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与石头——忆牛汉先生

2016-12-13 03:56王明韵
西部 2016年10期
关键词:骨头石头诗人

王明韵

骨头与石头——忆牛汉先生

王明韵

前不久,北京诗友来电话,问我是否在北京。朋友们都知道我在京城郊区有个窝,累了、倦了,或者想过自由、自在、散漫的日子时,常去那里躲几天,但这次我不在。诗友说北京的诗人和几家诗歌机构,想在牛汉先生逝世两周年前夕,开一个牛汉先生追思会和他的作品朗诵会。他还说了一串长长的我熟悉的诗人,让我心向往之。但此时,我正在三亚治疗久治不愈的耳疾,不能聆听先生掷地有声的诗歌,只能伴着炎炎烈日,听自己毫无色彩和美感的、令人生厌的耳鸣。

这是我第二次和牛汉先生因故未能见面了。有一年,我因发表一位著名诗人的现实主义力作,被一些不懂装懂的人无中生有,以让人啼笑皆非的所谓“问题”从上到下逐级审查,那些罪名,让我感到,“文革”实实在在又来了。但懂诗、爱诗、有情怀、有温度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组近几年来少见的泣血饮泪的好诗、大诗。诗以特定的场景、画面,呼唤人性和人道,倡导和解、和平与和谐——只有在“文革”的遗老遗少眼里,才会读出“阶级斗争”之类的谬论。审查者纠缠不休,帽子乱飞,棍子乱舞,就是不敢让自己的言行举止放在阳光下,交给世道人心去评判和检验。为了少让恶心的事梦魇般压身,我决定自我流放,闪身躲进了远在北京老年社区的房子。就是在这“虚度光阴”的时光里,我的邻居、哈尔滨女诗人冯晏打电话告诉我说,小区里还住着两位诗人,一位是侯马,一位是牛汉。放下电话,我即与他们联系,牛汉联系不上。侯马说,先生前段时间不慎摔倒,被家人接走了。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那种遗憾是显而易见的;那晚,在星月下散步,我觉得世界更空旷了,星月更加遥远;寂寥之中,我想起诗人牛汉曾经写下的诗句:“这颗星有一双翅膀/它还在继续升高、升高……”

牛汉非常喜欢加拿大女诗人安妮·埃拜尔,她写过一首诗,说这个女孩枯瘦如柴,体弱多病,但她有着美丽的骨头,她美丽的骨头闪烁着圣灵的光辉。牛汉说,他也是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他的骨头不但美丽而且高尚——这骨头怜悯他,保护他,跟着他受苦、受难、受罪,他的大大小小几千根骨头时常咔咔作响,为他承受厄运,承载苦难,支撑着不让他倒下,让他仍直立于人世;他说,骨头没有语言,但有智慧,有记忆,小块的如小小隆起的坟堆,大块的如瘀血和块状疤痕,它们呈根状,如象形文字,贮藏着许许多多如火种般永不熄灭的诗!正是凭着这些骨头,牛汉,这位身高一米九的蒙古汉子,年轻时置生死于度外,投身革命,投身解放区,多次被捕入狱,多次死里逃生;伏牛山畔,洛阳河边,安徽阜阳,鄂豫山区,都有他骨头的声音,都有他高大的身影。正如他在一首诗中所写:“骨头像一棵火种/面前是一片茫茫的黑海……流着血,也唱着歌。”正是凭着这些骨头,“文革”中,他良知不泯,在整个文坛集体失语的窘境中,恪守自我,在别人下跪时,他有时侧着身子挺立着,有时孤独地站立着;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他被揪斗,被关“牛棚”,被遣送到“五七干校”——在咸宁,在向阳湖,湖水吐着泡沫,蒸腾着死亡的气息,他看到濒死的鱼,濒死的水蛇,濒死的蚂蟥和芦苇,他的骨头痛如骨折,但他没有倒下,他仍直起腰,和苦难的土地一起艰难地喘息着;同样是在咸宁,他被日夜看押,天天审讯,但面对荷枪实弹的看守,拒绝羞辱,他说:“我不是装病,我的病是为革命胜利付出的代价”;还是在咸宁,队友孟超大小便失禁,生命垂危,仍被诬为装病,牛汉却将瘦骨嶙峋的手伸进孟超的裆内,对军宣队的人说:“摸摸吧,全是湿的。”还有队友刘敏儒,为了掩埋他,让他带着人的尊严入土,牛汉趴下身子,掏出手帕,一点点给他擦去血污,又把跌落在泥土上的眼镜,端端正正地戴在他死不瞑目的双眼上……

