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青桐
浮瓜沉李
→朱青桐
那时夏天里可吃到手的瓜果也就桃子、李子、西瓜、甜瓜、葡萄。桃李是树上结的,甜瓜西瓜是地里长的,葡萄是架上长的。也没什么应接不暇的花色,都是当地土生土长。
河岸口,有三株老桃树。枯黑的老树干,一到春天便开三树桃花。一点春风一点春雨,地上就落一层锦织花被。当路的果树,结的实一般都不能入口,有典为证。它们虽开夭夭桃花却只结青涩毛桃。五月底,就结了一树毛桃,小而青,附着一层密密的白绒毛。
河岸口的桃子从来没有红熟过,因为不是生在庭院里,因为无主,是所有孩子的,而孩子总难免性急。那些扎着羊角辫剃着小平头有口好牙齿的孩子,从来没嫌过青桃子的酸与涩,乐此不疲地爬树,拿竹竿敲。也从来不在意那层绒绒的白毛,袖子上揩一揩,就塞了半边到嘴里。咬一口,涩。但像是比拼着,皱着眉头也能连吃好几个。
也吃过好桃子,大白桃,半边红。咬一口,又脆又鲜,水分足,而且肉不粘核,爽利之至。明知不是蟠桃,但觉得献给王母娘娘吃上一吃,也是拿得出手的。还有一种猪血桃,果子不大,看相一般,果肉暗红,味道也不坏。水蜜桃名声在外,看相也佳。但我一直不能太有好感。因为第一次吃水蜜桃,是别人从老远的河南带回来的,可能时日久了,只嫌吃进口里太绵甜。嫁接的桃种类繁多,甜的脆的绵的水分多的,都有。但我还是喜欢爽脆的,咬上去有质感的,农人庭院里不嫁不接有桃子味的的桃。
桃核皱皱的旋,一道道的,像精心刻上去的山水画。只为桃仁可到药店换钱,便到处捡桃核,像收集宝贝一般。换到钱那刻还不是最快乐的。最快乐的是拿麻石锤开桃核,桃核迸裂,看桃仁安静地躺在半边核中,像婴孩初见天日,真叫人怦然心动。李时珍说桃花杏花都为五瓣,凡六瓣必双仁。双仁有毒。我小时也算锤开过无数桃核,没见到过双仁。
李树因结实多,固“李”字从木从子,李子在乡下就更不金贵了。未熟透的李子不止是酸得进不了口,还一股生涩气。大人说不要紧,放米中沤几天便熟了,也试过,果然软熟,只甜得到底有些不自然,到底什么都比不得日光雨露的滋润。老人说还有一法子,拿尿浸,可血红。但听着就叫人要退避三舍。
本地李子品种不见好,只小孩子与孕妇可拈来吃几颗。大人一例会拒之千里:牙齿都要酸倒。
中午最热时,有一趟北上的列车,总有一个衡山人挑一箩红李来卖。一下午卖完,恰好搭晚边的火车回去。他的李子价钱公道,味道好,李子血红但入口并不绵烂,爽脆,且甜中略带点酸,回味悠长。因为衡山人喜说“么咯”,他一来,我们就追着他叫“么咯”,他从来不生气,笑嘻嘻地照样两三句话里不忘带一句“么咯”。“么咯”在我们当地说成“何解”,也就是“为什么”,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大人也喜欢问为什么,怕是孩子格外喜欢亲近他的缘故吧。他给我们称李子时,秤总翘得老高。
舀一桶井水,将红红绿绿的李子倾在水里,李子应声都沉下来了。老人说:不沉的李子是有毒的,吃了会害人命。大了,看“浮瓜沉李”这个词,就不由要想起这些。
