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过去的事物对一个人来说总是新鲜的,除非他已经衰老。我离衰老大概还有六七十年吧,当我读到美国学者奇迈可的新著《成为黄种人:一部东亚人由白变黄的历史》时,不由泛起清晨般的新鲜感。
奇迈可发现,西方关于东亚的历史记叙,大约始自马可·波罗及十三世纪的西方传教士的著述。可他们提及东亚居民肤色时,几乎都明确指出是“白色”,很少称其肤色与欧洲人迥然不同。诡异的是,十九世纪后被归入“白种人”的印度人,当时却被西方视作是“黄皮肤”。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是何时“变成”黄种人的呢?
古代中国人并不自认是黄种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黄色的确具有重要意义,它是中心的颜色、帝王的颜色、大地的颜色,更是神话中汉人共同祖先黄帝的颜色。至今,炎黄子孙仍是国人种族认同的象征。然而,“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这种自我描述,在古代中国从未出现,换言之,古代中国人从未将自己打上黄皮肤的烙印。尽管黄色在不少语境中意味着尊崇,但古代中国人却并不推崇黄皮肤,而是青睐白皮肤。情爱生活中,美女常因白皙肌肤而受到讴歌;天下之内,文明程度也按肤色深浅分出等级——在边缘四周的蛮夷,肤色是黝黑的;在天下中心的中国人,肤色则是最白的。
在奇迈可看来,以中国人为代表的东亚人是被西方“变成”黄种人的。当东亚被视作神秘、富庶、优雅的文明社会时,西方观察者认为这里居民的皮肤也和欧洲人一样是白色的,而白色,在西方传统中象征着神圣、纯洁与高贵。随着工业革命席卷欧洲,西方在物质技术上大踏步将东方甩到身后,这时,古老的东方就显得停滞、蒙昧与衰败了,东亚人的皮肤也失去被描绘为白色的资格,渐渐变成黄色,而黄色,在西方传统中意味着低贱、不洁与危险。
概言之,东亚人“变成”黄种人,是在欧洲中心论的扩张下完成的,伴随着动植物分类学、人类学和进化论的诞生与发展。
在东亚人变成黄种人的旅途上,瑞典植物学家林奈是驾驶第一辆马车的人。1735年林奈出版《自然体系》,首次将人类按肤色分为四种:欧洲白种人、美洲红种人、非洲黑种人以及亚洲棕色人种。20多年后该书第十版问世,林奈直接将亚洲人由棕色(fuscus)改成黄色(luridus)。奇迈可强调,林奈这个变动并非无心,而是刻意要找一个贬义词来定义亚洲人。此前,林奈在一篇论文中写道,当植物呈luridus时,就可能患上令人悲哀的疾病。
1795年,德国人类学家布鲁门巴赫将东亚人送达“黄种人车站”。在该年出版的《论人类的自然种类(第三版)》中,布鲁门巴赫采用体质特征(尤其是头骨形态)分析法把人类分为五个种群:高加索人种、埃塞俄比亚人种、美洲人种、马来人种和蒙古人种。其中,蒙古人种被鉴定为黄皮肤。从此,蒙古人种与黄种人相连,在十九世纪成为西方赋予东亚的新种族类别。
奇迈可分析说,“黄色”与“蒙古人种”有助于强化东亚的威胁、异国及危险性等形象,也与东亚过往一连串的对外侵略的历史记忆结合起来:匈奴王阿提拉、成吉思汗与帖木儿等人此时都被归为“黄色的蒙古人种”。
一旦变成黄种人,东亚人就很难逃脱这个符号。人类学在十九世纪的成熟,反而使东亚人进一步被钉牢在黄皮肤之上。到十九世纪末,人类学家发明了一种用木陀螺测试肤色的办法:陀螺上放有白、黑、红、黄四种彩色纸盘,陀螺旋转时纸盘就会混在一起。在陀螺旋转时,受测者将手臂放在旁边,研究人员则调整纸盘,直到纸盘与受测者的肤色相同。在细心操纵之下,东亚人原本介于白色与黑色之间的肤色,终究能变成“黄色”。
“黄祸”一词也是在十九世纪末出现的,一般认为发明者是德皇威廉二世,他是针对1895年的中日战争(也被西方称作“黄色战争”)创造此词的。“黄祸”就此成为西方对中国充满偏见的种族印象,流行近百年。
不过,正如学者罗新指出的,自1972年Richard Lewontin发表人类基因多样性在人群中分布比例的文章以来,按照种族标签将人类划分为不同集团或亚集团的做法,已日益失去有效的生物学依据。科学界普遍相信,人类基因多样性主要存在于个体之间,相较而言,地域与族群差异反倒无关紧要,而在种族与种族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也根本不可能描画出有科学依据的分界线。
事实上,“黄种人”这样的观念与词语,在今日西方学界与主流媒体上已基本消失了。如果我们仍然津津乐道于自己的“黄皮肤”,并为之骄傲不已,未免就有些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