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将碎影寄流年(外二篇)

2016-12-13 03:56李雪松
西部 2016年10期
关键词:汪老汪曾祺母亲

李雪松

且将碎影寄流年(外二篇)

李雪松

1

“十一”小长假,先生出差耽搁在外省,我决定带上孩子回家去。

接到我的电话,母亲欣喜不已,当下便和父亲走了趟肉菜市场。等我和孩子到家,自是拦也拦不及,桌上早已摆好了鸡鸭鱼肉各色菜肴。望着满桌人间烟火,红红绿绿,眼窝突然潮了,一时间肺腑波澜。

自我成家后,就少有时间探望父母,常常只能逢年过节才见一面。或许,在双亲的眼里,我大约还是当年那个馋嘴的小姑娘。我少时体弱,父母颇娇疼我。长大后,即便结了婚回家,我也常孩子气地来到尚未开餐的饭桌旁,夹上一块肉或尝两口菜,不但吃得津津有味,有时还要跑去厨房向母亲告声真香。往往,父母都对我慈爱一笑,那种宽厚,简直是对我的鼓励了。

其实,这两年,我不知什么缘故,已渐渐厌了大鱼大肉。先生倒不介意吃些什么,若非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家里随时断了荤腥都是可能的。每次回家,几乎都在年节,荤腥自是该有的,我也入乡随俗地有甚吃甚,并不多说什么。因此,我之口味渐变,父母实不知晓。这其中情由,细细想来,竟令人无端惆怅。

那日的桌上,我吃了不少荤菜,那顿饭是真香。看到父母喜悦,我亦十分宽慰。

2

从前回家,母亲总要将我仔细端详,又说:“好像又瘦了,你体质不好,不好好吃饭怎么能行?”嗔怪中透着疼爱。我明白她只是盼我健康无虞,虽也辩说:“每次都吃得很饱哩!”心中却很是受用。东坡曾有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可见天下父母,情同此心。

饭毕,与父母亲在客厅吃茶,说些闲话。小学生有其堂哥小星陪玩,早跑出去了。母亲只说我一路上累了,不要父亲再同我说话,一定让我睡一会子去。

我一向觉少,此番却睡得沉沉。用的是上回我盖过的那床紫花小被,温柔熨帖,我又闻到熟悉的气息。

醒来时,母亲已在厨房煮着晚粥。电视声开得很小,两个淘气包亦难得地安静。一问,原是母亲告诫过他们不许吵我的。

父亲在用一个旧搪瓷缸子给花浇水,这东西如今像是古物般难见了。因而想起小时我用来喝水的那只搪瓷杯,白底蓝边,上面印两朵牡丹,一朵姚黄一朵魏紫,花团锦簇,浓重的色彩中透着一种俗艳的亲切,现在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一时怔怔。

家中养的俱是寻常花草。三角梅、燕子掌、文竹、绿箩、海棠,还有一盆新近买回的樱桃椒。那樱桃椒长势很旺,深绿的叶子婆娑有致,其间长出一红、一黄、一紫三个小辣椒,上尖下圆挤在一处,真真好看。小学生颇以为奇,凑上去看了很久。

3

此番回去,亦见到了儿时旧友玲子。上次见她,是去岁的中秋。犹记得我与她在树下执手作别,桐阴静悄,互道珍重,倒不觉怅然。

约好时间上她的店里寻她,然后一起去吃小火锅。出门不久,却发现天气是不好了。有心回去拿把伞带着,却懒得爬楼。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横了心往前走,好在路程不远。

玲是旧邻林婶子的小女儿,也是荣姐姐的妹妹,她一家两个女孩俱与我相好。

现在的玲,在小城开了一家老北京布鞋店,每日里照看生意。小店虽然红火,日子却过得潦草,常常不能按时吃饭。她的丈夫是名货运司机,每逢出车便是三五日不归,两人的感情不咸不淡。上了小学的女儿无人照管,每日放了学便自觉来店里写作业。玲有时顺手递她一点零钱,也就在隔壁的小馆子买两个葱花饼或是一碗打卤面将就着吃了,不过是求个肚饱。