少时虽家境远不算富足,夏天里西瓜倒是可饱吃,因价钱实在贱。买来西瓜洗净丢缸里,看西瓜浮在水面里,一缸的水随西瓜而漾动,就觉有凉意散发。
吃西瓜最好的方式,是一刀下去,拦中剖两半。端一碗状西瓜,拿调羹东一勺西一勺地由着自己舀来吃,有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痛快气。
成人后看金圣叹,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读时不由拊掌,再拿刀来切西瓜时,竟兀自也添了些豪气。难怪有地方称切瓜为“杀瓜”,我喜欢“杀瓜”字面里透着的匪气,有种刀起刀落的草莽英雄劲。
西瓜籽若是黑而大,会被孩子小心翼翼地收集,晒干,放点盐水炒来吃,香得不得了。某个孤寂的下午,慢慢剥些瓜子来吃,怕也是可以锻炼孩子的耐心吧。
甜瓜的瓤好吃得不得了。上佳的瓤黄中透红。吃在嘴里一直粘甜到心头。这个粘,是指甜得久,甜得牢固。它不似麦芽糖之类的粘甜,那个是甜到发腻,而甜瓜的粘甜是清爽的。但讨厌的是边吃还得吐籽,有些急不可耐的孩子就和着籽一起下肚了。大人们为了不致影响消化,会要吓唬,“来年肚里会长出甜瓜来的。”
我通常会被吓着,我虽然不如男孩孟浪,但不留神间总会吃进一粒两粒籽的。睡不着又无处可去的午睡里,会躺在竹床上天马行空。好像肚里的种子正在发芽,又正在长出藤蔓,又正在结果。这如何得了?会不会像怀孕的妇人?又会不会撑破肚子?又会不会死掉?怀着一连串无端的忧惧,一个中午真是无助而又格外漫长。
西瓜、甜瓜还没落摊,葡萄又要熟了,小孩子又有事可做了,大自然总是不吝于给小孩子以乐趣。那时葡萄是最有葡萄味的葡萄。酸是葡萄的酸,甜是葡萄的甜,水分也是葡萄才有的水分。
春天葡萄初初发嫩叶时,就有孩子捋几叶,丢口里嚼,津津生味的样子。据说葡萄叶也如葡萄般又酸又甜,但我终究不曾尝过。
夏天里,葡萄才一有沙痱子大,孩子们的眼睛就开始跃跃欲试了,天天要去打量一番。等它才爆出一串串绿珍珠,尚覆一身白霜,孩子就再也不能恪守只动眼不动手。趁人不留神,就摘了几串。酸,酸得不得了,但一口的葡萄味却像是清早起来刷了牙般清爽。在不断的偷吃里,无疑孩子最熟悉每个阶段葡萄的味道。在不断的偷摘中,葡萄终于开始熟了,紫了,通透了。最讨厌的是白头翁,它的眼居然比孩子的眼还锐利,一串葡萄里最熟最甜的那颗基本先给它啄食过。
好在有桃子,李子,西瓜,甜瓜,葡萄,虽土生土长,但总算不妨碍生长一些关于夏天里水果的记忆。
板栗藏在长满硬刺的毛球里,毛球有些像坚实的巢,遮风挡雨,虫鸟不侵。
还没熟透时,小孩子就拿竹竿零打碎敲。掉一团下来,绿甸甸的,两颗甚至三颗挨在一起。小心翼翼拈了一根刺,丢在硬一点的地上,拿鞋去蹂。圆圆的毛球就在鞋底滚来滚去,毛刺又长,隔着鞋袜,脚面子有时还是难免给刺一下。踩板栗要着硬底鞋,布底还奈何不了它,而且回家还要赚骂,这不是糟蹋鞋子吗,做双鞋子要纳多少针,要多少道手续。好不容易踩开,屋子里几粒板栗并肩紧挨着,褐色,有种没见过天日般的簇新,怎么不叫人眼光闪闪。
吃板栗要费些工夫,但于无所事事的孩子来说,无疑是平添了许多乐趣,一口囫囵吃下去的东西,除了后悔,哪有这等回味?
