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茗的诗
我知道,其他的真实都会在时间里
让人失聪,让人在黄昏时走失
不会再有说话声了,不会再
有这种怀乡的痛!这种把自己扔在街边的
――孤独,完全孤独的
路灯下,一个被时光逮捕的罪人,毛发杂乱
或是从栖身之地,从那城市,那房子
被排挤出来――那些时常说的家乡语言
没人懂,我也毫不在乎
一个陌生人他是否能从每一条信息里
榨取关于一个村庄,一个和生活走散的人
而现在黑夜已经安息,草丛上的泪滴
将风暴的漩涡归于平静
每一个空荡的屋子里,对我都陌生
我从地上一直睡到地下,逃离
那些活在地上的人们不让人入睡
直到现在,被掠夺被绑架
被夜色开膛,掏出星星和月亮
掏出深夜的河流,掏出
我身体的白昼。脚步渐近
夹杂普通话的苏北口音在耳边律动
我旋转门锁,把九月的高地从阴搬到阳
一个女生的露骨就得以掩护
而现在,我把自己压给邮局
尾随包裹进入一个密封的空间
千万种感觉,都无法被描绘
像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彼此倾心
我们都是收件人,借信件来打探虚实
来磨合一种音律,定是有缄默的低
有骚动的高。沉睡的房舍上面
时钟的和声,才会让人完美
我们醒的很迟,刚刚起身
就已筋疲力尽
这匹安静的白驹,穿过丛林
恰逢抖落晨露的秋风
我们过早的倒在床上,仰望头顶
最后,才明白
不仅我们老了,有些物体也老了
只有一片黑暗
伸出饥渴的舌头,去触碰藻苔
解决干涸的枯井,蛙的叫声基于此
空野地跳跃的蟋蟀,随号子弹奏
我们头贴头
在类似床的草丛里消除孤独
我们喝酒,一种宿醉状的
我看到仙女的眼睛,她化成酒中我的阴影
唇齿间,流转的少女情怀
假如你看到她痛哭和哀怨
那肯定是忘记了谁?
她从眼里射出孤独,仿佛冰河世纪
星星,黑暗的眼睛
她比月光微弱,比群星显耀
我偷偷带她至此,我们不是行窃
不是在偷偷恋爱
我们只是借着此时,此地
消除某些
不言而喻的东西
这里,足迹不再延伸
打颤的脚踝支不起这六十年
这里,月亮在山头和屋棚后
睡在脚边,我的祖母年轻时
常出卖身体,给田垄上的几亩玉米苗和稻谷
除草,杀虫
把病变的土地揣在怀中,像呵护我一样
她在菜园子里,鲜红的头巾刺眼
微笑的眼角是美好的。她是黄昏
她是触摸面包的女人之手的美好夜色
连片的绿挣扎着
她夜夜把石头扔进村前的河中
荡起圈圈涟漪,她从被生活偷走的光环中
将躯体装进匣子埋在田垄
叫喊于黑暗的刺藜中
当我站在这里,长久俯视
一行行玉米,草丛那边的小小房舍
白色的墙照出我,一切都变了
这里,足迹不再延伸
我手触摸之下空气中挤满了泥土里
红色的记忆
一道闪电打开紧闭的窗
看,我们如何站立在光圈中
如何让黑夜的波浪线消隐在指针上
当我闭上眼睛,就看不见站在胸膛里
属于夜色的癫狂,那颗羞耻的
心脏,正在两条线上跳动
目光盯着夜色下,停滞的水滴
它穿过去,穿过了吧!缓缓凝固的黑夜
被固定在画框中,呼吸点亮清冷的玻璃
直至影像成为自我,话语让位
于更明智的沉默?
