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
疼痛的风景
→李晓君
每天早晨,小区门口总有一些大巴在站台下客。这些车,来自鄱阳湖边的余干、鄱阳、万年。那是一个三角地带,熟悉该地域的人喜欢简称“鄱余万”。有时也会遇到一些来自瑞洪的中巴。从车上下来的人:裹着头巾的老妪、脸色浮肿的孕妇、肩膀刺青的青年、拘谨的小孩、大声打手机的老汉、洽谈业务者、小贩、建筑工地农民工、逃课学生、渔民、约会网恋者……在本地市民的注视下,略微紧张或旁若无人地消逝城市的人群中。
瑞洪,是余干县一个乡镇。每次看到来自瑞洪的中巴,我都隐约有种想踏上去的冲动。这乡间中巴,身上还带着淡黄色泥土印痕,经过乡镇两边的白杨树和香樟树时,它们还在晨曦的睡梦中。我想,也许某一天,我会坐上巴士前往瑞洪。但现在,我在焦急地等待6路公交车的到来。
这里是阳明东路,离我居住的小区“贤士花园”不足百米。小区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当时南昌算是个不错的住宅区,但现在明显有些陈旧和杂乱。近二十年来,周围一带变化很大。我候车的位置,阳明东路,原先都是单位的宿舍和居民的自建房,在始于十几年前的城市改造中,被拆除出一条八车道的大马路。贤士花园,原先隐没在一片芜杂的建筑和巷道中,现在则豁然开朗地临近街旁。我在候车的人群中,如同他们一样,看着这些来自县城、乡间的巴士,和下来的乘客。一辆辆公交车鱼贯而来,当它们停下,总有人匆匆地跑到前门处,争先恐后,挤成一团。候车,这微小的事情,却仿佛被赋予重大的意义——焦虑、欣喜、失望、急躁等情绪,像秋天的雾霾一样,涌上人们心头。
有一天,我一边从小区出来,一边看手机上的微信。一位叫萧轶的微友,转载了一条来自豆瓣的文章,吸引了我的目光,在短暂候车的间隙,大致地浏览了一遍。
文章叫《未亡人的三城记》,作者云从龙。我大约知道这个写作者,但未曾见过面。作者某日与人闲聊,得知对方收藏了一本日记,记载了一个妇人写于一九九一年至一九九二年间一年多的日常起居。这个日记本,则早于记载的年代,扉页上还有别人用毛笔题的赠词:“把毛主席的指示,印在脑子里,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落款是“采选科工委赠一九六七年元月。”敏感的作者,借日记本复印了一份,经常深夜里,根据文字,揣度主人的音容笑貌。出于对她的人格想象,给她取名为“芬”,整理出一本社会学著作。
我听说过一个相似的故事。某次参加一个村落文化论坛,听复旦大学王振忠教授说起,他曾在上海地摊上得到一本日记本,一个山村少年詹庆良,曾经有过碧树红花的梦想和经历,他在日记中真实记载了一九四九年前后僻远山乡的社会生活,有着特定历史情境中的民众心理体验。作者根据这本日记完成了一本历史学著作《水岚村纪事:1949年》。富有戏剧性的是,当作者循着日记主人的足迹,来到江西婺源西北僻远乡村,原不指望找到日记的主人,但作者站在水岚村口遇见的第一个人,一个陇亩老农,正是当年的翩翩少年、日记的主人詹庆良。时光的交错与生命的梦幻,在刹那之间,迸发出苍茫明灭的火光……
比之云从龙,王振忠这段轶事,显然更奇一些。我在候车不至的闲暇里,匆忙浏览了《未亡人的三城记》上部,在“芬”的家庭叙事中,暂短地想象了她发生在省府大院(我上班附近)的生活。
我们身边候车的人,如果有人去书写他们的个人史,那也是一本本浩瀚的不尽相同的大书。生命的长度,由一个个瞬间组成,而每个精彩或黯淡的瞬间,都有命运(时代的、族群的)那看不见的手在引导和编织。只有当人在垂暮之年蓦然回首之际,那一切如梦如幻的安排,仿佛出自一种天意,带着必然的不可逃避的痕迹。
譬如现在,在候车的缄默的气氛里,谁又能明了他人内心的波澜,那平静面容下的悲欣交集?