新摘的板栗,吃起来也麻烦。皮硬倒不怕,牙齿可对付。内皮却带厌,与板栗肉贴得紧紧的,又有一层毛拉拉的绒毛,剥起来要十二分的耐心。但小孩子哪个不急性?有时也就连着内皮一起吃,多吃几颗,喉咙粗拉拉的痒,像也长了一层绒绒的毛。
才摘下来的板栗脆生生的,又汁液饱满。小孩子吃几颗,吐出舌子比,看谁的最浓白。但嚼起来一口碎粒子,不清爽。最好吃莫过于摊在竹篮里挂屋檐下风干后的板栗,内皮皆附在壳上,剥开,奶黄色,干干净净,入口细腻清甜。
板栗如果不风干,很容易坏掉。沤坏的板栗咬开有股酒气,我由此认定板栗是可以酿酒的。有天三舅在树下打板栗,我就问他,他不招理我。我就牵着他衣角,缠着他要问个究竟。他说玉米、粳米、高粱、小麦都可造酒,板栗哪里能酿酒?莫笑人,蠢妹子。我还不甘:那它明明有酒气呀。三舅就丢几个裂开的毛球球给我,叫我一边去玩。
板栗熟食亦可。拿铁砂子炒,不会焦黑,一颗颗油光油亮,煞是好看。我疑心砂子里掺有油,又或板栗炒着会出油?如今街头买的糖炒栗子,吃得一手粘粘糊糊的,我不喜欢。
冬日里一家人围炉,将栗子埋在炭火里烤,熟了会炸开,迸响引得守着炉火的孩子雀叫连连,恨不得拿手去火里取栗。大人一边嗔:“又没人跟你抢?急什么?”一边就拿了铁火钳,将裂开的板栗,夹在一边冷。余热尚在,小孩子就急不可耐攫在手里,仍有些烫,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也是好玩。大人又会要叮几句:“莫急着吃,上火,舌子要起泡的”。
板栗炖鸡甜糯入味,据说很补。家里病了人或者有坐月子的妇人,一只搪瓷罐盛了,细火可以炖上半天。一屋弄都是甜香。但我不太喜欢吃,汤厚而浓,有些腻人。
炒的烤的板栗,香。炖的煮的板栗,粉。
毛栗是山上野生的,形似板栗,只比板栗要小上几号。
赶集时有得买。围着头巾的农妇蹲在街边板门前,竹织的瘪篓里,装满炒熟的毛栗。不用秤称的,就拿个小竹筒作升子。
递一毛钱给她,她就量一升,她总将毛栗堆得高高的。或倒在衣裤口袋里,或将手帕兜了。一筒倒下去,她还会顺手往篓里抓一把,都可卖得两分钱了,她全不计较。她的手苍黑,尽是拉开的口子,毛糙糙的。毛栗的刺想必也不好对付吧。小孩子为着这些额外多去的,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更多的是赚了无数便宜般的开心。农妇为了宽小孩子的心,会笑眯眯地说:都是山里摘来的,又不要花费什么,多点少点,要什么紧。
一路上揣着这些圆鼓鼓的毛栗,手总忍不住去摸,触着,一粒粒的,质地坚密,心里的快乐也是结结实实的。
毛栗比板栗好吃,有风味,山上的野风野露更滋养些。一毛钱,可剥半天,半天尽是炒毛栗绵长的甜香味。只毛栗伤嘴,口袋里不知不觉空了,嘴上也打了无数小泡。
秋一浓,橘子树好看极了,绿叶浓翠,丹朱明黄。天阴天晴,有云无云,站在橘树前,都觉一片澄清。古书上说的嘉树我就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单指橘树了。
橘树一般就种在屋围的庭院里,一结果,绿果子藏在繁密的绿叶里,并不易发现,但小孩子眼尖,橘子又结了一个!树大多不高,伸手便能摘到橘子。尚是生硬的青皮坨时,就开始摘。大人会笑着呵斥:都打得死狗,进不得嘴呀。但只要孩子不乱糟蹋,就由着他们去摘几个。又酸又苦,自然浅尝辄止。
橘子是小孩子看着长大的,看着变黄的。熟透了的橘子,手一碰,根本不须摘,就跌在手心里了,圆圆实实的一握。所谓瓜熟蒂落,大抵就是如此吧。摘橘子那天,可敞怀大吃一顿,小伙伴们捧一堆,坐在门墩上比赛着,看谁吃得多,其实一般也就七八个的量,多的也就十来个。
