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字书写在天地之间
——莫言《大风》赏析

2016-12-12 03:05文/小
初中生 2016年32期
关键词:河堤大风车子

文/小 宽

将“人”字书写在天地之间
——莫言《大风》赏析

文/小 宽

【导言】

莫言(1955—):原名管谟业,生于山东高密,中国当代著名作家。20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酒国》《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

【原文】

大 风

莫 言

我家房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胶河。沿着高高的河堤向东北方向走七里左右,就到了一片方圆数千亩的荒草甸子。每年夏天,爷爷都去那儿割草。离我们村二十里有军队的一个马场,每年冬季都收购干青草喂马,价钱视草的质量而定。我爷爷的镰刀磨得快,割草技术高,割下来的草干净,不拖泥带水。晒草时摊得薄,翻得勤,干草都是新鲜的淡绿色,像植物标本一样。爷爷的干草向来卖最高的价钱。我至今还留恋在干草堆里打滚的乐趣——尤其是秋天,夜晚凉凉爽爽,天上的颜色是墨绿,星星像宝石一样闪闪烁烁,松软的干草堆暖暖和和,干青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味……

最早跟爷爷去荒草甸子割草,是刚过了七岁生日不久的一天。我们动身很早,河堤上没有行人。堤顶是一条灰白的小路,路的两边长满野草,行人的脚压迫得它们很瑟缩,

但依然是生气勃勃的。河上有雾,很重,但不均匀,一块白,一块灰,有时像炊烟,有时又像落下来的云朵。看不见河水,河水在雾下无声无息地流淌,间或有泼剌的响声,也许是鱼儿跃出水面吧。爷爷和我都不说话。爷爷的步子轻悄悄的,走得不紧不慢,听不到脚步声。小车轮子沙沙地响。有时候,车上没收拾干净的一根草梗会落在辐条之间。草梗轻轻地拨弄着车辐条,发出很细微的“噼噼噼噼,叮叮叮叮”的响声。我有时把脸朝着前方(爷爷用小车推着我),看着河堤两边的景致——高粱田、玉米田、谷子田。雾淡了些,仍然高高低低地缠绕着田野和田野里的庄稼。丝线流苏般的玉米缨儿,刀剑般的玉米叶儿,刚秀出的高粱穗儿,很结实的谷子尾巴,都在雾中时隐时现。很远,很近,清楚又模糊。河堤上的绿草叶儿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珠儿,微微颤抖着,对我打着招呼。车子过去,露珠便落下来,河堤上留下很明显的痕迹,草的颜色也加深了。

雾越来越淡薄。河水露出了脸儿,是银白色的,仿佛不流动。灰蓝的天空也慢慢地明亮起来,东方渐渐发红,云彩边儿是粉红色的。太阳从挂满露珠的田野边缘上升起来,一点一点的。先是血一样红,没有光线,不耀眼。云彩也红得像鸡冠子。

天变得像水一样,无色,透明。后来太阳一下子弹出来,还是没有光线,也不耀眼,很大的椭圆形。这时候能看到它很快地往上爬,爬着爬着,像拉了一下开关似的,万道红光突然射出来,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天地间顿时十分辉煌。草叶上的露珠像珍珠一样闪烁着。河面上躺着一根金色的光柱,一个拉长了的太阳。我们走到哪儿,光柱就退到哪儿。田野里还是很寂静,爷爷漫不经心地哼起歌子来: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

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曲调很古老。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坦荡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爷爷的歌声,空气因歌声而起伏,没散尽的雾也在动。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

从爷爷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把头拧回来,面对着爷爷,双眼紧盯着他。他的头秃了,秃顶的地方又光滑又亮,连一丝皱纹也没有。瘦得没有腮的脸是木木的,没有表情。眼睛是茫然的,但茫然的眼睛中间还有两个很亮的光点。我紧盯着这两个光点,似乎感到温暖。我想,他大概把我,把他自己,把车子,把这还没苏醒的田野全忘却了吧?他的走路、推车、歌唱都与他无关吧?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像很远很远的树上有一只啄木鸟在凿树洞……

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

一句话失去了半壁江山

爷爷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从爷爷的歌唱中感受到一种很新奇很惶惑的情绪,很幸福又很痛苦。我感到陡然间长大了不少,童年时代就像消逝在这条灰白的镶着野草的河堤上。爷爷用他的手臂推着我的肉体,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一直向前走。

“爷爷,你唱的什么?”我捕捉着爷爷唱出的最后一个尾音,一直等到它变成一种感觉消逝在茵茵绿草叶梢上时,才迷惘地问。

“瞎唱呗,谁知道它是什么……”爷爷说。

夜宿的鸟儿从草丛中飞起来,在半空中嘹亮地叫着。田野顷刻变得生气勃勃。十几只百灵在草甸子上空盘旋着鸣啭。秃尾巴鹌鹑在草丛中“哞——哞——”地鸣叫着。爷爷停下车子,说:“下来吧。”

“到了吗?爷爷?”

