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朝天

2016-12-08 01:18卢苇
湛江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鹏飞老马菊花

※ 卢苇

大路朝天

※ 卢苇

我明白得很,我又发酒疯了。

但我是火烧眉毛,刀架脖子,不得不发疯。

不叫我多喝,我偏多喝。不叫我乱吐,我偏乱吐。不叫我哭不叫我骂,我偏要哭偏要骂。姓肖的,你管不了老子!

对对对,你说老子疯了,不象个人了,你算说对了!老子早就不是个人了,老子早就变成鬼了!哭吧,你也哭,你哭死老子高兴死,跟你一起死!

我又吼又骂,破罐子破摔。踢凳子、砸椅子,恶性大发。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作贱过她,也很久没有这样作贱过自己了。

她叫肖菊花。地球人都知道,肖菊花是我的二奶。

但是,也只有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是我的二奶,她就是我的女人。

肖菊花其实就是我的女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肖菊花她太老好,好得就象根本不知道马好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道理。当然也可能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明说,不屑搭理我而已。因为我一直在欺负她,我一直觉得她喜欢叫我欺负。所以,我醉一回就欺负她一回,醉一回就欺负她一回。她明明知道,回回都是我把自己灌醉了才干出来的,可她仍然逆来顺受从无怨言,一点也不反抗。

那一回,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了,也假不下去了,一边用拳头捶她一边大叫,你也骂呀!狗日的,你也打呀!贱女人,你为啥不还手?为啥呀?你想气死老子啊?我当然知道,她一开口,肯定又是那几个字:你是我救命恩人。球!我最不想听的就是这几个字。是的,我是救过她。可是,到底是谁救了谁,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所以从她肖菊花口里说出来,就象用刀子在剜我的心!她明明知道我最不想听这几个字,却又偏偏要说。我一时恶从胆边生,掐住她脖子吼道,说呀,你为啥不还手啊!

这时候,肖菊花总算开了口,她踡在我身子下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苦。

就象猛然遭了雷劈,我忽地愣住,接着就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一个大男人,窝在一个小女人的怀里鬼哭狼嚎,真是丢尽先人的脸了。以往我的胡闹全都以哭收场,可是,那一回肖菊花肯定不知道,我不是因为她说的那句心里苦的话在哭,我是因为她知道我心里苦才哭的。

我紧紧抱住心爱的女人,一直哭到昏昏沌沌迷糊过去。

从那一回开始,直到现在,我再没有发过酒疯。

当然,我也不戒酒,我还是一回回的烂醉如泥。有时候不光是烂泥了,是泼皮是流氓是无赖是疯狗了。喷着酒臭,一身牛劲,在床上翻江倒海,把肖菊花当成皮球滚来滚去。我才不管她高兴不高兴,我知道她高兴不高兴都不会说出来。每当这时候,肖菊花一言不发,只在我身子底下不停地发出哼哼哼的声音,长长软软的舌头在我的口里翻卷着,滚烫的身子象条粘乎乎的长蛇在我的搂抱中扭动着。剌激得我心中的魔鬼更加张牙舞爪,更加疯狂地一次次去征服另一个魔鬼。就象正在涨潮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地吼叫着朝岸上猛扑。只不过,即便是天塌地陷,山崩地裂,我再没有象从前那样动过她一指头。

可是今天,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行,逼上梁山,我不能不犯!一听到那句话,我心里就狠狠插了一刀,我若不发酒疯,真他妈不是人了!

为什么?肖菊花要跟我分手了!

我是惊骇之下才明白的,明白了就大吼大骂咆哮如雷。我问她,为啥为啥?从何说起?胡说八道啊!没有理由,没有因为所以,没有虽然但是,一句话,你是在放狗屁!只要不想死,谁提分手?痴心妄想,绝对不行!

于是,我就喝酒。咬住瓶子口,呼地就灌下去一半,接着就发疯。可就在我发疯撒泼要死要活中间,一个不留意,肖菊花早已住了哭声,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子,用手理了理头发,转身就出了门。

走了走了,一走几天不见人,她失踪了。

过后一冷静,我肠子都悔得发黑。

怨我自己太大意,我以为她是不想看我发疯出门躲清静了,谁想得到竟然会一去不返。在这之前,她从来不会这样干。那一年她回娘家,连坐几天几夜火车,可真是到了家,却一个礼拜没住够就跑了回来。我骂她,二球啊,十年未见老舅,累死累活几千里到家,为啥不多住几天。她没有开口眼睛倒先红了,她说,我操心你们爷儿仨。

肖菊花用词不当,她说的爷儿仨,实际上是指我跟我老婆还有儿子小海。

先说我儿子佘小海,小杂种今年九岁,刚上三年纪,平时鼻涕涎水的糊涂蛋一个。可是最初,他对待肖菊花却一点也不糊涂。我叫他喊菊花一声姑妈,他恶狠狠地用眼睛剜着老子,咬牙切齿地说了个,不!老子顺手给他一耳光,肖菊花心疼得一把拉到怀里叫道,你疯了!他还小啊!

小?再小也是个人,再小也要听大人的话!头一回他都不喊,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当时,我还要接着打,肖菊花就拼命护犊子。最后她竟然说,你要再打,我立刻就走,从此永不来往。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是头蠢驴也知道不该再尥蹄子了,所以我就见风使舵住了手。可想不到,未出一个月,也不知肖菊花用了什么迷魂药,小海倒跟她亲得掰不开撕不烂了。小海出来进去一口一个姑妈姑妈的叫,肖菊花也小海小海乖呀乖的亲得腻人。我当然不用说,摔跟头捡元宝,心里全灌了蜜。那几天夜夜缠住她快活,一发狂就不住口地喊她姑妈姑妈。狗杂种,是个人就该知道好啊,我明白这一切都是得亏了肖菊花。

再说我老婆,她如今是个废人。但即便再废物,她也是家庭主妇,是我跟儿子的大靠山。可如今--唉,提起来就叫人寒心。我老婆叫王腊月,原来是县棉纺厂的挡车工,八年前一次深夜下班回家,半道上叫一个骑摩托车的活鬼撞了。撞人的肇事逃逸,王腊月却从此倒下再也没有醒过来,成了个植物人。她出力卖命的棉纺厂原来是个国营企业,当时正闹改制,刚卖给一个广东人。员工出了事故,老板不见面,叫他的一个女秘接待我,女秘长像漂亮,待人却冷冰冰,没个笑脸,只听不表态。十几天中,跑断腿磨破嘴却不得要领。

那天在办公室,我提出要面见老总。女秘说,没必要,老总全权委托我办理,我就当家。再说,企业改制问题成山,大小事都见老总,老总还活不活?我大声说,我不是阎王爷!我管谁死谁活!我只知道十几天了你不拍板!她说,你提的要求有点离谱了,我一时拍不了。因为买厂子的合同签字,是在王腊月出事之后。我一听火冒三丈,大叫,早签晚签都是你们买了!告诉你,医院已经停药,人命关天,再见不到他,老子就到市政府门前扯横幅!

屋里一吵翻,立刻从外头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年轻姑娘进门见了我就说,哎呀,是佘老师啊,别火别火,喝水喝水,有话慢慢讲。转身对那女秘说,丁助理,你不认识吧,这是佘青山老师,佘老师可是咱们市里的大诗人,全省都有名气呢。有这几句话,我看见那女秘脸上有了动静,轻轻点点头,拉起年轻姑娘出了门。片刻,年轻姑娘进来了,对我说,佘老师,叫你受累了。你看这样行不,住院费马上汇过去。其他事情,今天就算了,你先回去照看病人,明天请你再跑一趟。丁助理马上找老总商量,明天一定给答复。

这还差不多,总算有点指望了。我说行,我明天再来。又说,姑娘,请问尊姓大名,真要谢谢你。姑娘还没有开口,旁边一个小伙子嘴快说,佘老师不认识啊?这是咱们厂办佘主任,跟你是本家呢。姑娘说,小马别乱扯,佘老师是大诗人,我咋敢高攀!我心里一酸,丧气地说,诗人算什么,你——小马又抢着说,佘老师不清楚,佘主任也是咱厂有名的大诗人哩。姑娘又拦他道,小马!你非要当着老师的面出我洋相?接着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佘老师,我是您的铁杆粉丝,今天见到您真荣幸,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我连忙说,惭愧,诗歌算个啥,难得主任喜欢。姑娘说,老师谦虚了,诗歌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啊,我今后一定向老师认真学习。对了,这上面有电话,有事老师尽管叫我。我说,诗歌是明珠,诗人可不是明珠。姑娘说,不,佘老师的诗写得好,佘老师就是明珠。我心里热了,连连说,难得主任高看,谢谢谢谢。

出了厂门,看看名片,姑娘叫佘笳笳,名字有点怪怪的。眼下文学不景气,诗歌更不景气,一个年轻姑娘不仅喜欢诗歌还尊敬诗人,也有点怪,当然更难得。又想到自己,心里便一阵酸楚,叹道,明珠啊,诗人啊,作家啊,狗屁吧,对一个植物人来说,能当良药还是能当银子?

就这样,有佘笳笳的帮助,加上后来态度转变了的丁助理的周旋,我老婆的事情最终解决得差强人意。事情作为改制遗留问题,一次性付款三万元买断工龄,另由棉纺厂替王腊月买一份医保,今后超额的医药费厂方再作为生活补助报销三分之一。丁助理私下说,按她的经验,这已经是最佳解决了。

所以,待王腊月病情稍一稳定,我就把她从医院接回家,开始了我这个美其名曰大诗人的特别护理。

俗话说,人的命由天定,原来对此不以为意,经过王腊月命运的乾坤倒转,再联想到我自己的经历,对命运一说还真是越来越相信了。

佘笳笳称我是大诗人虽然叫人脸红,但也不是没有缘由。

我本来是个农民,后来进城当了干部,就是因为我会写诗。但,终究还是因为我有个一辈子不同凡响的叔祖父。

我叔祖父大名佘鹏飞,我对他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因为他早就死了。

佘鹏飞在同辈中间是老幺,按乡下的习惯,提起他,我就该称幺爷爷。想当年,我只要成绩考砸了,爷爷便要拦住想揍我的老爹说,咋不长进呢?学学你幺爷!从小喜欢读书,书读多了有见识,年纪轻轻的就是个大人物了。

爷爷平时还讲过我幺爷不少往事,说我幺爷好朋友讲义气,在汉口读书时交了个朋友董用威,那是个大人才,俩人亲如兄弟。有一年秋后,我幺爷把董先生带到佘家岭住了一个多月。董先生走后,我的两个姑奶奶就跟我老爷爷闹着要下汉口读书。我幺爷也在旁边撺掇,说是在汉口有董先生帮忙,不怕人地生疏。爷爷说,你老爷爷中过举,听他自己说,当年在京城还跟一个姓康的举人一起给皇帝上过书。若非世事纷乱,他又多病回了老家,也是个不安份的主。因此啊,你俩姑奶奶一闹,他就眼睛一闭喝一声,走走走,走了清静!反正有老大在家种地,老子饿不死!就这样,你俩姑奶奶也下了汉口。

我老爷爷口中的老大就是我爷爷,有长子守在膝下,他当然心安。爷爷说,当年他没有外出闯荡,也不后悔,天底下谁也没有前后眼。如果不是他在家守门户,如何会有后来我幺爷跟俩姑奶奶的大闹腾呢。爷爷说,你幺爷领着他两姐姐下了汉口,接着便音信全无,连你老爷爷归天他们都没回来。咋回来?他们不知道啊!民国十四年夏天刚开镰收麦,你幺爷突然一个人回来了。问他这几年都在干啥,你俩姑奶又在何方,他闭口不谈,肯定是混的不痛快嘛。唉,你幺爷一辈子不顺当,东跑西颠,到最后又死了个不明不白,落下个汉奸的恶名。啥叫生不逢时?看看你幺爷,他就是!

