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感受到的衰老

2016-12-13 02:14潘云贵
雪花 2016年5期

潘云贵

1.衰老是什么感觉钥

有天,当你看见本应光滑细腻的皮肤一点点变成不新鲜的果皮,在空气里逐渐霉掉,干瘪,如同失水的土壤,显露出深邃而龟裂的纹路,你会不会再去测算未来的自己所能获得的一切?

有天,当你发现镜子里的面庞逐渐模糊、陌生,瞳孔已经没有光彩,眼角像被刀刻一般条纹清晰,你想说些话,喊些什么,但牙齿已经摇摇欲坠,你会流泪吗,还是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骨头逐渐酥脆,在阴雨寒气时节疼痛,针刺一般,在那样的境遇里,身边好多年长的亲人已经离开。你呢,有了子嗣,他们都已长大,却无暇回来看你,如你年轻时那般,无暇回家看望父母。

那些老人被时间推向了一个很深的峡谷,幽暗,禁闭,无人注意。他们遍布全身的褶皱犹如丛生的藤蔓,在低处紧紧缠住峡谷岩石向上攀缘,未到半途,却松了手。

那些缓慢伸长的藤蔓枯萎了,那些不愿被时间左右的信念崩塌了,他们离开了。

谈起衰老,23岁的我似乎并没有资格,因为我正经历着青春,有新鲜的血液、充沛的精力和长远的未来。但是,我的身边有人正老去,有人已消失。我无法被豢养在青春的颂词里,而忽略那些阳光下佝偻的身影。他们走过我们正走着的路途,他们有过我们正拥有的年岁,虽是昨天、过去、曾经、从前,但我看见此刻的他们,仿佛是见着未来的自己。

在某个路口独自徘徊,在寒风吹过的街道蹲坐,在高高的城市阳台上眺望黄昏里的鸟群,在教堂的钟声里沉默不语,在光秃的枝干下休憩,在废旧的老屋里看别人家中飘出的烁烁灯火,在家门口看儿孙挥手告别后的背影,一道道被岁月拉得越来越细,最终变成一根针尖扎进心内。

那时的我们,会很疼吧?

2.假期社会实践的时候袁去过一家老人院

院子建在山上,近旁有泉流淌过,草木繁茂幽深,常见一些老人坐在苍翠古榕下闲敲棋子或是掷桥牌。他们面颊松软,呈焦褐色或者苍白状,喉咙里像被装进了一张生满铁锈的网,所有经过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而含糊。岁月流经他们的身上,确实如旧衣一样皱了。

幼年时的自己其实对老人并无好感,觉得他们脾气古怪,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想法,常板着脸,存留着旧式中国家庭的气息。我和祖父母就有着这样一条无法逾越的代沟,如同彼此都站在无限开阔的河流两岸,在以血缘为纽带的目光里相互对望,各自的心却连接不到一块儿。我常常走到他们身边,鼻子里萦绕的是一种梅雨天屋子里潮湿的气味。他们老了,就像果实一样要坏了。

随着自己慢慢成长,知晓一些事理后,对他们的看法才逐渐改观。这些老人在新旧时代衔接的过程里没有获得自我身份的认同,他们的心还随着先前的社会动荡流浪。时间对他们更是残忍,没有一刻停息地碾压他们,剩下越来越孤僻的脾气,越来越坏的骨头。当我意识到这些时,祖父母已经过世。

岁月是一封写满遗憾的信,阳光下堆着忧伤的尘。

孤僻的老人如同幽闭的箱子,带着自己的故事,安静地沉浸在黑暗里。在楼道和走廊上清扫的间隙,我跑去看了看那些房门紧闭的屋子,透过一些没有关好的窗户,隐约间能看到这些孤独的老人,他们大部分留给我的都是一张背影,站在角落里,坐在藤椅上,卧在床边,陈旧、肃穆,却又有所企盼,但终究还是灰暗下去,和夜色一道关上了白天。

“你以后会把父母放在这里吗?”

“不会,我觉得他们在这里真的太孤独了,像一件被人抛弃的旧衣服。”

在旁边清扫的友伴们窃窃私语,声音很小,但还是如同高处落下的一粒果子,砸进了无数人的心里。

院前的大树被傍晚的风吹得四处招摇,蝉声渐渐小了,隐没于树叶间。那些老人暗自流泪无人可知。

我循着近旁的细水声,看到了山崖边淌下的一股泉流,晶莹的水花,在树梢投射下的黄晕里迸溅出金色来,一束一束。我多想它们能够突然停住,这样,一些老人也会在这世间多留一会儿。

3.衰老的节奏是什么样的钥

如同花枝由含苞待放到芳华吐露再到百花凋敝,如同雏鸟出壳翱翔天宇到最后消失于地平线某次收起的白光里,黑夜降临。

又似乎是母亲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嘴边越说越多的絮语;是父亲越来越听不清的耳朵,越来越无法沟通的内心;是他们日渐呆傻的神情,愈发木讷的模样。

像一扇脱漆的门,越来越紧闭,我们站在门外,年老的他们站在门内,世界被隔成两个部分。

我们在光里,他们在无边又失落的黑暗里。

我想起父亲。

上大学那会儿,我第一次离开南方去北方。在临别的车站,身为农民的父亲语拙,没说太多话,只是交代我要看管好行李。等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他向我所在的车窗跑了过来,却被工作人员拦下。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我看到年老的他又在重复那个示意我要看紧行李的动作。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眼泪却早已流了下来。

危地马拉诗人阿斯图里亚斯说:“种子用秘密的钥匙把坟墓打开,我的父母永远活在风、雪和飞鸟的心中。”

4尧衰老的节奏袁如同将到站的火车袁逐渐放慢速度袁一点一点近乎停止袁直至最后到达终点袁再也不动了

时间终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把我们老去残破的身体一点点筛掉,粉尘般飘落到这个世界可见或不可见的角落里,习惯孤独、沉默和透明,变得与周围的每寸空气一样。而那些放不下的、眷恋的、回头已经看不见的昨天,都已不再重要。

拥有主宰者身份的我们终究会与消逝的万物一样,走向一条通往大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