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宇婷
唯美抒情中的空灵与归隐
——读于国华的诗
□战宇婷
王国维说:“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我读于国华组诗的第一观感,便是不隔。梅尧臣云:“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读罢于国华组诗,简单常见的意象常能在自由流淌的情感脉络中生发出新意,旷达淡泊的心境在他的笔下氤氲开来。跳跃的节奏与唯美抒情之间,常能捕捉到诗人的疑虑,那疑虑指向自我存在之境,指向空寂与归隐,宁静与辽阔,是烟火人间,花好月圆间的一抹冷,也是诗人丰厚阅历淬炼出的智慧。
诗人的人生阅历可谓丰富,从政从军,钟情写作,这种丰富也体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中,表现为题材与风格的多面性。从诗歌的表现形式上看,作者兼具古体诗与现代诗写作。因为写古体诗,诗人的现代诗具有古体诗的节奏感和跳跃感,灵动,押韵。他的现代诗跳跃但不艰深。诗人的古体诗,要比现代诗更明朗,疏淡,达观。他的古体诗与现代诗,互相给养,又是诗人风格的一体两面,古体诗偏重理性,现代诗则更感性。
众所周知,中国现代派诗歌来源于西方,现代诗的兴起,从波德莱尔直到庞德的象征主义一流,常常表现人内心的痛苦与惊愕等情绪。而中国的古典诗词,文体的限制和思想文化的传统,使得诗人内心的情感喷薄常常呈现出“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状态。所以,诗人在现代诗中更多表现了对生存之境的追问,其中不乏哀伤与迷失的情感。而古典诗词中则点到为止,在旷达与淡泊的心境中点染一点忧思与空寂,比如在《春风一枝》中他写道:“潇湘红烛/指尖琴声/到头来/空有满腔柔情。”他的诗歌,整体上常是淡泊、旷达、闲淡的意境,在诗歌的细枝末节,却常常表现出一丝无奈:“饮剑滴血 /挑灯夜看/人非草木也只能是酒中英雄”,“问君何能尔/归去无田园/一壶老酒能抖擞不用诗语话南山。”如今,归去是无田园的,直面现实之后的无奈常将诗人的思绪引向空寂与归隐,“那就打马归山隐没江湖/春来花几枝/席间一壶酒,”诗人并不满足于现实的热闹,或者这热闹并不能指引诗人找到人生的终极价值,远方的远与自由一直心系在诗人的心头,那空寂与归隐同样对诗人有吸引力。诗人看透了繁华过尽,时间打磨后的人生境遇,是虚与委蛇、和光同尘?还是归隐田园?这一向是中国文人的生存命题,《楚辞·渔夫》中,屈原与渔夫的对话,是不同价值观的碰撞。堂野之智也同样是古人的一种智慧,和则留于庙堂,不和则去于草野。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而在此其间,是隐士文化与现实的博弈。在西方学者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中,描述了一群存在于世外的隐士,他们隐居于终南山,与世隔绝,在繁华的世界身隐,心也隐。而在现实世界中,这种归隐更多时候没有实现的可能,人们只能做到心隐,即大隐隐于市,而诗人则在诗歌中找到了一处平静的空间,找到了寄放“隐”的存在之境。
作者创作题材丰富,由物及理,或对自然风貌的浅斟低吟,或对人世旷达的豪迈高歌,宏观和微观内心的体验都一一呈现在诗人笔端,展现诗人内心世界的多个层面,而这些不同层面,层次丰富,内含诗人出世与入世间多层次的自我。弗洛伊德说,每个人的心里都内含本我,自我,超我,他们彼此包容却又彼此冲撞。在于国华的诗歌中,我们发现,他的心境往往是冲和平淡的,一些咏物诗,如《窗前的蝴蝶兰》,是诗人与优美之物的交流与交融;而在另一些展现军旅生涯和战友情感的诗中,如《难得一聚战友情》等,感情则充沛直露。诗人在大部分咏物诗和军旅情感诗歌中所展现的无疑是弗洛伊德笔下的自我。那个与现实世界和谐相处的自己,平和旷达,有人情味。这样的诗,“我”会明确出现在诗歌中,正如王国维所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于国华的诗歌如果用王国维的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来辨别,则大多属于有我之境,充沛的感情与“我”的在场就是例证。而诗歌中的“我”,也是有差别的。
