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一
摸叶子不是抚摸树叶子,在海岛,抚摸树叶草叶这样风雅的事,成不了养家糊口的职业。
二
许是从小在海边长大,许是世代渔民的基因使然,哥的水性极好。横渡洞头湾,于别人出生入死似的,千难万难,他在盛夏时,几乎每天都会游个来回。村里的人都说哥定是鱼来转世的。常常一个猛子扎下去,十几米外才看到他浮出水面,手里必定拿着小鱼小蟹,或是一枚海螺或海星,然后他向我游来,递给我玩。偶尔,调皮的哥把一起入水的小伙伴们的短裤一个个给扒了,扔到礁石上,小伙伴只好躲在水里,悄悄地问我,短裤去哪了,我就好心地指给他们看。看他们赤条条地上来找短裤,又遮又掩的样子,我总是乐不可支。
我刚上小学那年,爹生病去世,娘悲伤过度病倒了。因为给爹治病,亲戚朋友邻居的钱都被我们借遍了,有小半年时间,家里都不做早饭,娘还嘱咐我们,若别人问吃早饭没,一定要说吃过了。
娘的病来势汹汹,整夜整夜地咳,咳得好像要把肺咳出来,分分钟要咳断了气似的,让人揪心。于是不满十四岁的哥就自己拿了主意,放下念得好好的书,去顶了爹的职,到渔船上当水手。他的班主任张老师苦苦挽留,哥却一直低头不语,最后老师发火骂他:烂泥巴扶不上墙。哥才轻声说:“张老师,我爹没了,我和妹妹只能有一个人能上学。”
生活在海边的渔家汉子,都好喝两口,“烧刀子”最合适不过了,火辣辣的才够劲。出海长力气,上岸去寒气,靠的就是这股辣劲。可哥却从不沾酒。四五个汉子围着甲板吆三喝四喝得起劲,他坐在一旁,腼腆地笑。喝高了的汉子爆几句粗口,骂他像娘儿们似的,他也不回嘴,双手小心地推着他们递过来的酒碗,怕洒了碗里半满的酒。实在推不过,喝一口,便呛得咳嗽连连,脸庞泛起一阵红晕,紧接着身上就起一层一层的疹子,痒得受不了。他酒精过敏。
哥晕船。起初,他还硬撑着,边吐边干点杂活,可越到深海,浪越大,哥起不了床,在船舱里,吐得死去活来,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渔船上人少活多,一个萝卜一个坑,哥干不了活,别人便得替他干,而且,有时也替不过来,比如起网时,各就各位,少一个人,就像缺了一个口子的齿轮,转不起来。
渔民当不下去,哥却找到属于他自己的行当———摸叶子。
三
船的螺旋桨,有三个叶片,渔民们就称螺旋桨为叶子。摸叶子,是清理缠在叶片上的杂物。船行驶在海上,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常常被破渔网、绳索、海藻等杂物缠住,导致发动机熄火。失去动力的船只能在海上随风漂流,遇上大风,船毁人亡都是常事。于是船员中水性好身体壮、抗得住风浪侵袭、挡得住寒风肆淫的,就会口衔尖刀,跳入海中,潜到水下,摸到叶子,割开缠着的杂草断绳。但,水性好、身体好、胆子大又手艺好的渔民毕竟不多,通常的解决办法是,让别的船把失去动力的船拖进港湾,让专事摸叶子的人来处理,或是让摸叶子的人坐船到出事的渔船边,下海摸叶子。不过在洋上摸叶子,更凶险,因为有洋流暗潮,加上风大浪急,摸叶子的人很容易被潮流卷走,也容易被潮水挟持着,脚或手缠在叶子的破渔网、绳索、海藻里,一旦挣脱不开,就再也浮不回水面了。
摸叶子,如此凶险,于是岛上的渔民说起摸叶子,总调侃是去找东海龙王聊天,不一定回不回得来。因此,摸一次叶子,报酬不菲,有些渔船还会送一大箩的鱼。
哥每次听人家怜惜的调侃,总笑着说,没事,我命硬,海龙王见着都要躲着我。
四
我第一次见到哥摸叶子,是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冬日傍晚,厚密的雪籽在海岛凛冽的风中,变成锋利的飞刀,割得脸庞生疼。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缩头侧脸躲着“飞刀”,脚下一滑,跌了个四脚朝天,手掌撑在一块碎玻璃上,顿时鲜血直流,或许是疼,或许是冷,又或者是惶恐和委屈,我号啕大哭起来。哥闻讯赶来,像从前的每一次,伸手点着我的鼻子,揶揄道:“小声点啦,别把天哭塌下来!”他托起我的手看了看,抓了路旁的一把枯黄的细草叶子,轻轻擦去我手上的血迹,然后牵起我的手,侧过身子,把我拉到他的背上。在泥泞的小道上,哥背着我,慢慢地,走回家。我把手贴在他温热的脖子上取暖,脸埋在他的背上。少年瘦削的脊背,透着热劲,寒风、雪籽,也不那么凛冽刺骨了。
回到家,哥用热水给我清洗手上的伤口和血迹,到门口扯了几片草药叶,在嘴里嚼了嚼,敷在伤口上,又用手帕包好,然后舀了红薯丝的汤,给我泡脚。一入冬,我的脚趾头就全部长了冻疮,十个趾头红红的,像火柴头,有的开始溃破,有的已流出脓血,哥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秘方,说红薯丝汤泡脚能治冻疮,就每天给我泡。他粗糙的掌心抚过我的脚底,痒得我咯咯直笑。爹去世后,我很少笑了。爹刚走时,我出麻疹,高烧了好几天,病好后,我几乎不开口说话,只整天黏着哥,寸步不离,连睡觉,都要枕着他细瘦的胳膊。都以为是高烧烧坏了脑子。常有村人看着我叹息:“这么乌溜溜会说话的眼睛,这么红嘟嘟的小嘴,却不会说话,可惜了!”只有哥,天天带着我,上学,赶海,上山割草,放羊,都背着我,跟我说话,哄我睡觉,逗我笑,给我梳头编麻花辫,摘凤仙花给我染指甲。失去爹的日子里,他身兼父亲和母亲之职,爱我,照顾我。而他,也只是个刚失去父亲的十四岁少年。
