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泽民
不眠的村庄
□疏泽民
初夏的太阳像步履蹒跚的老人,慢腾腾地从铁塔一样站立的老枫树顶挪到西山尖,给这座七户人家的小山庄镶上一道黄灿灿的金边。
老枫树左后方是一座白墙红瓦的三层小楼,那是张老爹的家。通常,树下会摆几张竹椅,张老爹和庄子里的几位看家守院的老人,总喜欢聚在老枫树下,东一句西一句地闲唠嗑。
“张老爹,那些年俺就盼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果然就实现了,想想真有意思。”说这话的,是郭大妈,边说边剥着豌豆荚。
张老爹捋着下巴处一撮灰白色的胡须,爽朗地笑着:“是呀,你看庄子里,家家都盖了小洋楼,有的还买了小轿车,多好呀……只是金成他妈死得早,没能享上清福啰。”
郭大妈点点头,一脸阳光地应和着:“好日子来了,可我家老头子,也没能享受到,十年前就躺到西山上去了……”
说到西山,郭大妈不由想起那块早就预留好的红字碑,心里暗暗地说,俺生做他的人,死也要做他的鬼哩。
张老爹咳了一声,接过话茬:“真是阴错阳差啊,咱四伢金成给俺准备了那么好的柳木棺材,却让孩子他妈先睡了,金成只好给咱又准备了一副。”
“你们在说些什么呀,什么‘官’不‘官’的?”有中年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老爹回头一瞧,是吴伢,村里的单身汉,捧着一只玻璃茶杯,晃了过来。
见大伙噤了声,吴伢补充道:“我得到一个特别重大的最新消息,你们想不想听?”
“别卖关子了,你的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正在枫树下织毛衣的钱婶打趣道。
“好吧,直接告诉你们——上面马上派人过来,挨家挨户收棺材。从七月份开始,乡下死人了,一律送到火葬场火化,骨灰盒全部放到公墓里。”
“别唬我们——你从哪儿打听到的?”郭大妈瞪大了眼睛,提出质疑。
“电视新闻里说的啊,有一位大领导还在电视上讲了话呢,不信?今天晚上你们就看看重播吧。”吴伢红着脖子辩解。
“别听他乌鸦嘴胡说——咱们都回屋去!”张老爹抖动着山羊胡,捞起拐杖,颤魏魏地站起身。郭大妈和钱婶也拍拍屁股走开,把吴伢一个人晾在树下。
晚饭后,张老爹的屋子里便热闹起来。来的都是聚过来的几位老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刚从电视新闻中看到的内容。日光灯洒下来的苍白色冷光,打在屋内一张张惊愕不安的脸上,又增添了几分苍白。
张老爹、郭大妈、钱婶,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到深夜,最终达成初步共识:咱们不主动上交,等上面来人再说。
犹如一块陨石落进平静的水面,一夜之间,小山村突然躁动起来。
五天后,三辆小轿车沿着村村通水泥路,径直驶进这座小山村,在张老爹门前老枫树下的水泥停车场停下。车门打开,蜜蜂出巢似的钻出十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熟悉的,都是本村的干部,有张村长、王书记、陈文书,还有妇联主任施莉,脸上都挂着似乎从来就不曾退去的笑容,依次向张老爹点点头,打招呼,说些客套话,叙些家长里短。张老爹抽出几条板凳和两张木椅,张村长接过,招呼大家坐下来慢慢聊。庄子里的王大爷、钱婶、郭大妈、李老太,还有吴伢,也围拢过来。
唠嗑了一会,坐在中间木椅上身材发福如同白面包的汉子开了腔:“乡亲们,根据上面精神,我们这次来,是宣传农村殡葬改革。土葬,浪费木材,浪费耕地,已经不适应形势发展的要求了。人死了之后火化,既简便又省事,还为你们的子女减轻一点经济负担。在下个月底之前,棺材主动上缴的,每具给予1200块钱的补偿,逾期不缴的,就一个角子儿也没有了。到七月一号零点,全面推进火化,任何人不得土葬;火化后的骨灰盒,统一安放在标准化的公墓里。”
犹如点燃了炮仗,老枫树下立即炸开了锅。
“以前只听说那些吃皇粮的干部死了要火化,现在怎么突然就轮到我们了?”
“我们这里是山区,荒山多的是,你看这座西山,就是葬几百万座坟,也排得过来啊,还节约什么土地?”
“只补1200块钱,打发叫花子啊。光是木工和油漆工的工资,就不止1200块呢。”
“都说入土为安,死了还要放进炉子里用火烧,我受不了那个痛,死不瞑目啊。”郭大妈一听说火化,一脸惊恐。
妇联主任施莉坐在郭大妈身边,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人死了,眼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哪里还知道痛呢?”
“你又没死过,咋就知道不痛?”郭大妈脸一沉,白了施莉一眼。
张老爹见郭大妈在抬杠,就转移了话题:“照你们这么说,如果在七月一号之前死了,就可以土葬?”
