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刚
父亲已经去天堂了,我也开始学会回忆了。
这最初的住地,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深地刻在我记忆里,其实我们最初住的也就是那两层楼后面的两小间房屋,其中还住着好几户人家。里面有一棵大核桃树,当年正值挂果盛期。每年夏天绿色的大叶子覆盖着绿核桃,偶然有掉落的果子,我们便会去了它绿色的皮,敲开它的脆皮,吃里面的果肉,清脆发甜,有时也会有些涩。但我们不会自己去打,而是等要成熟时,由大人统一摘,然后几家分分。那树的桂冠几乎把北面的整个房顶都遮住了。偶然会在清晨的时候从上面传来清脆的鸟鸣,它们也像是生活在这的主人一样,并没有哪家的孩子会干扰它们的幸福。我在这小院子里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它留在我记忆里的却是永远的珍藏,即使在今天想起它,我仍然能够感知它的每个细节,能够知道什么是痛,知道人生的不可捉摸和难以把持。一切如流水,在时光中一切都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朦胧、越来越让你念着心痛,与时光一起飘零的还有你的心,像云如烟似雾……
张恨水在《金粉世家》的序中开篇就是这么一句:“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而不可捉摸的悲剧乎?”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心痛啊?那是一种憋在心中多大的伤悲啊?这一声感慨好似一口鲜血从胸膛迸发。是非经过难与说,夏虫不可于冰,此痛难与人说啊!而我回忆与怀念小院子时有时就会有这种想长长舒口气的憋屈,我有时想大喊,父母你们别老去,让我还能感知你们的恩爱,还能重回你们的怀中,看你们那慈祥与小心翼翼的呵护。
而这一切又都那么徒劳!时光中欢乐与悲哀都一样啊,走得如此匆匆,甚至有些凄凄惶惶。多少往事随流水,天若有情天亦老。
那时天真蓝,后院的天井像是一幅画,天上白云飘啊飘的,变幻着各种形状,有时是鱼鳞形,有时是瓦形,有时像仙女的裙带,有时如白纱,那光也是五彩的梦幻般的。那后院的藻井里,我们看到过多少美丽的云啊,还有那无数光与影在空中织就的梦,西斯庭的圣母只能是在这样的蓝天里。那种水晶天,让你痛快淋漓,让你有放飞灵魂的通透。心何在?人何在?我思故我在。
我就是天上的那云。那云里满是我少儿时的纯真与美好的想象,倾注了我童年的祝福和祈祷,那是我灵魂受洗的地方,我似有而无地守望蓝天的遐想比天上的神马飞奔还一日千里、还一闪而过、还不知所踪。
夏日大家坐在小竹椅上,吃饭时捧着饭碗,拉着家常。那时海产品多得是,而住在这院里的又都是水产和渔业战线上的同志,遇到哪家烧了好吃的时令海鲜,搬张小桌子,几个大人连嚷都不用就聚一起了,谁家里有好酒自动地就拿出来了,每人喝上几小盅,可话却说得胜过三江水了,小孩也会凑了去,但多会被母亲撵开,或者抱在怀里,听大人唠嗑。谁家杀瓜了,也是自动地摆在小桌上,嚷嚷着各家一起来吃,五湖四海,兄弟情意,哪里分你家我家。只有晚上关门熄灯了,才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小家。
遇到雨天,天上飘着的雨丝亮晶晶的。雨下大了,水在青石上清清亮亮地淌,用不着穿鞋,光着脚丫,走在水里,水漫过脚面,清凉透心,在青石上那种冰镇的感觉妙不可言。有时夏季偶有台风过境,大家互相提醒着防台风,可是即使真的有台风过境了,也就是扫落了一地的梧桐叶,偶尔会刮断一些虫蛀了的树干,风雨在那镇上拐了个弯就跑别处去了。住在镇上几十年也记不得遭遇过什么破坏力太大的台风或者其他自然灾害,住在镇上的人都说,小镇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甭管多大的雨,只要雨停了,山上的水在青石板的路上淌上一会儿就越来越少了,越来越清了,仿佛那青石上也有一种甜丝丝的清凉味扑鼻而来。阳光出来后,满天都是蜻蜓,我们也就会聚到一起,去捉蜻蜓或者到那码头防波堤上钓鱼去。天青海蓝山绿,人整个都是轻飘飘的,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在湿漉漉的天宇下心旷神怡。
夏日里,即使最热的天气,也决不会超过一周,多数的时候是夜里凉得还要盖被子。无蚊蝇,天然的避暑圣地,房子多在绿树丛荫之中。石头城里石头房子,地里长出来一样。庭院里长着树,庭院外长着树,青石板路两旁长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把道路遮成了天然的绿色长廊,防空洞一般。那梧桐树的树瘤疙疙瘩瘩的,显示了岁月的沧桑带给它的磨练,又仿佛是因热爱脚下的这片土地而形成的天然乳房,护佑着一方。
冬日的晚上,常能闻到那诱人的烤鱼香,不知从哪家的门缝里钻出来,直往人胃里去,口水不自觉地就流出来了。海州湾里的那些海产品啊,天然地肥得流油,冬天放在锅上烧烤,那种原生态还有几人能知啊?此味只应天上飘,人间能得几回闻?不知谁家的猫在房顶上也不住地一个劲地“喵喵”地叫个不停,就是找不到那味的真正出处。满院里都是那鱼香,飘啊飘地在黑夜里巡游。那猫的眼向着苍天望去,似乎在鱼香中灵魂出窍有了去天上的向往,像海妖吹乱了回乡英雄的心魄。
秋天,满院里家家都晾晒着像海鳗似的大JIGOU,家家都是轻车熟路,在鱼的脊背处反剖开,大的有半张桌子大小,小的也比现在街面上看到的大多了。晒的地方不够用,只能找梯子去屋顶上晒。有时几家大人也会去拉虾皮,那要有点技术,但他们好像兴趣并不在能有多大收获,而是纯粹带着玩心去的,不会空手的,只是多少之别罢了。
那时的海岸线都是金黄的沙滩,产虾皮的水域很多。孩子们跟在大人后面看着他们相互协作,看着大人一脸得意,心里乐开了花。
春天,都是最好的海鲜,又多又大又肥又香,吃多了人会上火的,吃不了啊。那时有谁吃虾婆啊?就连蟹子也是扒了做蟹松的,留到冬天烧白菜吃。
清晨家家都起得早,晚上大家睡得好,没有干扰,空气中都是负氧离子,很安魂。难怪一家起来随后就是一家接一家起来了,好像是部队军营一样,生活得极有秩序,镇上的人家都认识,见了面了,总要寒暄几句,都是互致问好的。街不宽不长也没多少人家,但什么也不缺啊,要买酱油什么的出门往上面走几步就是酱圆店,要买油条、小油痴、蒸糕门口和对面街上就有啊,要剃头了出门往下面走几步就成了,小镇的街上一切都是那样的经济,那都是按当初最急迫的要求配置的,说真的,你只要上上下下、东南西北地转上几个圈,就什么都有了,甚至你还可以在妈妈叫你买酱油的时间里偷着去电影院里看一回电影再回家,这就是连云镇,1933年开始修港时才兴起的镇,镇上齐全了,旧时有“小上海”、“小香港”之称。
岁月如风,追不上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怀念一处我住过的地方,其实正可看出我的本心。人是需要终极关怀的,当我们内心深处有一颗至善的心的时候,不论是入世还是出世,都能有一种高贵的神性。
人生天地间的诗意行走不能没有乡愁的冲动,那是我们人与生俱来的生命基因密码,那是我们人之为人的人格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