我从漫想中转过身来,注视身后的广告牌:都市频道的新任主持人——“五朵金花”,巨大的充满自信的九○后笑靥,经过PS的洁白无瑕的脸,有着瓷质的细腻和光滑;“新东方”和“巨人雷氏”,教育培训机构表格化的中高考成果,让我内心有种无着的紧张感和焦虑感;美容医院广告,暗含着一种重塑激情与美丽的心理需求,表明人们对此的关切程度超过以往;呈扇形排列的演唱会阵容,显眼的总是最新选秀节目的主角,一些过气的老家伙,则尴尬地成为陪衬;无处不在的房产广告,轻易地许诺大众对理想家园的美好期待,并为此勾画出盛世繁华的人间天堂的景象……
处在人生这个时刻,时间完全成为鸡肋。几乎没有人在此交流,人们的表情写着冷漠。谁也不愿在此多停留一分一秒,而这并非出于他们急欲摆脱私人生活(家庭)的樊笼,义无反顾地奔赴工作岗位的职业精神,不是的,完全不是,他们有的甚至对工作极度厌烦了,他们不是工作的狂热爱好者,他们急欲摆脱的是这等候之地的身份,离开这巨大的瓷质的光洁脸庞的注视和来自公交车上斜睨过来的目光的怜悯。当他们挤上公交车,下意识地拉扯衣服,伸手抓住拉环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气定神闲的平静。
我对这一时刻也充满厌倦。也许还没适应早上的气氛,还处在睡思昏沉的恍惚中,眼前的车流、人群、马路、建筑,形同幻影。我愿继续停留在午夜的梦幻,带着居家者或者说宅男的深重气味,带着深夜的雾气,带着书桌旁台灯长久照射的苍白脸色,带着洗手间马桶的气味,带着残留在手上剥开橘子的酸甜味,带着房屋楼顶水箱的铁锈味……
而我出现在站台上,在陌生人中间。手指下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仿佛不是用眼而是用手在阅读里面的内容。我的生活总是被远处的微信、微博所占据。阅读来自四面八方人们的生活琐事(有的人甚至只转载,连提供他们生活最基本信息的兴趣都没有——但即便有,凭什么我们要去阅读它?)我时时感到真实生活成为了摆设,成为了虚拟生活的可怜陪衬。
这个早晨,我从远处“芬”的生活,眺望自己的生活。仿佛空中楼阁,徒劳地安慰着某种期待。我将手机收起来,像一位等待摆渡的行人,在渡口伫立。
有时我会在候车不至的愤懑中,拔腿离开,步行到单位去。
十字街纵向永外正街,是一条鸡肠般曲折但喧闹的街巷。红绿灯交错瞬间,两边人流车流互不相让地往路中心涌,形成一个短暂的密集的漩涡。
医院及其周围一带,也许是中国近年来最混乱的区域之一,可以与火车站一带媲美。贤士花园与一附院只隔一条街道。巨大红色“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霓虹灯招牌,在夜晚亮起来,它高高矗立在新做的外科大楼的顶端,与我的卧室遥遥相对。当我在灯下抬起头来,透过夜幕看到这血红的霓虹灯招牌,总会下意识地想到流血的手术台,想到手术刀的锋利与冰冷。而现在,我在秋天早晨的雾霜中,走过人影憧憧的狭窄而嘈杂的街巷。自我住到贤士花园以来,有一位年轻的流浪者,每日占据着永正外街屋檐下的一角:夏天,他睡在急症门诊外米色的地砖铺就的台阶上,身下只有一张草席。有时下班回来,我路过他身旁,看到他身边放着来路不明的吃食;他光着上身,肤色不算太黑,瘦削、白净,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头发深密,眼神古怪,神经错乱。行人既若无其事又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经过。秋天的时候,他的身下多了一条脏兮兮的棉絮,身上也已穿上了外套,自然如同他的食物一样,来路不明。我总疑心背后有人在为他提供生活最低限度的一切。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精神病人。如同你通常在别的医院附近看到的一样。
