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淑光
吴承恩的小说《西游记》以玄奘法师的弟子辩机所辑录的《大唐西域记》,以及另两名弟子慧立、彦悰撰写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为主要创作基础,并融合以民间传说、话本、戏曲等而成。
从玄奘法师于贞观三年(公元629年)开始只身西行的真实经历到定格为光怪陆离的神话故事,历经近千年的沉淀。因此学界普遍认同小说属于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作品。在这个漫长时段里,故事中无疑会不断融入一些人们的思想认识元素。书中弥漫的生命隐忧意识则为其一。
这种隐忧意识最明显地表现在作为小说主角的孙悟空身上,对他来说,对长生不老的追求,近乎是一切行动最本真的驱动力。在小说一开始,他就自发地表现出了对生死意识的觉醒和焦虑,遂只身渡海,周流十数载,拜倒在菩提祖师座下,苦苦叩问对“似这般可得长生吗”这一困惑的解答。此后因梦闯幽冥界,在生死簿上勾除猴属的名字引发波澜。几经周折后官拜齐天大圣,代管蟠桃园,却因难以抵御能令人“霞举飞升,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的长寿食品蟠桃的诱惑再起祸端。这貌似源于他性格中的勇敢、藐视权威等因素,其实还是长生不老的诱惑使然。直至首途西行,哪怕心艰似铁,视艰难困苦、种种险厄如微尘,哪怕刚刚挣脱束缚了500年的枷锁,但仍然无法抗拒人参果的诱惑。究其原因,当在于对长生不老的孜孜追求已根植在他心里,成为“原罪”。
在书中,几乎所有的情节均由对生命的隐忧意识来推动。取经团队中的五位成员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白龙马其实有身份上的共性,那就是均为戴罪之身,从繁华的前世谪入凡尘,在某种程度上被剥夺了长生不老的待遇。他们踏上取经路的目标诉求也有很大程度上的一致性,那就是基于观音“还你正果金身”承诺基础上的自我救赎。所谓的“正果金身”无疑就是重新位列仙班。不仅《西游记》,在整个中国古代神话体系中,人们赋予神仙的最大特质就是长生不老的权力。神仙所吃食物,也必定具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的功效。在书中,就具体表现为太上老君的金丹、镇元子的人参果以及蟠桃等。
取经路上所遭遇的困厄,从表面上看起来是众妖和唐僧之间吃与被吃的矛盾,而深究底里,其实是对长生不老权力的争夺。对于众妖来说,他们位居底层,无从求得成就“正果金身”的蹊径,遂剑走偏锋,以生命为代价来博取。
这种生命隐忧意识其实并非仅仅体现于《西游记》,而是弥漫于几乎整个中国古代文化体系,所以类似“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样的喟叹泛如星海。这种现象有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那就是古人年命不永,人们面对苍白的生命常怀无力感。
以皇帝这一群体为例。据统计,中国历史上生卒年可考的皇帝有209人,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39.2岁。其中,享年80岁以上的只有梁武帝萧衍、女皇武则天、宋高宗赵构、元世祖忽必烈、清高宗弘历(乾隆)5人。享年70岁以上、80岁以下的也只有汉武帝刘彻、吴帝孙权、唐高祖李渊、唐玄宗李隆基、辽道宗耶律洪基、明太祖朱元璋寥寥几人。然而,在40岁以内死去的却有120余人,其中死于30岁以内的约60人,死于20岁以内的约25人。难怪乾隆曾在七十寿庆时颇为自矜地写道:七旬天子古六帝,五代曾孙余一人。众所周知,秦始皇遣徐福率童男童女出海,苦寻长生不老之方。
杜甫在《羌村三首》中曾写到“晚岁迫偷生”,苏轼曾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调侃自己为“老夫聊发少年狂”。其实在今天看来,二人在写上述诗作时的年龄正当壮盛,前者只有46岁,后者只有38岁。古人也曾记载了种种关于长寿者的传说,比如说寿达880岁的彭祖,达200多岁的孙思邈,但这无从考证。从杜甫的“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们会对唐人的平均寿命有较准确的判断。
影响人类寿命的因素有很多,其中受经济发展水平制约的营养状况、医疗水平、卫生状况等是最重要的制约因素。对古人来说,这一问题可能近乎无解。具体到《西游记》中,这种困惑则凝结为了挥之不去的生命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