我无端地替她忧着心,也曾私下劝玲爱惜着身体,好歹也让女儿吃得好些。她却不在意,总说自己是吃惯了苦的,这些算不得什么。

知道我来,玲早早将女儿打发去了奶奶家,安心在店里等我。甫一见面,她便欣喜地迎上来,将我上下打量,夸我裙子好看。又道:“你看我是不是比上次瘦了?我在减肥哪。”她是微胖的,肤色亦白,颇有丰腴之美。

4

坐了半晌,不时有人来看鞋。我们断断续续说着话,因说起久不见面的荣姐姐。荣姐姐嫁得远,生个女儿偏是个病身子,动辄就得求医问药,如今看病也如烧钱,日子过得凄惶。

玲说起姐姐,几近哽咽,又黯然道:“她也是好久没回家了……”世事多艰,我不知该如何开解,只能陪她无奈一叹。

饭时到了,我们携手去吃饭。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渲染出一种俗世的欢乐。缭绕的雾气中,我和她在角落对坐闲谈。有一瞬间,我眼前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分明,我是在和我儿时的朋友相聚了。

说起从前,她渐渐开朗。我的朋友,她曾经将一个布口袋剪出几个小洞,里面装了两只活蹦乱跳的“走地鸡”跋山涉水来看我。在长途班车上,因为鸡乱叫,她差点被司机赶下车去。这一切,在我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举。有一年夏天,我休假回家,带着三岁的儿子去看她。和她一起择菜的时候,我不过随口将儿子错将白菜认菠菜的笑话说给她听。饭后,她竟推出摩托车,认真到要带我儿子去她乡下的父母家里认一认长在地里的蔬菜……

漫漫的市声里,这样温暖的回忆,常常令我感动到欲泪。

记得她说,她在乡下仍有土地,如今正雇人种着。等我退休了,她就陪我回乡下种花种菜,养鸡养鸭。她是懂我的。憧憬着如此丰美的未来,我们开心地笑了好久。

天光渐暗,我要走了。玲送我到市场东头,又让我有空再来坐坐。彼时,青灰的天上下起了小雨,我俩在檐下避了一会儿。眼见那雨却是渐大了,怕母亲着急,她执意撑了伞送我。

路上,她和我说起她家的老屋来年就要拆迁的事情,我分明知道她的难过,却没有语言可以安慰。

5

那天傍晚,阵雨并没有收晴,入夜以后仍在下着。我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全无睡意。想起从前时候,每次回来和母亲常去散步的园子已经很久没去了,不知今日是何光景,因而起意想去那里走走。

次日早起,天气已晴好了。母亲还睡着,昨晚和母亲闲谈到很晚。与父亲打过招呼,兀自下楼去了。楼前小树林里,桑树的叶子金黄如玉,引人顾盼。抬头望天,碧空如洗,心中不由清风浩荡。

时辰尚早,园子里一个行人也无。小径上,白蜡的叶子落了一地,树林深厚而稠密。走在林中,幽深的凉意阵阵袭来,我庆幸出门时多穿了衣裳。一时疏风来摇着地上落英,翩然起舞。

园子里建筑疏略,只几座飞檐小亭、两架木桥、一条曲廊。夏日,我常与母亲在亭中纳凉,甚惬意。浮尘漫漫,我们总不舍得离开,因为别处都是热的。

此时,亭下有坛菊花枯了大片,那些花朵因失了水分,已萎成小小一团,却仍高擎不落。古诗有“宁可抱香株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的句子,与这一回的情景倒很相宜。

走走停停,来到池上小长廊。池水绿得那般幽暗、沉静,岸边几丛青草斜长在水中,细长的叶子浸在无声的暗流里漾动,悠悠,悠悠。

池子中央,数十尾锦鲤缓缓游着,如如不动。睡莲的叶子似圆薄的绿帕子铺在水上,两三朵睡莲开得安静。一朵雪白出尘不染,一朵粉红似凌波仙子。它两个,与一池碧水相顾无言,如美人照影。我扶着栏杆痴望了许久。

6

在家的日子如同归隐,只觉得日月沉稳、内心笃定,常于不知不觉间,堪堪又是一日光阴。

一日饭后,和母亲去了新落成的南公园。天还大亮着,人真不少。小广场那边有人在跳健身操。我们找了偏静的小道,先是并排行着,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我在前,母亲在后。于是停下来等她,又挽了她的手臂一起走。