说到沉默,就得说起把月亮扔进河水的
女人,这个从生活缝隙中的出逃者
那苍白无力的双手,触摸着聚光灯黄色的光线
骤然而痛苦的明白,这是在
黑暗的出口处
给自己送行的光束
衣被被削落于灶台上,我热爱
裸露的时刻,渴望夏天饱和的唇瓣
吻平眼角荒芜的沟壑,把屋顶上的云
赶进口袋,荸荠的香甜很像云
很像父亲,我骑着长大的双肩
他赶着摩托车,去乡下
随手带一袋荸荠,这是祖母沿着
月光在深黑的夜晚给父亲指路用的
她的双目总沾满了尘世的烟雨
下雨的时候,她残破的屋顶就把时光偷渡
她身体的肢骨被折断,装进父亲的脚骨
以至于雨季,父亲的腿像蚂蚁啃噬一般
疼痛,以至于行走尘世的步伐更加坚固
仿佛肚里积压着家院后座的山
他吃荸荠只为牢记回家的路
记住祖母掐进他身体里的那根骨
相与其他,我是不同的
我这被上帝扔在无垠水域里的岛
就该被时间恨上,撒手而去的鸥
在浪潮的喉咙里吞下鱼食,人生的昼夜
就开始哽咽,一个响嗝
翻滚的天空,就把零星的雨水
连带糟糠的人生一并吐出
蜷缩的岛屿倚身角落
那雪中送炭的鸥,沉寂或悲伤
只不过,迎浪抑有死骨藏于浪花
我们说的,却只是孤岛上的走禽
遍及此生,也只一个片刻的喘息
我们快活的日子,一个
难以琢磨的伪命题,关于行走的
岛屿,常常会成为过往候鸟的驿站
我把自己种在岛上
我知道远处行人的向往
只因在岸边看了太久
现在,它仍呈现着弯曲的样子
但一切都是活的,都是口舌之中
与良知一起沉重地悬挂于半空
我曾见她踩在城市的流水线上
一枚枚铁钉把突起的纸张装订成云朵
斑马线,以及城市里的霓虹酒绿
他们如海面上的月亮,沉降
然后平稳的打圈,玻璃器皿上
发出这几年被生活撞击的声音
这个喜欢用剪刀证实美好事物的女人,用枯瘦的
手掌敲击纠缠不清的透明体。把良知
穿插在玻璃的纹路上
就能一丝不挂的
在白昼喑哑的时刻被重新分娩
该问谁?
泥土里长出陌生的方言,血液里枯竭的硕果
从枯木桩上坍塌下来,木屑一样的籽
撒在哪都能长出我,都能把敦厚的母亲
从穷家乡框进我在的城
用一口土家话来承接被火车隔断的面孔
茼蒿就长在我脚下,也长在她手指上
每一片叶子从土里窜出,就像她
从土里开始活过,泛黄的叶脉缩进脊骨
如丝瓜藤爬满篱笆,从喉咙里咳出花甲一生
拧干,切碎,和笋一起搅拌
最粗壮的蒿菜,聊以解人思愁
她展平脸上的褶皱,深壑的脉络途经
屋后的菜园,整个夏天
她像我小时候一样,用手把蒿菜的汁液
拧进黄土,让来年的春天长出更多
像生命,小小的
只是一朵花
我看他从屋里走出
手端饭碗,坐在门槛上
泛紫的嘴唇贴合着碗沿,没有女人的生活
让他的一生枯竭的只剩身体
老人嗜赌,大多数的时候叼着烟
在村口围观或赌
从早到晌午他都保持一个
表情。有时他对着棋牌,默默地想
那是他在伤感?谁知道
嘴里吐一口青烟,让他变得朦胧
白色掩映着。
深夜,摆出一条漆黑的街
大烟杆的敲击声更为洪亮
从村头处吹来一阵严肃的风
卷起沙土,也将老人卷进死亡的场地
一声尖叫打破黑色的村庄
这场梦,从出生到死去
老人演绎的近乎完美
这场悲剧,生疏里掺些惊异
好像他从生来就开始逐渐被遗忘
又好像那个小村庄,那青烟里
仍燃烧着老人的热情,浓密的绿叶
勃动着青春
在往街心的小路散步,有风
灰尘吹进鼻孔,偶遇一老人弯腰捡
饮料瓶,这是生活的姿态
他头发肆意卷曲,皮肤黝黑
和我穿的一样,瞳深如猫头鹰
一下击中了我的心窝。这个黝黑的老人
肉质薄弱,像久放的苹果
腐朽爬满整个表层。地平线上
东风劲吹的草丛里,精心雕琢的姿态
这是完美的艺术创作,我的手沉重地
放在眉际,掐算每一个细节
没有水银般的心,敢于承受因他微妙的动作
而加重的心。我走完这段路
像穿过浓密的丛林。锯齿状的影子
痛苦,冷漠,一言不发
犹如黑夜的窃贼。他依附于每件灰暗的物体
在行走和夜晚的颤栗中,像遗留的陶瓷碎片
空白的只有身体
和幽深的眼睛,洞悉生活的肋骨
最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打我出生开始,就把自己慢慢压缩
直到身体干瘪,骨骼扭曲