牛汉先生一米九的身躯内,有着大大小小的上千块骨头,有的沉默,有的燃烧,有的呐喊,有的歌唱,犹如生命的炭火,冒着烟,闪烁智慧和光芒,美丽而又高尚。在逆境、生死面前,这些骨头挺拔、坚硬,宁碎不折;在人性、人道和他人生命蒙难之时,这些骨头又柔软如水、如泪、如血、如旭日、如暖阳;他甚至可以随时匍匐下来,打开胸腔和心扉,向大地和世界敞开。读牛汉先生的诗文,我常想,我的生命中,也有着上千块大大小小的骨头,但有几块是在有“骨气”时喘息,特别是在需要挺身而出或捍卫尊严的时刻?又有几块能在别人陷入泥潭时有足够的张力去伸展骨骼和十指?我也常常想,在当下,文人墨客济济,长吁短叹浩浩如海,像牛汉这样铁骨铮铮、血肉丰满的文人,打着手电筒还能找到几人?恶俗时代,谄媚的文人活得没脸没皮、没心没肺,更不用说骨头或骨气了;谄媚的文人,也为恶俗的时代丑相推波助澜,并从中捡拾着海滩上的死鱼死虾。我想说的是,我,我等之辈,大凡舞文弄墨者,真该多读读他的诗,他的文,他的人,和他美丽而又高尚的骨头,在牛汉这面镜子面前照照自己,然后再回到书房里,再回到书桌前。

说完骨头,我想说说牛汉先生和石头。

牛汉喜欢石头,是中国诗人都知道的事。2003年盛夏的一天,我和诗人、中国传媒大学教授陆健兄一块到他的“陋室”去看他,不仅被满屋子的书所吸引,还对案头上、书柜里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牛汉先生指着书架里的一块田黄石说,这块石头是他在湖北古云梦泽服劳役时挖到的,当时骄阳似火,他在挥汗如雨翻土时,突然看见了一块鹅黄色的石头,他弯腰,捧起,用裸身的热汗擦拭着,那一刻,他看见石头复活了,石头睁开了眼睛。一位专家建议他雕个图章,他拒绝了,带回宿舍,藏在枕畔,时而用手摩挲它,时而置于额头肌肤相亲。后来,我在他的《我与石头的情谊》一文中,读到了他关于这块田黄石高洁品质的文字:“第一,它坚硬,经得住埋没,抗得住腐化;第二,它沉默,耐得住寂寞;第三,它心中聚着不灭的火,遭到打击,能灿然迸发出来。”那天,他还讲述了他逐梦般寻找一块“太阳石”的故事,他坚信,那块石头,就是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笔下的太阳石——1986年夏天,在天山南麓,在茫茫戈壁,他被一束光所吸引,他奔跑,他寻找,他以为是梦幻,但他并不曾放弃;终于,他找到了那个发光体,一块太阳彩石。他说,这块太阳石,仿佛是从山峦上撕下,苍茫,灰色,经水浸洗后,竟是玛瑙和玉的混合体。他说,从它的神态,他懂得了诗应有的原生形态——具有地火的不灭的光焰?!

那天,我们谈了很久,由石头谈到了诗歌、诗人和我主编的《诗歌月刊》,看似漫无边际,其实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诗歌。他翻开我带去的刚出版的刊物,看了许久,把目光转向我,对我说:“你这个主编很年轻,刊物也很年轻,办得开阔、大气、有个性,这个年代办一本诗刊要付出很多心血和智慧。”他说到和丁玲当年办《中国》的事,一声叹息中饱含着不舍和痛惜。我向他约稿。我说:“我想在刊物上开一个叫隧道的栏目,为健在的七八十岁的老诗人做一项抢救性工程。”牛汉先生当即表示赞赏和支持。那次回去不久,我就收到了牛汉先生寄来的照片、诗歌、随笔和一封亲笔信。他在信中写道:“明韵诗友,我这两三年体力下降得太快了,或许经你这么激励一下,我会鼓起勇气再写点诗和文章出来。心灵深处已为诗在萌动了。”读罢此信,我想起了他在戈壁上捡到的那块石头,那个发光体,即使它一直沉默下去,因之不灭的光焰,也恒久贮存着诗应有的原生态。那天,我们谈了很久很久,喝着清香的绿茶,谈论着石头与诗歌,黑暗与光芒,在不得不离开牛汉先生时,他走到台案前,铺开稿纸,欣然为我泼墨题词:“读生活研哲理,写好生命之诗”,落款是“明韵诗家存正,牛汉时年八十”。

黑夜里,灯光下,我和陆健兄在牛汉先生的楼下分手,两个大个子男人,像两粒渺小的水珠,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我没有急着打车回住处,而是沿着一条相对安静的河边小道漫无边际地走着。石头,诗歌,这对孪生胎,彼此照耀着、缄默着;而牛汉,一位诗人,梦游者,性如顽石,倔强有棱,就是那个一直存在着的发光体。