我喜欢剥橘子,一手的汁,一手的清芬。冬日烤火,剥了橘子,顺手将皮放炉边,微火熏得一屋的清香,人坐在屋里,心底一片青郁,是夏初那棵绿树打着细碎的白花。
橘子摘下来,一时吃不完,将纸一一裹好,码在纸箱子里,密封,收到过年时,还不烂。大年三十鞭炮响过,吃年饭前祭祖,拿出来端正地摆果盘里,黄灿灿的,如果祖宗泉下有知,可能也觉得年节有些暖意吧。
夏夜喜欢在院里的柚子树底下歇凉,柚子树高大,繁枝密叶下挂着一个个青柚子,月光给它镀了一层晕黄,剪影般,格外温存。远处的屋落里有几点灯光微微闪动,空气散发着郁郁的芬芳,像是剖了一只柚的气味。我总喜欢仰头去看那些系在枝头的果,它几时会变黄?而夜晚也安静地和我一起等着这些果子丰盈蜜黄。
秋天的风一天比一天长,秋阳也一天比一天高。雨几场,风一些,雾散尽,突然发现枝头的柚子都着了蜜色,叫人怦然心动,天蓝得像只是为了衬托这些累累的黄柚子。看弱枝坠着累累的柚子,并不叫人担心,反而觉得踏实,是站在地上的踏实。柚子真圆,有些完满的意思,它是最像秋天的果实。
纤手破新橙。其实将橙替成柚,一点也不影响其中的美感。剖下去,若是红心,那更是大圆满,又好吃又好看。
我喜欢柚的香,青郁而悠长。
臭皮柑个头比橘子大,或深绿或金黄,好看,但不好吃。等熟透了,黄灿灿的结得满树都是,煞是可喜。稍大的孩子仰着头举着竹竿打,臭皮柑应声而落。更小的孩子兜着衣襟弯着小身子在树下忙活,落在哪,就捡到哪。臭皮柑有时又复从衣裳里滚落。孩子们口里说着“打这里,这个最大”,笑语喧喧。
剥开一个,汁液四溢,却仍酸叽叽的。乡人形容某物酸,总爱说:“酸得养得出崽”。可想而知,好酸的驮肚婆(孕妇)应该喜欢。还有小孩子自然少不了要掺和,眼一闭,牙一龇,也可连吃一两个吧,其实是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吃。
大人从来不屑一顾。摘臭皮柑也就要摘不摘的,大人说留给鸟吃吧。鸟似乎都不来啄,想是也嫌了它的酸。但一树橙黄,看看都是好的,喜气。
这般酸,臭皮柑是不是就是“橘生淮北为枳”的枳呢,不晓得。只此处并不是淮北。
橘子、柚子、臭皮柑,我都喜欢它们剥开时的气味,清冽见底,浊气尽消。人就干净得像初生。
本地似乎不大见甜柿子,家种的也不多。山野里,一棵树挂着果,总能叫孩子惊喜莫名,也不管它是甜还是涩,也不管是红还是绿。摘来小心翼翼兜了满手帕,就是大获而归。这个不能放口袋的,几碰几碰,就成了稀巴烂。少人的野外,柿子树下,总有风吹落的一些红柿子,触地即烂,龇牙咧嘴,看着叫人可惜。
柿子没熟,涩得很,根本无法下口。但总有得法子的,大人说将柿子埋在米箩里,可以养熟,好像米里藏了阳光雨露似的,简直一点道理都没有。但怪的是,果然能养红,果然不涩口。
柿子核黄黄的,扁扁的,又光又滑又润,像是特意打磨好,专给小孩子玩的。柿子再涩,因了核的漂亮,在小孩子眼里也就千好万好了。
黄皮梨肉粗皮厚,削了皮吃,仍一口渣。小孩子懒,连皮咬,但皮实在无法吃,咬一口,嚼了梨汁,随之而出的仍是一口,皮也顺势而吐。也算是取精去粗,看似容易,实则要些工夫的。
黄皮梨最叫人惊心的是,枝丫细,但梨多且大,压得像是整个枝桠都会随时垮下来。过身时,总忍不住要绕远点。其实,打下又何妨。给收成砸中,说不定会带来好运。
鸡爪梨是当地的土叫法,我一直不知它究竟叫什么名。果子是树上结的,树很高大,树尖的细枝桠上长很多奇形怪状的果子,黄褐色,像鸡爪,与梨好像没什么关联。里面有很多红色或黑色的小籽,圆,扁,硬质,有光泽,很可爱。
集上有买,拿根稻草扎成一小捆。一束一束,整齐地摆着。鸡爪梨的样子很野,跟泥巴的颜色接近。但仔细看,那些扭扭弯弯的几何形状,疏密有致,实在精美耐看。
