茆卫东
白芙蓉
茆卫东
燃料车间的色彩十有八九是煤的黑色。除了行道树的绿叶、建筑物的灰调,还有抓煤机的橙红。如果白芙蓉在场,她肯定要补充一点色彩,还有我的一身白。
千真万确。白芙蓉在燃料车间煤场上了十五年的输煤运行班,属于她个人的白色系统跟着她上班下班,在黑土地上飘扬了十五个春秋。春秋天是白色的线织衫加白裤、白高跟鞋。夏天是白太阳帽、白裙、白凉鞋,撑着一把缀着花边的白色遮阳伞。冬天便是白色的羽绒服和白棉皮鞋,连一双手套都是白色全棉的。
但白芙蓉的脸永远是细腻的黑色,还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一双手伸出来,指甲是浅白色,掌心也是浅白色,手背的黑,让你感觉好像到了非洲,起码也是南美。黑归黑,但眉眼、腰段生的俏刮刮的,性情也淑女。上夜班,一班人巡查、操作,忙碌一阵子,歇下来,各玩各的,其他女孩子忙着剥瓜子籽、吹牛逼。她不然,打开一本书或是杂志,静静地坐在一角,看上半个小时,再去现场巡查一圈、记录一下。接着又安安静静地看书。下半夜四、五点,多数值班工都歪在一边眯一下,张着嘴的,淌着口水的,形式各异。但白芙蓉不出这个丑,她也倦也乏,便起身冷水洗脸,再去设备间张望一番,要不,就爬到输煤皮带最顶层,望天数星星。总之,她给人的感觉不一样,班长说,清高。副班长说,不合群。技术员说,冰清玉洁。年长的一个巡操工干脆撂出一粗口,裤裆底下划火柴,小闷骚。
生姜老的辣,这个老巡操工的眼睛毒哩,一语中的。这个话,下文再提。
还是先说说白芙蓉的追求者,或是追随者。有多少,据不完全统计,至少五十号,燃料车间的、锅炉车间的、汽机车间的、电气车间的,几乎所有的生产、管理部门皆有追她追的口水淌淌的团员青年,就连当时的团委书记也在酒后放言,要是早个半年十个月,老子就是一路追到黑,也要跟她轰轰烈烈爱一场。这句酒话,可怜招来他新婚老婆半年的冷脸冷床,他也因此带发修行,当了半年的和尚。
怎么个追法?还是据当事人或是目击者回忆,送香水、送水果、送白衣白裤白手绢、送饭送菜送伞送书,还有送中班回家、夜班进厂。总之,琼瑶小说里的情节都在燃料车间的黑土地上再现了,但都不中用。雷振山,当时的团支部书记,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算是一红人,第二梯队的头一排人选,也是白芙蓉的第一追求者,从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送了个遍,白芙蓉就是花不红、蕾不张。总是婉拒,总是十分礼貌地浅笑一下,道声谢谢。最终导致这个牛逼冲天的雷人,没有振山,而是山震了他,一个人一直守单。虽然当了大干部,挣了大工资,总有一处矮人一截的命门。
但白芙蓉最终还是嫁人,做人妻,为人母。她的老公,电厂的男女老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石上流。
石上流在电厂从来就没有追过女孩子,在厂外也没有追过,他成天就忙一桌麻将牌,绰号清一石。也应了一句古诗词,清泉石上流。在牌桌上,三个口袋里的这个清泉都朝他这个钱包里头流,十牌十赢,百战百胜。牌友输他钱,还要称他一声石爷,拉他吃饭喝酒,想套个近乎,透一手秘诀。清一石总是婉谢,总是说,重在心中有桌牌。这一句话,害的半个城的牌友都在口口相传,都在苦思冥想,重在心中有桌牌。悟出门道的抓头,想不出名堂的也抓头。但确实有人开始赢钱进账,日进斗金了,见到清一石,老远就拱手作揖,直呼石爷石爷。所以,清一石的名人效应陡然席卷麻将界。据说,有一大佬带了两人,背了数十万,在一僻静处,邀请清一石决一胜败。他不动身,更不动心,说,小赌怡情,豪赌伤心,算你胜,我清一石甘拜下风。那个大佬更来劲,又请人来邀,放话,不要你带一分钱,只要你大驾光临。清一石更不能答应。大佬于是亲自上门,随行两人跟着一屁股朝下坐,准备搭班子。清一石的朋友拦着,说,你家一个,我家一个,公平公正,不欺不昧。三人都点头,成。洗牌开局,逼清一石伸手砌牌。清一石无奈,看看时间,打招呼,晚上要值班,六点结束。大佬一口应了。砌牌,抓牌,出牌,吃牌,碰牌,最后成牌。大佬一只眼睛看牌,一只眼睛瞄着清一石的一双手,分心必输。四圈下来,搁在左脚下的一箱钱已经拎到清一石的右脚下。再来四圈。清一石抬头望了一眼时钟,再望一眼大佬,说,估计六点前,完全可以结束。