卖盒饭的以及与病人、家属相关的日用品店,充斥在街巷,离这里一步之遥的另一条巷子里,花圈店和冥器店,则触目惊心地出现在眼前。疾病和死亡,仿佛在共谋,随时将一个个生命吞噬。有人欣慰地从医院走出来,他的病灶已被摘除,仿佛第一次看到头顶上的蓝天白云;有人则永远地在某个角落沉睡,永不醒来。某日,医院大门口摆满了花圈,一具业已冰冷的尸体,正死不瞑目地停放在门诊大厅,你应不感到意外。这样的场景并不难见到。医闹,是个刺痛的话题,它使逝者家属和医生,都感到痛楚和虚无。仿佛在死亡之外额外地增加了痛苦。我无法不注意到这个城市医闹的形式,因为它和南昌人的性格有关。通常人们认为,南昌人性格急躁而烈性,一不小心便爆发口角和争执。那么,对于一个被“治死”的病人,其家属的表现会怎样——披麻戴孝、号啕大哭、竖起横幅、不舍昼夜、执着执拗等等词汇,不足以描摹其一二。医闹已成为一项隐秘的职业,有人在这个灰色地带开辟出一个产业,做起了生意。一旦借助职业医闹者的参与,医院的强势地位便会受到挑战。而借助这股势力的,小市民居多,在机关事业单位上班的人碍于面子,往往与医院处理善后事宜,处于弱者和劣势。所谓以牙还牙、以毒攻毒,才能解决问题,而体面人的正当、来自明面的自我保护,往往难以奏效。
永外正街的白杨树,到了秋天,叶子开始发黄、凋零;干燥的风,吹落一阵一阵枯黄的叶片。树下拉客的的士、摩的,卖炒粉、水果的游动小贩,来自四面八方的患者及其家属,过路者,共同构成了一幅萧瑟的画面。而我每路过此,都行色匆匆,并不想在此多加停留。我的老家在赣西某县一条弄堂,紧邻县医院的围墙,童年时,常常沿着墙根闲逛,对来自一墙之隔的医院里的针管、药瓶、橡皮圈、药盒,总会稍加留意,某一天我进到医院,在一个墙角看到堆积如山的医用垃圾,感到吃惊,尖锐的针管以及刺鼻的药水及垃圾的腐味,让我感到极为不适。在我印象中,直到初中毕业,我似乎都未曾去过医院的诊室。
不信感,笼罩着医院里出没的人。在这里,人与人之间关系很难说不被扭曲,医患矛盾,在媒体渲染和人们茶余饭后的传播后,加重了人们心中的忧虑。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就是,面对溃烂的伤口、紊乱的神经、失调的五脏六腑、迎接新生命的援助还是弥留之际的恳切挽留,都无法不让人看到生命和肉体脆弱的真相。昨天还谈笑风生、健硕敏捷、轩昂霸气的人,今日却神情沮丧、脸色苍白、目光暗淡地躺在病床上。医院仿佛一个负能量的收集场,见证着肉体的冬季、生命的负数、人性的幽暗。那些关于古希腊人体雕塑最美好的赞辞,对维纳斯、大卫、摩西、拉奥孔甚至被缚的奴隶,那在光线中起伏的肌肉、强健抑或丰腴的肌肉的美感,带来的视觉盛宴,在这里迅疾地塌陷和消隐。而仅有的是对生命自我的抚慰和哀怜。每个进到病房前的探视者,事先都已准备好一喉咙的话语,但没有一句出自肺腑之言,都是充满外交辞令的废话和谎言,都是难以自圆其说的安慰和多余的语言的素材。