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程
私塾,一个曾经是我们先辈们“知书达礼”启蒙起点。岁月流逝,“私塾”早已淡出人们视线,仿佛那是遥远的往事。面对厚重的五千年文明,后辈坐享其成的同时,亦努力追根溯源。正如一株千年古树、一座百年古宅,倒下,还有根、有砖瓦。而客家人曾经的“私塾”,就是传承客家“耕读文化”的根须、一块旧砖。
围龙屋的旧日时光里,祖母点拨童稚的“读书心”,《月光光》童谣里说:“蟾蜍罗,咯咯咯,唔读书,么老婆”“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于是,父母“送子上学堂”,私塾成为人生第一个课堂。
仁居古城的老学究冯锡煌先生,对“客家人的私塾”颇有研究。他说,客家人是一个迁徙的汉族民系,千里南迁、披荆斩棘,一面创立新家园,一面叮嘱家族子孙不忘中原文化的“根”。地处粤东北的平远,与赣、闽相邻,为客家人聚集地,原汁原味地保留了许多客家习俗,乡村中广泛存在的“私塾”,就是 “耕读传家”中“读”的第一站。
冯老先生力邀我到仁居古城的“张家试馆”看看。坐落小巷深处两百年小民居,门面简约小屋依旧完好,门额上的“张家试馆”题字,笔酣墨饱、遒劲有力。那算不算“私塾”呢?冯老说,那是科举时代小县城的一处张姓学子“乡试”的住宿与温习之所,往往也请塾师辅导。客家人历来崇尚读书,视上学求知为人生头等大事,宁愿挑担、卖菜、做苦工,也要供子弟读书。特别是科举取士时代,家家都全力以赴,希望子弟能认真攻读,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平远地处偏远,族人鼓励学子知书达礼,“一举成名”。清嘉庆二十五年的《平远县志》 作了这样的概括:“平邑夙称‘小邹鲁,诗书弦诵之声,周乎境内”。邹,孟子故乡;鲁,孔子故乡。“邹鲁”,谓为文化昌盛之地、礼义之邦。修志时,地方官员盛赞本地人文,虽为美溢之词,但平远确有清楚的文脉。唐代,有进士黄僚;明末进士韩元勋“赐一品大夫”;就是近代,平远涌现了一批辛亥革命先锋战士,有广东北伐军总司令姚雨平,同盟会员姚海珊、姚万喻等。这些杰出的人士,他们的“礼义廉耻”均从私塾启程。
清末,平远全县人口约为6万人,私塾有40所左右。私塾规模较小,一般一塾一师,学生数人至十几人不等,塾师一般由童生担任,经馆塾师则须附学生员、禀膳生(秀才)以上才能担任。根据明朝史书记载,只有通过了县试、府试两场考核的学子才能被称作童生,成为童生方有资格参加院试,成绩佼佼者才能成为秀才。
学习的阶段“蒙馆”至“经馆”, 儿童初入蒙馆,先读《三字经》,继读《百家姓》《千家文》《四书》《五经》,塾师仅点读正文,不加讲解。三、五年后入经馆,仍读《四书》《五经》,塾师“开讲”,且学作对句,分段学作“八股文”,谓之“开笔”。经馆读过三、五年,较聪明的儿童可做几百字的“八股文”,谓之“完篇”,即可应童子试。
在相同的文化背景下,私塾与客家族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办学成为乡村或家族中的重要事项和团结众人的向心力,通过文化的传承,传统“国学”灌输给学子,而客家礼仪、礼节也不断发扬光大。
客家私塾中按办学规模分,有散馆、专馆、义学三类:散馆,即家庭私塾。由生员(秀才)或其他有文化的人在家庭单独设塾,或富贵人家聘请塾师到家设馆:专馆,即家族,客家人一家或几户人家、一村一族或几个村单独或联合聘请塾师设立的一种私塾:义学,又称为“书院”,是私塾中规模较大的学校。书院延请本地宿儒当塾师,免费对本族的穷苦子弟进行初级教育,属义务性质,经费主要来源于地租。
私塾,不能简单与幼儿园、小学或初中相对比。从教育对象上看是“孩子”,从办学资金来看是“民资”,从内容看,则类似今天的“国学”。要理解实属不易,我对于私塾的印象全是零敲碎打的间接获得,甚至有些主观猜测。
先生,是私塾灵魂,主宰着孩子们的精神世界,不管他的学生买不买账。在外祖父的星聚楼,我看到了两幅与“私塾”有关的水墨壁画。一幅为学生跪拜先生,颇为严肃;而另一幅却让人开心不已,大腹便便的先生好像布置完学生作业后,自得其乐,学生却在交头接耳,心在书外。外公与大画家林风眠同村同辈,大师故乡的壁画才有这别出心裁的幽默。