我幺爷去世前没有成过婚,一门子里只有我是他的嫡侄孙,爷爷曾经当众说明叫我当幺爷的顶门杠,官话就叫隔辈承祧。所以我后来也就一直被当成黑子弟看待。不仅好事轮不到,还处处看白眼受歧视。不过话又说回来,人鳖志不鳖,我从小恨天高,愤世嫉俗,孤僻傲强。爷爷说读书好,我就拼命读书,长大后又迷上了写诗写文章,县文化馆编宣传集子,上面少不了我的文墨,渐渐的也就在全县有了名气。

文革结束,政策开放,县政府一个通知把我调进县文联当了创作员。开始稀里糊涂,后来才听说是因为一个中央大领导到省里视察工作,关心地问起了佘鹏飞的事,这才有了我一夜之间从农民变成公家人的幸运。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然是农民,当然深知世事艰难,再加上还有点文气,就自命不凡而目空一切。在县文联我经常慷慨赋诗作文以褒贬时事,是个全县出了名的刺儿头,因此就不讨领导喜欢。有些人看不惯,背后骂我不知好歹轻狂自大。如此一来便又少朋友又少知己更少同情。我也因此郁郁寡合,常常借酒浇愁,一醉方休。

进城十几年,要说心里话,我过日子就是过的我老婆王腊月。因为只有王腊月一如既往地爱我护我宠着我。只有在她面前,我才得以雄心满满,才能够时时鼓荡起汉水河波涛一样的文采诗情。

我跟王腊月是青梅竹马,结婚前同村同龄,她老舅是公社书记。一个出身好靠山硬的漂亮妞,却偏偏死了心要嫁给我这个黑五类。爹娘管不了,就叫她老舅管。她老舅不仅没管住,一听说王腊月没领结婚证就进了婆家,气得差点得了脑充血。我曾经问王腊月你到底是错了哪根筋?王腊月说,我喜欢你念书写诗歌。我听了大惊,差点高兴颠了。你看看,喝酒不吃菜,各人心里爱,谁能想到写个破诗歌还能写成精,把一朵十里八乡有名的鲜花摘到了手。

这以后的日子,傻瓜都能猜得到,称之为如糖如蜜毫不为过。穷是穷,但温暖。过日子的一切内容王腊月全包了,我就只剩下读书写诗听王腊月夸我和跟王腊月亲热了。在乡下如此,后来进城变了环境,我又成了公家人,王腊月就更加爱我护我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捧着含着都怕错,搞成了特保儿。接着又有了儿子佘小海,一家三口的小日子真是称得上幸福无边了。

只知道知足者常乐,谁知道知足者也会悲从天降。王腊月一遭横祸倒在床上,我的日子便全都乱了套,屋里成了垃圾堆,里里外外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心里乱得象坟场,人的魂魄都快没了,只剩下苟延残喘了。

正是在这种乱糟糟死活难耐的时候,有了肖菊花。

这是天意,你非要说不是也行。不过在我心里,她的到来就是天意。

把王腊月从医院拉回家不满一星期,全县行政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开始了。其中一条是凡工龄满十五年又无大专文凭的即可由组织安排退养。县文联连我三个人在线,最后却偏偏叫我退养。虽然我有自知之明,虽然我根本也不在乎退养不退养,但这种促狭做法的意思连傻瓜都明白,我当然大生闷气。

那天晚上,我服侍着王腊月跟儿子小海睡下,就掂上酒瓶子和花生米出了宿舍大院,去了围墙后汉水河大堤下有名的鬼拐弯。

鬼拐弯是汉水河十里长堤北端的一个废弃码头,河水从大巴山里冲出来,在这里猛地折转,形成一大片水深流急的漩涡子。水流洄漩不定,翻船就特别多,寻短见的人也就多,久而久之就有了这个吓人的名字。不过,我倒反而挺欣赏鬼拐弯了,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我一个人在鬼拐弯静坐喝酒,看流水星空无边风月以驱遣烦闷,心情会变得格外爽朗空灵,常常会迸出点写诗的灵感来。不过那一天,我可是带了对退养安排一肚子怨气要去酗酒的,再没想到恰恰应了峰回路转的老话,塞翁失马而焉知非福了。

酒喝到下半夜,卟嗵一声,肖菊花就跳了河。当然,名字是以后知道的。

对扶危济困一类的事情,我向来是见义勇为两肋插刀。这也是爷爷对我从小到大教育的结果。所以,我当时就卟嗵一声跳下河救了肖菊花。

鬼拐弯还真是遇了鬼,我费尽周折刚把肖菊花从河里拖上岸,正在喘粗气,一个冷不防,她竟然又扑进了水里。我顾不得多想也跟着跳下去,在急流里拼命抓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照脑袋就狠狠给了一拳。

第二次拖上岸,我也没了耐性,抓起酒瓶子往地上一砸,对喘过气来躺着的肖菊花叫道,一心想死,你就再跳!不想死,就起来跟我走!说完拎起衣服就迈开大步往回走。结果是肖菊花没有再跳河,她跟着我回了家。

第二天,一切都清楚了。我先明白了肖菊花的无辜,她是人贩子从陕南米仓山里骗出来强迫卖淫的,活不下去了,她就以死相争跳了河。肖菊花接着也明白了我的家境。明白了她就说,我不走了,往后给你当女人。

我吓了一大跳说,开什么玩笑!这是重婚罪。我救了你,你反来害我?肖菊花又说,不当女人就当妹子。我说那也不行,稀里糊涂不清不白,不是大丈夫所为。接着就给她掏钱,叫她赶紧回老家。她说,我老家只剩个瞎舅舅了,没亲人了,人贩子是我的远亲表舅,不光糟蹋我还卖我。你非要撵我,我就再跳河。我问,那你说咋办。她说,大姐病重,娃子又小,你一个男人咋行?大姐病不好,我就当你女人,帮你管家。大姐哪天病好,我就哪天离开,一刻也不停。

话是好话,但不合法。王腊月刚刚病倒,我就找个女人来同居,天大的借口情理也难通。可关键是我眼前也正需要一个女人来帮一把啊。肖菊花比我年轻十几岁,人也生得齐整,无亲无故,又有一个感恩的前提,她自愿帮我一把,真是瞌睡碰上枕头的天照应啊。所以我后来就一直认为这就是天意。

当时我稍作忧豫就说,不走也可以,就当干妹妹,我老婆只要还有一口气,再不能提当女人三个字。肖菊花想想说,行,那你叫小海今后喊我姑妈,我带他也好亲近。这就发生了打小海耳光那回事。

自从跟肖菊花认了干妹子,晃一晃就是二年。这期间,一家大小四口人的吃喝拉撒全靠了肖菊花。只差明媒正娶,她就是个活生生的王腊月了。

对这件事,社会上当然有不少风言风语,同事老马有一天还专门找我问过跟肖菊花的关系,言下之意是代表有关领导意图来的。老马先前是文联副主席,跟我同年,也没有文凭,但人事一改革,他不仅没有退养,反而得到提拔,被调到县委组织部当了干部科科长。在文学创作观念上,我跟他是老对头。此外也看不惯他天天跟在领导屁股后头转圈子的孬样。一见他来找我,心里就犯别扭。但没想到,老马听完我的话,激动得红了脸,瞪圆两眼说,你这是英雄救美,无名英雄啊,咋不汇报?我说,你扯蛋吧,英雄救美好听不好使,她现在是我干妹子,我是狗球都不在乎。老马说,那,那我如何交差?我咬咬牙叫道,嘴在你身上,我管不着!妹子就是妹子,谁敢说没有亲人!

天公地道,邪不压正,真情实爱一定地久天长。

所以,我毫不在乎闲语碎语,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怕肖菊花出啥意外了。因为王腊月的病情出人意料的渐渐有了起色,她的意识已经开始从手尖脚尖有了反应。请大夫来看,大夫说,是好现象,看见希望的曙光了。又说,正在关键上,要赶紧换药,换进口的,效果更好!进口药当然好,可价格也好,买不起。用工龄换来的三万块早就用完了,曙光再光明,也只能看看而已。

就是在这个当口,人算不如天算的肖菊花,突然提出了要走的打算,听她的口气,斩钉截铁,没有商量余地,也根本不容质疑。

我好象当头挨了一棍,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有借酒发疯,一心想用歇斯底里的旧情叫她回心转意,可惜弄巧成拙,肖菊花干脆失踪了。

我失魂落魄两天不思茶饭,儿子小海也象生了场大病,成了个蔫茄子。正在走投无路心如汤煮的时候,老马又上了门。

老马上门的目的,跟肖菊花的出走风马牛毫不相干。

老马说,我是奉命而来,部里决定你去消退养,立刻回文联上班。我说,神经病,是个人意志还是改革策略?老马说,还是天下大计哩!算你娃子有福气,县里突然有了新任务,要起用你这个大笔杆子。我说,狗球,文无短长,我算啥大笔杆子,你就比我强百倍!再说,家里有个重病号,我一上班谁管她?老马看看屋里小声说,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有肖菊花?我说,她失踪了。老马大惊说,失踪了?为啥?你耍流氓了?我说,老马你混蛋。老马说,混不混蛋,你也不是柳下惠。一个大活人说失踪就失踪,你总得有个理由!我说,要有理由还跟你叫苦?突然出走,措手不及,否则我能放她?

老马也懵了,想一想问道,那到底为啥嘛。哎呀--对了,东城工业开发区有个从汉中过来的建筑工程公司,里头肯定有老乡,她投乡亲去了?