而病者的缄默或许脱离他惯常的表现,通常这个活跃的、喜欢说笑的人,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是疾病改变着这一切,更是医院这个环境,是冰冷闪亮的器械、柔软但没有尽头的滴管、白色大褂、蒙住唇鼻的口罩、缺乏色彩的灰白色的墙壁地面、蓝白相间的病服、样式呆板丑陋的电视、貌似洁净但让人畏惧不前的卫生间、如同蝙蝠一样垂吊的病历卡、男医生白色大褂下面黑色的皮鞋跟、女护士领间翻出的抢眼的猩红毛衣、糟糕的折叠椅(付费十元后夜晚成为摊开的陪护者的床)、滑稽的如同摆设的果篮、隔壁床上陌生的他者以及总是拿眼睛定定地看着你的及无聊的家属、窗台上从树上掉落的树叶、墙壁上的霉斑水渍和苍蝇、刺耳的救护车的笛声、床头边沉默的手机以及它突然的铃声、堆放在柜子里的手纸、被谁咬过的苹果、塌陷下去的脚后跟磨得溜光的鞋帮,改变着这一切。
有一次,我陪母亲去对面的医院就诊。她患有多年的关节炎。每次她都极不愿意配合我们的劝说,这次看来疼痛难忍,终于在我们的劝说下,同意去检查。当她走进医院,她的步子变得沉重无比,终于在等候电梯的中间,身体几乎瘫软下去,疼痛感变得异乎寻常的剧烈,使她支撑不住。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像个脆弱的小孩,她的神情完全被苦痛所扭曲,变得忧伤和哀恸不已。我背着母亲,在人满为患的医院大厅和幽深的走廊,感到周围墙壁对我的压迫。医院就诊的流程,完全是折磨人的一种游戏。每个人都似乎带着抗拒的心情在参与这非人的游戏。从结构上来看,从进医院就医到出院的诸种环节,看起来是完美无缺的,但是每个环节会遭到怎样的意外和难题,却是无法预料的。我和母亲在医院里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转,仿佛世上最愚蠢的人一样。不可避免,每个进入到医院环境的人,都会变成一个弱者和白痴。既往所有的知识和经验,派不上用场。在这个人满为患、让人焦虑的空间,希望获得足够耐心和人性化的对待,似乎是个非分的要求。站在医生的角度,他的工作量、环境以及可能遭遇的医疗事故带来的凶险,同样使他没有好心情。指望医生和颜悦色地对待一个白痴一样的病人,并且期望他给予更多的时间予以讲解,最好能像神医扁鹊一样一针见血地指出病症所在,这样的企图注定是要落空的。当人们被那看不见的流程管道推送到一张张冰冷的器械面前,被照射或触摸,被充满不信感的抽血、化验、等待、求证的烦闷程序所控制,真有生不如死的感觉。疾病不仅控制着人的身体,还控制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控制着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病者从理论上需要关怀的弱势,迅速生长为一张扭曲的人际关系网,而病人如同那待在网中心的蜘蛛一样,不断地从他内心喷吐有毒的汁液,它试图抓住周围的一切,而一阵风,便吹得它在枝头、檐间可笑地摇晃。病人貌似强悍的控制,反过来更为深重地加剧了他弱者的处境。使他成为一种耻辱、不义的证明。