有次在安化的关山峡谷里游玩,捡了几爪散落在潭水里的鸡爪梨。一柄柄扭扭曲曲如鸡爪,纷纷勾起一群人的怀旧,这个东西怕是很多人有些年没吃过了,童年时爬树偷果时的快乐一下就重来了。掐一节试试,因为水沤过,有股酒味了。小时就知道鸡爪梨是可以醒酒的,也可以酿酒。几个人都不甘心,要在这深山里为鸡爪梨找个来龙去脉。于是有人发现大石头上掉了一些,又有人在草丛里发现有。必定是有棵鸡爪树,抬头一看,可不正是。那棵树据对草药有所认知的同伴估计足有百年。在附近一阵搜寻,一人捡了一大把。经了霜的鸡爪梨颇有风味,甘甜之余的涩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鸡爪梨要经了霜才甜。其实许多秋天的果蔬,都如此。
有人说可惜了。就这样熟了,掉了,好在碰到我们。我小时也总会觉得深山里的花白开了,那么美,没人看,就谢了,替它们委屈。年长一些,倒觉得其实花的无知无觉何尝不是大自在呢?人类可能真没有资格来替它们说可惜。草木荣枯,花开花败,果熟蒂落,听其自然,没有干扰,不是大自在是什么。
石榴也就只是吃个意思,一点汁一点味而已。但吃石榴实在是享受,再美好不过。剥开皮,尽是细玉碎珠,红的玉白的珠,挤挤挨挨的,光看,就心里欢喜得没个边了。掰一把放手上,仰头全丢口里。一进嘴,石榴的小果子最贴切的比喻是像牙齿了。牙齿碰牙齿,碰完,精华尽收,又好玩又有趣。
枣树没见过成片的,可能南方枣树总归要少些吧。一个村庄也就几棵,屋前院后栽着。唯其少,也就更稀罕了。挂果了,孩子们过身时会眼巴巴地瞅着。等枣子熟了,只要瞥见主人家里没人,一群孩子蜂拥而至。爬的爬树,摇的摇枝丫,打的打竹竿,小不点就只管在树底下忽左忽右地捡。当然站高处放哨的更是必不可少。枣簌簌而落,红的,半红的,青的,犹如下雨。若老天哪天真下场枣雨,该多好,却总是美梦一个,指望从不成真。什么老天爷!
一俟有动静,放哨的必学鸟叫,把信。一群人立马作了鸟兽散。树上的猴一般窜下树来,荆棘挂着胳膊腿,倒没事,自己禁着便好,只莫要挂烂了新裤子,那回家可得挨姆妈的爆栗壳;打竹竿的,竹竿往篱笆处一扔,袖了手当着没事人走开;小不点们将脱下来兜枣的罩衣四四角角兜紧,护住枣飞脚往山上钻。枣要是掉了,下次大孩子们行动,会将他们开除出列的。
等到几路人会合了,就由为头的主持分赃,排排坐,分果果,你一粒我一粒,不欺小,倒也公平。
鲜枣,咬一口崩脆,甜。全不是平日里外婆视之为宝贝的干枣,干巴巴的味,还得来了不常来的客人,才在煮了鸡蛋的糖开水里放上十几颗。鲜枣跟干枣比,那不是人间至味?
大人们回家一看,半小时不到,枣树遭了劫般,一地狼藉。有些可惜,却也多半只是笑笑,并不会寻根究底。跟细伢子计较,那样也太没器量了,且乡里乡亲的。也有恶婆娘,到处去告状,非要各人父母打一餐才肯走。我最喜欢王娭毑,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她。她院里有棵大枣树,摘完枣,她会提一只竹篮,各家都送到,说是给细伢子细妹子尝个鲜。再调皮的孩子也决不爬她的树。她笑起来,像菩萨。我小时总觉得菩萨就长她这个样子。
酸枣树倒多,山上到处都是。黄灿灿的颗粒,令无人山野亦添欢然生气。因为无所属,是你的是我的是大家的,孩子们倒不急着去打了,偷偷摸摸反而更有趣。还有,酸枣核大,薄薄一层肉,没多大吃头,还名副其实,酸。鸟都不来啄即明证。甜的野果,最先熟的,鸟必定啄过,尤其是白头翁最厉害,眼尖鼻灵。
百无聊赖时,一山的酸枣想想也是好的,有总聊胜于无。提个篮,大模大样地去摘,去摇,去打,到底也尽兴。
闲来无事,坐在庭院里,嘴里含一颗,酸中的甜也就慢慢在口里化开,其实野枣比家枣更有回味。“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将梅子替成野枣也合宜,只庭院里若种有绿芭蕉,此时绿的只是纱窗了,芭蕉恰恰叶凋零。那么大的黄叶萎败在地上真不堪一看,像堆垃圾。但小孩子到底不晓得借此伤春悲秋,只实实在在地含着一粒酸枣。
