在公交站台边,看着没有影子作伴那阴沉沉的地面,突然觉得有几分伤感。站台边的一棵树也很伤心,簌簌地往下掉着树叶泪。

或许是因为这天气很像世界末日,往日人头攒动的站台,现在却仅存我一人。只有不远处的巷子里,那个风雨无阻坐在小木凳上帮人看手相的老人还在,偶遇一个行人,总会问:“看手相吗?”他也很多次问过我,我都摇摇头不予理睬,心想,骗人的把戏。

等了很久公交车也没来。想到一个关于等公交的心理小测试,说如果你等了半小时公交车还没来,你是选择继续等下去,还是打出租车走?我的答案是继续等,一直等,等到绝望为止。

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男人和我一起等,拎着公事包,风尘仆仆的样子,不时探望公交车驶来的方向。

他问我:“请问你等了多久了?”

很多人都认为我有语言障碍,因为我很少说话,能不说话的时候尽量不说话,即使说了也会拣最简短的说。所以我不想回答他。

这时候有人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铃声是林海的《琵琶语》,竟奇迹般地与我的铃声一样。我讨厌时下流行的有着肉麻的或者情意缠绵歌词的歌曲,连带讨厌那些用情歌作为铃声的人。而纯音乐它能够不受歌词束缚,穿透到你的心里。因为这首《琵琶语》,对这个陌生的男人生出几分歉疚之意。凭着这首曲子,我就该回答他的话不是吗?只是他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电话那端的人估计是在等他,于是他一边解释一边走下站台拦出租车。他离开我的视线前透过车窗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竟有怜悯的讯息透露出来。

这样阴沉的天气持续了好几天,连带着我的心情也是如此,或许,我的心情从来就没有好过。只是我不说,谁知道呢?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丢下我和母亲,去了我当时不知道的远方。母亲成了弃妇,心情糟透到了极点,不修边幅,自暴自弃。我成了父亲的替罪羔羊,需要面对母亲愁云密布的脸和冷嘲热讽,以及那个随时会挥过来的鸡毛掸子。离家出走的念头时常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但我始终没有走出那一步,原因在于某个晚上,我听到了母亲的哭泣声,声音很低,却很悲切。后来的日子里,我一旦有了离家出走,或者是与她顶嘴的念头,我就会想到她哭泣的情景,转念想,若是我也离开她,她就真的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女人了。之后我选择沉默,任她打骂。

我去江南读大学的第二年,母亲找了一个男人,住在我家的房子里。母亲没有和我商量,因为她知道无需得到我的许可。我也无所谓,找就找吧,至少从那以后,原本枯木一样的她,开始抽出新芽。

毕业后,我留在了江南,进入了一家广告公司做起了文案工作,继续着我一个人的生活。

工作几年,我和同事们的关系还是很疏远,也没有朋友,原因在于我,因为我不喜欢和人交流,更别提交心。吴心这个名字是父亲取的,我不知道他取这样的名字,是说他当初“无心”要我,还是要我和他一样,做一个“无心”冷漠的人。

父亲算得上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失踪前是一位高中语文教师。我猜测他是一个聪明人,因为聪明人总能体会到别人思想以外的东西。家里还保留着很多他从前珍藏的书,书很杂,但每一本都不俗,我读过很多,我深知。那些书赋予了我很多思想,所以我的行为比思想慢无数拍。母亲和那个男人结合以后,将那些书清理出去前,我挑了一些带去了江南,我不知道我是心疼那些书,还是想留一些对那个无情的男人最后的念想。

原地不动,亦满身智慧尘埃。

这句话是我给在大学城附近一个叫“嘉豪府邸”的楼盘写的宣传广告语。开发商将其安装在了城市某些街道上的滚动灯箱上。这句广告语的原话是“原地不动,亦满身尘埃”,是我写给自己的,包含着怎样的忧伤,我就不解释了。

再见那个男人,还是在那个公交站台,那天的阳光很好,站台的人也不少。他穿着一套深灰的西服,站在人群里并不显眼,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因为他正对着站台边那个玻璃广告橱窗里“嘉豪府邸”的宣传语出神。我的心一沉。

他看着广告语,我看着他,我们一起错过了那班车。

这时我的手机响起,因为也是那曲《琵琶语》,他回过神来,显然是认出我了,眼睛里有些许惊诧掠过。

“你好。”他说。

我想接他的话,然后给我们之后的谈话搭建一个平台,但是我的喉咙很干涩,想说的话终究是没说出来。于是我怔怔地看着他,让他陷入尬尴之中。他又转身看着广告牌,再次陷入沉思。

