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翔
儒表·道骨·佛心
——读葛亮《海上》
饶翔
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见过葛亮先生,但我们仍然不相识。去年5月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召开的“第三届两岸青年文学会议”上,两岸的青年作家、评论家汇集一堂,葛亮作为唯一来自香港的代表,在周围众人的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声中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淡然自若的神色,他那颇为正式的着装——一袭白衬衣也使他和人群区隔开来,显得卓尔不群。
面前的牛扒已经冷了。文笙放下刀叉,心思有些游离。目光荡到窗外去,黄昏时候,街上人多起来,都是匆忙的样子。
在《海上》的开篇,读到文笙陪着同乡兄弟永安在西菜社“谈生意”时的那份淡然与疏离,便自然忆起印象中的葛亮先生。当然,我并不了解他,也说不出文笙的未婚妻仁桢的丫头阿凤对文笙的那句评价:“这卢家少爷,没什么性情,却是很靠得住的人。”尽管我并不了解葛亮先生的“性情”,但我相信,对于文笙这个人物,他是有认同的。
表面看起来,文笙确实没有什么性情。还是开篇的西菜社里——
“小兄弟。”文笙一个激灵,转过头,才明白是对面的“朋友”唤他。他恭敬地看那人。“朋友”用国语说,你这位永安大哥,是个人物啊。
文笙便笑一笑,表示赞同。那人起身,戴上礼帽,说,先告辞了。
永安起身相送。餐厅里是永安热烈的声音。邻座的客人,眯着眼睛看他,轻微地皱眉。他也并未察觉。
这一段充满镜头感的开篇极为精彩,聊聊数笔,便将文笙与永安各自的“性情”做了生动的描画,也埋下了两人日后命运的伏笔。文笙为人宽厚平和,抱朴守拙,抱虚守静,尽管他对于永安与人“谈生意”并无兴趣,跟人也并不热络,但他还是待人以诚以善,很难说清这究竟是缘于良好的家教还是天性。而永安的热烈性格里却显露着夸张浮华与躁动难安,埋藏着危险的因子。
两人性情的分野被放置在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下得以凸显。这是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的上海,内战阴云密布,局势动荡不安。在时代的大舞台上,各路人马轮番登台,各显神通,人性的扑朔斑斓更是乱花迷眼。作为内地襄城传统商贾之家的年轻少东家,文笙在上海经营着家族的分号,我们却看不到他有何动作,他的选择是“以不变应万变”,这或许也是他的人生观。而大时代的大上海却激发了永安蓬勃的欲望。这是又一个被魔鬼靡菲斯特诱惑而至堕落的形象——在每一个大时代的“海上”中,总有一些人在随波逐流中被汹涌巨浪所吞没,他们是时代的赌徒,也最终做了亡命之徒。这是为读者所熟悉的人物谱系,在此不做赘述。
值得详加分析的是文笙。做一个也许并不过度的阐释,文笙这个人物,代表着葛亮对于传统文化人格的认同,借用南怀瑾的说法,文笙的形象集成了佛心、道骨和儒表,“佛家的心是无欲则刚,道家的骨是随遇而安,儒家的表是中正平和”。不为时代风潮所动,自然也不为时代风潮所折。仁者爱人,重义轻利。与楼下做药材生意的青年阿根,固然同有一种艰难谋生、惺惺相惜的亲近,对他从内心并不认同的永安与舞女尹秀芬,他也有着一种发乎自然的体贴与包容——收容流离失所的这对落难鸳鸯,主动将楼下的大房间换给身怀六甲的秀芬,对出身孤苦的她怀有真诚的善意;特别是,在有违本意、更有违家族利益,明知风险的情况下却决然借钱给永安周转生意。文笙身上兼及“独善”“慈悲”与“爱人”。
当永安身陷囹吾,文笙在上海的犹太难民聚集区找到童年“小伙伴”雅各寻求帮助,请求他放永安一马,并谈出了条件,开出了支票。接下来,两人有一段对话:
他(雅各)说,记得那年,我们在青晏山上放风筝。你告诉我,放风筝的要诀,是顺势而为。