“噢。”

爷爷把车子推到草地上,竖起来,脱下褂子蒙在车轱辘上,带着我向草甸子深处走

去。爷爷带着我去找老茅草。老茅草含水少,干得快,牲口也爱吃。

爷爷提着一把大镰刀,我提着一柄小镰刀,在一片茅草前蹲下来。“看我怎么割。”爷爷示范给我看。他并不认真教我,比画了几下子就低头割他的草去了。他割草的姿势很美,动作富有节奏。我试着割了几下,很累,厌烦了,扔下镰刀,追鸟、捉蚂蚱去了。草甸子里蚂蚱很多,我割草没成绩,捉蚂蚱很有成绩。中午,爷爷点起一把火,把干粮烤了烤,又烧熟了我捉的蚂蚱。蚂蚱满肚子籽儿,好香。

迷蒙中感到爷爷在推我,睁眼爬起来一看,已是半下午了。吃过蚂蚱后,爷爷支起一个凉棚让我钻进去。我睡了一大觉。草甸子里夹杂着野花香气的热风吹得我满身是汗。爷爷已经把草捆成四大捆,全背到河堤上,小车也推上了河堤。

“星儿,快起来,天不好,得快点儿回。”爷爷对我说。

不知何时,茶色的天上布满了大块的黑云,太阳已挂到西边,光线是橘红色,很短,好像没射到草甸子就没劲了。

“要下雨吗?爷爷。”

“灰云主雨,黑云主风。”

我帮着爷爷把草装上车,小车像座小山包一样。爷爷在车前横木上拴上一根绳子,说:“小驹,该抻抻你的懒筋了,拉车。”

爷爷弯腰把车子扶起来。我抻紧了拉绳,小车晃晃悠悠地前进了。河堤很高,坡也陡,我有点头晕。

“爷爷,您可要推好,别轱辘到河里去。”

“使劲儿拉吧,爷爷推了一辈子车,还没有翻过一回呢。”

我相信爷爷说的是实话。爷爷的腿好,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蹦蹦”。

大堤弯弯曲曲,像条大蛇躺在地上。我们踩着蛇背走。这时是绿色的光线照耀着我。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肚脐。我偶尔回过头,从草捆缝隙里望望爷爷。爷爷眼泪汪汪地盯着我。我赶紧回头,下死劲拉车。

走出里把路,黑云把太阳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间没有了界限。一切都不发声,各种鸟儿贴着草梢飞,但不敢叫唤。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河堤下的庄稼叶子忽然动起来了,但没有声音。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样没有声音。很高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世上没有的声音,跟着这声音而来的是天地之间变成紫色,还有扑鼻的干草气息、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香气。

我回头看爷爷,爷爷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的小心儿缩得很紧,不敢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一只长长的蚂蚱蹦到我的肚皮上,两只五色的复眼仇视地瞪着我。一只拳头大的野兔在堤下的谷子地里出没着。

“爷爷!” 我惊叫一声。

在我们前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旋转着,向我们逼过来。紧接着传来沉闷如雷鸣的“呼噜”声。

“爷爷,那是什么?”

“风。”爷爷淡淡地说。“使劲拉车吧,孩子。”说着,他弯下了腰。

我身体前倾,双脚蹬地:把细绳拽得紧紧的。我们钻进了风里。我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感到有两个大巴掌在使劲扇着耳门子,鼓膜嗡嗡地响。风托着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庄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齐倒伏下去;河里的水飞起来,红翅膀的鲤鱼像一道道闪电在空中飘。

“爷爷——”我拼命地喊着。喊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听到。肩头的绳子还是紧紧地绷着,这使我意识到爷爷的存在。爷爷在,我就不怕。我把身体尽量伏下去,一只胳膊

低下去,手死死抓住路边草墩。我觉得自己没有体重,只要一松手,就会化成风消失掉。

爷爷让我拉车,本来是象征性的事儿。那根拉车绳很细,它一下子崩断了。我扑倒在堤上。风把我推得翻筋斗。翻到河堤半腰上,我伸出双手抓住草墩,把自己固定住了。我抬起头看爷爷和车子。车子还挺在河堤上,车子后边是爷爷。爷爷双手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他的双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树根一样条条棱棱地凸起来。风把车上半干不湿的茅草揪出来,扬起来。小车在哆嗦。

我揪着野草向爷爷跟前爬。我看到爷爷的双腿开始颤抖了,汗水从他背上流下来。

“爷爷,把车子扔掉吧!” 我趴在地上喊。

爷爷倒退了一步,小车猛然往后一冲。他的脚忙乱起来,连连倒退着。

“爷爷!” 我惊叫着,急忙向前爬。小车倒推着爷爷从我面前滑过去。我灵机一动,耸身扑到小车上。借着这股劲,爷爷又把腰煞下去,双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我趴在车梁上,激动地望着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刮过去的是大风。风过后,天地间静了一小会儿。夕阳不动声色地露出来,河里通红通红,像流动着冷冷的铁水。庄稼慢慢地直起腰。爷爷像一尊青铜塑像一样保持着用力的姿势。

我从车上跳下来,高呼着:“爷爷,风过去了。”

爷爷眼里突然盈满了泪水。他慢慢地放下车子,费劲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着不能伸直了。

“爷爷,你累了吧?”