小路上游人稀少,我们在一条长椅上歇着。母亲看我头上有根白发,便要替我拔去。我微侧着头,任母亲的手在我发间轻轻拨动,很享受。因想起从前,都是我替母亲拔去白发,如今,仿佛一夜之间,母亲的头发竟有不少都白了,再也来不及拔,也不必再拔了。忽然无语,心中涌出深切的痛惜与伤感。

和母亲在一起,说的无非是些陈年旧事,母亲爱说,我也愿意听。我喜欢那漫漶其中的亲情至味,这常让我有种错觉,恍然我还是小时的那个我,妈妈仍是年轻时的妈妈。

董桥说:“真正让生命丰美的,往往竟是遗忘了的前尘影事。那是潜藏在心田深处的老根,忘了浇水也不会干枯。”我以为然也。

倘若将人生比作朝露,稍纵即逝却美得剔透,我想,我或许已品到了它的一丝清芬。

太白有诗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混沌如我,或未能解其中深味。然而今时今日,当我写下这些流年碎影、零星记忆的文字时,不由惊觉,世间之大,最无情也最有情的事物,唯时光而已。

此情可待成追忆

乡村夏季的日头似乎总是漫长,晚饭过后很久了,天色却仍亮得分明。我坐在邻家院里的青石板上,跟荣姐姐学用几支柳条做哨子玩。做好一支,吹吹,不响;再做一支,声音如牛叫,倒惹得荣姐姐笑话。屡次三番,竟是不成,正有些泄气,忽听得母亲唤我回家的声音,真是合意得紧。向荣姐姐挥一挥手,几步跑回家去了。

夏日正午,毒毒的日头让人昏然欲睡。母亲照旧在堂屋改作业,有时也给几个学生补课。父亲在菜地拔韭菜。韭菜一茬茬绿着,因为吃不及,都疯长了韭薹。父亲说要拔掉种上秋萝卜。

我不肯午睡,又实在闷得慌,就跑到屋后的树林里看蚂蚁掏洞。蚂蚁们都是劳动模范,个个在洞口进进出出,看去急慌慌的,不知在忙些什么。看了半晌,觉得无聊,揪片树叶盖住洞口,它们即刻乱了阵脚,全围着树叶团团打转,我咯咯笑了。一时想去渠边玩耍,随手拨开树叶,蚂蚁们愣怔片刻,终于各行其是,看似倒也无甚影响。

水渠在林子一头,水清且浅,渠底有厚厚的软泥和细沙,脱了鞋光脚踩进去,甚惬意。

我小时活泼,常被父母差去小卖部里买盐或打酱油。有次在半路被一只很大的狗追,吓得直跑,幸好没被咬着。夏日,母亲递我一个竹篮,嘱我去菜地摘些豆角。那一篮豆角搁在向阳的窗台上,被晒得软塌塌的。饭后,母亲教我坐在葡萄架下和她用小刀划豆角,一头连着,挂在绳上晾成干菜冬天吃,犹记得被母亲夸赞后内心的喜悦与自豪。有一回,爸爸抱来一个青皮西瓜,我们兴奋地围住看,西瓜才是初熟,切开只是淡淡的水红,却也甜润可口。晚饭后,出门去玩捉迷藏,藏得是那样认真,却很快被人找到了,很想不通。一天,我和荣姐姐在一处玩,她的母亲林婶子指着我向荣姐姐道:“你看看,人家是多么文气!哪像你,成天疯得不成样!”啊哟哟,天地良心,这话可真冤枉了荣姐姐,我顽皮的时候林婶子倒没看见?!荣姐姐家养有一条忠厚的黄狗,我似乎从没听它叫过,想来那狗分明是通人性的,只对熟悉的人不叫。荣姐姐后来嫁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回去几次也没能见她。

那时家里养了只花猫,被娇惯得有些过分,吃得圆肥,竟连只老鼠也逮不到。你若吃个什么东西,断不能让它瞧见。那双无辜的黑眼睛惯会讨同情,只在你面前仰头望着,可怜兮兮,你不给它一点都觉得不好意思。它每日里优哉游哉地闲逛,或者毫无心机地敞着肚皮在凉席上一阵憨睡,活活成了个宠物。家里还有一盆金橘,从来只结极小的果子。一年秋天,父亲与我一个偌大的橘子,教我挂在金橘的枝上,对母亲说是今秋结的。母亲识破了我的骗局,却并不揭穿,极配合地做出了一副惊讶和赞叹的神气:“哎哟!结得真大!”我至今还感念她爱护我的天真。