老马的话叫我浑身一抖,赶紧问道,你咋知道那个公司?老马说,去年他们老总评上县工商联私营企业劳模,我去写过材料。我说,那你快打电话问问。老马想想说,她不打招呼就走,肯定有隐情,不能打草惊蛇。干脆,我明天亲自跑一趟,先侧面打听清楚再对症下药。我听了很感激说,不愧跟你共事一场。老马说,慢慢慢,公事公办,你得答应回去上班。

我当然点头认账,因为老马所说的任务,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个天大机遇。老马说,县委已经作出决定,明年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按中央精神,县里准备隆重纪念。工作重心简单说就是两馆一书。两馆指在县城原抗日第五战区司令部旧址和老革命根据地佘家岭各建一座抗战纪念馆,一书就是编写佘家岭七年联防自治抗战大事记。

佘家岭搞联防自治抗日,领头的就是我幺爷。

老马说,澄清你幺爷的身份一直是组织部的难题。中央和省市领导均过问多次,部里领导也费尽了心思,可联防那几年的情况由于文字记录空白,总是疑问重重。八年抗战,佘家岭国共日伪四分天下,撇开日伪不谈,国共虽然合作抗日,但国民党防共灭共之心不死,限制磨擦不断。八年间,占城县的抗战功绩之所以能够举世闻名,你幺爷苦撑一方,坚持抗日,确保第五战区数十万军民粮道畅通不绝,他搞的联防自治应当是头一功!明年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按中央安排要隆重纪念,部领导就决定要把佘鹏飞先生的事迹彻底搞清楚,还历史本来面目。部长在会上一再强调,要写佘家岭的抗战事迹,非佘青山莫属。我想也是,真要叫别人去写你幺爷,你愧对先人了,你脸不红?

听到这里,我喝老马一声,你去球吧,少来激将法,你只要帮我找到肖菊花,我立马就上班!

大话出口,复水难收。

老马一走三天不见人,我静下来一揣摸,越想越觉得事情扎手,绝非开始想像的那么简单。陈年旧事本来就不容易把握,再加上佘家岭地处深山老涧,历来属于两省两县三不管之地,所谓的联防自治抗日本身就是一段模棱两可之事,多年来已不知翻过多少回烧饼了。用我爷爷的话说就叫,你幺爷一辈子的好处全毁在联防二字上了。如今,当事人已经全都谢世,后辈子中间也根本无人再操心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写历史首先要真实,缺少根据雾里看花的事情,该如何下笔,又该从何处下笔?

大凡心上有事,我就想上鬼拐弯。

这天晚饭后,把王腊月安顿妥贴,交待儿子小海洗洗早点睡,我掂了酒瓶就上了大河堤。坐在鬼拐弯的防浪墙上,我边喝酒边嚼花生米,一时心旷神怡。抬头朝天上望去,繁星点点,碧空如洗。

随着阵阵轻风吹过,烧酒开始在肚里发烧作祟,脑袋膨胀,血液加速,对于幺爷搞的联防抗日,从小到大道听途说的一点点记忆,此番受到了新的冲击,开始在心中上下翻滚起来。

我忽然想起了爷爷给我讲的一个小故事。

爷爷说,你幺爷从小就不安分,你老爷爷常骂他是个小曹操,说他长大不得了,不是英雄就是乱臣,叮嘱我一辈子都要把他管紧点。那一年,我记得自己刚刚二十出头,你幺爷还不足十六岁。腊月里遇上一场大雪,沟满河平,我到河南邓县城西的寥家集买年货,回来时天晚了,走到村口小磨坊,突然听到里头有人声。心里奇怪,靠在墙角悄悄从窗缝往里看,屋里没灯,黑呼呼的人不少,听声音总有十好几个。说话的就是你幺爷,口气十足象个老大人,又低又沉,说来说去,我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们是要偷着去砸村口火神庙的神像。你幺爷说完,屋里人七嘴八舌乱嚷嚷,一片奶声奶气,还听到你两个姑奶奶也在里头叫。

爷爷说,俩丫头也不安分,这都是你老爷爷叫他们从小上学读书宠坏的。你大姑奶叫雅英,平时留分头,穿短衫,不喜脂粉,说话做事比男娃还疯张。这时候只听她的大嗓门说,砸!全砸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你小姑奶叫雅琴,从小多病,身子弱性情也弱,但说话做事稳当,跟她姐简直不象一娘同胞。她这时顶你大姑奶说,没必要,干不干净在心不在言,跟泥胎有啥关系?你大姑奶不服气还要吵。你幺爷拦住说,别争了,二姐说的虽有理,但不闹出点动静等于这两年的书白读了!但大姐又太冒失,不分思路地乱砸起来,一旦惊动了大人们就啥也干不成。最后,叨叨咕咕争了半天,他们才商定,要趁大年三十人们在家祭祖吃饺子的时候动手。

爷爷说,当然,只要叫我知道了,他们就干不成了。

因为,爷爷又说。明知道不是好事,你老爷爷又交待过我要管住他,所以我一进家门就告了状。你老爷爷听后没发火,当即叫我跟上他去村学找了教书先生司马明。你老爷爷清楚,你幺爷他们之所以敢胡闹,根子就在先生司马明那里。司马先生早已入睡,你老爷爷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叫起来,两个人一开口就争执。你老爷爷怪司马不该教学生们捣蛋,司马就讥你老爷爷是胆小鬼,当土绅当成了缩头乌龟。两个人你的鼻子我的眼睛,针锋相对,吵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最后一言不合就闹崩了。你老爷爷气哼哼地回了家,天一亮,司马先生也不辞而别。

司马先生一走,你老爷爷立马后悔,曾叫我四处寻找,要请他回来。可惜司马明一去不回头,从此失了踪影。这就成了你老爷爷一大心病,因为司马明是他平生唯一的患难之交。当年京城上书,皇上暗中抓人,没有司马先生报信,你老爷爷就难逃牢狱之灾,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再一个,你老爷爷心里也愧,司马明是他专门请来教儿女的,他其实也非常赞成司马先生的主张,只是年龄一大,有点怕事了。司马明笑他胆小鬼,字字象刀戮得他心痛。司马明不辞而别,又是一种极大的瞧不起。你老爷爷心里窝了气,终日闷闷不乐,没几年就撒手人世。再说你幺爷,其实就是胡闹,事情还没干,你俩姑奶就拴不到一个槽上了。从小看大三岁至老,等她们长大成人找婆家,一个女婿是共产党,一个女婿是国民党。心气不一,水火难容。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嫡亲亲的姊妹,却从小牛头马面长大也不相往来……

我想到这里,一个念头闪电般击来,哎呀,水马不离桥,要写幺爷岂能不写两个姑奶奶!就我平时听到的一些七零八碎,我幺爷大半生的不明不白,好象正跟两个姑奶奶有关联呢。好啊,就从三个人的关系入手,头绪清晰了,下笔有切入口了。心里高兴,我掂起瓶子灌一口,起身回家,手机突然暴响。

一接听,是儿子小海的奶声奶气。他说,爹,我爷爷来了。什么?你爷爷?我大吃一惊。深更半夜,八十出头的人了,他咋可能进城?莫非老家出事了?我顿时一头冷汗说,小海,快叫爷爷接电话。小海嗯了一声,就听到电话里呼啦啦一阵响动,有人道,青山,是我,你小叔,佘老三。我一听立刻大大泄气,心里就骂了一句,王八蛋。

原来,打电话的人叫佘志学,额头上有个小疤痕,外号就叫三疤子,是个出了五服的扯淡亲戚,说起来大我一辈,可年龄还小我好几岁。有一向听人说他在深圳做生意发了大财,也不知到底如何。这家伙从小名不符实,志学不志,遇事尽耍油嘴子,我讨厌他,极少交往。现在他发啥神经,竟然深更半夜跑来找我。正猜测,三疤子又开口道,青山,小叔有事找你,不是小事,事关佘姓家族的,不找你不行啊。我微微吃惊,心想道,有事找我,还不是小事,还事关家族?球,又在故弄玄虚。心里一淡随口道,还事关生死哩,说吧,到底什么事?三疤子说,写家谱呀,续我们佘家岭佘姓的家谱!我听了不禁叫道,什么!写家谱?心里想,这事放在他身上还真有点新鲜。就问道,你冒的那股子烟?钱赚多了没处用?三疤子说,钱多不多都蛋球,我原来在家时就记住了一句话,是你说的,你说再有钱,没文化也还是个二!我到深圳十八九年,钱是挣了一点,但也没忘记读书,我早就拿了国家的成教文凭,本科的,亲自考的,你看咋样?

听说他拿了成教文凭,还是本科,我心里的确震了一下子。成教考试可不容易,得叫真劲,三疤子今非昔比了。又一想,我的一句骂人的话竟然叫他记住而且成了上进的动力,心里就发了热。我大声说,那好,你等我,到家细谈!说完猛地起身,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停了脚步想一想,世事变化,翻云复雨,不由得在心里笑了,骂一句,狗杂种,还真是个鬼拐弯!

没有想到,士别三日则当刮目相看,这句话还真用到了三疤子身上。

那晚一见面,就感到他在气质上与以前有了不同。油嘴滑舌没了,稳重庄静倒不少。话虽不多,却句句都占理。只有一点,一开口眼珠子溜溜转的毛病还是老样子,多少留下了几分轻俏。三疤子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跟个年轻女子,名叫赵苹苹,是个河南姑娘。三疤子说,我俩先网友,后学友,再是搭挡,现在是情人,今年国庆节举行婚礼。我早就在想,到时候劳你大驾主持婚庆,也不知赏不赏面子。对此,我当然无可推脱,但也不想多扯闲话,就直奔写家谱的主题。经过一番交谈,三疤子的想法竟然跟我正在苦思焦虑的大事记撞了车。尽管不是一道气,但内容就是那些,套路也大体一致,特别是三疤子的想法就象炸药的导火索,轰地爆一声,把我的眼前心中全照亮了。

三疤子说,对写家谱,我早就有了心。从小只听大人们常夸佘家岭的人个个贼精,身在深山志在天下,代代都出大人物。可惜从来都是无根无据兴口乱扯,说好听点是自赏,说难听点就是自吹。对此,我就很有点不服气,仅我这辈人就知道不少名人。比如说幺爹,就是你幺爷,他还不英雄?鼎鼎大名的早期共产党,虽说后来死得不明不白,竟然还落了个汉奸的恶名,但我认为其中必有隐情!几十年过去了,对这些老辈子的事,谁弄清楚了?没有!我写家谱主要还是为了他们,谱系一清楚,英雄狗熊自然就站出来了。特别是你幺爷,我认为他是被埋没了的大英雄,这回要把他当重点,先写他。所以我才来找你,你是他嫡亲侄孙,唯一的,你不写谁写?你说,我想的对不对?