张村长咳了一声,伸出两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大家静下来:“殡葬改革,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也是大势所趋。实行火化,选择简易骨灰盒的,财政还会给予适当的补贴。人死了,葬在山上,每年清明节和冬至,上山祭祀的人特别多,很容易引起森林火灾。实行火化,不到柴山上祭祀,也是保护山林、保护生态环境啊。这些道理,想必你们都是懂的,实在是想不通的话,可以让你们的子女跟你们谈谈心,交流交流,这些年,他们在外面闯荡,见过世面的……”
真为愧为当干部喝墨水的,说出来的话就像冰糖葫芦,一串接着一串,说得张老爹一愣一愣的。
第二天,张老爹就接到儿子金成的电话,劝他上缴寿材。儿子在城里的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作为一名党员干部,必须带头劝家人执行市里的统一决定。
张老爹很是想不通,自己的事,怎么和儿子扯上了呢。
从电话中得知母亲已经绝食两天,郭大妈的女儿莹琼立即包车,从浙江温州连夜赶回。抵达山庄,已是午后,郭大妈的两层小楼大门紧闭。急急地敲门,屋子里传来微弱的声音,却不见开门。女儿莹琼从钱婶家抽屉里取出存放已久的备用钥匙,打开大门,冲进房间,发现母亲躺在床上,面容憔悴,两眼深陷,骨瘦如柴。莹琼抱住母亲,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人是铁饭是钢啊,妈,你咋就不吃饭呢?”郭大妈从被子里抖出枯手,轻轻地摸着女儿有些凌乱的头发,气若游丝地
说:“孩子,妈这几天老是梦见你爸爸,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西山上,多冷清啊。”莹琼使劲握着母亲的手,边哭边说:“妈,你千万可别胡思乱想啊。”
莹琼天天到集上买些新鲜鲫鱼和老母鸡,熬汤给母亲喝。经过一个多星期的调养,郭大妈又恢复了先前的体力,可以下地干活了。
对于遗体火化,庄子里有些人是想得通的,譬如王大爷。王大爷念过私塾,不相信迷信。与人闲聊时,王大爷也透露出他死后直接火化的想法。莹琼找王大爷过来陪母亲聊天,王大爷捧着茶杯就过来了,对郭大妈说,每个人都逃不过死,死了死了,眼睛一闭,一了百了,火葬或土葬,自己都不知道了;况且火葬还减少许多折腾,减轻晚辈的负担——既然火化比土葬好,干嘛还要连累孩子们呢。郭大妈听了,默默无语。
一连几天,莹琼也在母亲的耳边吹风。
这天上午,莹琼去池塘边杀鱼,回屋时,却不见了母亲。会不会在左邻右舍家里聊天呢?正准备挨家挨户地去找,却发现张老爹家门前的那棵老枫树上,吊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莹琼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树枝上吊着的,正是母亲!莹琼扑上去,抱住母亲坚硬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老娘啊,你可不能这样啊,你走了,俺也不想活了啊……”
撕心裂肺的惊叫和恸哭,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人们从不同方向涌过来。张老爹急急地解下郭大妈脖子下勒着的绳索,将她平放在地上,用手试了试鼻孔,掐了掐脉搏,一脸痛苦地摇了摇头。
一块白布,从头到脚盖住了郭大妈的全身。
莹琼伏在那块白布上,一声接一声地哭诉母亲一生的辛劳。郭大妈童年要过饭,十五岁丧失双亲,四十三岁才生了女儿,五十岁丧偶,花甲之年,日子刚有起色,却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世……
庄子里平时能够聚在一起说话的老人本来就不多,现在突然少了一个,大伙儿的心里都不好受。张老爹铁青着脸,站在枫树下,一言不发。李老太不敢近观,就拄着拐杖,站在百米之外,老泪纵横。倒是钱婶,胆子大些,陪莹琼跪在白布旁抹眼泪。
哭够了,张老爹、王大爷、吴伢便帮忙张罗起后事。张老爹九十有二,在庄子里年纪最大,威望最高,他将村子里的义务帮工作了安排,报丧,采购祭品,开山动土,抬重,乃至后勤和厨师,都各司其职。
根据郭大妈生前的遗愿,丧事从简。第三天,郭大妈的遗体就收敛进棺材,合葬在那块空了一半的墓穴,十年前预留的那块石碑上刻着的红字,被改成黑色。
离收缴棺材的截止日期越来越近,庄子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一些在外工作的子女,纷纷返回庄子里,陪父母聊聊天,做老人的思想工作,村干部来得更勤了。住在山那边的吴伢,时常捧着玻璃杯,在张老爹门前的老枫树下转悠。每次转悠,都带来令人吃惊的消息。
“隔壁钱畈村八十二岁的于老伯,身体一直很硬朗,前天晚上也不知咋回事,突然脑溢血,就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魏家大屋七十五岁的倪大妈,一大早在塘边洗衣,好好的就突然栽进水里,捞上来时,手脚都是僵硬的了。”
“你们几户的寿材,放在村子里那间空着的小木屋里,村干部、镇干部都是知道的。我看你们还是主动上邀,领取一点补偿款吧。上邀的寿材他们拉走,你如果想当柴烧,他们帮你剖开。以后大家都不准土葬,你们不上邀,留下也没有用……”
张老爹感觉血压猛然升高,操起一根竹棍,挥向吴伢:“滚,滚得远远的!”
吴伢边躲边说:“我说的是事实,也是为你们好啊。”
黑夜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牢牢地罩住村庄,罩住山峦。
村头的小木屋里,出现了一个黑影,伸出双手,颤魏魏地抚摸着油漆得光洁玉润的棺材,一遍又一遍,如同摸着自己的脸。
夜已深,老枫树上传来几声猫头鹰的怪叫。村庄闭上眼睛,打着呼噜,沉沉睡去。
第二天,人们发现,张老爹突然失踪了。原野、山林、沟渠、水塘、水井,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的踪影,一股神秘而恐慌的气氛,笼罩着小山村。
到了七月一号,上面就派人收缴棺材。一班人马走进庄子里,走进小木屋,搬的搬,抬的抬,忽然感觉其中一副棺材有些沉重。吴伢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揭开棺盖,不由大吃一惊,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棺材里躺着的,正是失踪多日的张老爹,只见他穿戴整齐,脸色苍白,安详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