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说茶之性

朱庆文

宋诗说茶之性

朱庆文

随着茶文学的长期发展，茶逐渐作为中国传统哲学中具象化的代表，融入到文学创作的审美思维中，让原本作为审美对象的茶成为了审美本身。这样的转变使得不止是茶诗，就连整个宋诗都具有了一种茶性。也就是说，“寄托”与“神遇”，最后甚至成为了宋诗的一个重要的审美追求。

随着品茗活动的兴盛，对于其过程与材料的要求也越来越繁杂。器具、水源、茶叶本身乃至冲泡方式缺一不可，这当然是茶文化的重大发展。但在茶诗上，宋人比唐人高，就是高在走心上。如果他们还执着于唐人这些外在茶事上，则违背了品茶的本义。宋代是一个“美好”的社会，一个被誉为“最想回去”的社会。“闲生是非”，人们特别是一些文人及上层贵族，他们就会借诗词等文学作品来“寄托”自己的思想，来与自然玩“神遇”。

诗说茶之达观

沸水入壶，翠叶翻起，讲究的是尘渣涤尽，讲究的是简约和畅。当茶水过齿入喉，却又蕴了无限意味在这简约之中。

苏轼说茶笋尽禅味，“茶笋”之所以演绎出“禅味”，也正因了貌简意丰。在宋诗中，这样的属性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来看苏轼的一首诗《试院煎茶》后三联：

我今家贫常苦饥，分无玉碗捧娥眉。

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

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苏轼在贫困的日子里，家贫而未弃饮，简约茶具，亦可得其真味。他淡泊安宁、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以及贫苦生活中的达观心态，由此表露无遗。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笔者认为苏轼欲借茶之属性，抒发自我的抱负与追求。

再看苏轼《次韵周穜惠石铫》

铜腥铁涩不宜泉，爱此苍然深且宽。

蟹眼翻波汤已作，龙头拒火柄犹寒。

姜新盐少茶初熟，水渍云蒸藓未干。

自古函牛多折足，要知无脚是轻安。

这首诗说了石铫的三大优点，一是煎茶没有异味，二是说柄长，石头的苍然而不导热，烹茶时柄不烫手。三是它体形小而又无脚，没有大鼎的折足之虞。因为这石铫的好，于是苏轼开始写他。

特别是最后两句诗，“自古函牛多折足，要知无脚是轻安。”蕴含着一个典故，语出《冲波传》，“孔子使子贡于吴，久而不来，谓弟子占之，遇《鼎》。皆言无足不来，颜回掩口而笑，曰：无足者，乘船而来也。子贡朝至，如回言。”苏东坡用此典，再结合《楞严经》的“心悟实相，身意轻安”发挥成了一个有趣的哲理：“要知无脚是轻安”。没有任何羁绊，这是达到了一种逍遥的境界。这两句诗，结合儒家与佛家的典故，却得出一个属于道家的哲理，可谓妙不可言。诗人物中见理，表面看有点阿Q精神，但却隐含着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同样也表达了一种达观的生活心境。

再来看看蔡襄《六月八日山堂试茶》：

湖上画船风送客，江边红烛夜还家。

今朝寂寞山堂里，独对炎晖看雪花。

雪花，茶名，其出产何处，无处考证。这首诗也体现了诗人一种达观和畅的心态。

诗说茶之清虚

韩国把禅与茶高度概括为“清和礼乐”；日本把禅与茶归为“和敬清寂”，四个字就反映了茶道精神中的审美内涵。中国传统文化中，对茶的属性要求是：“清虚空静”。

道家的“清静自在”，佛家的“般若清静”，儒家的“清心寡欲”，“清”的审美意识和“无”与“空”一样丰富。传统中我们说“木清则仁、火清则礼、金清则义、水清则智、土清则思。”但作为茶，集“五清”为一身，加之品饮环境的清雅，如清新的音乐、清气的书画、清净的茶道具，清和的言谈等，都达到养心的环境要求。因此品茗实实在在的是一种修心、养性。如陆游的《北岩采新茶用忘怀录中法煎饮欣然忘病之未去》：