冯华德先生的《姚雨平传》,颇为详细地描写了英雄年少时的“私塾”生活:
1889年,八岁的姚雨平就读乔庄的明新蒙馆。该馆原为善堂,塾师是本村族叔姚海珊。清朝末年,平远各乡村,聚族而居的民户凡三五十户,学龄儿童在十人以来者,必有开明士绅,倡设学馆,礼聘教师,以教育儿童。姚海珊亦自幼在乡私塾读书,屡应童子试,未能考取秀才,但其学问渊博,品行高尚,乃设馆授徒。姚雨平入学后,初读《三字经》,接读《百家姓》《千家文》,后读《四书》《五经》。起初,塾师姚海珊只点读正文,不加讲解。姚雨平一面熟读背诵,一面学习写字。十岁时,姚雨平升进原堂的经馆读书。
在古城仁居社南村,有一位叫潘明祯的塾师,从他的蒙馆并经馆走出了两位民国少将:有功于红军第五次反围剿的少将旅长严应鱼;少将军务处长、广东禁烟局局长温蒲香。可谓名师出高徒。在《严应鱼传》中,潘先生的照片气宇轩昂,属于“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那种脸庞,目光坚定而炯炯有神。我收集的老照片中,有1914年的私塾先生画师,即是高瘦而眼深陷,白须,表情严肃,让人生畏。
民国平远县长朱浩怀年龄略小于姚雨平,私塾当然是人生的必经之路。“清宣统元年,适逢本村(东石石磜下)敬乐轩蒙馆开办”,朱浩怀回忆说:“奉母亲之命,报名入学,还是读四书。塾师是我同宗下一辈的人,年龄四十多岁,他也不过读过蒙馆,连童生资格也没有,同学十余人,有比我大的。”
从前的私塾,无论蒙馆、经馆,其教学情形,乡间有一则谚语,可谓形容尽致,谚语说“春紧,夏宽,秋彳亍 ,冬落托。”就是说,春天刚开学,师生都要紧张一下,夏季天热,就较宽松了,秋天天气好,不免东走走西看看,冬天冷,师生都不在学,显得冷落了。
朱浩怀在他的回忆录《晚庆集》谈到私塾的性质:
—明清两代,都没有所谓“义务教育”,也没有什么“教育行政”。全国的城镇乡村,所有学龄儿童、青少年,读书受教育事宜,政府概不过问。全赖地方坤耆,家庭父老,出钱出力,设立学塾,聘请教师,使附近男童,自动入学。学塾又称私塾,分为蒙馆、经馆两级。教材是全国一律的,即三字经、千字文、四书五经。一般男童,进入蒙馆,教师仅点读正文,逐句逐段背诵。读过四书五经,已十余岁了,仍升入经馆。教师开始讲解中意义,并开始学做八股文,准备应童子试,简称童试。
民国以前,平远注重传统文化教育,开明乡绅积极办学,扩大私塾规模。东石灵水村由林姓族人清光绪兴建的“毓秀书院”、仁居邹坊村三姓族人建于清乾隆五十九年的邹坊文祠等,都可容纳几十名学生同时学习。超过“私塾”规模的,就是仁居学宫,那是全县学子们向往的圣地。学宫位于古城仁居东门内,明嘉靖四十二年,由第一任知县王化创建,比著名的梅县东山书院早了183年,建筑规模宏伟,有泮池、戟门、大成殿、明伦堂、崇圣殿、东庑、西庑等,大成殿内奉祀孔圣人塑像,四壁高悬皇帝御书,北面清康熙御书“万世师表”,南面清嘉庆御书“圣集大成”,东面清雍正御书“生民未有”,西面清乾隆御书“与天地参”。民国前,此处为讲经与乡试之所;民国后,曾为仁居中学校舍。1957年春,仁居被拆毁,如今在仁居中学校舍内仍有“泮池”和“状元桥”。
清末变法,逐步改革学制,废科举。平远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始陆续兴办各级新式学校。至民国18年(1929),全县已办起初高级小学及简易小学共计192间,学生1.2万人;中学5间,学生630人。私塾开始衰落,新学打开了更为广阔的知识之窗。
当年,小朱浩怀当看过夕阳下的一队新学堂的学生,唱着歌从屋前走过后,他厌倦了迂腐的私塾生活,下决心到新学堂读书,开始了新的生活。
国民时期,一大批从私塾转向新学堂的平远学子,由于有良好的“国学”底子,成为国家栋梁,如辛亥革命元勋姚雨平将军、平远第一位留学博士吴康、民国交通部长曾养甫、台湾“行政院长”余俊贤等。当我们剥离私塾教育的刻板、迂腐外衣后,仍可窥见中华传统文化的光辉,既有文化经典、人生哲理,也有政治智慧、历史教训等。到今天,只是由原来学生的必读课程,转变为少数专家学者研究的领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