对,当然对,真是磕睡遇上枕头了!我一时热血沸腾,慷慨激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县委组织部安排我写佘家岭联防抗日的事告诉了三疤子。当然也把自己眼前的家境,特别是肖菊花突然出走的事情给他说了个大而概之。

三疤子听完说道,县里决定写佘家岭抗战,这事我知道。比一比,写家谱倒在其次。不过不管写什么,时间都相当紧迫了,你得赶快动笔才行。这样吧,你一边找姓肖的,一边开始走访。家里的病人还有小海,都交给苹苹。你放心好了,苹苹是医校中专毕业,护理病人绝对没问题。我们在城里银苑宾馆定有房间,再包个的士,我陪你一起跑。我问他,不耽误你回深圳?三疤子说,不仅不误还超前了。我看了,我这次回家能办的大事也就是写家谱了,你这个主笔一定,我的心就定了,早走晚走无所谓。你尽管放手去采访,等找到肖菊花有人管家了,我再回深圳。

我想想说,行,明天咱就回佘家岭,不管写什么,都得先从它开刀。

高高兴兴送走三疤子两人,洗洗正要上床,桌上的手机又响了。一接听是老马。他一开口就问,伙计,你又在鬼拐弯吧?我回他说,伙计,你又在说梦话吧?也不看看几点了还来骚扰?有屁就放,快点!老马在那头就笑,说,好心当成驴肝肺,那行,一句话,肖菊花有着落了!什么?我叫一声问道,她在哪儿?快说快说!老马拉长腔道,屁放完了,你不在鬼拐弯就赶紧睡觉,拜拜!我连忙叫道,别别别,老马头!快说啊,你想急死老子!老马回道,噢,你还知道急呀?豆腐急了一包浆,你只要给我记住,明早一定在家等我就行了!说完啪地关了机。

一夜辗转反侧似睡非睡,睁开眼黑咕隆冬,合上眼电闪雷鸣。脑子里全是肖菊花肖菊花肖菊花!接着又是王腊月、三疤子、赵苹苹、老马、甚至还有棉纺厂那个喜欢写诗的佘笳笳和丁助理,人情事故横七扯八地搅在一起,头昏脑胀口干舌燥,鱼扳膘似的在床上来回翻腾。最后一狠心爬起来喝下两颗安定片,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是被老马从梦中叫醒的。

醒来大惊,窗外一片光明。抓起手机一看,整整八点半。叫声糟糕,耽误小海上学了。我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顾不得跟老马搭话,抓起长裤子就往外跑。老马说,小海早走了,嫂子也安顿了,你慌啥嘛?我一愣站住问,你干的?老马说,想得美,我干什么,我又不姓肖!我心里猛一哆嗦问,是肖菊花?不等老马回话就大叫一声肖菊花!老马哧地一笑说,早走了。谁叫你睡得象死猪,得亏没有贼,否则连你都偷走了。我吼老马说,闭嘴吧你,咋不叫醒我?到底是咋回事?

老马一边催我吃饭,一边给我讲他找肖菊花的经过。原来,老马昨天找到那家公司的老总一打听,事情立刻清楚了。肖菊花的确就在那里,不仅如此,还准备马上结婚,而她的新对像就是那个早晚兴冲冲的公司老总。

老马说,他找肖菊花单独说话,还未开口,肖菊花就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结婚,已经领了结婚证,还买了明天车票,要坐上午八点的火车回米仓山娘家。老马当即责问肖菊花为何变心,肖却死活不吐口。老马就劝她至少走前要过来跟我见一面,肖仍然不点头。老马急得几乎要翻脸,那位老总进屋来一问清楚,就说,亲爱的,去就去,怕啥?正好告诉他,生米煮成熟饭了,叫他早点死心!肖菊花听后犹豫一下就答应了老马。

老马说,据我看,那个人对你的成见还不小,对肖菊花也看得出是死心踏地。他老伴病死不满一年就遇见了肖,桃花运冲昏头脑了--我不等老马说完就跳起来叫道,什么?她要结婚?要嫁人?嫁给那个大老板?为什么!狗日的,那家伙叫啥名字?老马说,咋了,你想犯法呀?我说,犯球法!这事跟他毫不相干,但我要当面告诉他,肖菊花是我的女人!

老马说,你这是霸蛮,球弦不沾!我告诉你吧,此人大名常宝柱,人称常十亿。今年近五十,干了二十多年房地产开发,光当老总就是十年。起步在汉中,大发在西安,现在是上到北京下到武汉不少城市都有他的分公司,据说资产有十个亿。当然,我说你霸蛮不关钱的事,是说你不占理。我打听了,他们的事是肖菊花主动找上门的。关键是常本人也对肖菊花一万个满意。为啥哩?不说肖又漂亮又善面,只讲年龄,就相差二十大几,哪个男人面对一朵鲜花不动心?何况常十亿还有用不完的钱!狗日的,一切都是钱作怪哩!

我听不下去了,拦住老马说,不找姓常的了,我找姓肖的!她去汉中,老子也去汉中!她到天边老子追到天边,非要当面问问她到底为什么!

老马不出声,用手背挨挨我的头说,没发烧吧,亏你还是个大秀才,真是不解风情?羊找狼讲理,关键不在理,在羊是不是自己送上门的!再说也不是时候,今天你不是要进佘家岭吗?

我大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进佘家岭?

老马说,这还用问?俺老马是干啥吃的?今天进山的也有我老马。你和佘志学进山是县府办安排的车子,我进山可是陪一位贵客,外事任务哩。

我问,有外宾进山?宣传口的?

老马说,不,是组织部的客人。不过今天进山是县委让宣传部安排的。

我正想再问,门外就有了喇叭声。

出来一看,门前停了两部小车。前车下来了三疤子和赵苹苹,后车下来的竟然是佘笳笳和宣传部副部长林洁!佘笳笳下车又忙开后车门,从里面扶出了一位满头银白短发的小个子老人。林洁说,老马你早,佘老师你好,来,我来介绍一下。林洁转身扶着老人说,这位是日本友人佘秀美子先生,从日本来我们县考察,今天要和大家一起进佘家岭。老马这时推我上前说,欢迎佘秀美子先生。我一边说欢迎一边握住了老人的手,心中却陡然一惊,一双手温软无比,短发男装的老人竟然是个女先生。

三下五去二一番介绍,除了留下赵苹苹看家,其余的人分头上车起行。

我和老马当然跟三疤子同车,一开动,老马就很感慨地说,没想到,世界太小了,佘笳笳竟然是老太太的女儿!佘青山,你是大诗人,想过没有,一丝乡愁到底有多重?秀美子是日本人,却有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还姓佘,还要到佘家岭来考察,你不觉得蹊跷?特别是佘秀美子的女儿竟然是中国人,也姓佘,还叫佘笳笳!胡笳十八拍,万里思乡曲,这其中是不是太有故事了?我还没有回答,坐在前座的三疤子开口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故乡就是母亲,天底下没有不恋家的游子。不料,老马却突然变了口气说,我看你就不是,你佘老总是回来赚票子的。我问你,除了纪念馆,你在咱县还有几个想要投资的工程?

什么!我大叫道,佘志学!你回老家是想搞开发?那你修个鬼的家谱!

三疤子听了冷冷言道,笑话!深广珠天大地大,遍地是钱!我傻了啊,放着珍珠不要,偏偏跑几千里来捡自己老家的几颗芝麻?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我又说,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给我说实话?三疤子说,我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眼前我自己肯定能做的也只有写家谱一件事!至于马领导刚刚说的什么纪念馆什么投资工程,对我来说,套句网络语言,全是浮云。

佘志学说到此处长出一口气,接着又道,庙小神头大,水浅王八多,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贫困县,热心工程建设的人倒不少。工程投标结束一个月了,至今不揭盖子,鹿死谁手,神鬼莫测,马领导何必冤枉人!

听着三疤子发牢骚,我想,两个县级的小纪念馆,总造价充其量五百万,听佘志学的口气好象其中已经有了猫腻,真是世事难料人心不古了。

佘志学的话也叫老马一时无言,车中突然就静了下来。我朝车外看去,已是隆冬时节,山山岭岭一片苍黄。车子顺山道颠簸前进,远方山巅时而闪出几团血红血红的老枫林,给荒芜点燃了朵朵飞动的火焰。

要进佘家岭,当然应该先到镇政府。汽车开进佘山镇镇政府大院已近正午,镇里的领导都在候着,听见车声便跑出来迎接。中午在镇招待所用餐,菜不少,大多是山间野蔬。席间没有酒,喝的是一种镇上自产的葛根仙液,味道清纯甘美,佘秀美子一直赞不绝口。餐后稍事休息又登车前行,因为山路崎岖,车速快不了。镇上一辆神龙在前面带路,镇委书记是个毛头小伙子,叫佘立农,亲自陪行。林洁说,你这名字好,深山有虎,你是立龙,佘山镇龙腾虎跃。佘立农说,林部听错了,我是农民的农,根在佘山,立志务农。林洁听了又连说好啊,你有大志向。佘立农人粗心细,他看佘秀美子年高体弱,就特地叫了镇卫生院的医生带了急救药箱跟上。对此,林洁一直赞不绝口。

车子一动,我的心中突然糊涂起来,今天的佘家岭之行,我和老马三疤子是为了写家谱写大事记,林洁她们是为了陪外宾考察,风马牛不相及啊。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佘秀美子到底什么背景?什么原因能叫她不顾垂暮之年漂洋过海来考察佘家岭?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我说,老马,佘秀美子考察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马说,不清楚,问了有关人士也不清楚。据侨办的人讲,老人也就是要回佘家岭看看。我猜想,她难道不是日本人而是佘家岭人?三疤子插话说,是啥人不重要,要叫我说,她是人活在日本心却活在佘家岭。老马说,废话!否则她不会年至耄耋还对佘家岭牵肠挂肚。哎--佘青山,你从小在佘家岭长大,没有听到过一星半点有关的故事?我一时没有答话,搜肠刮肚一番,脑袋里空空如也,只好摇摇头说,不行,没有蛛丝马迹。老马一晃脑袋说,嗯,这也好,这才叫出奇制胜。我敢断定,这次进山不光是写家谱写大事记了,恐怕要写更大的文章了。

老马只图嘴快活,太过于乐观。不讲写大事记,只说家谱,要写我幺爷佘鹏飞,我老爹就不会痛快配合。在我心里,老爹就是爷爷百分之百的复制品,一辈子认定了种地过日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想。对待世事沧桑,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漠然。那一年县政府给我幺爷落实政策发放革命烈士证,他就坚决不去领。老镇长佘炳坤从县里领了证亲自送到家里,却连顿寡酒也没有混到口。后来老头子在县里开会遇见我,大发牢骚说,三棒槌夯不出个屁,按辈分要叫老子叔,几十里跑去给他报喜,不请老子喝酒就算了,还冷言冷语说啥,早就该的!

而那时的我,就只有赔不是的份儿,只有请镇长爷爷喝个一醉方休了。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老马有了鼾声。哈,这家伙!我不由得叫了一声。前座的三疤子说,路况这差他竟然能睡,习惯成自然啊。我听他语含讥讽,心中不快,堵他一句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听说你赚了不少,真要有心就把老家的路修一修!三疤子说,这次回来本有这个打算,可现在轮不到我了!我一惊问道,为什么?三疤子又说,你是装迷糊还是真不知道?佘秀美子从日本给县里写信,要为明年的纪念活动捐款,其中明确提到的就是为佘家岭修路和盖新学校。真的?我的心里一热,这个佘秀美子,到底是什么来路,对佘家岭竟如此情深?看起来,无轮是家谱还是联防抗日大事记,这些历史的旧账都要和一个日本女人扯不断了,天方夜谈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前在家老爹没有透过口风还犹可说,因为他本来对我读书写诗就不感冒,陈年旧事就更不可能跟我扯了。但曾经对我百般疼爱呵护的爷爷,他怎么也没有提到那怕半句日本人的事情呢?