槐火初钻燧，松风自候汤。

携篮苔径远，落爪雪芽长。

细啜襟灵爽，微吟齿颊香。

归时更清绝，竹影踏斜阳。

在林中以槐树取火，配以松风煎水，当真是清绝。在这样的清虚与空静之中，诗人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在生病。特别是最后一句“归时更清绝，竹影踏斜阳”。完全将作者的心境与这首诗本身具有的意境点出。我们从中不难体会到，当时的诗人当时的忘我境界：细啜、微吟，这样的细节完全可以让人从中领会到诗人已忘病无我。而这就是虚明与空静。再如梅尧臣的《鲁山山行》：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鸣。

这是怎样的一种清虚空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突然一声鸣，有声更显空静。宋诗中这样的空静场景不是这首特有。再看黄庭坚《登快阁》中的一联：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天地即在眼前，却并不是“大江东去”的“壮怀激烈”，而是彻底的虚静。虚并不是空，而是混沌，一如天地伊始的模样。

诗说茶之淡泊

社会存在决定人的思想意识。茶的虚明空静，自然给人的思想就是淡泊清新。

眼下，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爱上了东方的茶。这虽是一碗由茶叶浸泡出来的汤水，但它是一杯容纳了东方文化精髓的东西。茶并非如咖啡浓烈热情，但她如贮满了禅思的深井，清而不浮，静而不滞，淡而不薄。

如果你能从一杯茶中，体验到淡泊与清新，那么，你的品茗，就达到了一种境界。如秦观的《茶》：

茶实嘉木英，其香乃天育；

芳不愧杜蘅，清堪掩椒菊。

这是秦观《茶》诗中的前四句。杜蘅，中药的一种，是一种香草。诗说芳不愧杜蘅，即比杜蘅还香。“清堪掩椒菊”？那不可能的，但诗人就是觉得茶的清香，沁人心脾，掩盖了椒、菊之味。这首诗是从茶本性上来赞美茶之清香。

正是这样的清香实性，也让人有更多的联想与寄托。如陆游的《秋霁》：

取琴理曲茶烟畔，看鹤梳翎竹影间。

不为新晴宜着句，拟将幽事破除闲。

茶是清新幽雅之物，品茗使得日常生活的闲散单调变得充实而有味。“取琴理曲茶烟畔，看鹤梳翎竹影间。”正是这般淡泊清新的雅趣，才生出了如此淡泊清新的句子。闲，这里作空虚解。此诗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古人早已把茶、琴、曲及鹤、竹作为清逸之物，只有这样的“物”事才是幽事，才能破除无聊与空虚。再看看蔡襄《即惠山煮茶》：

此泉何以珍，适与真茶遇。

在物两称绝，于予独得趣。

鲜香箸下云，甘滑杯中露。

当能变俗骨，岂特湔尘虑。

昼静清风生，飘萧入庭树。

中含古人意，来者庶冥悟。

再看蔡襄的这首诗，有一种因茶成仙的清新感。庶，众多。冥悟，从蒙昧中省悟。特别是“鲜香箸下云，甘滑杯中露。当能变俗骨，岂特湔尘虑。昼静清风生，飘萧入庭树。”这几句，把茶的清新淡泊写到了极致。说茶“鲜香箸下云，甘滑杯中露”，应该能够从骨子里改变人的俗气，何止只是洗去人们的俗念。虽然是白天很安静无风，但喝了这样的茶，也觉清风顿生，好象人都要飘到庭中树上。从室内到室外，这也是一个意象。这几句诗，有一个非常妙的隐喻，喝了这样的茶，可以清新无界，超凡脱俗。

诗的最后两句，还扩展开去，说不仅是我有这样的感觉，自古就有这样的含义在其中，未来的人，还会有更多的“冥悟”。

然而不仅是茶诗，整个宋诗中，这样的例子也屡见不鲜。例如苏轼《惠崇春江晓景》、黄庭坚《鄂州南楼书事》、陆游《小园》、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等皆是这样的作品。

诗说茶之内蕴

茶性虽清，却氤氲着一丝苦味。然而这也并非黄连胆汁那般深刻刺激的苦。茶的苦是内敛的，蕴藉在茶汤里，在与舌接触的一瞬，慢慢渗透开，仿佛滴墨于水。因此，茶的苦，或应称之为“苦韵”更为妥帖。如苏轼的《试院煎茶》：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