大部分咏物诗与军旅情感的诗歌,此中的“我”都是社会情感的自我,而在一些自我内心体验的诗歌中,诗人则表现出了本我,甚至超我的层次。诗人笔下常常出现一些意象,如酒、花、河流、大海。大海这个意象在诗人笔下多次出现,与大海有关的诗歌就有多首。如《你是我的海》《落日海滩》《海》等诗歌。海在作者笔下的多次出现,不免让人警觉。诗人们都喜欢写海,但各有千秋。舒婷写过《致大海》,诗中的大海是客观的象征之物。韩东在《你见过大海》中写道:“你见过大海/你也想象过大海/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在这首诗中,海所象征的事物和意义有很多,但不管怎样,人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人崇拜崇高的海,却永远无法融入与接近这样的事物,不愿意因与其相融而牺牲自己。此时的海还是和人隔着的,是个客观的象征符号。而在于国华的《落日海滩》中,海是自然之海,也是心灵之海,海不可捉摸,只在潮涨潮落时传送来一些零落的意象。“一只漂流瓶被海浪打上岸来/不见得是世界末日/结论 /是打开瓶子以后/游出一副死鱼的骨骸。”或者“千帆蹈海/最后只剩下一只铁锚/疲惫无力/早已全身长满了牡蛎。”此中的“海”到底象征着什么?海不是客观之物,更像是诗人的一部分,但又琢磨不透,只能送来些牡蛎、鱼骸这样的讯息。在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看来,一些意象在历史和文化的长河中浸泡,已具备了一些普遍的含义。比如海在荣格看来,代表着一切生灵之母,精神之谜和无限,代表死与再生,永恒与永生,无意识等。在《落日海滩》一诗中关乎“海”的诸多意象,无疑象征着诗人内心的无意识或者潜意识领域,这片海汹涌着情感与欲望,坐于海边的“我”面对着海,叩问着内心无边的隐秘,而这无意识的海所传送的是鱼骸,记忆的讯息,或者牡蛎,可以被觉察到的内心部分。而诗歌的最后,诗人写到,“你脱掉被海水打湿的鞋子/一头扎进大海/泪水/海水谁也分不清/出来时你的脸和月亮一样苍白。”在与海的交流与叩问之后,诗中之人跳入大海,意识与无意识融为一体。在诗歌中,诗人似乎经历了一次心灵的洗礼与重生。而在《海》这首诗中,诗歌结尾,与海相融的意识再一次出现:“海/就是海/不管多么美丽的外表/等我变成礁石/再与你对话。”诗人一再表现与海融为一体的渴望,此时的海是无意识的世界,也是死亡气息与欲望交织的领域。“迷失和死亡/一个概念/没人计较/没顶之灾时的表情/海有多蓝/心就有多深/冒死接近的痴情者/从不考虑水性。”迷失和死亡,诗人与海的融合,也是与无意识的融合,死亡本能的气息弥漫开来。《海》这首诗没有艰涩的意象,与韩东的《你见过大海》一样是口语化的写作方式,却在片段式的组接中充满哲理性。
我们发现,古体诗中诗人的归隐情怀与现代诗中意识与无意识融合的倾向竟走向了相同的方向。诗人在抒情中对自我的叩问,对存在之境的探寻,让我们看到诗人的多个自我。而对内心隐秘情感的探寻实属难得,使诗人的写作在抒情与唯美之余,深刻而具有哲理性。于国华的诗总是保持着适宜的温度,不壮怀激烈,也不冷若冰霜,他恰到好处拿捏诗歌的节奏,感情张弛有度,经常在不经意间就出现让人印象深刻的灵动话语。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有我之境,往往在由动之静的过程中得到。于国华的诗歌,大多是有我之境,而这境界,由动中得之,动使静更静,使静变得鲜活而有境界。比如《长河落日》这首诗,一些词眼非常灵动。他写道:“一只鹰/叼走最后一缕阳光/月亮/就开始行走天涯/在大河的转弯处/与水对话/不小心 被鱼啃食一半。”鹰叼走阳光,月亮被鱼啃食一半,本是寂寥的画面,却用啃与叼使长河落日的画面生动起来。而月亮,阳光是自然物象,鱼与鹰则是动物,异质场域的词组接在一起,给人以陌生化的体验。再比如:“对岸/燃起处处篝火/蒙古族姑娘/绵绵的长调/伴随着马头琴穿越而来/我天空中的诗句就纷纷落水。”天空中的诗句纷纷落水,脑中之景与现实之景融合在了一起,头脑中的思绪,宁静的景色被声音化,有了生动之感。这样的句子让人惊艳。
诗人写诗,是对所感所悟的一次思维重组,这样的写作过程与做梦的道理相似。诗歌是火,诗人在写诗的过程中凤凰涅槃,完成自我的一次又一次洗礼。于国华诗歌中,灵性的句子和哲理性的语言,不单单是诗人反复打磨的结果,我想更多是其人生智慧的淬炼。诗人不但写诗,也思考诗,比如《诗人与酒》《诗人与诗》是诗人纯粹的思考。他写道:“梦/最坚实的可靠性不在于发生的过程/而在于它华丽的虚无/诗人青睐虚无的黑夜/不如说青睐比黑夜更虚无的月亮”;“据说这神性是乌鸦的化身/诗人只好在一棵树下孤独地守候/只有诗行里的罂粟长出喧闹的剧毒/并常常毒倒自己的主人。”诗歌是废墟上开出的美丽花朵,没有花朵便也没有悲伤,虚妄的世界,在诗人曼妙的编织中有了美感。诗行里的剧毒,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而在诗歌中,透过诗行的隐喻,拨开纷乱的世象,我们同诗人一起看到了生存的本质,并因此仿佛有了完整把握世界的能力。
作者简介:战宇婷,1987年10月生。东北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现供职于白城师范学院中文系。诗歌创作、文学评论散见于《文艺报》《吉林日报》等。2015年参加鲁迅文学院第26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文学评论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