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火车

2016-12-13 03:26陈黎
雪花 2016年5期
关键词:台东花莲画册

陈黎

对我来说,火车永远是个魔术盒子。

永远带你到某个地方,每一次———跟着几乎完全不同的人。我永远猜不到坐在我前面、后面、左边、右边的会是什么人。也许我会重复坐在某个车厢某个号码的座位,但我永远不能确定下次会坐在哪一个车厢,遇到哪些陌生、相识,或似曾相识的人。这是火车一个魔术———比扑克牌、麻将牌、六合彩更富变化的重组游戏。

这是藏着各种不同声音和生命风景的魔术盒子。你也许一上车就听到两个聒噪的声音天南地北地开讲起来。这声音你确定并不熟悉,然而它们居然愈逼愈近,开始谈到你身边的某个熟人。你试图猜测说话者的身份,忽然间,他们居然谈到了你。你赶紧探头看看他们,发现他们并不认识你,等你定下来,准备再听他们怎么说你时,他们已转向改谈天气……

或者坐在前面的是一对情侣,轻声细语地把他们的浓情蜜意清楚地传播到你的耳里。你也许并没有偷窥癖,但魔术盒子强迫你接收他们的亲密画面。这是唯一可以合法(并且有义务)分享他人隐私的公共场合。你看到隔座女郎轮廓分明的内衣;你看到后面欧巴桑金牙微露、两腿大开的睡姿;最勇健的是一群放假回乡、活力充沛的阿兵哥,七嘴八舌地在“保密防谍,人人有责”的标语下争谈他们的性经验。

你不知道这些人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你闭眼小睡几站,发现刚才站在旁边吃便当的壮汉不见了,走道上站满了背着背包、拿着手电筒的童子军。他们要去露营。

魔术盒子开开合合,倒出这些,又装进那些。当兵的时候有一次搭每站皆停的夜车从高雄到台北,半夜醒来发现脚下、座位下、走道上,甚至头上的行李架上都睡满了人。这真像魔幻写实主义的小说。

我特别怀念童年时候的东线火车。那时候,坐火车似乎是一件大事。每次要到外公家,母亲总是烧一大锅热水帮我们兄弟洗头、洗澡。记忆中我的东线火车总是载着明亮的阳光跟浓浓的肥皂味从花莲开到玉里再开到大舅舅住的富里就停了。火车从台东开回时,我已是在台东机场数馒头、等退伍的英语教官了。记得都是在星期五夜里坐火车回家,车厢里的旅客不多,大半是原住民。小火车经过一个个小站,拿着煤油灯的值班人员和善地挥动旗子,变化红绿灯志。那点着的煤油灯仿佛从日据时代流动到现在,我感觉自己好像是穿着女校制服、带着心爱的照片、准备上花莲来找工作的母亲。

那真是魔术火车,仿佛印在地图上的铁路,一格黑、一格白地穿过时间,驶抵记忆深处———象征青春、喜悦、希望的魔术火车;象征岁月、哀愁、梦幻的魔术火车。所以超现实主义的画家,譬如奇里诃(DeChirico)、德尔沃(Delvaux),总喜欢把火车画在画里———或是神秘地,忧郁地从地平线的一端,或是孤单地、怪异地突出于日常事物当中。

去年冬天一个晚上,我从台北买了两本奇里诃的画册带回花莲。下了车,离开火车站,才发现画册还在火车上。我急忙奔回。一半的车厢已继续前往台东,一半拖回车库。我辗转查询,到了将近十二点才找到进入车库的门路。一节节车厢像上了锁链的机器兽,一排排囚禁于夜晚的铁道。我突然感觉它们也有灵魂,并且正在做梦。我看到一排依然亮着灯的车厢,跳上去,发现几个山地妇人正在整理、清洗车厢。所有的座位整整齐齐地空着。啊,走了旅客的车厢原来这么孤寂、空虚。我找到了那两本奇里诃的画册,不知道是梦是真。

明天,它们将继续载着不同的旅客驶向相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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