整张脸上都写满柴米油盐和奇经八卦
365,我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
陪她,以前总感觉离她远点
就是自由
我默默给她梳头,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油烟熏了她一生,豆角还在锅里翻炒
她半开的胸衣,遮了大半明月
那时她是孤独的,正如她
曾一遍一遍用丰满的胸乳喂养我时
一样的空虚和寂静
更多的时候,我都默默听她说
听她半辈子的唠叨和大多不满
她埋怨我离她太远,远到某天她不能
对我指手画脚,至此争论多次
却死不长记性,像从未打过照面的陌生人
一个劲地揭露彼此
深夜,我还是惦记着她的脊椎痛
这根支撑我二十多年的天柱
从小到大,没少和姐弟打架
她总骂我欺小怕大,和反叛者并无二样
一看就是叛徒
现在,她每周都和我通话
嘱咐我吃药
别一姑娘整的和她似的,全身上下竟是窟窿
一下雨就漏水,大好的生活
也经不起身体的折腾
一提及毕业
她的眼睛像射了子弹,恨不得
早点把我出售
我嫌弃过她,她太多事
以前管爸,我和姐弟
未来还管我们的孩子
从耳膜里打开翻转的世界
把记录着纹理清晰地弯曲步伐
还有童年,杂草里半掩的身体
凸现在眼前
而此前我总是向你描述我们不可分割的关系
茶杯和水的关系,水和人的关系,你
和我的关系。和你住在同一间房
你说的都是对的
这个世界没有我能说错的时候
也没有把树根动摇的时间
现在,我坐在你面前
在一个嘈杂的空间里说话
关于你也关于这个世界,我已经渐渐靠近你
也靠近我们生长。我们层层叠加
你覆盖我,我拥抱你。就是这样
没有什么事物,可以将我从黑里叫醒
我已学会关着耳朵去摸索世界
就像此时你颤抖的表达,仿佛
一只蚊子,站在我的耳蜗
冲着天窗嗡嗡地叫喊
一只鸟透过窗歪头看我,我看它
更像看他,粗糙的手掌端一杯水
我从小喝着,长大喝着,现在
落日渐隐,群山绵延
这从几百里之外的河流供应我
也供应你喉咙的水啊,明矾漂黑着我的长发
却把你一日一日的漂白
被日子淬练的镰刀,横在背脊,你该是
左手茶杯,右手蒲扇
在电视机前眯眼关注时事,该是在
摇椅上和外婆唠唠家常
和邻居哥几个说一说自己
我就坐在你身边,把眼睛擦的雪亮
看你把眼里的三分失意七分欣慰种进
日渐泛白的屋瓦
田里疯长的稻茬,一波又起一波
你蹑手走向田垄,我蹑脚走近
踩在你的影子上,亲近你就像你
亲近黄土,深怕一不小心
把二十多年前的你踩进一掘之地
我撸起衣袖,扶你进屋
想起小时候你带我在院里捉蝴蝶,摘菜
回头就喝你手里的水
六十多年的五味,已装不进腹腔
日子干涸了身体,而今
我端上的水
规矩成你日后躺的那一方土地
提到一串红,最红的记忆便被
凋零的花骨朵拧紧,投入清晨的鸡鸣
照样在日出后被佝偻的背影呵斥
他的孙姑娘正在睡眠中打捞美梦
忘我的挖坑,栽苗,抷土,浇水
如同水里嬉戏的鱼,不时的折断
比衣裙还红的花
园子里的花很多,爷爷说他种的是记忆
连带着种他一身的白骨
孤独永远都不能让他安心睡觉
失眠就像在黄昏里吊着一口气
他种花的时候,我就种鱼
把我的鱼种在他的身骨上,我每天的快乐
总会带给他,说到这
还会提起在春天里他拔不出的蝴蝶
这些艳红的记忆,少了蝶的传授
就永远走不出给自己填的土堆子
(向茗,生于1993年。)
主持人的话
向茗作为九零后年轻诗人,大四的学生,目前的写作忠实于年轻的心灵对于世界的观察,感受和思考,所以她的诗歌写作是本真的、诚实的,几乎是记录她这个年纪的人生感受与生命发现,对于心灵成长的触摸,这个阶段的情感变化与情绪流动,甚至关于亲人生活和性格的细致描述,都是体现了她这个年代的独特性,这特性还是单纯的繁复,本然的憨拙,不去刻意抒情或表达孤独与深沉,她就是如此娓娓道来,进行生活日常的细碎描述与经营,如此写作风向非常值得赞赏——真实面对生命的每一步,是人生的踏实态度,也是写作的坚实方向。
——李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