哥帮我按摩着长冻疮的脚趾,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哥边帮我擦脚,边应和着。那人推了门,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口喊:“‘五马返航了,叶子坏了,让你去摸叶子。”“五马”是条渔船,从温州五马街购买来的,是本岛上的第一艘机帆船。哥应了声,好。转身上楼拿起父亲的旧棉袄,跟着那人去了。娘收工回来,听说他又去摸叶子了,叹了一声:“作孽哟,这大冷的下雪天!”娘顾不上吃饭,忙着切生姜,喊我烧火,很快,姜汤煮好了,盛在搪瓷杯里,娘用毛巾把它层层包好,又摘下头上的围巾紧紧裹上,匆匆出门。“我也要去!”我冲到门口拉住娘的衣襟,怯怯地喊。娘看着我,欲言又止,頓了顿,说,走吧。
五
天暗下来,风更急了,呼呼的风声,带着响哨,雪籽更密,没头没脑地打在脸上,疼极了。娘一手拢着我,一手搂着那个包得严实的口杯,顶着寒风往码头去。
码头上,只有几个补渔网的人,看到我们,不待娘问,便指了指离岸不远的一艘渔船,不远处,一只小舢板向我们摇过来。小舢板刚靠上岸,娘就麻利地跳了上去,然后,回身把哆哆嗦嗦的我扶上船。浪大,舢板一上一下地颠簸着,走得很慢,海上的风,更大,雪籽打在脸上,像有无数把刀在割。
舢板靠上渔船后尾,娘趴在小舢板上,大声喊道:“程啊,上来喝口姜汤吧!”喊了好一会儿,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哥的头冒出来,口里衔着一把白晃晃的尖刀,脸色冻成青紫色,口唇灰白。哥游过来,靠在船边,把刀子递给娘,就着娘的手,喝了一口姜汤,冲我笑了一笑。娘柔声说:“再喝点,伢(闽南语,小宝贝的意思)。”娘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声音也哽咽了。我看着整个身体还在海水里泡着的哥,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慌慌的,想哭,却不敢哭出来。哥对娘说:“没事,就好了,不用等我,这么冷,带妹妹先回去吧。”说着,接过刀子,游回刚才冒头的地方,消失在海面上,海面只剩下一个个起伏不定的波浪,像狰狞的兽,一圈圈打着转,仿佛撕碎吞噬着猎物。娘搂着我,紧紧地,生怕我丢了似的,眼睛紧盯着哥哥消失的娒娒海面,嘴里不停地“伢、伢”轻唤着。
摇舢板的大爷坐在船尾吸着旱烟,嘴里嘟囔着:“造孽哟,造孽哟!”哥冒了几次头,又几次消失,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得极其难熬,我的眼睛酸涩得不行了,终于,哥又从水下冒出来,双手僵硬地划着水,缓慢地向我们游来。娘放开我,扑到船边,尽可能地把手伸向哥,哥把手搭在娘的手上,娘拼尽全力把完全脱力的哥拉上舢板,渔船上的人把哥的衣裳扔过来,娘拣出爹的旧棉袄,披在哥的身上,又解开自己的棉衣,把浑身发抖的哥搂进怀里,示意我把姜汤端给哥喝。姜汤送到哥唇边,哥唇齿打颤,眼睛闪动了下,想向我笑,却又无力地合上。哥好像连喝姜汤的力气都没有了,姜汤含在口中,老半天吞不下去。好久好久,哥才喝完了姜汤,我端着瓷杯的手冻麻了,杯子咣当一声掉在船板上。我用双手抱住哥的手,送到唇边,使劲地哈气,哥的手冰得像冰棍,让人本能地想弹开,却又本能地想紧紧地抱住,想把自己身体里的热都传给他。
摇舢板的大爷把我们送回岸边,补渔网的人跑过来帮忙把哥拉上岸,大爷对娘说,艮嫂,别让孩子做这个了,太受罪了,小小年纪,落下病可不是玩的。娘已说不出话来,点点头,又点点头,泪,流了下来。
六
因为娘不同意哥去做这么危险的活,哥每次都偷偷地去,每次弄得一身青紫疲惫不堪回家,娘就边哭边骂哥不听话,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默默流泪,让我烧姜汤,拿火盆子,为哥搓手脚,直到哥面色回暖不再浑身打哆嗦。
就靠着哥的“不听话”,家里的日子才过得下去,娘的病才有钱治,不再咳得惊天动地,我也才能坐在书桌前,而没有跟那些贫困家庭的女孩一样,早早就去打工,早早就嫁人。只是,什么叫风口浪尖,什么叫风刀霜剑,小小年纪的哥,早早懂得。他瘦削的身体,扛起了一个家的重任,本该在父母身边任性撒娇的年纪,却在一回回生死线中,修炼出超乎年纪的淡然与坚毅。他身上伤痕累累,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暗伤,让他小小年纪,就犯上极严重的风湿病,每到阴天下雨,哥就浑身痛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声声难以自抑的呻吟,从他睡意蒙眬的口中传出,更让黑夜黑,阴天阴,寒风寒。
因為哥,一听到摸叶子三个字,我就条件反射似地打哆嗦,手指上膝盖里好像有无数针尖在扎,心中有一股子寒气滋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