酸枣也可显示各家女主人的手艺。酸枣糕、酸枣条、酸枣粑粑,换了季节,嚼在口里,仍是整个秋天的回味。
酸枣核精致得很,大拇指大,顶部规则地排列着几个芝麻大小的孔。总忍不住想要拿核来画画才好,当然是人头,脸谱。就像大拇指,我们也爱画脸谱,一会一个丑老头,一会一个胖和尚。但酸枣核太光溜,得有把小刻刀才好。我一直没能在酸枣核上画成个人头,更不要说上色了。
有将酸枣核串成一串的,挂在脖上腕间,很神气。据说得拿烧红的钢针钻眼。
大人买一堆凉薯随手丢厨房的角落里,炒肉用的。才一掉转头,就少了两只,定是小孩子嘴馋了,拿去生吃了,也不动气,不过贱生贱长的东西。见着小孩子会叮一句:莫要吃多了,凉薯上火。小人儿口里漫应着,心里才不这样想,还不是大人哄人的。
不信,但拿转来吓唬别人,却是不要教的。蔓红是沙鼻子,碰不得,一碰就流血。有时没点事,也流血。莫看她年纪小小,吃零食什么的,却是厉害。她哥在吃上每每都得让着她一些。吃凉薯,只见她剥皮,五指飞转,皮一甩,三下五除二,一个凉薯就报销了。眼见着篮里的凉薯越来越少,她哥急,却又得在面子上保持做兄长的雅量。就语重心长地诱导她:凉薯上火,你又是沙鼻子。等会鼻子出起血来,棉球都塞不住,如何收得场。蔓红剥皮的手立马止了,摸摸鼻子,好像有些热。出血,谁不怕,三只鸡都补不回。犹豫一下,剥完凉薯,还是乖乖地递给她哥。
以后,蔓红不再整个整个吃凉薯了。馋了,也不过切两圈吃吃。她的沙鼻子,好像确实发得回数少些了。
黄土凉薯皮好剥,又甜又水。有过在地里拔凉薯经验的,就知道,这个拔起来也较之别的来得松泛,不需费多少劲。一根细细的茎能带出一窝盘缠在一起的凉薯,总不免要叫人惊讶。
也是日子窘困(但当时真还不觉得有什么窘困),凉薯也拿来当水果吃。中秋的果盘里,总少不了这色水果。剥了皮,切成稍厚的块状,郑重盛在果盘里,有些人家还喜欢沾些糖凉拌,有些画蛇添足,不甜的凉薯实在不多见。果盘里还有藕片,还有梨,还有橘。弄堂里的石榴树仍在开花,角落里斜倚着几枝散淡的菊,没有香味。头顶是一年里最明最圆的月。我们吃凉薯,分月饼,发愿要守夜看天狗如何吃月亮,却最后总是禁不住瞌睡。
红薯更是粗贱,农村里拿来喂猪,猪吃久了,都不太爱,饿得不厉害时,嗅嗅,又回原地困觉去了。人当然也吃,只是得变着花样吃。生吃、蒸、煮、烤、切片油炸、做红薯丝、晒红薯干,名堂蛮多,常翻常新。但有从苦日子过来的人,说这辈子都不想挨红薯的边,哪怕将红薯做成鱼翅燕窝的味,也一口不想尝。原因是吃足了,吃怕了,吃伤了。说句不雅的话,打出的嗝放出的屁,都是红薯馊味。
最好吃的红薯是偷来的红薯。偷红薯几乎不会被主人家上升到人品问题,若主人家为着几个红薯计较的话,是会被乡人嗤笑的。当然,偷红薯,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毕竟是偷偷摸摸。
红薯轻易拔不出的,劲使得猛,藤就断了,人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无援手之处,只好放弃,另择它苗。捡块瓦片,选中一处,将周围的土撬松一些,再攀住藤,手缓缓使力,身子慢慢往后仰,等到感觉土在松动,再加把力,红薯跃土而出,人也顺势仰面而倒。想来兔子拔萝卜大抵也如此景象吧。
偷来的红薯其实也就是惯常的味,但吃起来就是不一样,凭空多了欢愉与惜之又惜。有过程与没过程,总是两码事。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