加速必须加码。清一石举手点赞。奇了怪了,一圈头,大佬几乎全是成牌清一色,一箱钱又转到大佬脚下。清一石吸了两支烟,跟着两圈下来,清一色来了个鲤鱼打挺大翻身,而且还是独吊,或是自摸,或是杠后开花,均是清一色中的神品,秘境。因此,两箱钱全部落在清一石的脚下。大佬夹在指间的香烟一次次滑落,嘴角开始收不住口水,算是魂飞魄散的前兆,距大小便失禁也就一步之遥。清一石起身,用脚将钱箱一拨,说,你还是拎回去吧,我得去值班了。大佬此时已经完全没有气力和神智表达谢意或是愧疚,两箱钱还是由随行二人拎回。友人眼睛都红了,骂道,石爷呵你个呆逼呵,十儿万哩,能买一套大房子哩,你就让他再拎回头呵。但在十天后,大佬专程前来拜望清一石,献上一尊玉观音,两尺多高,地道的新疆和田籽料,名家手工。这个真的回不掉,清一石看了也喜欢,收下,供在家中最高处,最终将他与白芙蓉牵手偕老。
金门棋牌室的一个老主顾,人称芙蓉三姨。这位中年女人与众不同,慈眉善目,轻声细语,每天五时准到,打完四圈牌走人,从来不谈输赢。牌友均不知她住在何处,只是传说她是一名小学老师,教音乐或是数学。其实大家都没在意,只是石上流在意了,看的顺眼。有时在桌上会在一块,竟然不忍下手吃她的牌。石上流也感觉奇怪,坐下来玩钱,怎么会于心不忍呢?某天,芙蓉三姨已经输干,石上流一脚踩进门,站在背后瞄了两眼,看见三姨手上正在等万字清一色,抓了一张六万,本来手上已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万各一张,九万两张,她准备起牌出掉这张六万,石上流悄悄伸手点了她一下。三姨收回,想了一下,抬手出一张一万,平安无事,回手又抓了一张七万,又配成二三四、五六七、七八九三副牌,外带一张单九万。三姨又出手抓牌,抓到了桌上最后一张九万,自摸,成牌,四圈正好结束,输出去的筹码又回归,还略有赢余。当时,桌上共有三家在等九万这张牌,如果三姨出九万,必输无疑。第二天,三姨捎给石上流一包烟,说,小石呵,你也是一善人。
好人多照面。当晚七点,在十条巷,石上流与三姨又照上面,只是多出一人,白芙蓉,三姨的女儿。两人先热闹地谈了一会,三姨突然拉近白芙蓉,介绍,我女儿芙蓉,在电厂上运行,我来送她坐班车。白芙蓉跟着主动坦陈,妈,他也在电厂,也在燃料车间。三姨十分惊喜,这么巧!一句话,说的白芙蓉羞红了脸,月光下,暖色的灯光下,一身白衣的白芙蓉越发娇好。石上流第一次零距离接近白芙蓉,感觉她真的漂亮可人。因为此前,石上流从来没认真看过身边的女孩子,一时间,好像慌乱起来,说,我也坐班车,到厂子值夜班。三姨禁不住拍手称好,又说一句,这么巧!其实石上流明天值夜班,慌了,竟记错了日子。
话再说回头,石上流也从来没有入过白芙蓉的法眼,今天这一拉近,感觉石上流的模样干净阳光,眼梢上时不时地流淌着智慧的光芒,又见她妈如此喜欢,便陡然涌生相见恨晚又迫不及待的情绪。当班车一到,白芙蓉便一把拉着石上流上了车,还挨着坐在一块,惹的一车的电厂男女不时顾盼,嘀咕。连驾驶员也分了神,拐错了一个十字路口,班车晚到厂二十分钟。整个夜班,燃料车间运行人员都在传说,白芙蓉和石上流恋爱了。大家异口同声,吊话。
不信,去电气值班室去看看。
还真是的。白芙蓉正给石上流买来夜餐,还冲了一杯牛奶,筷子都替他拿到手上。
大家都说自己眼花了,拿毛巾擦了又擦。看到还是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大家开始怀疑,一是这窗玻璃改成了电视屏幕,放的琼瑶剧。二是这白芙蓉疯了,竟然恋上这个八竿子也捞不上岸的一根草。
只有一个人不怀疑,就是前文提及的那位年长的巡操工,他说,情人眼中能出西施,西施眼中就能出情人;这火苗一旦划着了,必然燎原,追着喊着烧到天尽头。
一语中的。人前人后,白芙蓉跟着石上流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电厂的少男少女几乎整日整夜地集体失眠。见面语都改成了,怎么可能呢?你说怎么可能呢?
白芙蓉主动示爱,并要石上流主动求爱,同时提一要求,婚后戒赌。石上流一口应了。当时,白芙蓉送上一枚金戒指,石上流还赠一尊玉观音。白芙蓉因此越发疼爱,立即追加赠礼,将石上流一把搂进她非洲沙丘一样细腻滚烫的胸怀。
实习编辑◎陈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