因为我要赶去文学创作培训班上课,所以这一次是我丢下他乘坐出租车走了。

和很多喜欢逛街喜欢美容的女人不一样,我喜欢看书写作,用来打发那些静寂的时光。我说过,我的思想总比行为活跃,很多没有实施的事情,在脑海已经勾画过了千万遍。思想活跃而有交流障碍的我,与文字痴缠,似乎是一件必然的事情。因为文字无疆界,我的思想可以自由驰骋,文字中的我替代现实中的我,轰轰烈烈地活着。

去培训班上课源于我的孤独,我想去那里和那些与我有着相同灵魂的人共处,会让我这种蚀骨的孤独有所缓释。在那里,我果真结识了三五个文学知己,我们欣赏彼此的文字。其中一个叫丁岚的女人走进了我的内心,成为了我文字里和现实中的双重知己。

我刚进入教室,丁岚就跑过来对我说:“吴心,我告诉你,剧本讲师换人了,据说是一个知名编剧,还很年轻。”

我坐下,也拉着丁岚坐下。“年轻有什么好,资历不深,经历不丰富。”

丁岚撇了一下嘴:“帅就行。”

丁岚的性格活泼开朗,心无城府,不知人间愁滋味。性格截然相反的我和她成为朋友,我想这大概是我的骨子里向往拥有丁岚一样的生活态度。

新讲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人生当中有很多巧合,后来我又知道,巧合其实就是缘分的前身。

丁岚在一边用胳膊肘杵了我一下,眼睛却盯着讲师,低声说:“这完全是我的菜!”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讲师的目光扫视完所有人之后,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下。他显然也是认出我了,两次在公交站台都没有理他的我。

丁岚说:“他在看你。”

我低下头,翻看手中的剧本教程。

他开始做自我介绍,名字叫金士邑。他后来说了一些人生经历,还有参与某些已经上映的电视电影的编剧,具体什么我没听进去,因为我的思绪一直沉浸在这个名字里,金士邑,“今世遗”,这个名字比我的名字更让人有想象的空间。

他授课确实比之前的讲师生动,课堂上的氛围很好,以至于下课了学员们还意犹未尽。

丁岚很大胆,竟然主动发出邀约:“金老师,你晚上有空吗?我们请你吃饭。”

金士邑看着丁岚问:“你叫?”

“丁岚!”丁岚答得很干脆。

金士邑的目光又转到我身上,还没等他开口问,丁岚抢答道:“这是吴心。”

“哦,你们好,谢谢好意,我老婆生病了,我得回去照顾她。”他歉疚地说。

丁岚的眼睛里有焰火熄灭的黯然,“你结婚了?”

“嗯。”他答,然后转身走了。

我问丁岚:“你不是有男朋友吗?”丁岚的男友是省内一个知名作家,我们一起吃过一餐饭,他的性格与丁岚极度相似。

“遇到更好的,不是要争取一下么!”这样的回答直接切断了我和她的交谈。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没有什么值得悲伤值得高兴的事情,很现实。

我和金士邑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是那期我们交了一篇微电影的剧本作业后,我的剧本标题是《请允许我尘埃落定》。

所有人的剧本后面都有很中肯的评语,褒贬皆有,唯独我的后面空空一片。我很不解,但我不准备问他,许是我写得太好,或者太差。

课结束后,我听着音乐在路上闲走。金士邑的车停在了我的身边,他从车窗探出头来问:“吴心,需不需要载你一程?”

我怔在那里几秒后,竟然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就上了车。多年以后,我想,要是当时我没有上他的车,一定没有后来的那些故事。但是即使时光能够倒流,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想我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他问:“住哪里?或者送你到我们见过两次的站台?”

我点点头。

“你好像不太喜欢说话。”

我又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后,他说:“听说你做广告策划的,站台上的那个广告语你写的?”

我有点惊诧,随即问:“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在那个站台下车的时候,他也跟着下了车,我们一起对着那个广告语发了一会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要不是那段时间我的车坏了,我们就不会相遇了吧?!”

