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
生命的循环
女儿3岁那年秋天,我买了一兜大闸蟹。煮熟后,我从蟹壳里掏出一勺蟹黄,滴上一点姜醋,满地追着她:“乖,过来吃一口,就吃一口。”这时,母亲也掏出一勺蟹黄,多放了一点姜醋,在后边追我:“丫头,你等等,吃上这一口,再去追你闺女。”我一下子愣住了,立马热泪盈眶。我停止了追逐,乖乖地张开嘴,让母亲把飘溢着清香的蟹黄送过来。泪眼中,我看到母亲手上的老年斑更多了,颜色更重了。
女儿常说:“我跟妈妈、姥姥是在一块儿的。”原来,她看过我的剖宫产疤痕,也看过我母亲的剖宫产疤痕。女儿知道,很多年前,她住在我的肚子里,再很多年前,我住在姥姥的肚子里。女儿的逻辑使我一下子意识到,很多年前,我的母亲也住在我姥姥的肚子里。我似乎一下子悟到了生命的循环和微妙。
血脉里的眷恋
我的父亲旧文人习气很重,对老婆孩子有种深深的宠爱。我10岁那年中秋,他在外地工作,不能回家团圆,就托一位叔叔给我们捎回了礼物:烧鸡、点心、月饼、小吃,还有一个漂亮的大洋酒盒。我抱起盒子,感觉轻飘飘的,就说:“妈妈,爸爸给咱们带了一只空盒子。”母亲知道不是空的,说:“先别拆。这么轻的盒子,你猜猜爸爸带的是什么?”我猜啊猜,还是猜不出来。我们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枝桂花。
那是父亲爬到单位大院的桂树上,专门砍下来的一大枝桂花。当时没有花泥,父亲怕细碎的花瓣干枯,就跑到医务室,费了不少口舌要来脱脂棉,在花枝的底部包了一层又一层,棉里蘸满清水,外面裹上许多层保鲜膜,再套了两层塑料袋,放在这个盒子里。桂花枝中间,放着一张小卡片,上面用小楷工整地抄写了杜甫的诗歌《月夜》。
母亲摸着卡片,读着上面的诗句,我成了“未解忆长安”的小儿女,而母亲在皎洁的月光下,憧憬着“双照泪痕干”。那一刻,我躺在母亲怀里,感到无限温暖。从那一刻起,父母间的故事,使我相信并向往着美好的爱情。
误读的父爱
从小到大,父亲都对我很严厉。我一直对他心有畏惧。最近,母亲却告诉我一个发生在多年前的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那年父亲六十大寿,中午,我买了一个蛋糕回家,兴奋地说:“爸,晚上给您过生日,咱吃蛋糕。”父亲瞥了一眼,说:“这是你们小孩吃的东西,我才不吃呢。”我没多想,就去上课了。放学回来,母亲取出蛋糕,上面还有我专门给父亲做的生日卡,上面写了一首诗。父亲的生日过得很热闹,他嘴上说不爱吃蛋糕,但还是把一大盘子蛋糕一扫而光。
母亲告诉我,其实那天下午,家里来了一个世交家的孩子,父亲把蛋糕送给了他。离我放学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父亲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坐立不安,在客厅走来走去,说:“我犯错了,蛋糕是丫头给我买的,我不爱吃也不能送人啊。”母亲知道情况后,也焦急起来,两个人拼凑起关于蛋糕的信息。然后,父亲骑上自行车,顶着寒风,满大街寻找他根本不爱吃的蛋糕。我回家前的一刻钟,父亲拎着一盒相似的蛋糕,气喘吁吁地回到家,以最快的速度,模仿我的笔迹写下了内容相近的一首诗。听完母亲的讲述,我泪如雨下,为我一直误读的父爱。
学会超越爱
我参加工作后,母亲渐渐变老,但闲情逸致丝毫不减。一天凌晨3点,母亲把我唤醒。我困得睁不开眼,问:“妈,有什么急事?”母亲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觉得今天的月亮太好看了,你能跟我去阳台上赏月吗?”没办法,我只得穿着睡衣,迷迷糊糊地跟母亲走到阳台上。母亲望着空中一轮圆月,深情地说:“丫头,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多美啊。”我迷糊的内心刹那间清醒过来,双手不由搂紧了母亲。站在乍起的秋凉中,月色美不胜收。
我一直开导我的学生要乐观。一次我收到了一件礼物,是一幅十字绣:一个龇牙咧嘴的小女孩举起胳膊,一位优雅的女士弯着腰,手里拿着针。旁边有一张小卡片,写着:“所有的孩子都是天使,因为翅膀折断落入人间,但他们依然心怀天空的梦想。给天使缝补翅膀,他们依然可以飞翔。我庆幸遇见了你,你的鼓励给我重新缝上了翅膀。”
那一刻,我突然无比感激起母亲和女儿,是她们教会我像爱天使一样,爱每个老人和孩子。
(田宇轩摘自《人生十六七》2016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