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先生 50岁 商人
朱先生 46岁 车行老板
何先生 39岁 农民工
你施恩于人后期待回报吗?
【被采访者言论不代表本刊主持人观点】
【主持人】施恩于人形同做慈善,是一种美德和美行。而报恩,其实也是一种美德和美行。古往今来,这样的故事总能模糊我们的眼眶。但这3位的讲述,除了泪水的咸涩,可能还有别的滋味。
高先生 50岁 商人
【诉说】1999年6月,我和台商林先生成为合伙人,各出资50万,在深圳成立了公司,专门给鞋厂供应辅料,一开业就生意兴隆。2000年春节后,林先生的妻女过来团聚,我和妻子热情款待。接下来的五六年间,生意越做越大,林先生动用人脉开拓东南亚市场,我们两家携手步入富裕阶层。但是,从2007年开始,生意出现下滑。第二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我们公司深受影响。林先生没有跟我迎难而上,而是背着妻子和我,一步步地实施起金蝉脱壳计划。
他先把东南亚客户的回款截留,我不知情,拒绝再给他们发货,他则以“金融危机下,不能轻易放过大客户”为由继续发货。就这样,短短几个月,公司就被掏空、停产。已获得千万截款的他,偷偷拿走公司所有出口产品的购销合同,并从财务部预支了十几万人民币,谎称去东南亚催款。我虽然起点疑心,但见林妻没走,就同意了。
没想到,林先生一去不归了。林妻非常着急,频频给丈夫打电话催。已身在印尼的林先生,这才说出实情,并让妻子想办法逃回台湾。这时,我得知东南亚客户早就付了货款,才知上当受骗。找林妻对质时,这个瘦小的女人一夜白头,疲惫不堪地一再解释自己也蒙在鼓里,一定把丈夫劝回来。
我只能报警,并在9月4日宣布破产。经过清算,公司欠债高达700万。我把别墅、豪车等值钱家产都卖了,仍欠500万。我问林妻,你家不是也有房子吗?也卖掉还债吧。林妻立马同意,并让我同她去房产部门咨询。一问才发现,早在半年前,林先生已经卖掉了房子,但跟新房主签了租住合同,还支付了一年的租金。林妻傻眼了,立刻掏出手机找丈夫,但电话已接不通了。
林先生失踪了,我只能把林妻当人质,死死看住她。一天深夜,她搭上一辆摩的出逃,结果出了车祸,被送进医院。我赶到医院时,她已昏迷了24小时。医生说头部伤势严重,1/2脑组织损伤,必须开颅手术。可两名肇事司机根本拿不出钱,她又没亲人可联系。如此关头,我已无路可走,只能选择出手相助。
筹款期间,妻子大吵大闹,一百个不同意,都说出“她老公把咱家害成这样,她又偷着逃跑。一对狗夫妻,你竟要帮,你跟她是不是有一腿?”亲友们虽然出了钱,但都不忘叮嘱一句“就算赌一把吧。她能痊愈,知道你的恩,但凡是个人,都会知恩图报;她若没治了,植物人或下不了手术台,再或是丈夫的帮凶,那就当这笔
钱丢了”。
我没时间想那么多,只觉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小的外乡女人将死而不救。我一共筹到了12万,手术很成功,林妻在昏迷半个月后醒来,她母亲和二哥也赶过来,要接她回台湾,可她却说:“高先生救了我一命,是我的恩人。我要留下来,帮他找到那个坏了良心的人。”
不久,林妻病愈出院,她把剩下的5万元医疗费还给我,诚恳地说:“我对不起你们。我在台湾还有一套房子和一间厂房,我偷着跑掉,也是想回去卖房筹钱。如果信得过我,就让我回去,尽快把这些房产变现还债。林某人骗了你们,我也有责任。夫债妻还,你们放心吧。”说完,她写下一张500万的欠条。
我当然同意她回台,从看到她插满管子躺在医院的那刻起,我就相信了这个女人的诚意和良知。我对她说:“回去后好好调养身体,还钱这事慢慢来。找到林先生请转达我的话,是男人就勇敢面对现实,山不转水转,总有遇见的那一天。”
林妻回台后,一边继续寻找丈夫,一边变卖自己的不动产。一年后,终于凑足500万人民币,并悉数汇我。这就是我的一段经历,现在讲起来平平淡淡的。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到,那分分秒秒的惊心。
朱先生 46岁 车行老板
【诉说】我一直认为,围绕衣食住行做的常规生意,是永远的生意,而这个永远中有一个永远的道理,那就是诚信。诚信不仅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品质,还有在施与授的权衡间的取舍。
我卖过米,开过餐馆,倒腾过二手车,还种养过兰花。卖米的时候,我每斤赚几分钱,晚上打烊数的钱,是分分角角的过手。但称米的时候,我会称得旺旺的,完了还要往顾客米袋里添一把;进了新货,我会先送一二斤给正在犹豫的婆婆大娘,让她们拿回去食用;行情看涨,我会等几天再跟进……
这种经营之道,说白了就是对顾客施以小惠,我当然要考虑回报,否则,积小惠成大施,生意就甭做了。我期待的回报还是很给力的——顾客越来越多,特别是小区里的婆婆大娘,常常在我的小店前排起长队,粮油生意就这样火了。