单衣试暖的早春,拎个小筐帮母亲摘榆钱。那时甚爱逞强,趁母亲不备想要爬树,母亲拦不及,我却已跌了下来,腿上蹭破一块皮,忍住没哭。母亲大为心疼,哄我半天。有一次和母亲去亲戚家,归时已是傍晚,鸽群列队,悠然掠过靛青橙红的晚云,我和母亲都仰头看着,那情景竟刻在心中不曾忘记。春末,檐下不知何时已有青黑的燕子筑好了巢,似乎刚孵出一批雏燕,一时啁啁啾啾很是热闹。五六月里,田埂上的马兰花开成一片紫云,鹅黄的蒲公英宛如金珠落地。我掐一把马兰花,再掐一把蒲公英,插进罐头瓶里装了水,摆在窗台上。一时想起我离家后父亲才种到小院里的月季,年年开得美丽也无人见。端午节,和母亲去很远的地方拔苇叶,回来用开水泡软了包粽子,每颗粽里放个蜜枣,出锅后,剥了皮在白砂糖里滚一遭,很好吃。

冬天上学的路上,和伙伴们一起疯跑。发现一串小冰洼,一人占住一个,用力一跺脚,看它出现歪歪扭扭的裂纹,很满意,笑着跑了。放学后,也并不急着回家,谁家的小学童不在外面玩一阵儿呢。淡远的青山永远在那里,白茫茫的雪野是多么安详,静静的村树,似有似无的炊烟,偶尔一两声汪汪的犬吠,让小孩子的心多么踏实和安定。回到家,总有父亲或母亲给我们焐热冰凉的小手,或者父亲已在炉子上烤好了一片片红薯或焦黄的馍片待我们来吃。过年时,由哥哥领着去亲戚家拜年,路不很远,却仍是边走边玩,到亲戚家已然正午,才放下礼品,就被小妹妹拉上了久候的饭桌。冬天的晚上,天早早黑了下来,小时的我,拎着炭盆去柴房里端煤,看到院子里黑黝黝的那般寂静,总不免有些害怕,咚咚一路跑着。进了柴房,那里却只吊一盏昏黄的电灯,人一动,影子亦跟着晃,心里竟更怕了,因此我端进屋里的煤块常只有半盆。

那时,我似已初懂人事,常对母亲说:“等我长大挣了钱,一定买好吃的孝敬你们!”母亲一笑,轻轻揽我入怀,抚着我的头道:“真乖!”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每次,想起遥远的故乡,心底便溢出惆怅的温柔。有时,在悠悠摇晃的客车上,看到途中那似曾相识的田陌、村舍和久违的炊烟,农人牵着憨厚的老牛,小童赶着羊群在夕阳里归家,就会痴心地想,这很像我的家乡。看见人家院落里晾晒的一串辣椒,挂在晾衣绳上的红绿衣裳,也觉得亲切无比。是了,世上人家总有相似之处,人间冷暖却各不相同。其中的千般滋味,万种心情,又岂是一句乡思可以概论。

想来,一个离开了家园和父母的人,有温暖的故乡和童年可以怀想,也算是幸运的事吧。三毛有诗:“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叫/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那纯真而又遥远的童年啊,我是不能再回去了!可是,能够在梦里重回几次故乡,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幸运和幸福的事情呢?

春初新韭,秋末晚菘

读汪曾祺的文字,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你觉得它好,一时却又说不出好在哪里。

一次,我在老舍先生的《我怎样学习语言》中读到一句话:“我无论写什么,我总是希望能够充分地信赖大白话。”当下便想,若论“写大白话”,汪曾祺可算一位好手。

在阅读了大量的世界文艺名著后,老舍先生——这位世界公认的文学大师确认“世界上最好的著作,差不多也就是文字清浅简练的著作”。于是我想,是了,“清浅简练”正是汪老文字的魅力。他的作品,是称得起这四个字的。

不说《人间草木》的诗意和情味,也不说《四方食事》的乐生和洒脱,我要说的,是一本写人的散文集子《一辈古人》。这本集子中收录的作品,算不上汪曾祺最著名的作品,也不能代表汪氏散文的精髓,却一样地清新隽永,深得我的喜爱。