心头思绪正如同一团乱麻,突然听到司机说了一声,看,垭子关!我连忙朝车外看去,远远耸立的两座山峰就象一把剪刀,朝着蓝天张开。垭子关是佘家岭的屏障,过了那座刀口一般的险关,一个长坡大下到底,就是窝处深山的佘家岭了。突然,我猛地坐直身子,暗叫一声,剪刀V呀?胜利!好兆头!土生土长几十年,以前咋没有想到过?心中一阵狂跳,热流立刻充满全身。

佘书记的神龙车刚到村口的老黄楝树前,就有村主任佘连生飞快地跑过来。佘连生很年轻,身强体壮,小名就叫虎头。在村里辈份也小,见人就笑,对谁都热心,村里老老少少都喜欢他。去年普选村长全票通过,成了全县一个典型事例。林部下车和虎头握手,接着便介绍客人。我上前说,虎头,都准备好了吧?虎头笑咪咪地说,小叔放心,我办事啥时候出过错?又转身对着佘立农说,佘书记,请客人们到村委会用餐吧?佘立农就用眼去看林部,还没来得及征求意见,就听旁边的佘秀美子开口言道,不,还是先回家!

回家?这两个清清楚楚的汉字一出口,周围的人全都愣住了,只有林部仿佛会心似的笑了笑说,那也好。佘村长,你带我们到佘烈士家去。什么?佘烈士?我五爷家?虎头大惑不解地问道。林部说,你五爷是谁?我说的是佘鹏飞烈士。这时我有点明白了,佘秀子是要到我们家去的,但她竟说的是回家,这又是怎么回事?但是不管如何,我得赶紧搭话了。

我说,林部,虎头的五爷就是我父亲,乡下人平时按行辈称呼。可是--林部看我也有疑问就说,那好,你带路吧,进了家门一切都明白了。

其实,我们家就跟村委会背靠背。村委会最早叫合作社后来又叫公社还叫过生产大队,爷爷说,不管它后来叫什么,起房盖屋时就是大名鼎鼎的佘家岭佘举人家。全国刚解放,爷爷就主动把几顷田地和一大院房产交给了政府,自己一家搬进了大院后角的三间小平房,里门一堵,另从后面开了屋门。

当然还是虎头腿快,他早就跑没了踪影。我们一行刚从村委会拐弯,虎头跟我老爹就已经站在屋门前等着迎接客人了。

一下子来了不少生人,邻居们都来看热闹。佘书记上前逐一给我老爹作介绍,人们便叽叽喳喳地议论。我老爹并没有惊喜的样子,也不习惯跟人握手,只是轻轻地用手作揖,被动地点着头。在我老爹面前,秀美子把腰深深地弯下去,口中轻轻地叫道,五弟,你好啊。我老爹有些不知所措,喃喃答道,好好,你也好。最后,还是我把客人一一请进了屋子。

人们刚刚坐下,虎头和邻居小姑娘正忙着给客人沏茶,佘秀美子却又从椅子上起身走到东墙边向上看了起来。那面墙上挂着两个大镜框子,是我一手钉上去的。其中一个是我幺爷生前唯一的一张照片,短装分发,英气勃勃。另一张就是盖着国务院鲜红大印,写有佘鹏飞大名的烈士证。

父亲!佘秀美子轻轻地叫了一声,慢慢地跪下,弯腰叩头。人们一时大惊,纷纷上前搀扶。老人都推让了,涕泣道,父亲,不孝的女儿回来看你来了!父亲大人,六十多年,我才给您磕了这个头啊!

站在老人身边的林部连忙给人们打手势,意思是不叫打扰老人。直到佘秀美子啜泣着磕完三个头,林部和佘笳笳才上前把老人轻轻扶了起来。

这时,人们还在怔忡,却看见我老爹直直地走进了里屋,片刻出来时,手里已经有了个红绸小包。

我老爹走到佘秀美子面前,打开了绸包。我紧紧地盯着老爹,看见他手中托着的红绸包里露出了两个穿着日本和服的布娃娃。

佘秀美子一愣,盯着布娃娃,慢慢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来捧在了心口上。她哆嗦着双唇说,谢谢谢谢,五弟,谢谢你,你还记得姐姐,还记得秀美子!父亲说,坐吧,能回来就好。你走时我才三岁,哪能记得?这俩娃娃是幺爹留下的,他叫我一定收好,叫等你回来了亲手交给你。他说你只要活着一定会回来的,说你从小就是个有心的姑娘,绝不会忘恩的。

秀美子听到说她不会忘恩,又经不住啜泣起来。佘笳笳忙用手绢给老人拭泪。秀美子说,五弟,我父亲的墓地在哪里?我老爹说,就在老坟园,村西的楸树坡。啊,秀美子说,楸树坡?那我知道,不远,五弟,走,你带我过去。老爹一听就犯难,忙用眼睛去看虎头,林部连忙开口说,老前辈,你看这样好不好,一天山路颠簸受了累,天也晚了,既然已经到家,时间有的是,明天再去可以吗?秀美子看看林部点了点头。林部就问虎头,佘主任,我们住在哪里?虎头说,就在村委会,有灶火,有热水,吃住都方便。林部听后还没表态,佘秀美子道,那儿你们去住吧,我就住家里,晚上也好跟五弟说话。我老爹忙说,那咋行,这里窄狭不方便。再说那边你也熟悉,就是从前姑姑她们住的小院。秀美子一听,抬高声音问,对呀,俩姑姑还有俩姑父,现在都还在吗?我老爹说,早就不在了,不过也都叶落归根了,跟幺爹一起都埋在祖坟山。秀美子说,那些侄男侄女呢?我老爹说,小姑一门的都在台湾,至于大姑你也知道,她只有一个儿子,大名叫齐双河,小名叫辫儿,从生下地就跟着爷奶住在河南老家雾山镇。其实要说也不远,就跟咱佘家岭隔架云雾山,一上一下六十里。你回来了,该叫他来见见哩。明儿请个人过去接,如今山路宽,走车子方便。

秀美子听完后,一脸喜色,回头对我说,青山侄子,你们不是要写大事记吗,你幺爷爷当年搞联防,司令部名义上在佘家岭,其实暗中设在雾山镇,很多事情,你双河表叔比我和你爹都清楚啊。我一下子愣住,秀美子知道我写大事记?这肯定是林部告诉她的。更让我发愣的是,最担心的万事开头难,因为提到齐双河,将迎刃而解了。我看老马正笑着对我点头,便大声对父亲说,爹呀,不用请人了,明天一早我过去接表叔!

常言道,福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此时此刻我的心情真能够用春风无限,冰化雪消,一片光明来形容了。

然而,谁也想不到,天下之大,时时处处都有人算不如天算。

第二天一大早,平时鬼都不抱蛋的佘家岭一下子打进来两个电话。结果是我和老马原本决定的雾山镇之行成了泡影。

一个电话是找林部的,县委通知她,上午有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李大成带一位开发商进山来考察纪念馆的建设环境,到时要请她代表宣传部提出具体意见。一个电话是虎头接的,竟是背山那边雾山镇镇委会打来的,告诉他老革命齐双河昨晚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上午将有雾山村的人前来报喜丧,切望接待。

虎头收了电话立即通知我老爹,我老爹大惊,又问,他们叫谁来报信?虎头道,来人叫邢炳和--老爹打断虎头的话说,是他?知道了。回头对我说,有邢炳和过来,你们就不用去雾山了,此人是你幺爷当年的小勤务,比我大一岁,从小练少林,是个少见的武把子。当年就因为他功夫高,你幺爷才叫他当随身勤务,其实就是保镖。你幺爷最后的几年,身前身后只有他一个人跟着。那小子贼灵光,要弄清联防的事,他可是个关紧人。不过不用担心,天生的热肠子,留他住两天,你们尽管问。

世事阴阳脸,又哭又笑。刚刚遗憾失了事主,马上又冒出一个替代者。这还不算,老爹话音刚落,老马过来一拍我肩膀说,嘿,你知道李县长带谁来看地方?我当然不知道。老马说,都说好事难巧,屁话!今天来的就是汉中那个常十亿!谁敢说不巧?我大惊问道,真是他?好啊,老子们仇人相见了!老马说,你可别胡来,人家是为佘家岭来的,有县长陪着呢。我说,老天爷陪着也不行,不是抢你老婆,你倒文明!老马摇摇头说,你嘴硬,干脆一斧头劈了他吧!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老子再差也算个文化人!老子就是要给他说明白,有点臭钱就横刀夺爱行不通!老马听罢笑一声,再也无话。

邢炳和连人带车小晌午赶到,一见面看去竟然象个出家人。藏青色的袍子,船形的布鞋,一问,果然年轻时练武在少林寺出过家。两句话一说,就显出了一股子豪侠气。我说为了佘家岭联防的事想请他多呆两天,他说,算你娃子找对人了,你幺爷在我心里,可是天下第一的大丈夫!现在的人要想弄清楚当年的事,特别是想弄明白他的心胸气量,不来问我,还真要瞎胡掰!

午饭一毕,邢炳和留下,我老爹就和村长虎头坐上车赶往雾山镇。

采访这件事到此一切顺当,但我想找常十亿出口恶气的打算却落了空。不是没见人,是见了人说不成,姓常的三番五次拒绝对话。

我决定作最后努力,饭后,我叫老马勉强把常拉个背场,开口就骂,常十亿!肖菊花在哪里?你凭什么死皮赖脸非要娶她?老马赶紧拦我道,老佘!太过分了!常十亿中午喝了点自己带的汉中白干,早有了七八分酒意,听我问他,红脸唰地一黑,叫道,凭什么?凭我喜欢她!凭你这个糊涂蛋不要她!

常十亿借了酒劲,嗓门十足,接着说,凭什么?你还有脸问凭什么!你是有眼无珠,我可是火眼金睛!我和她认识是晚,但我们是相见恨晚!好女人,重情重义,视金钱如粪土!我常宝柱拼打半辈子,原来的老伴是好,可惜一病不起就走了,不能复生了,怎么办?船再破也得有个避风港!如今我找到了!难得,太难得了,我高兴啊!佘青山,你为人太不地到,明晓得我们领了结婚证,还不要命地追她,如果她不好,你至于吗?不过,现在正式警告你,如果你再跟她胡搅蛮缠不讲理,我就告你骚扰罪!

