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朱朝敏
婺源的青石
文/ 朱朝敏
责任编辑:吴新宇
幽深和曲折,在巷道中延伸。那日,下着小雨,绵绵如丝线的雨帘在眼前迷蒙,从白墙黑瓦的古宅倾斜,匍匐在青石巷道。瞬间,青石的颜色加深,又微微发亮,石纹在积蓄的雨水中呈现。它有山峦的隐约背影,它有被说不清的惆怅遮盖的款曲,在肉眼中凸显遥远天际的散漫弧线。
旅游鞋踏在青石板上,也很轻,仿佛一次轻柔的触摸。那一刻,我想起蜻蜓点水,想起一块泡沫浮游于汤汤水流。
我没有撑伞。伞就在我手中,我以为没有必要打伞,不过蒙蒙细雨罢了。细雨洒落青石,几乎无声,却又分明有声,那是时间之外所有事物总体性的叹息。因为不接尘土,所以难以听见。微弱而又固执的声音,勾勒出华枝春满、无上清凉的意境。我的发梢与额头,还有裸露的双肩,承接着清凉和迷蒙——这种姿势更切合我的心境。我勾下脑袋,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看一块块青石在雨水中变得清亮。
天空看上去很遥远,青山朦胧,隐隐似屏障。而脚下透亮的青石路,镜子一般,引人遐思。想想,那由无数尘埃和颗粒汇聚的强韧之心,叠积多少近乎传奇的对立或者虚无,才能成为一块石头?现在,它躺在我的脚下,又瞬间抽身,在我视线之内外延伸成所谓的道路。它源于泥土,却超越泥土,历史般地不为任何外物所动。它呈现未来,更提供往昔甚至远古的记忆。
一个老妪在门槛边端坐,双腿并拢,膝盖上搁着一个小箩筐。筐里针线布头琳琅满目。老妪戴着老花镜,微微勾头,凝视着手中的衣物。鲜亮的色彩,精致的图案,这是一件小人儿的上衣——想必,是老妪家新添了后人。她一针一线地缝制,她的喜悦和厚望。想来,老妪先前是擅长缝纫的。她精到独特的眼光,朴质无华的日常脾性,均笃实沉寂地呈现在她的一身青花布衣上。
那青花布衣久久吸引我的眼睛。对襟的盘扣从衣领下倾斜,直至衣角。两朵青色的蟹菊不对称地在倾斜的盘扣边盛开。白色的底子上,撒落着或卷曲或平展的花瓣,也是青色的,它们慢慢地下坠,随着宽大的腰身,朝下朝下,在收线的刹那不知所踪。老妪的布鞋,三寸金莲的船形,引来过路人的惊呼。老妪仍然微微勾头,右手轻柔地上下划动。仿佛,一切都是外物。于老妪而言,唯有手头的针线和布头。喧哗中的寂静,而寂静是能
感染人的。没有人再出声,没有人再近距离地打扰她。我站在门槛的斜对面,就那么看着,看沉静在时光中的老人以及老人手中的活计。
雨停了,太阳从灰蒙蒙的空中露出鲜亮的笑脸,无数金色的光亮在眼前飞舞。我定睛,心中又惊诧了,原来,老妪手中的线是多种色彩混合一起的,连缀在小小衣物上,注定要缝制出一片灿烂来。坊间的手艺,在时光打磨中,它仅仅作为一种活计在流传,还是一种饱含情思与趣味的文化符号?王安忆的小说《天香》,赞扬流传在坊间的各门独活为天工开物。天工开物,好。一种自然的因素,得以流传,乾坤朗朗,日月生辉,历史到了这样的地步,它的面目该是多么令人欣喜。
在大宅子的厅堂中,我流连,以脚步,来回地画着圆圈。
从门槛到厅堂前的供桌,均由宽大厚实的青石制成。按照正常的行走脚步计算,足足有十步,相连成威严而高贵的厅堂。厅堂不比寻常,仅仅台阶就由五块大青石组合而成,而台阶两侧还有过道。台阶上面摆设着龙凤缠绕的座椅。黑亮的色泽,透露出岁月的沧桑,在青石铺成的地面浮荡,又被厚实坚硬的石头墙壁反弹。不动声色的石头,或站立成廊柱,或匍匐成地基,它们相连,彼此呼应,坦荡成平原的姿势,容纳、消化滚滚红尘,缄默成历史的回响。
悬挂在中梁的匾额,用高古隶书写着“忠义堂”三个字。它们悬挂于屋顶,有些模糊,有些飘忽不定。忠义出心胸,心胸示行为,忠义终究是依靠肉身来成全的。而在不可知的朝代,鲜血和骨头,曾经撞击在石头上,渗进石头的肌肤中,从而成就了一段忠义史。尽管历史早已幻化成云烟、轻风,可那丝丝血腥气,还濡染在空气中。我的鼻子分明感觉到不舒服。沉重的是心思,渺小的是感觉。一个人,在石头包围的房屋中,他或她在寻求庇护的同时,实际上是在结盟和笼络。这样的忠义,在去掉宏大背景之后,因为其私人化,很可能经受不起追问。
那一瞬间,我心生恐惧。没有花草树木,没有亭阁井台,宽阔的石头堂屋中,非但没有幽凉,反而滋生烦躁。端坐在龙凤呈祥的座椅上,又该怎样才能做到安然若素?