一个随遇而安、独居闹市的老人,在汪老的眼中成了一个活庄子。“他的拨鱼儿真是一绝。小锅里坐上水,用一根削细了的筷子把稀面顺着碗口‘赶’进锅里。他拨的鱼儿不断,一碗拨鱼儿是一根,而且粗细如一。我为看他拨鱼儿,宁可误一趟车”。这样的文字,不拘不纵,亲切温和如家常聊天,又精致细腻如小桥流水,读之常让人有意犹未尽之感。

他写一个傻子,并没有将他描写得多么不堪,他这样说:“两只小圆眼,鼻梁很低,几乎没有。”多么洗练省净,无以复简。“他一天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真是绝了,这几个字,不多不少,意思恰好。我仿佛看见那个人,那个孤单又落寞的傻八子就在我的前方踽踽独行,而他的脚步似乎都有了节奏感。他问这傻子:“你怎么不结婚?”傻子用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这儿,坏啦!”可见这个傻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每读至此,我都没来由地为他感到一丝心酸,知道自己是傻子,比不知道自己是傻子,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在回忆金岳霖先生的文章中,汪老如是说:“金先生有一次给人讲课,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寥寥几笔,金先生朴实风趣、个性鲜明的形象如在眼前。

汪先生说:“说实话而能使人笑,才是一个真正的丑角。”我以为然也。他写京剧名优贯盛吉,说他是个“冷面小丑”,不但在舞台上逗人乐,在生活中也是那么逗,临死了,还逗。

——贯盛吉病了好长时间,家里人知道他的病不治了,就为他准备好了后事,买好了寿衣。他有一天叫家里人给他穿戴起来,都穿齐全了,说:“给我拿个镜子来。”他照照镜子:“唔,就这德行呀!”这份“视死如睡”的洒脱,多么让人敬佩和叹息,这样的胸怀,能与比肩者,又有几人乎?又有一天,他很不好了,家里忙着,怕他今天过不去,他却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别忙。今儿我不走。今儿外面下雨,我没有伞。”这一段文字,浑然天成而又下笔成趣,明明是家常闲话,由他写来,却平添了许多妙不可言的韵味。

汪老的文字,以白描见长,既有废名的朴讷、洗练,又师承沈从文的清空、明净,自成一种简峭利落的风格。“散而庄,澹而腴”正是汪曾祺作品的真味。

他说起父亲,语气平静:“他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聪明的人。”倒像是在说别人的父亲。他说:“父亲后半生不常作画,以懒出名。”父亲懒到什么地步?“他的画室里堆积了很多求画人送来的宣纸,上面贴了一个红签。有一次,我的继母提醒他:‘这几张纸,你该给人家画画了。’”父亲看看红签,说:“这人已经死了。”真是让人哑然失笑。人云:写一人既肖一人口吻,真是没错!人既死了,自然不用再急着画画了,连言外之意都不想多说,其人之懒可见一斑。这短短一句,不着痕迹却可堪玩味,一个本性散淡、笃定的懒父亲呼之欲出。

我总以为,汪氏恬淡冲和的文风,和他通达、率真、自然的性格有关。他在《我为什么写作》中自称:“为人无争,性情通达。”而他这种通达的性情,又似乎深受其父的影响。

他说:“父亲是一个很随和的人。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这样的文字,不由让人会心一笑,这可真是“多年父子成兄弟”了,想必他很受用于这样可亲的父爱,因为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得意。

汪老的散文,似乎并无多么深刻的思想,但这率真的品性读来尤为动人。

他写父亲画画得好,却并不在他的画法、画技上费多少笔墨,只举一例,却当得上大巧无工:“扬州有菊花名种‘晓色’,父亲说这种颜色最不好画。‘晓色’很空灵,不好捉摸。他画成了,我一看,是晓色!”这一节,清新脱俗、简净优美,父亲不凡的画功跃然纸上,真是妙极!细细咀嚼,不由颔首——这一朵“晓色”,真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矣。