常十亿扯着嗓子夹七杂八吼了一通,转身就走。我对着他的背影无话可说,因为他姓常的话虽然粗鲁,但句句都没有说错。

老马在一边说,去球吧,争来争去都是为了她好,现在人家俩人都好得穿一条裤子了,你还来争屁熬汤喝?走吧,找邢炳和去,写联防才是大事情。

老马的话糙理不糙。我咬牙切齿心一横,跟上老马就走,但心里仍恨恨不已。因为没见着肖菊花,我对自己说,不行!她能恩断义绝,我就能歇斯底里,不找到她问个清白,老子就不是二别子佘青山了!

邢炳和倒是很痛快,一见面,他是受访者,反而先声夺人,老马刚刚说清意图,他立刻开口如流涛涛不尽了。

半天加半夜,邢炳和讲了三件事。三件事就象劈了三板斧,苍老的历史立刻鲜血如注。

我幺爷佘鹏飞,一辈子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从建党初到立国后,个人经历一直不清白,一会儿是共产党精英一会儿又是国共合作干将,一会儿是抗日英雄一会儿又是投日汉奸。五颜六色乱七八糟,底牌的颜色到底如何,没人说得清白。幸亏他死得早,否则真不知道咋活人了。文革结束,中央落实政策,他是早期共产党的领导,后来也查不出什么妨碍,这才有了一张烈士证。历史云遮雾障变化多端,如果只对个人而言,实在是一个大讽刺。

但说上天也想不到,邢炳和讲的头一件事,竟然是我幺爷的风流故事。

邢炳和开口就吓了我和老马一大跳,他说,你们肯定不知道,我是你山娃子幺爷的私生子,你要正经八板叫我一声小爹的!说完也不管我和老马目瞪口呆,接着道,我老娘就是解放前南阳行署专员邢立宛的掌上明珠大才女邢雁茹。她跟你幺爷在武汉相识,情投意合,暗结姻缘。后来因突遭追捕而分了手,再见面时已经到了打老日的时候。父母大人们的私情本来不该我知道,可你幺爷的本性偏偏就是不守老规矩,就是能把这些事情告诉给自己的亲儿子!你们说说看,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能象他!你们别插言,听我往下说。我也老了,再不说真是把爹妈的光彩都埋没了,我可不想死了落个不孝顺!

下面是邢炳和亲口给我和老马讲的那些陈年旧事。

……

情况已经非常危急。

日本兵侵占武汉后,分途北向,兵锋迳指南阳襄阳。一天晚上邢雁茹突然来到佘家岭。见到佘鹏飞,她不等目瞪口呆的佘发问,就急促地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是中共鄂豫皖根据地中原党委特派员,因情况紧急,冒险前来通知佘鹏飞,国民党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汤恩伯调任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后,重兵驻扎叶县一带。前不久,突然派人密令邢雁茹之父,告诉他,为确保战区政令统一,近日将秘密出兵佘家岭解决异党问题,要求南阳专署积极配合行动。中共中原党委要求佘鹏飞马上想出对策,渡过难关。佘鹏飞一听,顿时心如汤煮。佘家岭地跨两省四县,天高皇帝远,自从佘鹏飞一手创建了佘家岭中共政权,国民党势力根本针扎不进,多年来如芒刺在背,必欲除之而后快。汤恩伯重兵压顶后,佘鹏飞也早已派人出山联系请求上级指示,但终因合作抗日刚刚开始,地方党组织一时变动太大,几次都没能顺利接上关系。此次,若非邢雁茹撞山报险,佘家岭红色政权恐怕将要遭到灭顶之灾了。

邢佘一番商讨,最后认定,要想立避汤恩伯屠刀,应马上打出抗日联防自治的旗号。因为如此一来,就在名义上表示接受了国民党南阳专署党部的领导,堵死了汤的口实。但此事关系重大,必须马上向上级党报告。

邢雁茹要连夜返回,分手时佘问,汉口一别,你这些年都在哪里?邢答,那些事以后再谈,今天还有话要告诉你,即使有天大困难,也要千方百计保住佘家岭根据地。这是中原党委的决定,已经请示陕北中央同意。今后佘家岭与山外的联系,由我单线负责。佘说,眼下汤恩伯来势汹汹,具体如何处理双方关系,组织上有无指示?邢雁茹说,大敌当前主要还是合作抗日,尽量避免少数反动派的挑衅就是上策。组织上决定今后一些地方事务由你们自己把握,坚持原则即可。佘问,今后你会常来?邢说,不,有人代替我前来。鹏飞,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咱们俩的儿子,你一直未见过面的儿子!今年已经十岁了。鹏飞,他外公给他起了个邢炳和的名字,你不怪吧?佘鹏飞愣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了儿子!从小倔犟而极少悲伤的佘鹏飞流泪了。

……

邢炳和说,从那以后,我就经常从雾山那边过来,或者放一群羊,或者赶几头牛,给我爹当上了小交通。再后来就是人们都知道的,我爹叫我给他当了随身护兵,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就是我亲爹。一直到老日投降,国民党一心要打内战,佘家岭成了国民党砧板上的一块肉,我爹准备随时以身报国,事情到了最后关头,他才告诉了我家事的全部真相。

……

民国三十年夏,抗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在私宅独自宴请佘鹏飞。李举杯敬酒说,联防自治好得很,西安到占城,佘家岭据中镇卫,保住战区第一粮道畅通无忧,解我数十万军民大困,佘先生功比天高!所以德邻已请准委员长,特于战区设一粮秣动员署,与长官部各部同级,署长由德邻自兼,副长就请佘先生屈就了。不过,为了便于工作,一应诸事皆从简顺便,先生自在佘家岭办公,由长官部负责配电台一部,凡事直接与我联系。但联防上的公事仍由先生全权处置,切望你我兄弟同仇敌忾,共图抗战大业!

佘鹏飞心中有数,他前天已从儿子送来的密信中得知此事,中共南阳特支也已指示佘鹏飞,这是好事情,对抗日有利,要愉快接受委任状。此时听了李宗仁一番肺腑之言,佘鹏飞也很感动,他举杯道,谢谢李长官器重,也谢谢委员长不弃,能于民族危亡之际受此重任为国民效力,鹏飞诚惶诚恐之至,一定竭尽绵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酒过数巡,两人交谈甚欢。两人再次碰杯,一饮而尽,侍卫复给两人斟满。李宗仁侧头示意,两侍卫迅速退下。李举杯向佘轻轻一抬,笑笑说,佘先生从来勤勉,人品学问皆重于世,何来惶恐一说?德邻前不久经过汉口有幸与董用威先生一谈,说到在下将移师鄂西北,董先生即一再向我提到先生,友情怿怿,多有倾慕。德邻记在心中,今日一见,果然不虚,竟也大有故旧之慨,真正是令我百感交集。李宗仁讲到此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纸递给佘,并示意打开,用轻得只有两人才可听清的语气说,可否请兄直言相告,为何贵党多有精英而吾党却多有草包呢?

佘鹏飞在疑虑重重之中打开那张纸,竟是一封盖有绝密方印的文件。抬头上有转呈李司令长官一行小字,下隔一行字稍大,是文件的题目。只扫了一眼,佘鹏飞立刻汗毛直竖。那些字是:五战区各部异党骨干调查表,其下是表格,最下行的落款为军统特派五战区行动组。佘鹏飞迟疑地问道,李长官,你这是--李宗仁笑笑说,先生不必多虑,国难当头,萧墙自祸,何人杀敌?你的联防自治正好缺兵少将,何不趁此时大揽奇士于麾下?

话已至此,佘鹏飞再言其它已是多余。沉静片刻,他举杯过顶向李一拱,言道,我敬将军一杯!天地风节,民族辉光,鹏飞五内感沛,素心永钦!

……

邢炳和说,仅那一次,我父亲就从五战区陆陆续续接到佘家岭二十多人,有男有女,几乎全是青年学生,他们后来大都从佘家岭去了延安,解放时成了共产党的重要干部。你青山娃子的大姑奶佘雅英跟你大姑爷刘民琦就在其中,不过,她们是从佘家岭去了南阳,跟我妈和我外公他们到了一起。

……

公元一九四六年秋的一天清晨,项靖寰带兵突袭了佘家岭。

佘鹏飞的联防队拼死抵抗,战至傍晚,依靠人多死战,土枪土炮一齐上,紧紧围住了项军。项靖寰是黄埔军校的高材生,深知兵法,他此次只带了一个加强排,一天下来损失不少,如今打不赢也走不脱,便决定保存实力,待深夜寻机突围。因此边打边退,缩进了墙高屋大的佘家岭举人大院。

此时此刻,对佘鹏飞的联防队来说,除了人多势众之外,面对武装到牙齿的项军,土枪土炮鸟铳大刀作用很小。所以只能远远围住敌人,用几门土炮加几支仅有的钢枪封住敌人出路,等待数百里之外的新四军五师派人增援。举人大院内的项靖寰没有外援,只能绞尽脑汁谋划突围。

其实,双方都无路可走。佘鹏飞和项靖寰两人均面临人生重大尴尬。

对佘鹏飞来说,他心里很清楚,国共和谈无望,内战一触即发,中原军区数万军民已被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层层包围,老五师根本无力派兵过来,打败项靖寰的唯一办法还是要靠自己。对项靖寰来说,心中则更明白,他此次的突袭直接受命于大老板戴雨农,而戴氏其实就代表最高领袖。从郑州出发时,戴氏从南京亲自与他通电话,一再警告,本次行动事关党国中原战略成败,而失中原则失中国,因此务必完胜而归,不成功便成仁,绝不能留下任何不利党国的把柄。现在被联防队死死围住,要杀条生路,项靖寰也只能靠自己。

凌晨前,项靖寰两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

经过喊话,佘鹏飞独自一人进了佘家大院。

在老太爷曾经用过多年的书房中,项摒去左右,与佘隔桌相对而坐。

项端起桌上一杯热茶,递给佘鹏飞说,幺弟,喝一口吧。

佘鹏飞伸手一挡说,这是在我家,不用你客气。现在,我要见刘民琦。

项沉吟一下说,不行。我在执行公务,请幺弟体谅。

佘鹏飞说,国事糜烂,谈何公务?我现在只说家事。你放他,我放你。

项冷笑一声说,开玩笑,你要以私害公?也不想一想,你在跟谁说话!

佘鹏飞厉声道,跟谁?跟我的二姐夫哥!跟他说话是要救我的大姐夫哥!

项靖寰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其余一概不知。你不必用贵党那一套宣传来白费口舌。你明白,我项靖寰绝非软骨头。

佘鹏飞怒火中烧,站起来说,项靖寰,你是个军人不假,但你首先是个中国人,是个中国的读书人!其实,你非常清楚眼前处境,如果不放刘民琦,就凭你现有的十几个人绝对走不出佘家岭!停战协议,天下皆晓,如今自食其言,重兵包围中共根据地,内战一触即发,八年血战还不够,还要自相残杀吗?你们那个党的良知何在?重开内战又于心何忍?这些年,二姐和你真是越走越远了!如今又带兵偷袭佘家岭,抓捕自己的亲人,死到临头还要为独裁者效忠,为腐朽王朝陪葬,你扪心自问一句,有这个必要吗!