我告诉他那个广告语的原话,他说猜到了,因为那句话去掉“智慧”二字才是最本真的它自己。有点孤芳自赏的意味,还有点画地为牢的颓废,像我。

我听到心中寒冰破碎的声音。

再次上剧本课的时候,我和金士邑的目光总会在经意或不经意间触碰,每每那时,我都会快速地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记笔记。明明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却表现得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不禁暗笑自己荒唐。只是即便是那样几秒钟的对视,我也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温馨的东西,似乎有一股多情而温暖的春风,吹开了我心湖沿岸那些枯萎了近三十年的红花绿树。

我开始有意搜罗有关金士邑的讯息,但是他很少与学员们有交流,他私人的事情就很少被人知道。

和金士邑认识的第三个月,我回过一次老家。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关系不错,家里有一股温馨的感觉。那个男人叫我“孩子”,他这样叫的时候我有想哭的冲动,因为我都不知道我的父亲曾经有没有这样叫过我。

母亲告诉了我一个很震惊的消息,无非关于我那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父亲。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生活在加拿大,孤身一人,但是在学术界已小有所成。他联系母亲,却没有说一句歉疚的话。

我问母亲还恨不恨他,母亲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然后又补充:“我们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我不太清楚父母的前尘往事,我猜想有境界有思想的父亲大概是不愿意过那种从开始就看到了结束的有轨道生活,从而抛妻弃女选择逃离。

我对父亲的讯息凭空出现感到又感激又憎恨,感激他还活着,憎恨他竟然可以这样薄情寡义,即使他不爱母亲,怨恨当时的生活,也不该不辞而别,让我沦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更不该二十年没有一点消息,现在的出现让人觉得是一个滑稽的大笑话。所以母亲给了我父亲的联系方式,而我却没准备联系他。

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这个世上,很多人的选择都无法用理智与情感去衡量的,一如我父亲当初的离家出走。

从家返回江南没多久,我就因急性阑尾炎住院动了小手术。这个消息原本只有丁岚知道,金士邑大抵是从丁岚口中得知,于是他来了。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看书,手机的播放器里正播放着《琵琶语》。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些异样的东西闪过,脚步也迟疑了一下,然后又镇定地将带来的保温包打开,给我舀了一碗乌鱼汤,动作轻缓。

“喝吧,对伤口愈合有好处。”他说,宛如一个体贴的爱人。

旁边的病友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我的心里有一股温馨的东西流过,但是我什么都话没有说,安静地喝完那碗汤。他一直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世界,他的背影中有无法言说的落寞。离开的时候他说:“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我很想问他为什么这样关心我,但又怕问了,他就不来了。

第二天金士邑来的时候带来了他的笔记本电脑,电脑里有他下载的很多韩国爱情电影:《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雏菊》《假如爱有天意》……

我问:“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电影?”

他答:“你写的剧本,拍出来就是这些电影的感觉,温馨的背后有一种让人难以言说的哀伤,心中的泪却已是泛滥一片。”

我想这就是他不给我的剧本加以点评的原因。

那天我一直沉浸在那些电影里,似乎有一只手,握着我的心脏慢慢收力,是一种比疼痛更凄厉的感觉。

丁岚结婚了,和那个性格与她极度相似的作家。

我问她:“两个相同的人在一起要怎么生活?”

丁岚的回答我想我会铭记一生。她说:“吴心,其实在婚姻里懂对方比爱对方更重要,因为相似,所以懂得。”

丁岚结婚后,和她的作家老公去进行了一次漫长的旅行。培训班的课自然就搁下了,我能理解,因为她去那里的目的本身就是为了和那个作家的灵魂更接近。没有丁岚相随的日子,似乎变得更加索然无味,然而我却觉得那些索然无味的日子中,分明又充斥着一些让我眷念的成分,因为有金士邑。我们之间很少说话,但是有时候他走过我身边,掠过的那阵让我有些悸动的风,以及那些他投送过来的有些温柔的眼神,都让我有一种恋爱的错觉。

我和金士邑知晓彼此的故事,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晚上。都说人的心情是会随着天气的阴晴而变化,这话不假。那天我的心情也和那天的天气一样湿漉漉的,父亲联系了我,他的心情不太好,语调低迷地问我为什么没有主动联系他。这话激怒了我,我冲着他大声吼,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怨恨全部倾倒而出。事后我却有点后悔,因为父亲在电话那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说了句“吴心,对不起”,然后陷入了沉默。我残忍地挂了电话,没有说再见,也没有给他说再见的机会。

天已微凉,我穿着单薄的衣裳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闲走,一颗心被我有意识地绷得紧紧的。没有喝酒,却有微醺的感觉,脑中一片混沌,以至于金士邑喊了好些声我才反应过来。

金士邑的状态也很糟,头发蓬乱,胡茬乱生,宿醉刚醒的样子。他说:“吴心,快上车,你淋湿了。”

我呆望着他没有做出反应,他下车径直走过来,像牵一个孩子一样将我牵下人行道。他的车里循环播放着《琵琶语》,那如诉如泣的琵琶声声,击中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眼泪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了。