汪曾祺的文字,融日常口语、方言、民间文学和古典文学于一体,可亲可感、自成一格。王安忆曾说:“汪曾祺的文字,可以说是顶容易读的了。总是最平凡的字眼,组成最平凡的句子,说一件最平凡的事情。”此言于我,亦心有戚戚焉。他的《花园》《旧病杂忆》《泡茶馆》《晚年》《大妈们》无不如是。

汪老似乎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说:“人不可以太倔强,活在世界上,一方面需要认真,有时候只能无所谓。”这多么让人感叹。说起理发这种生活小事,汪先生也是娓娓道来,他自称自己对理发一事常常妥协,随便一个理发店,钻进去就是。“理发师问起这个那个,我只说‘随你’!忍心把一个头交给他了”。这样的句子,以简胜繁,朴素中含有至味,可谓是绚烂之极后的复归于平淡。

他有一颗睿智的心灵,善于感知并捕捉人物的“神”。他写一个毫无生气的堂倌,不用辞藻、逸笔草草,却神形具备,如在眼前:“他看到别人笑,别人丧气,他毫无表情。他的眼睛空漠漠的,不看任何人。客人点菜,说什么他都是那么一个平平的,不高、不低、不粗、不细、不带感情的‘唔’。我们叫了水饺,他也唔。等了半天,水饺不见来,我们叫他:‘水饺呢?’‘没有水饺。’‘那你不说?’‘我对不起你!’他的方脸上一点不走样,眼睛里仍是空漠漠的。”多么精妙、传神的描写,简简几笔,神韵全出,这个呆头呆脑的堂倌已然立在你的面前。这一节,无字处亦成妙境,行文全无机栝,却轻盈流丽、妙到毫颠。

我时常纳闷,为什么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日常口语一到了汪曾祺的笔下,就有了一种特别的韵味?思来想去,盖因其真正做到了“高僧只说平常话”。

汪老学贯中西,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更深受古典文学如古代散文、笔记小说的影响,但他却从不在文章中卖弄学识、堆砌词藻,他只说家常话、大白话、大实话。也因此,他的语言不但亲民、接地气、鲜活和富有生机,而且简丰有味,炉火纯青,令人回味不已。

他写西南联大教授唐立厂先生讲词选:“‘双鬓隔香红啊,玉钗头上凤。’——好!真好!一首《花间集》就算讲完了。学生听懂了没有?听懂了!从他的做梦一样的声音和神情中,体会到了温飞卿此词之美了。讲是不讲,不讲是讲。”如此特别的讲课,真令人绝倒!有道是“风流不在谈锋健,袖手无言味最长”。就欣赏文艺作品而言,一千个人或有一千种看法,又或许千言万语不如莫言。许多时候,喜欢一件物、一个人、一篇字,或许,你只须道一声“真好!”便已足矣。

在《自报家门》中,汪曾祺如此自陈他所向往的文章风格:“我很向往苏轼所说的:‘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汪老还说:“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他谈到包世臣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我以为,汪先生的文字,亦可作如是观。

《一辈古人》大都写人,不但描绘了汪老的童年旧事、父母师长、也有他所见所闻的高人雅士、市井人物,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汪老的生活是平民化的。他热爱美食,热爱生活,自称生平三件乐事是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也因此,他对自己笔下的芸芸众生,总怀有着一种亲切、温情、包容的审视。不论是知识分子还是引车卖浆者流,都绝无卑贱猥琐、庸俗可厌的市侩之相,而是由内向外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高自赏的古意。

汪老晚年的文风已臻老境,行文天真质朴,不事雕琢,疏朗洁净。以薄霜微寒的况味,胜过繁花似锦的绚烂,可谓洗尽世间的铅华。

1987年,汪老第一本散文集《蒲桥集》出版时,拗不过作家出版社的再三邀约,时年六十七岁的汪曾祺无奈“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地给自己写了一则广告语:

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虽非定论,却有道理。

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虽是几笔勾勒,却称得上言简意赅、风致楚楚、沁人心脾。

初读此文,我便清慕不已。尤觉“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几句甚妙。菜食何味最胜?当“春韭秋菘”是也。

评价自家的文字,能落落大方、不矜持作态已属不易,最难得是以美食论之,堪称俗极至雅,其味津津。

汪老为人,一向如稚子野童、意气少年,这真是夫子自况仍是老饕面目,年届古稀却犹存赤子之心。

善哉!人间至情,莫过于此。

栏目责编:李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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