项靖寰听了冷冷笑道,好,问得好!幺弟信仰共产学说,意志笃定,不愧为共党中坚。但是,人各有志,信仰自主,世上既然有你佘鹏飞,就一定也有我项靖寰。所以劝降一事,请幺弟再勿开口。作为兄长,倒是想趁此难得之机给幺弟提个醒。项某长年供职军统,专责鄂北豫西密情,对你的情状不可谓不熟。你身处乱世深山,数十年来,仰仗家族威势,暴动立权,与政府为敌。后来又大搞联防抗日,虽也治平一方,维护粮道有功,但终究难免黑白两道是非莫辨的难堪。其它不论,就凭你收养过日本姑娘,即被停职审查,至今没有恢复职务。对此,你究有何感?如今,那姑娘是回国了,但绝不等于你就没事了!我劝你及早醒悟,顺时应变,乘此机会跟我一走了之!至于刘民琦,他的身份是贵党中原军区二号人物,此次企图潜伏佘家岭,直接指挥游击队制造混乱以呼应主力突围,实为党国重犯。为此,戴主任亲自宣示总裁手令,命我务必截击成功擒拿归案,否则即自戕谢罪。你说,我可能放他吗?退一万步说,即便我有意放他,我的部下也绝不会答应,出发前他们都接到严令,不成功便成仁,任何人都有权处死叛变者。

佘鹏飞听后,沉默不语,眼睛牢牢地盯住项靖寰。项被他看糊涂了,问道,幺弟还有何话可说?佘鹏飞看着他点点头,突然笑了说,到底谁放谁,暂且不论。不管怎么样,三兄弟难得遇到一起,我想应该先共饮一杯再说话。怎么样,你不至于拒绝吧?

项靖寰略一思索,说道,好啊,那就喝它一杯!

这真是一杯旷世美酒。从深夜喝到黎明,三个人喝走了两条命!

佘鹏飞借机毒倒了项靖寰,同时以自杀相陪。刘民琦因此得以脱身,第二天项靖寰突袭队的残兵败将也稀里糊涂毫无阻碍地逃出了佘家岭。

……

邢炳和说,不久内战爆发,天下大乱,大姑夫战死在中原突围中,佘家岭的那段旧事最终石沉大海,我爹佘鹏飞也就从此变得无声无息了!

老马这时急急地问,那你母亲呢,还有你外公?邢炳和淡淡一笑说,我妈是地下共产党,一直作我外公起义的工作,可能是因为出了叛徒,四三年冬天我妈送一个五师收养的日本小姑娘到佘家岭--我听说那日本姑娘这次也到佘家岭来了,还说自己是回家了,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日本人--当时,我母亲就是在送她到了佘家岭后返回的路上遭到了身份不明的武装的袭击,同行的五个人全部遇难。我外公接受不了这个噩耗,不久即因病去世。据说,因为我母亲单独工作的性质,到底是什么人设的埋伏,一直到现在也没能够查清楚。

老马听了摇摇头说,原来不明白,现在听一你讲,佘鹏飞烈士的事情还真有点麻烦。没有证人,传说又上不了正史。再牵扯到亲情,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下一步咋办,青山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向上请示一下了?

我明知老马的话不错,但心里又不由得一阵阵烦躁。猛地起身说道,走走走,明天就回家!既然这不清那不清,还翻那些老账干吗?人死多年不得安生,无非就是个名分,有什么了不起?回,明天回家!老子还要找肖菊花的!

我扭头又对邢炳和说,你说你是我小爹,我认了!明天你也走。你是报喜丧的,佘家岭的事跟你没关系。过几天等我办完私事,一定去雾山看你。到时候你要详细讲讲我幺爷跟我姑奶奶他们的故事,还有--凡是当年你经过的听到过的,都讲给我听,我要把它们写下来,编进佘家岭的佘姓家谱。正史上不了,咱就上家谱。那是野史,天王老子地王爷,没人管!梁斌写红旗谱,说朱老忠有句话叫quot;出水才看两泥quot;!我佘青山没有大出息,可我也有一句话,是咱佘家岭土话,叫quot;躺下来一身泥,站起来泥一身quot;!

我话不落地就朝外走,老马在后头乱叫,喂喂喂,你这家伙,刚才林部说,明天要为纪念馆的事开个现场会,要求你我都参加,你走个球啊!

心中有了鬼,必定大乱天下。

就是因为我横了一条心,现场会开成了一场白刃格斗战。

事情的经过其实也很简单。

第二天用过早饭,林部和我老爹陪着佘秀美子去祖坟山祭奠,李大成副县长带着常十亿还有佘志学一帮子去为建纪念馆选址。老马叫我跟他一道也参加选址,我说,你去你的,我要送我小爹邢炳和。

邢炳和对佘秀美子回来祭祖和建纪念馆的事不感兴趣。他说,秀美子人是不错,有情有义,要祭祖就祭吧,终归对她有恩。可咱自己起房盖屋,又何必叫她花钱?更何况,纪念馆早八百年就建好了!什么?我吃了一惊问道,早建好了?在哪里?邢听了不说话,伸出一根指头捣捣心窝子。又拍我一掌道,好小子,听说是大诗人了,有出息!小爹在雾山等你,去了住上十天半月,小爹把知道的都说给你。我说小爹放心,我一定写好家谱。邢说,家谱上我的名字要写成佘强国,那是你幺爷起的,我邢炳和也该认祖归宗了。

邢炳和走了,他的几句家常话却在我心中掀起了大波澜。

现场会就在村委会会议室里召开。佘秀美子没有参加,林部说她身体不适,委托佘笳笳作代表。一开始,李大成副县长便一番慷慨激昂,什么意义、传统七十周年隆重纪念等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在我耳朵里却全都成了套话,已经听得太多了。

李副县讲完叫大家各自发表意见,不等别人开口,我就大声说道,我不赞成在佘家岭建纪念馆!

会场立刻鸦雀无声了。

李副县大声问道,什么?你不赞成?为什么?

我说,佘家岭山高沟深,离县城一百多里,交通极其不便。一个村委会管八个自然村,村与村相隔少说七八里,老老少少加起来不到二千人,还有不少年轻人外出打工了,费力费钱建个纪念馆,山外的人不便来,山里的人不必要,你叫谁来纪念?何况县城建了又在山里建,典型的屋上架屋,根本没必要!

李副县一时无答,吭哧几下才说,老佘,你这话离题了,明年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不是咱一个国家的事,是国际上战胜法西斯反动派的大事,中央决定隆重纪念,关键就在不忘过去,警示未来。再说,两处建馆的事是经县常委会决定,县人大政协常委会都通过了的,你说不建就不建了?我们今天只负责讨论馆址,其它问题另当别论。

我说,那好,作为佘鹏飞的直系亲属,我的话已经说完,不赞成建馆也就谈不上讨论选址,我姑且告退。再说句心里话,花钱建馆不如把进山的公路整修好,这才是佘家岭人需要的纪念,

说完,我起身要走,林部说,哎,佘老师,正在开会你怎么能走?别人的意见也该听听,兼听则明啊。还有秀美子先生的意见,你也不听?

林部的话语软硬兼具,我明白自己有些猛浪了,怏怏地又坐下来。但在心里说,听就听,反正我不赞成在佘家岭大兴土木。

接下来的状况可以想像,对建馆,与会的近三十人,没有一个跟的我调子相同。林部也是积极赞言,说要建就建好,朴素大方,超凡脱俗。老马的发言却贼精,他说,建馆是铁板上钉钉的事,符合国情民心,我老马举双手赞成。不过刚才有的同志提议建楼房,还至少要建五层高,这一点我不敢苟同。我认为没有必要。我知道老马言不由衷,心里骂他道,老杂毛,老奸巨滑!

最后才由李副县提请佘笳笳发言,再也没想到,佘笳笳开口说道,首先,我转告养母的意见,她也不赞成建纪念馆!

什么?她也不赞成?会议室一片哗然。

到底怎么回事?不赞成她来佘家岭干啥?不赞成事前怎么不说,到现在县里四大家已经决定了,工程队也来了,万事齐备只欠东风,要确定地块签合同扯旗放炮动工了,倒又来说不赞成?

议论声中,林部开口道,大伙静一静!听佘笳笳同志把话说完。

会议室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得见屋外不大的山风了。

佘笳笳轻轻咳下嗓子,开始慢慢地说道,大家有疑问,怪我刚才没说清楚,秀美子先生不是说不建馆,是说不建新馆。她的想法是把佘家岭的举人大院维护改建成为纪念馆,这个想法主要是为了保留原貌,睹物思人,更有实际意义。为此,她提议要到河南雾山镇去考察那个曾经的秘密联防自治司令部,把有关的内容尽可能地移植过来。至于村委会办公,则另择地盖一栋新房。城乡两座纪念馆以及村委会建房和佘家岭中学改建,还有佘老师提到的公路,秀美子先生都想到了,全部经费由她个人捐助,不动用国家一分钱。秀美子先生说,她是日本人,但她的故乡是佘家岭,她要用行动报答父老们的大恩情。

会议室里很安静,许久许久没有人说话。

李副县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如此,老人怎么事前没透过一点口风?她考虑得很细很全面,我个人完全同意。林部,你呢?

林部说,这之前我也不知道,看来,老先生早有准备,她是诚心来报恩的。要问看法,我跟你完全一致。当然,大家如果有不同意见也可以讲,今天现场会的结果要专题向县四大家领导汇报的。对了,还有工程队的事,也一揽子务务虚,常总既然来了,也要说几句吧?

一直默默不言的常十亿听点了自己的名,抬抬头说,我的话要说就多了,还是听我妹妹的吧,以她说的为准。

什么?李副县大惊问道,你妹妹?你还带妹妹来了?她在哪里?老常,你搞的啥名堂嘛?

常十亿还没有开口,佘笳笳接过话头说,李县长,我就是他妹妹。大家不知道,我和我哥都是秀美子收养的孤儿。我们是唐山人,大地震一发生养母就专门来中国请求收养孤儿,当时我一岁我哥九岁。我们是在日本长大的,后来哥哥先回国发展,我大学毕业也回来了。养母曾经说,我老了,报恩的事情请你们帮我干吧。所以我们就都来到了占城县,因为这里有佘家岭。

李副县这时又插言道,笳笳,秀美子给你们讲过她的经历吗?她跟佘家岭到底是什么关系?