他拿了毛巾擦了擦我的头发,低声说:“要哭就哭出来吧,比憋在心里好。”

我听了他的话,狠狠地哭了一场。那场痛哭前所未有,后来我所经历的岁月里也没有,甚至于父亲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哭过。这是后话。

等我停止哭泣意识过来后,才发现自己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正在用纸巾擦拭着我脸上的泪。

我坐正身体,理了理有些蓬乱的头发,笑着说:“谢谢。”

他没说话,点燃了一根烟。

“如果你愿意,我想说故事给你听。”我说。

他点点头。

我将几十年来堆在心灵上的尘埃,一粒粒地细数给他。他是个安静的倾听者,其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吸得很用力,我看得见那燃烧得正红的烟丝,迅速向后奔跑的刹那。

最后我说:“我不准备原谅我的父亲。”

金士邑弹出指间的半截香烟,香烟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后,落在潮湿的地上,被细雨淋湿熄灭后,他才开口说:“不存在原不原谅,因为你内心深处从未真正恨过。”

我有一种内心被人一览无遗的恐慌。

“我懂你。”他补充,随后又说,“你准备好倾听我的故事了吗?”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很难被故事外的人理解。但是金士邑说出他不为我们所知的故事时,我能理解他的选择,却无法接受他为此付出那么多的时光。

金士邑说过,他已婚,他的故事和他的婚姻有关。金士邑的爱人叫王姝,他们曾经恋爱过,也分手过,分手的原因是王姝有了新欢。大抵有了新人之后,才懂得旧人的好,王姝又找到金士邑要求重修旧好,但遭到了他的拒绝。王姝伤心地冲出金士邑的家,遭遇了车祸,双腿再也无法站立。

金士邑娶了她,带着一生的负罪感。

这一天他的心情如此糟糕,也是因为王姝的无理取闹。他说他能理解,一个只能待在家里透过窗户看天空的女人,她的情绪差是难免的。

“你爱她吗?”我问。

他没回答。

“如果你不爱她,只是为了那份歉疚而将彼此捆绑在一起,是欺骗她,也是欺骗你自己。”

“吴心,爱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这个道理,我想你也懂。”

是啊,道理我懂。只是没有爱情的婚姻能够幸福吗?答案在我父母那里。

夜深沉,雨一直下,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因为我们的灵魂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不要问我那个雨夜有没有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准备与你分享。

那之后,我见过一次王姝,她的脸色很苍白,却很美,脸部线条很生动,一看就是那种可以为了爱倾其所有的人。当时的金士邑正推着轮椅上的她在公园散步,他们交流的时候氛围很祥和宁静,至少在我的眼中如此。我才明白,婚姻里没有爱情也行,只要懂得包容与付出就行。

为期一年的培训课程结束时,我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写了一部电影剧本,名叫《雨碎江南》。这是一部爱情电影剧本,是我把自己和金士邑换了一个身分放在了文字里,为我们这从来没有说过爱的爱情设计了一个完美但揪心的结局。

我把剧本递给他,他看了看大纲,眼中有一些晶莹溢动。“吴心。”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笑着说:“怎么办,我竟然有些害怕,怕再见,也怕再也不见。”

他有些吃惊地问:“你要走?”

“嗯,回老家。”

他紧握住我的手,目光紧锁:“为什么?”停顿了一会又问,“因为我?”

我抽出手,笑着说:“是不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时间不尽,空间无限的情况下,不早不晚地相遇过。”

他说:“那好吧,我会把《琵琶语》当作是你,留在我身边。”

我笑着点头。

“有时间给我写信,没时间给我打电话。”最后他说。

我又点头,然后转身,抬头看了看天,有一只无名的鸟儿从空中飞过,划过了一道或许只有我才看得见的孤单痕迹。

我回了家。

母亲很诧异我的举动,问我为什么放弃那么好的工作,然后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男人说,孩子这么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你不要过多地干涉。那一刻我想,这个男人出现得真是太迟了。

丁岚给我打电话,说我没心没肺,怎么能不辞而别。我说,不辞而别是为了给下次见面一个拥抱的理由。

我换了手机号,没有告诉金士邑,我也不准备给他写信。但我却一直记着他的那句话:有时间给我写信,没时间给我打电话。

没过多久,加拿大那边传来父亲病危的消息。

男人让母亲和我一起去。

母亲扔掉手中的东西,忿忿地说,不去,他当初不顾我们母女的死活,我为什么要顾及他,死了才好。但是我分明看见了母亲那隐忍的泪水,以及那颤抖不停的双肩透露出来的悲伤情绪。