睡在医院走廊和过道上的家属(那是床铺紧张带来的结果),完全放下了往日的矜持、讲究,而心有不甘地认同了他们仿佛“难民”“卑贱者”的身份。这与睡在急诊门诊室外面屋檐下的流浪汉,有多大不同?光滑但冰冷的玻璃地砖看起来是光洁可鉴的,拖把在地上留下湿布的气味。睡在这临时“客栈”的家属,他们大多来自农村,或者城市的底层,男女老小都有。他们待在那个角落里,神情已经摆脱了最初的尴尬和不适,他们聊天的内容大致是:收成、务工的可能性、家中正在盖的房子、儿女的婚配对象、关系不睦的邻居发生的忧喜事、养殖的家禽和牲畜们;即将被征收的土地的补偿、荒废已久的果树和菜园——他们很少谈到正在病房里的亲人,仿佛那是一个明眼的事实,实在无从谈起;对于病症这么技术性强的话题,他们其实是懵懂的,他们的生活突然被中断,但是从他们谈话的内容来看,生活其实在延续。那些来自城市的下岗工人、低保家庭,似乎没有前者健谈,在这个区域,他们通常属于极少数,通常只要过得去的城市家庭,会轮流在医院看护,很少这么睡在医院走廊和过道的,但并非没有。这些少数分子,关心的内容,与土地无关,他们看起来不开心,心事重重,至于他们关心的是什么则不为我所知了。
秋天,加深了小区的寂静意味。一片林荫道旁的杂乱建筑被拆除了,代之以芜杂的空旷。曾经隐没在临街建筑背后的自建房,丑陋地暴露出被掩饰的阳台、窗户、未粉刷的墙面——红色砖块笨拙地暴露在秋天的阳光下。锌皮屋顶站着斗笠一样的电视信号接收器。锈迹的自来水龙头,“滴答滴答”掉落反射蓝光的钻石般的水滴。后来,蓝色挡板盖住了这片空旷地,遮挡了路人的视线,机器的吊臂出现在挡板内,打桩的声音回荡在区域上空。自建房阳台上晾晒着被褥、床单、花花绿绿的衣服,没有人,只有风在吹荡、鼓舞这些棉质物,悬铃木花静悄悄地开放,仿佛一只只沉默的耳朵在聆听机械沉闷而单调的撞击声。“后八轮”以活跃的姿态在贤士横街出现,抖落着车厢内的灰土,“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全科医生临床培养基地工程”的铭牌钉在铁门旁。医院将它的空间拓展到街这边来了。过不多久,那些丑陋的自建房,将重新隐藏在一栋大楼的背后。
林荫道上的槐树榆荚,静静地列队站立,风吹过来,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波浪一样,由远及近,一阵风吹过,便掉落一层落叶,地上的碎叶像无知的生命一样,被吹荡着,貌似欢快又像是悲凉地滚动。高大的街道树下,是绿化带和花圃,有一种花——我女儿说是彼岸花,有着紫红色的花瓣,和狭长的花茎和叶片,它们短暂地开放便凋谢了。洒水车如期到来,站在车厢后面的园丁,用一柄水枪浇灌花木,音乐声伴随着水花四溅。
林荫道上靠近红绿灯旁烤红薯的人,租住在暂时暴露的阳台后的某一间。那些房子绝大部分是租客的空间。每天傍晚下班时分,从一附院以及周围的写字楼、单位、企业里出来的人——大量的年轻人(新就业的大学生、研究生),以及进城做事的农民,租住在当地居民盖的自建房,以及包括贤士花园在内的各种小区里。
远处传来类似烧荒的气息,唤起我某种久远的记忆。在城市生活久了就会倦怠,极渴望到田野中去,到大地的怀抱中去。二十年前,我像个下乡知青一样,待在赣西某个山冈一所乡村中学里。成熟的果实和稻谷制造的香味,飘荡在深秋的空中。我开始了写作的秘密旅程,在温暖明亮的秋天的光线里,阅读海子的诗歌:“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秋》)。在一个封闭然而精神极为纯洁的环境里,我是写诗的“王”、自我的主宰者。我的内心生活,与抽象的爱、信仰、秋天、诗歌,发生紧密的联系。我像一个金苹果,挂在秋天的枝头——自信、饱满、丰盈、多汁。但同时又是自我坚定的否定者,我多疑、颓废、伤感,对周围的一切并不满意。