佘笳笳说,断断续续讲过一些。养母的父母都是日本特务,九一八之前就潜伏到了中国内地的南阳城,身份是丝绸商。养母一岁那年,她父母被政府抓住处死了,她是被南阳专员邢立宛刀口留人,当成外孙女收养下来的。七七事变发生,我养母八岁,因为邢立宛多年亲共,内部有人诬告他偷偷收养日本姑娘,是日本间谍。军统为此暗中严查,不得已,养母就被我的外婆邢雁茹送进了佘家岭,后来跟养父佘鹏飞一起生活。抗战胜利。日本投降,养母要继承家族遗产,才回了日本。

佘秀美子的来历到此真相大白,会议似乎该结束了。

这时,三疤子佘志学却大声叫道,李县长,我佘志学也要为老家做点事,还有份没有啊?

李副县一时没主意,看看林部说,志学先生满腔热情要为桑梓服务,林部,笳笳女士,还有没有事情也叫他尽点力?

林部看着佘笳笳,笳笳想想道,听养母说,现在雾山镇联防司令部旧址转建工程还没有落实,能否请佘先生专办此事?工程经费由我哥负责。

佘志学站起身来说,没问题!我来办!工程设计纳入整体规划,经费也不用常总操心,我千里迢迢跑回来,就是要给老家干事的!

务虚会开得顺利,李副县很高兴,看大家再无不同意见,对林部点个头说,咋样,可以结束了吧?趁大家都在,请笳笳去给老人家通个气,她如果有新想法就添上,没有就马上起草会议纪要,我俩回去好向县委汇报。林部说,好,就请笳笳同志跑一趟,我们暂时休会。

佘笳笳很快就回来了,她说,养母的意见只有一条,所有工程不进行招投标,全部由我哥的公司承建。有关手续严格按照国家规定办理,一定要在明年抗战胜利日之前全部竣工。最后,她让我代她谢谢大家,谢谢佘志学先生。她说,回到老家一看,她的心终于安定了。

李副县随即宣布会议圆满结束,明天一早返城向县委汇报。

一场老家的大事情,没我一点干系,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幺爷的文章不用写了,常十亿和佘笳笳又突然间成了我的亲戚,肖菊花的事怎么办?难道低头认输?不行!我在心里叫一声,儿子小海离不了肖菊花,我更离不了肖菊花,绝不能就此罢手!

晚饭后,我找到佘笳笳,直接请她帮忙,劝劝他哥把肖菊花还给我。

佘笳笳听完一笑说,结婚证都领了啊,怎么劝?我说,离呀,再领个证不就行了?佘笳笳说,那总得他们愿意呀。我看关键还在肖菊花,我哥现在一切都听她的。我问,你的意思是不能劝?佘笳笳说,不是不能劝,是不好劝。你们俩都是我哥,都认死理,肖菊花本人不愿意,我能劝谁?

我鼻子一酸,扭头就走。说到底还是不亲,亏得还喜欢写诗呢。

我想立刻回城,转身去找佘志学。谁知他也正在找我,一见面就说,快快快,回城!苹苹来电话说,医生下午突然到家里去了,通知王腊月准备住院治疗,明早救护车就去接。苹苹问入院手续,医生说病人的家属已经办完了。

莫名其妙,到底怎么回事?顾不得多想,我叫三疤子喊上司机便走。跑出村了才想起老马。三疤子问,转去接他?我说,揭他的皮!你还怕他回不了家?李县长常十亿都在,少不了他坐的车!

汽车左巅右簸跟头连天,心中七荤八素酸甜苦辣,三疤子和我都无话可说,眼前就只有车灯光柱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的乱忽闪。三疤子怕司机磕睡,连着点烟给他,我也就跟着抽,车子里烟气熏天。看看进城到家了,三疤子突然大梦初醒般地说道,秀美子说六十多年才磕了个头,真是没说错!

我来不及应答,车子已停在了家门口。赶紧下车进屋,赵苹苹还在等我们。三疤子心疼地说,你睡啊,等我们干啥!赵苹苹情绪很激动,对我说,佘老师,你知道是谁办的手续?是肖菊花!

什么?是她?我大惊地问道,她没回老家?她怎么会去办手续?

苹苹说,她没回老家,她是怕你不让嫂子住院。刚才,她专门来了一趟,听说你们已经在往家赶,转身就走。我当时要给你打电话,她拦住不让,只是一再交待明天一定要入院治疗。走时留了张银行卡,叫我交给你,密码是小海的生日。她说住院费已经预交了五十万,卡上还有五十万,用完了她再转,叫你只管抓紧给腊月治病,其他的事,就别再多余操心了……

多余!什么叫多余?住院费交了五十万?卡上还有五十万?好啊!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她结婚就是为了这些钱!可她、她这是卖身钱!我不能要!老子、老子也不希罕!不行,我得马上见她!我气急败坏,恼子一片混乱,气冲冲连吼带叫转身就往外走。

突然,三疤子一把拉住我叫道,佘青山!你昏了头了!这个肖菊花不得了啊,真是太伟大了!你就不能学学人家?别再去伤她的心了!行不行?

我没想到三疤子敢吼我,刚刚愣了一下,三疤子身上的手机突然大响起来。

三疤子掏出来一看,说道,是老马!朝我打个手势,意思是叫我闭嘴。屋里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三疤子吐口气,按了接听。

老马呀,是我,佘志学。对,青山也在,你说他不接电话?没听见响啊,我们就在一起啊--什么!三疤子突然惊叫一声,捏电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之后,他不再说话,只是连连应答着,神色显得非常紧张。我在旁边不明所以,心情越来越狐疑。一看见三疤子合了电话,立即问道,出了什么事?

三疤子脸色灰暗,闷沉沉地说道,佘秀美子自杀了!

啊!秀美子?自杀?为什么?不可能,没理由啊!我懵了,脑袋僵了。

三疤子说,自杀还有假?老马会乱说?理由肯定有,可电话里咋说得清!对了,老马还说秀美子这次回来就是为自己找归宿的,她身患绝症,时间已经不多,是一心回自己故乡圆梦的。更重要的是,秀美子留了遗书,其中清清楚楚说到了你幺爷的死,这次可是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佘鹏飞的事情终于要大白天下了。

我这时已经冷静下来,听到这里,心里立刻起了疑。说道不对,日本人投降不久秀美子就回了国,她不可能知道幺爷后来自杀的事!老马急昏头了。

三疤子想想说,时间上也是有缺口,可老马也不傻!他既然认定是铁证,那就肯定不会错!至于细节如何,我们去了一看不就明白了?算了,咱俩不扯了,老马说林部对我们回城有意见,客人还在,主人倒溜了,起码的礼貌都不讲了。叫我们明天上午必须赶过去,秀美子的大事需要人手,三天后县里主要领导都要进山,省市也有领导来,要办的事情多得很。这样吧,苹苹你赶紧去睡,明天上午陪王腊月住院治疗,这个家我当了!青山,你我也得赶紧躺下歇口气,一进山还要大忙!

我打开手机一看,凌晨三点半。虽然有点累,心里却象开水锅在翻腾,没有丝毫睡意。我对三疤子说,你睡你的,我出去走走。说完进厨房找瓶酒,拿了两包五香花生米就出了门。

我当然还是去鬼拐弯。一整天的经过太纷杂,想静下心来认真理一理。

其实不然,三口白干下肚,心火乎乎往上冲,脑袋里不仅不清白,反而更加迷乱起来。抬头远望,星光之下,堤外的大河波光鳞丽,晨风带露,贴面如刺,杂乱的思绪如天空野马在脑海里狂奔嘶啸。无数疑问在心头翻飞碰撞,风诡云谲,电闪雷鸣,我拼命要找到答案,就象一个人正在坠入深渊,伸开双臂乱扑乱抓,妄想一下子就攫住救命藤索一般。

我自问自答道,是的,我是在这里救了肖菊花,可后来的事实是,肖菊花又一直都在救我!是的,我们佘家曾经是一方豪绅,后来却又代代不乏造反干将!我老爷爷的两儿两女走了四条活路,大姑奶一家是共产党,二姑奶一家却是国民党;我爷爷一辈子土里刨食当农民平平安安,我幺爷却一生革命最终革了自己和姐夫的命,还落了个不清不白!是的,佘秀美子是个日本女子,但却是中国人养大的。她的爹娘死在中国人枪下,她自己却一生一世都在报中国人的恩。唐山地震后她毅然来到中国,不惜惊动中央领导,也要达到自己收养中国孤儿的意愿,最后是连死也要死在她心中的故土老家!这些世事人情,为什么驳杂混沌?又为什么纵横交错?它们光怪陆离千变万化是人们的故意为之?还是世界和人类从来便是如此?这种种结果,到底都是什么原因,又为什么会是这种原因?谁能知道?谁能明白?谁能说得清楚?谁又如何才能说得清楚……

我想不明白,掂起瓶子灌一口。越想越想不明白,又掂起瓶子灌一口。

突然,有人夺了我的瓶子,喝一声,老子才不信,非要狂喝滥饮才是诗人!

我知道就是你!我叫道,三疤子,你不睡觉,倒跑来扫我酒兴!

三疤子说,扫你酒兴?我闲疯了!说上天我是你小爹,操心你误了进山!

我一把扯他坐下,掏出手机看看说,刚刚六点,不忙。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正好有了一肚子问题,看看你有没有答案。来!你也喝一口,早晨凉气大!

三疤子推开酒瓶子说,问题?啥问题?说,说出来听听,我也长长见识。

我逞着酒意,噼哩叭啦咕哩咕咚把一肚子疑问全都倒了出来。

三疤子听完,冷笑一声问,这就是你的问题?这些问题也算是问题?它们还把你难为了大半夜?灌了大半斤猫尿还答不出来?

我一下振作了,对三疤子的阴阳怪气有了警觉,问道,你说它们不是问题?

三疤子说,当然不是问题!它们是道理!

什么道理?我大声问他。

三疤子很从容,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宇宙洪荒,逝者如斯,这是官话。要用咱佘家岭的土话说,就叫做猪拱鸡扒各有各道!大路朝天一人半边啊,连这也不懂吗?亏你还写诗呢,还是个远近有名的大诗人呢!我愣住了,不仅仅是惊奇,已经是震撼了。三疤子了了几句,就象当头一棒,打得我浑身通灵,根本用不着多思多想,大半夜的困惑刹那间便风吹云散无影无踪了。狗日的,这个三疤子,还真是成精了,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有点莫测高深了。我掂起瓶子喝一口,静静心正要夸他两句,身上的手机响了。

一接听,竟是佘笳笳。她说,是青山哥吗,我是笳笳,打电话不为别的,宝柱哥叫我给你说一声,今天一定要叫病人入院治疗。你放心,以后肖菊花走了,家里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做。养母生前说了,叫我把工作辞掉,先帮着你管家,先帮你把嫂子的病治好。养母自从来到中国,对你的事情一直挂在心上,对肖菊花,她也非常敬重,只是不愿意太早告诉你而已。所以,所以……

真没出息,眼泪出来了,心里模糊了,已经听不清楚佘笳笳在说什么了。

我突然发觉,捏手机的手已经麻木,双脚也和花岗岩河堤结成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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