其实,牛汉和石头的情谊,不只是听他自己说,别人讲,我自己就亲眼看见过。2010年是诗人徐志摩在济南党家庄附近的开山遇难七十七周年,也是诗人诞辰一百一十一周年。我、牛汉、林莽、施战军、食指、刘福春、吴开晋等一批诗人和附近大学城的学子百余人,于3月聚集开山,凭吊早逝的诗人。这座徐志摩纪念公园不同于其他的公园,围墙的石头全部由诗人和爱诗者捡拾而来,朴素、自然,一如遍地的野花、树木,一派自由、亲切的氛围。牛汉抚今追昔,忆念诗人,他站在一块石头之上,每一句话都声情并茂,仿佛石头迸发出的火花;而徐志摩的诗魂,也如残石碎玉,一定为牛汉的深情大义而热泪盈眶。纪念仪式简短、紧凑,我们走后,作为诗人的徐志摩也一定会陷入更加持久的寂寥之中;我们向他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牛汉被大学学子簇拥着,向山下走去,走着走着,牛汉突然弯下腰,捡起一块在别人看来很不起眼的小石头,他在手里掂了掂,对着太阳照了照说,不要小瞧这块小小的石头,它在这里也许已经存在亿万斯年了,它是有灵性的。一路上,我看见这块小小的石头,一直在他掌心里摩挲着,仿佛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一块微小的骨头;我还看见,临上车前,牛汉把这块沾满尘埃的石头装进了衣兜里;我相信,这块路遇中的石头,一定被牛汉置于书房之内,像文字一样沉默着、存在着、活着。牛汉热爱石头,他的诗性人格,都有石头的坚忍和勇敢,有着石头的棱角和品质。牛汉曾说过,许多石头,在我的心目中,几乎是神圣的存在;而牛汉,在我的心目中,就正是一种神圣的存在。

我和牛汉有过几次交往,都是因为诗,除了前面提到的在他家中和山东开山,还有两次。一次是读高中时,我因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一首小诗,被邀请进京参加一场文学讲座。记得当时讲台上有牛汉、李瑛、张志民等让我仰慕已久的大诗人,我远远地看着他们,边听边记,生怕漏掉一个字。我觉得他们讲的,比老师在讲台上讲的有意义、有意思多了——用现在的话说,世界大得很,我什么都不知道。当牛汉先生站起时,我被他顶天立地的形象吸引了,回到家中,我四处寻找他的诗,如饥似渴地读着。就是在那段时光里,我读到了牛汉的《半棵树》《华南虎》等著名篇章。若干年后,当我再读他的《半棵树》,我觉得牛汉先生就是在写他自己:“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人们说/雷电还要来劈它/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

——那么高,那么直——这依然是它美丽、高尚的骨头的形象!

另一次是2005年5月16日,牛汉、树才和法国诗人安德烈·维尔泰、米歇尔·德基等百余名中外诗人,从四面八方云集四川江油,纪念诗仙李白。那天,风和日丽,钟声九响之后,大门徐开,唢呐齐鸣,四名身着唐朝彩衣的少女引领祭祠人员缓步而入,我们齐诵李白之诗,立读祭文,以表达对诗仙的爱戴与追怀,我看到牛汉高大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下午,我们参观李白纪念馆,一群可爱的孩子边跳边舞,在演唱李白的《静夜思》,牛汉走过去,抚摸着孩子的头,开心地笑了。那一年,牛汉已是八十二岁的高龄,他不需别人搀扶,总是走在我们的前面,时不时停下来,给我们讲一些李白的故事。那晚,回到宾馆,聆听三江涛声,又闻杜鹃花香,我无法入睡,披着星月,在宾馆的便笺上,写下了一首《李白与牛汉》,诗中写道:“八十二岁的牛汉/来看望二十四岁的李白了/牛汉站在高山之巅/向天空仰望/青莲之山,不见青莲/巨大的灌木和卑微的小草/传承着诗歌的血脉。”

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有一天再去北京,应该是初春,冰河解冻,春暖花开,我把牛汉、屠岸、邵燕祥、谢冕、叶廷芳等我爱戴、尊敬的老一辈诗人、学者请到一块聚聚,再邀约一些年轻的诗友,见见面,散散心,喝喝茶,聊聊天,听听音乐,谈谈诗歌。我想,他们一定会高兴得像群孩子,牛汉先生也会从轮椅上重新站起来。我会给牛汉先生带去礼物,带什么呢?当然是一块石头,不是那些雕琢过的石头,不是那些造型奇异的石头,而是一块火山石,是我不久前从广西涠洲岛带回来的。我曾在那里捡了一块火山石,正在我得意之时,我看到了一块石壁上写着“为保护火山石资源,请勿将石头带出公园”的文字,我便依依不舍地把它放回了原处。至于这块火山石,不知是谁把它带出了地质公园,又把它遗弃了,属于一块“流浪石”,深褐色,泛着白点,宛如星子;我想象不出当年火山喷发时的场景,但我知道,在那一刻,它逃离了黑暗的深渊,注定要和它有着共同命运的人,在某一处不期而遇。牛汉说,他曾试图给石头写一首诗,但没写成;其实,还用写出来吗?他的诗,一直在他美丽、高尚的骨头里,一直在他沉默如磐石的头颅里。

2013年9月23日,牛汉先生辞世了,得到这一噩耗,我很绝望,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这位刚正不阿又和蔼可亲的老人了。我没有到北京为他送行。送他去哪里呢?诗在他在,骨头与石头,光芒与火种,永远不会生锈,永远不会熄灭。前不久,面对更多诗人的不辞而别,我写下了一首《不送》的小诗,曾提到“不送”之事——不是不送,是不忍送别:

牛汉先生走了,不送

东荡子走了,不送

乙宴走了,不送

韩作荣又走了,不送

一路走好啊

老人和孩子

请互相搀扶

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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