他走到窗前,望出去。目光停在这城市的天际线。他对文笙说,你看看外头,就是大势。势无对错,跟着走,成败都不是自己的事。快不得,也慢不得。里面有分寸,摔一两次跟头,就全懂了。
文笙站起身,说,雅各,我走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回过头,说,顺势的“势”,还有自己的一份。风筝也有主心骨。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意象风筝既象征了乱世浮生的命运,也暗示了人物的“生命哲学”——在“有为”与“无为”之间顺势而为。
作为一个审美化的人物形象,文笙的气质也体现了小说的美学风格,深情绵邈,蕴藉含蓄,张弛有度,收放自如。作者写文笙、仁桢这对民国小儿女之情,自然清新美好:“空气中,是淡淡的木樨香。因是淡淡的,并不醉人,倒让精神更清醒了些”。“仁桢深深地吸一口气,是股子清凛的味道。濡湿的尘,微微腐败的树叶,还有一丝新鲜的土腥气,交织一起,扑面而来。”这样的比兴手法已见中国传统诗学的影响。即便是两人热烈亲吻、相拥而眠的浓情蜜意,作者写来亦是乐而不淫:
他慢慢地探身过去,吻了一下女孩的额头,然后是鼻梁、脸颊,最后捉住了她的唇。在这一刻,他们都轻颤了一下,然后更深地吻下去。因为笨拙,她的牙齿咬到了他,有些痛。然后他感到,她滚烫的泪水,缓缓淌在了他的脸上。这一瞬,不知为什么,一种淡淡的喜悦,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如溪流交汇。这喜悦稍纵即逝。但他不忍放弃。他抱紧了她,听见了她的心跳,渐渐与自己的汇融一处。同声共闳,不辨彼此。
在整体叙事风格上,小说亦多见中国叙事传统的影响,由于极少置入人物心理描写,而主要靠人物的行动来推动叙事,文字便有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仁桢因参加学潮失踪而复归的一场最能感知“暖男”文笙的用情之深——惊慌失措赶到杭州的文笙“不说话,他只是沉默着,眼光有些发直,似乎在辨认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他向仁桢抬起手,停一停,终于垂下来。”仁桢“看见一颗泪,从文笙的眼角渗出,沿着青白色的面庞滑落”。当文笙转身离去后,仁桢“看着文笙年轻的身形,竟有些佝偻。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过来,将他的影子,投射在了有些崎岖的青石板阶梯上。长长的一道,曲曲折折。”这些力透纸背的文字,在此不再引述,请读者自行品味。
《海上》节自葛亮尚未正式在大陆出版的长篇小说《北鸢》,因为集中聚焦于永安这个人物的命运,《海上》亦可独立成篇;而它在文中留下的诸多人物线索,如文笙与雅各的童年时光以及米歇尔神父与叶师娘,文笙的中学时代与老师毛克俞及其恋人思阅等等,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和阅读期待。作为葛亮的“中国三部曲”之一,可以想见《北鸢》是以文笙与仁桢这一对民国儿女的命运起伏及其家族兴衰来寄托作者的家国情怀与“中国想象”的。借用王德威的话说,“小说中国”是想象中国的重要方法,“小说夹处各种历史大叙述的缝隙,铭刻历史不该遗忘的与原该记得的,琐屑的与尘俗的。英雄美人原来还是得从穿衣吃饭作起,市井恩怨其实何曾小于感时忧国?”不管是《桃花扇》的“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还是《红楼梦》借封建大家族的生荣死哀所传达出的“宇宙观”,想必都是作者所倚重的传统资源。
生长于南京的葛亮或许自有他的“民国情结”。近年知识界关于民国的争议不断,葛亮对于民国的“还原”与“想象”,在小说中借由文笙和仁桢这对民国“好男好女”中指向一种健康人性、理想人格,我想,这是作者与当前时代的对话,或许也寄托着作者对于文质彬彬的“礼乐中国”复归的期待。
(作者供职于《光明日报》文艺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