我只身前往那个陌生的国度,去寻找那个陌生的、却与我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脉关系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的他很孱弱,像一枚随时会被秋风带走的黄叶。这个男人真是太自私了,这么多年杳无音信,竟然在弥留之际现身,让我经历这种生离死别的痛楚。

“吴心。”他喊。

我没答应,只是坐在他身边。

他牵过我的手,露出欣慰的笑:“谢谢你能来。”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于是我能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后来的几天里,我看了父亲著作的一本书——《我的一生》,那本书给我的触动很大,我不但找到了父亲让我和母亲都匪夷所思的所作所为的答案,也找到了我存在于人世间的意义的答案。

父亲走的时候很安详,我握着他的手叫了他一声“爸爸”,并告诉他母亲其实已经原谅了他。他笑着微微点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将他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我没有哭,或许是不悲伤,抑或是过度悲伤。

回国之后,我的悲伤情绪比在加拿大的时候还要凄厉,整日浑浑噩噩。母亲读完父亲的《我的一生》之后,当着我和那个男人的面哭了一会之后又笑了。

我很想给金士邑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变故,也很想像那个雨夜一样,扑在他的怀里狠狠地哭一场。然而终究都是想一想。

丁岚和老公去美国之前来看过我一次。几个月没见,她竟长胖了不少,脸色也红润,想来婚姻生活也是幸福美满的。分别的时候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在她的耳边轻声问:“什么时候回来?”

丁岚说:“只要回来我就来看你。”

“嗯。”我说。然后伏在她的肩头闭目养神,那一刻觉得身体和思想都很轻,似乎要升腾的感觉。

丁岚并不清楚我和金士邑之间的事情,所以她劝我:“吴心,找个人来爱吧,那样的话你就不孤独了。”

我应着:“好。”

但是我的心太小,容不下太多人。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江南,之前广告公司的一位同事找我去帮一个忙,我知道自己去不仅仅是为了帮他,而是因为那座城市里有一个我在乎的人。

在我曾经居住过的公寓边,还是在那个站台,奇迹般地我又看到了金士邑,如那次一样,他对着那个“原地不动,亦满身智慧尘埃”的广告牌发呆。只是当时的我站在一棵树的身边,也像那棵树一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我走过去,但是被我理智地压制回去,我利用那棵树的掩护,一直到他离开也没有走出来。

我明白,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结出通透的琥珀。能够遇到一个与你的生命紧紧相扣的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拥有呢?

我忘记告诉你,认识金士邑之后,那个老人给我看过手相,只说了八个字:为情所困,死于年华。

故事说到这里,不知道你还在不在看,如果还在看,你是不是也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其实在这之后的第十年的夏天,也就是这个月的上旬,由我编剧的电视剧《请允许我尘埃落定》在北京启动开机仪式,因为都是圈内人士,机缘巧合地我又见到了金士邑。

他还是当年的模样,十年的雪雨风霜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刻画出过多的痕迹,眉宇间似乎还能牵引出远逝的春天。

导演走过来给我介绍:“吴心,这是著名编剧金士邑,你知道吧?前几年红遍影坛的那部电影《雨碎江南》就是他和一个叫‘琵琶语的人合写的。”

这部电影上映的时候我去看过,金士邑因为联系不到我,让丁岚通知我去领剧本的薪酬。我没去,原因不想解释。

“你还好吗?”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盯着彼此的双眼这样问。

导演问:“你们认识?”

我们又同时点头。

他告诉我,他的爱人在国外做了几年的康复治疗后,现在能下地行走了,而他也马上要当爸爸了。

我说:“好,恭喜你。”

他问:“吴心,你呢?”

我骗他说我上个月刚结婚,对方是一位很温柔体贴的医生。

他也说:“那也恭喜你。”

落座的时候我们的距离有点儿远,所以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当他的《琵琶语》手机铃声响起时,我努力平静的心湖似有一枚树叶落入,漾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仪式开启后,他来到我身边和我说了几句话,即使无关风月我也不打算说给你听,因为有些感觉是无法传递给他人的,它们只适合深藏在内心深处,与生命一同终结。

分别的时候,我们微笑着轻轻地握了握手,握得很松,云淡风轻的感觉。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的灵魂和他的灵魂同时发出的颤音,也感受到了彼此深埋在微笑下面的泪水。

之后我们一同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往前走,我没有回头,因为我怕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此时行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江南街头,听着《琵琶语》,头顶上是难得一见一碧千里的天空,我看见自己单薄的影子,挂在人行道边的樱花树上翻腾……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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