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大地上的河床像一个干瘪的口袋,粮食没了,口袋显出宽阔。我在各地见到许多干涸的河床,它们不是耕地,不是广场,是从天边延伸而来的河床,只是没有水。
所谓一无所有,说的正是河床。如果有,也只有一些鹅卵石。夏天,不长庄稼不长草的土地是干涸的河床。乍见白花花的河床,心里惊讶,它是什么?它几乎什么都不是。你能相信一条宽阔的河流竟然一滴水都没有吗?在雨后,在丰水期见到干涸的河床让人不安,无法想象当年这里曾经有过河,可以用“汹涌”“清澈”“波浪”和“白帆”描述的河,它竟然没了。
对大自然来说,河没了,比人丢了钱更痛苦。如果河没了,鱼和水鸟的家也没了,两岸的青草没了,倒映在河里的星星也没了,因为星星不能倒映在石头上。如果河没了,连同河床一起消失是最好的。没有水,留下的河床好像是伤疤,是一条长长的干鱼的尸体。是的,干涸的河床如同尸体。是谁的尸体?是河的尸体吗?水干了,白花花的河底只能是河的尸体。
干涸的河床好像在回忆,它以不应该有的沉寂回忆涛声和蛙鸣。河床回忆什么是水,它不知道水流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水会不会再来。当年水来的时候匆匆忙忙走过河床,带来鱼虾和泥沙。水没等站稳脚跟歇息,就被后面的水挤走了,水比车站的人流更拥挤。河床从来没想过一条叫作河的水流会干涸,这比一个朝代的覆灭更让人吃惊。
河床的悲哀是一个母亲的悲哀,她的产床上已经没有了孩子,她还在等待,并且哭干了泪水。一家外媒报道,从卫星上观察,中国境内二十年前约有五万条河流,现在这些河流中已经失去了两三万条。有两万多个河床母亲失去了孩子,她们的怀里空荡荡的,等待人类把孩子还给她们。
人说,人是无所不能的,起初我不相信。当我看到一条又一条干涸的河床时,我相信了,并为自己作为人类的一分子而感歉疚。人把河都消灭了,还有什么做不到!消灭一条河比创造一条河更容易。把河流上游的树木和竹林砍光,草原沙化,河就死了,只剩下河床这具尸体。
当大街上出现一具带刀痕的尸体时,警察会为这个人的死因搜寻原因,曰侦查破案,因为“人命关天”。如果一条河死了,却没人破案,没人痛哭,更没人祭奠。所以,当中国死去两三万条河流时,人们并没觉得失去了什么,因为它们不是小鸟不是青草。人们忍受气候变化并心安理得,却没一个人指认杀死河流的凶手。在所有的案件里,如果凶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社会的时候,罪行自然会被赦免,我们都不是罪人。
我们都不是罪人,我们劝自己欢乐并制造更多的欢乐,我们保持着正常情感。而河床正敞开空荡荡的怀抱,她的孩子没有了,她以为人们会惊讶会替她找回孩子,结果却没有。先前的人类离不开河流,人类所谓的“文明史”都诞生于河流的两岸。看地图,人类的城市多建造于河边,中国有多少城市的名字带着水字边。古时候,人祭祀河、景仰河,谁能想到后来竟杀死了河,这何止于狠,是把事做绝了。
我们应该派人到河边告诉河床,河已辞世,水利术语叫断流,理应为河床献上一些祭品表达歉意,河的消失毕竟不是小事。或者,在河边装一个高音喇叭,日夜播放河水流过的声音和鸟啼声。总之,人应该为河的陨灭略微表示一点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