“不累,孩子。”

“这风真大。”

“唔。”

风把我们车上的草全卷走了。不,还有一棵草夹在车梁的榫缝里。我把那棵草举着给爷爷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红色还是绿色。

“爷爷,就剩下一棵草了。”我有点懊丧地说。

“天黑了,走吧。”爷爷说着,弯腰推起了小车。

我举着那棵草,跟着爷爷走了一会儿,就把它随手扔在堤下淡黄色的暮色中了。

【赏析】

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人们才惊奇地发现:中学的语文教材里竟然没有莫言的作品。为此,很多人开始讨论莫言的哪些作品是应该进入教材的,其中“人气”最高的一篇,便是《大风》。关于《大风》,著名作家王安忆就说:“小说里大量的环境描写,实在太经典了。如果这篇小说进教科书,我会为它写教案。”而著名作家叶开,则干脆将之编入了他的《一个人的教材》,这本书就是他个人理想中的中学语文教材。

《大风》的确值得反复品味。王安忆赞叹它的环境描写,而叶开也极为欣赏起风时的那一段描述:“河堤下的庄稼叶子忽然动起来了,但没有声音……”莫言曾说“一个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画面,是我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我文学道路的起点。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体来把握生活,来感受事物”。在《大风》的环境描写里,莫言确实是充分地动用了他的视觉、听觉、嗅觉等多种感官以及整个身体的感觉,从而描绘出了一幅幅斑斓、立体而又灵动的画面。同时我们可以看出,莫言的描绘时而写实,时而夸张,时而甚至只是一种想象,譬如写太阳升起时的这段:“后来太阳一下子弹出来,还是没有光线,也不耀眼,很

大的椭圆形。这时候能看到它很快地往上爬,爬着爬着,像拉了一下开关似的,万道红光突然射出来,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天地间顿时十分辉煌。”便是写实、夸张以及想象的一种结合。在描绘多种感受的同时,又运用多种写作手法,莫言就仿佛是在肆意地施展自己的“十八般武艺”,让人为之惊叹。

《大风》值得赞叹的,自然不只是环境描写。就我个人而言,最喜欢的还是它所体现出来的“空间感”与“历史感”。文学又被称之为“人学”,自古以来,似乎只有人,才是文学作品中毫无争议的主角,而人所身处的环境——大自然,要么被忽视,要么就只是作为渲染、烘托人的“道具”。那么大自然在文学中就真的无足轻重吗?我们就不能在写作时把大自然至少摆在与人平等的地位上吗?在我国的文学史中,这样的作品似乎难觅踪影。但莫言的这篇《大风》,则将大部分的文字都用来描述大自然,而人在其中似乎反而成了配角。天,是如此的壮阔辉煌;地,是如此的气象万千。按理来说,在这样的天地之间,人是显得极为渺小的,但所幸的是,还存在“爷爷”这样的形象。正是因为“爷爷”叉开双腿在大风中岿然挺立,才使得一个大大的“人”字书写在天地之间。这让人想到了《老人与海》,同样是一个老人在与大自然搏斗,“人”同样是遭遇了失败,却并没有屈服。我想一部作品能给人以强烈的“空间感”,那是因为作者是将人放在广阔的空间(大自然)中去考量的,这对于写作而言,起码可以说是一种科学的态度。

而写作中的另一种科学态度,就是把人放在历史中去考量。人不仅生活在“空间”里,也生活在“时间”里。《大风》中的“爷爷”,他擅长农事,勤劳质朴,尤其对于苦难有一种坚韧的承受力。他的表情似乎永远是“木木的”,但这并不表明他就缺乏细腻、柔软的情感——这些特征都表明,“爷爷”是典型的中国式农民,是与中国历史上一代代的农民一脉相承的。所以莫言让“爷爷”哼的戏文,就是充满了“历史感”的。人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有生命传承,有“根”。文学作品中的人,作为现实中的人的“反映”,同样是需要“根”的。上世纪80年代诞生了一个专有名词:寻根文学。莫言的一些作品便归属于“寻根文学”。我想这篇《大风》,应该也可以归属其中。

让自己的作品充满“空间感”与“历史感”,这应该是我们的写作走上“宏大”的必由之路。而要实现这一点,前提就是,我们必须对我们生存其间的大自然以及整个人类的历史有一个清晰而又深刻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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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江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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