对顾客如此,对同行也不当成竞争对手。我经常告诉同行自己的进货渠道,有时他们缺货,我会借给他们卖;生意再小或再大,我从不欠供货商的钱。渐渐的,我在同行中有了好名声。有段时间,北方面粉大量涌进四川,很多厂家慕名找到我,要求我做总代理。我欣然应允,卖完货后,一分钟也不耽搁,妥妥把钱送过去。在我的意识里,拖欠别人的钱,是很丢脸的事,心里不安。
一位从没见过面的河南粮商,人未到,就给我发了30多车皮的小麦,要我帮着卖掉。当时我手头事很多,特别忙。30多车皮的小麦从天而降,我措手不及,折腾了半个多月,总算卖完了,钱款一小时都没耽搁,非常快就汇给对方。这样的事我做过很多,有些根本不赚钱,有些还搭了辛苦费,算得上是惠及于人。回报嘛,之前当然都有期待,可这次没想那么多,完全是诚信品质的惯性使然。就这样,跟我合作过的人都非常信任我,称我是难得的可靠伙伴。我觉得,这叫正能量、人气,也是一种无形的回报。
做二手车生意时,我会出比别人稍高的价格购车,会以比别人稍低的价格卖出去。对买车的人,如实告诉他该车存在哪些小毛病,大概得花多少钱、去哪个修理厂能修好。这也算是施惠吧?小恩小惠那种。但这样一来,有旧车的人都喜欢找我,我的货源比别人多,车也卖得快,回报还是颇丰的。
经营宾馆餐厅,同行都认为不好做。可我接手后发现,不好做的原因是消费者认为价格贵、规矩多、味型长时间没变化。我立马破规,取缔包间费、
开瓶费、服务费;允许消费者自带酒水;毛利由一般宾馆的60%降至40%……
这可不是赔钱赚吆喝,而是在有些贪婪的牟利中,让一部分给消费者。有良心因素,也有施惠后对回报的期待。作为商人,这些年来,身边做生意的朋友,能撑住的不算多。他们总感叹:生意太难做了,商场险恶啊。我不好说什么,但心里明白:如果你野心不太大,如果做得够真诚,如果肯吃亏,肯让利施惠给他人,再加上讲信用,生意就能做下去,且慢慢变大。
听过这样一句话:“如果别人说你精,你肯定做垮;如果别人说你憨,你肯定做大。”想想是这个道理,我经商这么多年,就是这样做的。
何先生 39岁 农民工
【诉说】2008年,我5岁的儿子得了肾病,必须换肾才能保命。我和妻子都是进城打工的农民,没钱救子。都市报的王记者知道后来采访,写的文章上了头条,爱心捐款潮水一样涌来。医疗费解决了,儿子做了换肾手术,病情得到大大缓解。我和妻子的一腔感恩之情,一时找不到出口,王记者给我们指了一条路——跟医学研究机构签器官捐献协议。
我和妻子都是初中文化,在乡下,上了年纪的人仍流行土葬。文化不高,观念落后,冷不丁要死后捐身,接受不了。王记者送来许多报刊,里面有许多关于器官捐献的文章。我全读了,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转变了观念。想想咱两手空空,对那些帮咱的好心人、对救儿一命的社会,还能做啥?如果死后这身骨肉能有点用处,能帮上几个人,那是我们的造化。我决定捐,一家三口全捐,包括儿子。
转眼5年过去了,2013年夏天,10岁的儿子再次肾衰竭,这回到了无药可救的程度。我和妻子最怕的那一天要来了,我必须勇敢面对。于是,拨通了协议书上的电话。可奇怪的是,我只跟一家医疗机构签约,怎么一下来了四五家?他们在医院的会议室里开会,把我和妻子丢在角落里。我们签的是无偿捐献,可这些人像在做买卖,一个眼角膜,你出价,他喊价,拍卖似的,然后是拍桌子瞪眼睛的争论。我和妻子看傻了,缓过神来心如刀割,在他们为三两千的差价差点动手之际,悄悄溜出来。妻子闷头跑回儿子的病房,坐在孩子身边抹起眼泪。
我强忍泪水来到吸烟角,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王记者曾告诉我,器官捐献是非常纯洁高尚的事。可事到临头,这些研究生命、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都怎么了?他们急火火地赶来,没有跟我和妻子说一句安慰话,没到病床看儿子一眼,而是像恶狼看到了快咽气的小羊……
我不禁想起了王记者。5年前他来医院采访时,给儿子带来机器猫玩具,给我和妻子带来一箱方便面和一箱牛奶,临走时还留下500元钱。回去后连夜写文章,发表后引发爱心捐款。他在向我施恩,却没要过一点回报。
我也默默地抹起眼泪。突然,一只冰凉的手落到我肩上。抬头一看,是个陌生人,自称是某器官采集单位的负责人,愿出高出会议室里10倍的价格,购买儿子的心脏。我疯了,妻子也疯了,冲着这人,还有会议室里的人说,我们不捐了,儿子别说还有气,就是死了,我们一把火烧了,一个器官也不给你们。
儿子在当晚离世,我和妻子被各方的唾沫星子淹没,背着不履行承诺,忘恩负义的骂名,回到了乡下,一躲近两年。去年4月,女儿出生。为了多挣些钱,我再次出门打工,和老乡合伙开煎饼店。思儿的痛苦慢慢被现实的压力冲淡,只有在夜里,躺在床上点上一支烟,过去的事会清清楚楚地涌上来,我不仅想儿子,还想王记者,想我和妻子签的捐献协议。8年前,我曾得到过社会的大恩大助,一辈子都够铭刻在心。所以,在电视里看到一位贫困家庭患了白血病的女孩需要救助时,就把几个月来的劳动所得整理一下,拿出1000元,悄悄打通了公布的捐助电话。
做完这事,我轻松许多。那份事出有因的忘恩负义骂名,一下被卸掉,生活终于走到正常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