我退出。
门槛外面的青石上,有巨伞般撑开的古老樟树,左右对称地在门廊前投影出一大片树阴。树阴中间,跳跃着针尖般的光亮,斑驳可爱。若是有月亮的晚上,该是月影婆娑,仿若水波不兴、藻荇四横吧。古意盎然,才可信可近。
写 法 探 讨
朱朝敏是著名青年作家,小说、散文都很拿手,本文出自她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最新出版的散文集《山野虚构》。作者从婺源旅游回来,以《婺源梦境》为题写了一组文章,《婺源的青石》为其中一篇。我们来慢慢欣赏这篇文章吧。
打头一句就值得我们注意:“幽深和曲折,在巷道中延伸。”这是一种很别致的开头点题,不说青石,青石已在其中。一般人写,就没有这句,而是从“那日,下着小雨……”开始,便落入俗套了。
我们通常会写小雨“洒落”在青石巷道,但在第二句中,作者用了“匍匐”这个动词,从而强调了主语是“雨帘”,而不仅仅是“雨”,这样就把南方的雨那种细小而密集的特点烘托了出来。
第一段接下来几句,作者写雨中的青石,极富诗意。首先是仔细而独到的观察:“青石的颜色加深,又微微发亮,石纹在积蓄的雨水中呈现。”正是在这样的观察之上,才有后面诗一般的描述:“它有山峦的隐约背影,它有被说不清的惆怅遮盖的款曲,在肉眼中凸
显遥远天际的散漫弧线。”这样的描述就把视野和空间打开了,将“青石”这一意象置放于广袤的地理与深远的历史背景之中。
第二段,“我”才出现了。不直接写“我”,而是写“旅游鞋踏在青石板上”,交代得既清楚又婉曲。
第三、四段依然将笔力集中在“青石”上。“我勾下脑袋,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看一块块青石在雨水中变得清亮”,好文章就是这样“盯”出来的。一个愿意停下脚步,看一块块青石如何在雨水中变得清亮的人,一定是充满情趣的。久而久之,这种情趣就能生长成为人生智慧。
接下来的三段,作者突然不写“青石”了,而是用相当多的篇幅来写一位老妪。细腻而精致的笔墨与“沉静在时光中的老人以及老人手中的活计”恰相匹配。
为什么要从青石转到青衣,从蒙蒙细雨转到金色的光亮,从尘埃和颗粒自然的汇聚转到流传坊间的“天工开物”?因为历史是人创造的,自然的沉静也是由人来感受的。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汇聚成悠久的历史,每一个手艺人的活计汇聚成灿烂的文化,这不正像“那由无数尘埃和颗粒汇聚的强韧之心,叠积多少近乎传奇的对立或者虚无,才能成为一块石头”吗?正如青石“源于泥土,却超越泥土”,文化源于日常生活,又超越日常生活,青石“历史般地不为任何外物所动”,文化也像青石那样,“它呈现未来,更提供往昔甚至远古的记忆”。
一篇写青石的文章,当然要把青石写好;但仅仅把青石写好了还不够,“青石”只是文章冰山的一角,或者说一个线索,作者真正要表达的,是看上去与“青石”无关,又跟它有着内在关系的“青石”之外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言外之意。
文贵曲折。作者在赞美老妪和她的手艺之后,倏然一转,从室外转到了室内。她对“大宅子”厅堂中,悬挂在中梁用高古隶书写着的“忠义堂”三字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和思考。“它们悬挂于屋顶,有些模糊,有些飘忽不定”“这样的忠义,在去掉宏大背景之后,因为其私人化,很可能经受不起追问”……每一个民族,积淀在悠久历史中的文化传统,必有其精华,亦有其糟粕。我们对历史,对传统,一定要辩证地看,该传承的要传承,该发扬的要发扬,该改变的要改变,该摒弃的要摒弃。这样富有智慧的民族,才能实现伟大的文化复兴。
倒数第三段的第一句是“那一瞬间,我心生恐惧”。这是本文第二次出现“瞬间”,第一次是在第一段。第一段的“瞬间”是诗意的呈现,而这里的“瞬间”却表达了自己的“恐惧”——“没有花草树木,没有亭阁井台,宽阔的石头堂屋中,非但没有幽凉,反而滋生烦躁”。
于是,“我退出”。倒数第二段是单句成段,以此强调“我”对历史中那些阴郁之物的恐惧,以简洁的语句表现自己决绝的姿态。
最后一段,是从“恐惧”中走出来之后,“我”看到门槛外面的青石,看到巨伞般撑开的古老樟树,看到树阴中间跳跃着斑驳可爱的光亮,一下就踏实而喜悦起来。作者是如何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的呢?她没有直白地说“我”是多么高兴啊,而是巧妙地用了一个想象:“若是有月亮的晚上,该是月影婆娑,仿若水波不兴、藻荇四横吧。”如此才浪漫、蕴藉,如此才能顺利接上最后一句“古意盎然,才可信可近”,并让文章戛然而止。
(吴昕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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