学校里有位教师,在我来此之前就在这里,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不需要上课,但又没有歇斯底里到每日需要住院的地步,也许乡下的环境有利于他的健康。他与学校所有的人都不同。我觉得他的孤独远甚于我,他是真正的“王”。我的孤独指向理性的处境和审美上的诉求,而他的孤独是终极性的、形而上的,孤独是他坚不可破的城堡。我对这样一种存在,这样的精神世界,充满好奇,但终究是难以探究的领地。诗人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最接近这个空间的人。譬如海子,他的诗歌《秋》,那里也有一种终极性的孤独,一种形而上的痛楚。
林荫道上也有这样一位精神失常者。与常年睡在南大一附院边上的年轻人不同,这一位是活跃的、不停地在自说自话的。他是一位保洁工,穿着橘黄色的马甲,手上抓着扫把和铝制簸箕。起初我没感觉到他的异常,直到有一天,他用扫把胡乱地指着人,并信口开河地嘟嚷着谁也不明其意的话——他是在抱怨、咒骂、发泄和辩解,对象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某个空中人。也许他精神错乱的程度不深,被安排做了保洁工。我注意到他的工作,总完成得过得去,在他管控的范围,总能看到他勤勉地挥舞扫把,忙来忙去,自然你不能用更高的要求去对待他。我猜想他的身份——下岗工人、低保户、伤残者,但也许我对答案并非真正抱有兴趣。
烤红薯的人,和红薯焙熟后的香味,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因为红薯带给我的记忆如此确切,它和童年的饥饿有关。红薯以及马铃薯之类笨拙的来自泥土的作物,总会撩拨一部分人敏感的神经,甚至给艺术家带来创作灵感,比如梵·高《吃土豆的人》:在垂挂下来居中的电灯的照射下,围在餐桌旁的五个人进行充满仪式感的晚餐。所谓仪式感,是画面构图的庄重意味和人们的表情带来的,这是梵·高为数不多的近距离描绘数个人的作品。橘黄色的灯光和大面积的黑色,使画面充满着宗教感。为什么是“吃土豆的人”,而不是“吃烤面包的人”,因为这和画家的处境和采取的立场有关。这是为穷人作的画像,是关于食物和人之间关系朴实的、充满真挚感情的哲学和史诗。是摒弃浮华和矫饰,对人的处境充满怜悯的写照。这让我想起最近读的一本书,格非对《金瓶梅》的阐释性著作《雪隐鹭鸶》,我真诚地为格氏的观点感动——那高高在上、无所不知而观照一切的“佛眼”,对人欲的堕落、颓败,采取并非唾弃而是慈悲和怜悯的关怀。林荫道上烤红薯的人,有着黑的双手和黝黑的皮肤,他经常变魔术地从大铁桶的炉子上取出一个个外皮焦黑、内里鲜黄的红薯,就像诗人的肚子里总装着那么多让人着迷的句子一样。而我并非烤红薯摊边的常客,我只是远远地观察着他,他对我的观察一无所知。
烤红薯的人只是其中一位,如同他一样卖小食品的还有卖“麻糍”的人,卖“寿司”的人——每次路过他身旁,总听到这个胖墩墩的小伙子叫卖声“su si”,“新鲜su si”,他把“寿”发音成“素”——很难将那日本料理,与眼前这个灰扑扑的摊子、脏兮兮的小伙子联系在一起。卖手抓饼的人、卖烤香肠的人,都在黄昏的街边,做起了生意。那些从一附院过到马路这边的人,前面提及的年轻大学生、研究生,小生意者,进城农民和下班的市民们,水流一样消失到永外正街和林荫道上去了。一部分人,在小摊位前停留下来,去抚慰那不断提醒的饥饿的胃。