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匝飞雪轻。

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

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

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

我今贫病长苦饥，分无玉碗捧蛾眉。

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

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除却上文提到的乐观通达之态，诗中也蕴含着一些隐忍的苦涩。然而这就是茶之苦的特异之处了，它总是与“回甘”同时进行的。当茶之苦韵蔓延于舌面，总有一些淡淡的甜气从舌根升腾而上，因此，它从来不是单纯的苦，它有着深刻和内蕴。因而苏轼言“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我们再来看苏轼的千古名句“从来佳茗似佳人”所在诗句《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

仙山灵草湿行云，洗温香肌粉末匀。

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

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

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宋哲宗元佑五年春，在福建任转运判官的曹辅给他的老朋友苏东坡寄了些壑源山上的新茶，并附了一首自己的七律。东坡品尝佳茗后诗兴顿生，作了上面这首《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予以答谢。

自古茶因品格与功用而被人喻为了嘉木、佳人、叶嘉、瑞草、灵草、灵芽、雀舌、龙团、清友、花朵、扇子、雏鸟、琼蕊浆、忘忧草等等，无疑苏轼的“佳人”一喻，给茶增添了无与伦比的魅力。从此，历代与茶沾边的人，无论是种茶的、制茶的还是喝茶的，也无论是真风流还是假风雅，莫不以茶为友而荣幸，无不会意“佳茗”与“佳人”的妙意。

诗说茶之豪迈

我们先来看苏轼《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流连。

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

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

孙登无语空归去，半岭松声成壑传。

孙登，何许人也，乃三国魏之隐士。苏轼，大家都知道，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称“苏辛”。

这首诗同样是豪放之作。特别是颔联与颈联，颇具豪迈之气。这首诗写东坡谒钱道人到惠山，以第二泉水烹小龙团茶。这里作者不说是携小龙团茶来试第二泉，而说：独携天上的月亮来试人间第二泉。这种豪迈之气，是诗人的诗心、诗兴，更是茶心、茶兴。这联被当作对联，是咏茶品泉辞章中的千古绝唱。据说此联刻在惠山。

第二泉是哪？无锡惠山泉。惠山泉相传经中国唐代陆羽亲品其味，故又名陆子泉，陆羽《茶经》排列名泉二十处，惠山泉位居第二。后又经乾隆御封为“天下第二泉”，宋徽宗时，亦将二泉列为贡品，按时按量送往东京汴梁。位于江苏省无锡市西郊惠山山麓锡惠公园内。唐武宗会昌(814至846)年间，宰相李德裕住在京城长安，喜饮二泉水，竟然责令地方官吏派人用驿递方法，把三千里外的无锡泉水运去享用。唐代诗人皮日休有诗讽喻道：

丞相常思煮茗时，郡侯催发只嫌迟；

吴关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

既然前面说到苏黄，那么我们来看黄的一首诗《双井茶送子瞻》，真正体现两大家的茶缘。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硝霏霏雪不如。

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子瞻，即苏轼。双井茶是黄庭坚老家分宁（今江西修水）出产的一种名茶。1087年（元祐二年），诗人在京任职时，家乡的亲人给他捎来了一些，他马上想到分送给好友苏轼品尝，并附上这首情深意切的诗。

诗中采用了欲抑先扬的手法。前四句在对苏轼推崇备至时特地提出“东坡旧居士”的伤心事；后四句先称美家乡的茶，然后深情地道出自己的嘱望。最后他劝东坡居士：喝了我家乡的茶以后，也许会让您唤起黄州时的旧梦，独自驾着一叶扁舟，浮游于太湖之上了。五湖，太湖的别名。最后一句用了春秋时的典故。相传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掉吴国之后，不愿接受封赏，弃去官职，“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苏轼贬谪在黄州时，由于政治上失意，也曾萌生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退隐思想。可是此时他应召还朝，荣膺重任，正处在春风得意之际，并深深卷入了当时政治斗争的 涡。作者一方面为友人命运的转变而高兴，另一方面也为他担心，于是借着送茶的机会，委婉地劝告对方，不要忘记被贬黄州的旧事，在风云变幻的官场里，不如及早效法范蠡，来个功成身退。末了这一笔，披露了赠茶的根本用意，在诗中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

全诗词意畅达，没有奇词拗句，在黄庭坚诗中属于少见的清淡一路，但其构思方式千回百转，一波三折，仍体现了黄庭坚诗的基本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