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的意义

2016-12-13 02:24阿多
雪花 2016年5期
关键词:芒草池塘风景

阿多

我能从浩繁记忆中最快唤起的,总是夏末那幅模糊昏暗,掺杂许多幻想和臆测的夜晚风景。它不可取代的中心是一丛独自生长在小池塘边的细叶芒草。有许多次我在晚上经过那里,情不自禁就要停下脚步,留在它旁边坐着消磨一会儿。有时感到苦闷还去那里喝上一杯,大多是啤酒,有一次是梅酒。高度数的白酒我在别的场合喝过很多,但从未在那里喝过,因为那与它的格调不相匹配。芒草边上有一棵低矮的枫树,孱弱但可能相当敏感,在秋天,它的叶片总是比别的枫树红得更早。八月初,池塘边的菖蒲、芦苇、水莲蕉和梭鱼草依然繁茂,它们挤挤挨挨,像重重屏障。有时牛蛙会从其间发出低沉的鸣叫。有的牛蛙叫起来只有一声,真是奇怪,像不善言辞的中年人面对质问时沉默许久之后的一声意义不明的闷哼。池塘对岸,白天原本平淡无奇的楼宇扶栏,在那种特定的、远距离铺展过来的幽魅灯光的照耀下,模糊的轮廓与舒缓的抬升幅度忽然像是一座桥。一排被修剪得浑圆的海桐颜色深黑,比夜里的楼宇和天色还要黑许多,在这个场景之中恰当地扮演了若干排列致密的桥洞的角色。即便除了栏杆和桥洞之外其他所有细节皆晦暗不明,细叶芒草对岸这座被我凭空造出的陆上之桥总能随时随地浮现在我的内眼睑。而我曾带着明确意图在明亮、充足的光线下观赏过的许多壮美山水,它们的影像反倒需要迟上一会儿之后才能被慢慢想起。

它们并非不美,而是像卡片和旅游画册里呈现的一样美,像书里写的一样美。已经预先存在的纷杂信息使我困扰,使我感到更难在事物和我之间建立那种珍贵的、独一无二的血肉联系。障碍重重,举步维艰。至今记得站在一座高峰上向下俯瞰时体会到的困顿———川渠相经、九逵如绣、层云荡胸,眼中所见的确是壮阔到如此地步的风景,可这些甚至不需刻意思考就纷至沓来的朓感受是曹丕、谢和杜甫的,真正属于我的那些永远不会来得这么快,也绝不像这样光整、调谐、经纬分明。就像这座高峰,它最终留在我记忆中的景象是向高处绵延的湿润石阶泛着珠灰色的光,更高更远处的那些与树木和飞泉一起隐没在一大团压得极低的雨雾之中,雨雾自身仍在不断翻涌消长。泥污沿着石兽身上精心雕琢出的纹理被冲刷下来,在壅塞不畅处累积成黑色沟壑,衬着青色苔藓;泪水从它凸起的灰白色瞳仁中涔涔而下,而被雨水浸透的鞋袜给脚踝和膝盖带来一阵酸涩、湿冷。这些,是我在水中投下许多浮子,在岩石上凿出许多标记,才得以从时间和空间的洪流中费力夺下的一小片纪念物。所以常常嫉妒那些能够轻松地将见过的风景卷成线路图似的简洁一轴的人,因为我自己的从来无路可循,它们甚至不会自动结构成一个整体,而是和感觉、情绪纠缠在一起的一大丛杂乱无章的东西,此时与彼时、此处与彼处所见的又常常混杂交叠,大片的感知后面跟着的可能是大片的空白。要像对待散落的玻璃珠一样,把它们按照形状、大小、透明度以及其他可遵循的特征妥当排好后再一一串起,这时风景中的云和山、路和树才最终构成那幅能被我以自己的方式理解的画面。

我一时难以说清楚,但可能人在明确感到将要开启新旅程的时刻总是特别容易去总结和回顾,数一数在路上散落的东西和失去的人,重新估计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憧憬前路。积累了一点领悟之后,甚至也有了一点资格去惋惜当初选择道路时的轻率鲁莽,责怪自己那时为什么不走另一条更为宽阔的大路,那样的话也许今天更为幸福;也带着欣慰的笑容庆幸命运费尽心力,排除各种偶然的因素,堵住所有可能产生误差的出口,终于使得我珍视的那些事情尽数发生。那天做完身体检查,空气清凉,还有微风,于是就坐在路边长凳上休息了一会儿。夏末的阳光穿透重叠的树叶,制造出类似不断分裂变形的六芒星和科赫雪花的效果,这样的奇景我能仰头呆呆看上很久,往来行人则漫不经心地走在路上,就踏过这片仍在不停摇动的光影,真是残酷又美丽。初来南京时我就很爱中山北路和北京东路春夏季节的树阴,这两条路都是非常好的地方,如果不能回家,乡愁至少可以在那里与家乡类似的浓阴中得到一点点慰藉。我也喜爱钟山风景区的树阴,但它的精神是完全不同的。我曾在一天中的不同时段去过那里。游轮一旦驶过卫岗、卫桥进入明陵路,时空立刻变得虚幻。那里的光线,即使在清晨也显得凝重老迈,时间稍晚一些就变得异常黯淡寂寥。而在夜里,人几乎可以触摸到历史层叠的灰雾状褶皱。但是那天下午,当我终于又一次走在那相似的树行和光影中时,从前总是会泛起的思虑竟然没有再次出现,因此我知道自己已经改变。我有一点明白了风景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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