食品摊旁还有出售劣质商品的小贩在大声吆喝:“十元一件,任意挑选”,“不还价,所有商品,十元一件”。总有一些人围拢过来,挑了半天,却一件也没买。有个卖假皮包皮带的小贩,将商品摊在一辆即将报废的小车上,他用一个大喇叭循环播放骗人的广告:
“黄鹤老板王八蛋,工厂倒闭他带着小姨子携款逃走,害得我们血本无归,泣血跳楼甩卖皮包皮具……”
永外正街是另一幅景象。行人汽车并行不悖,杂乱而有序地往来。曲折热闹的永外正街,如同南昌老城区诸多街巷一般,脏乱、破旧、拥挤、嘈杂,但永远生气勃勃、热闹、喜庆。餐馆、游戏室、快递公司、五金店、水果铺、药店、超市、美容院、服装店、水泥砂石店、麻将馆、火锅店、清真面馆、宾馆、澡堂、干果店、水疗SPA馆、小教堂、婚庆用品店、寿衣店、裁缝店——只要你能想到的基本都能找到。热热闹闹,眼花缭乱,仿佛人有一个巨大的胃口,来消化这些食品,同时又有无穷的精力,在其间鼓捣折腾。四面八方的人汇聚在这样的街巷,操着各种方言,他们来自江西各地,也有部分来自外省。官员、土豪、职员、学生、小贩、妓女、赌徒、居士、恶棍、海归、农民,各色人等,栖息在这片嘈杂、混乱的屋檐下。而其中最引人注意的部分,还是那些小生意人、异乡农民,他们如同梵高笔下的土豆:笨拙,但活力无限。他们卑微同时无比坚韧地生存在城市的天空下,在旮旯犄角算计着收成、燃烧着梦想,他们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林荫道上烤红薯者的气质,每个人都是烤红薯人的一部分,仿佛这里是片根据地,而烤红薯的人,是替他们在村口站岗放哨的人。
有一天,在洪都中大道青苑书店看书,一本《读诗》杂志上,看到这样结实、有力的诗句,来自一位女诗人笔下:
一个骑机动三轮车的汉子停在车旁
他朝车上一个妇女喊:“我去进点货。”
我认出那是一个在乡村集市上卖厨具的人
妇女喊:“我搭你三轮吧,去进点衣服。”
她快步下车,坐到三轮上,他们先是和
公交车并行,然后渐渐被公交车甩在了后边
他们常常在下午去城里进货
每天早晨,他们准时出现在乡村集市上
太阳升高后,集市上开始喧闹起来
人们徜徉在果蔬、厨具、糕点和廉价衣服之间
挑拣,争执,称量,为一角钱而讨价还价
树木的影子在地上向东北倾斜后
人群散去,集市冷清了下来
小贩们在喜悦或愁苦中收拾起物品
一个中年妇女仍在向着冷清的集市吆喝
“炒栗子,焦花生,五香瓜子,茶鸡蛋。”
孤单的吆喝声里似乎藏着本身的忧伤、凄凉
而乡村女人们买回了锅铲、扫把、深秋的衣物
星期天她们聚集在附近礼拜堂里
唱诵,捧领圣饼,含着泪祈祷:
“主啊,快治好我的腿疼腰疼病吧,
我疼啊,筷子掉了我都捡不成。”
然后她们回到家里,做饭洗衣,照顾男人
下午她们坐在各自的庭院中,悄然老去
庭院外,爬墙藤正一天天地枯黄
桐树的影子映上旧年的围墙
清凉中,更替的光阴掺进了岁年的感伤
……
——这个乡村集市,那些小贩们、乡村农妇,让我想起小区边的永外正街,那里每天上演着相仿的情景剧。隔着书店玻璃窗,可以看到洪都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建筑物灯光在天黑下来后显得金碧辉煌,仿佛一个童话世界。即便渐渐深下来的秋意,也未曾减损它一丝一毫的璀璨。我想起林荫道上临街建筑拆除后的空旷,丑陋的自建房阳台和窗口上飘荡的床单、花花绿绿的衣裳,已被租客们收进室内。只有夜风在无言地、仿似感伤悲苦地吟唱……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