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瑜
ONE
已经入冬了,这座江南的小县城却反常地下起了一场冗长而不肯罢休的大雨。冬天的雨,冷冽、漠然,连绵不绝地将天空抹上寥落阴沉的灰色。它将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的人们的鞋袜浸湿,使他们的双手长满冻疮——不过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封闭的画室里,日日夜夜充斥着的都是刺鼻的颜料味,废弃的画布在调色桶里滴滴答答地往地板上渗着颜色难辨的浊水。早晨五点我睁开眼,感觉双脚被冻得近乎僵硬,不过对此我早已麻木。起身时,窗外的雨景映入眼帘,如同弗兰德派抑郁画的背景一样。
我翻身下床,挤开颜料,抓起画笔,甩甩头,一天开始了。几天之后就是除夕,但艺考生被外界遗忘了。寒假一结束,我们就要开始一场持续三个月却会决定我们三年与世隔绝的生活是否值得的战役。画室的其他同学都已回家,享受炼狱前的最后一场狂欢,而我选择了留下。陪伴我的老师——三十多岁的单身汉老丁,今天即将前往杭州,去参加中国美院的考试。我不知道他能否抓住这个难得的人生机遇,正如我不知道六月之后我的象牙塔会在哪里。如果当初我知道现在我会对未来感到如此迷茫,我还会选择艺考吗?我亦不知道。
在画布上打下框架,我开始临摹梵高的《向日葵》,这是我最喜欢的画。他们说梵高是个割自己耳朵的疯子,我不置可否。我只是分明感受到画中那金黄灿烂如同六月阳光般的色调,而那蓄势待发、缓缓舒展的向日葵则是我在午夜梦回、无所寄托时心头唯一的慰藉。我不知道梵高是疯子还是天才,我只知道向日葵生长的方向,是太阳。
TWO
三年前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我也画着向日葵。
那是一节令我昏昏欲睡的自修课。中考前夕,尖子生们在进行最后的冲刺,而挥霍了三年时光的我却在麻木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我鄙视自己的不求上进、得过且过,却又感觉无力回天。十四岁的我渴望一个实现自我价值的未来,却屡屡走偏。
为了消磨时间,我翻开早上买的杂志,第一眼便被“名画欣赏”栏目中那如熊熊火焰般燃烧的《向日葵》摄住了心魄。我顿时睡意全无,感觉自己曾在某处亲眼见过开得如此热烈的向日葵。于是我的脑海中奇异地升腾起画画的欲望,那时的我就是单纯地想看看我画出来的向日葵是什么样的。
直到下课铃响,我终于停笔。那张被我当成画布的纸片静静地躺在课桌上,我呆呆地望着它。
突然纸片被抽走,我抬头,发现我的画正被班主任拿在手中。
“是你画的?”
“嗯。”
“画得很好嘛。你学过画画?”
“没有。画着玩的。”
“很有天赋啊,你应该去学美术。”
我不语,觉得这只是人人都会说的客套话罢了。
本以为班主任会就此作罢,没想到她竟然拿起那幅画仔细端详起来,边看还边对我说:“真的画得不错,你高中可以报美术班嘛,我们学校的美术班还不错。”
我低下头,心里的某个地方却不安分地动了一下。
“与其上了高中继续混日子,还不如去美术班学点东西。”她仍然没有停止。
一瞬间,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攥住,我似乎看到未来瑰丽的曙光在我的眼前闪动,于是我怯生生地开了口:“那,美术班要怎么报名呢?”
THREE
梵高一生都一贫如洗,饱受疾病的折磨。可我想,在画向日葵的时候,他应该是快乐的,快乐得如同一个追逐着太阳的孩子。
此时我笔下的向日葵已初具形态。窗外的天色不那么阴翳了,泛着青灰色的白,雨也小了不少。我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天,也是一个下雨天——
那天放学铃一响,我顾不得天上正下着瓢泼大雨,便直奔校门口的电话亭。拨通母亲的电话后,我的身体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直到母亲在听筒那端不耐烦地“喂”了几声之后,我才鼓足勇气开了口:“高中我学画画,可以吗?”
听筒那端瞬间沉寂了,隔着千里我依然能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和强烈的不信任感。初中三年,起初父母是要求我上进读书的,但久而久之他们意识到,我是烂泥扶不上墙,最后他们便放任我自生自灭。而现在,一向在父母面前破罐子破摔的我竟然第一次紧张起来。我结结巴巴地向母亲解释,我想学画画,我是认真的,不是三分钟热度。可母亲一直保持着可怕的沉默。
我说不下去了,最后不得不停了下来。于是电话两端都陷入了怪异的沉寂之中,我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抑制不住的心跳声。就在我几乎以为电话已断线时,从听筒那头传来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随便你学什么,自己的路自己选择。”
然后电话便被挂断了。
我挂上电话,木然地走出电话亭,心中却颇不平静,因为我知道自己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也就是从知道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起画笔时起,我感觉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我发觉小说、电影、朋友聚会……这些充满诱惑、曾让我无比向往的东西,加起来竟抵不上我对美好前程的渴望。十四岁的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也许有点晚,但还来得及。
FOUR
向日葵在我的笔下萎蔫得不成样子,我有些丧气地放下笔,然后将梵高的原画与我画的进行对比,结果越比越失望。
当初是怀着一腔热忱学画画的,但现在才发觉没那么简单。朋友们苦劝我不要走上这条路,起步晚、难就业、没出路,是他们给出的理由。久而久之我竟然也开始怀疑自己。我想起了老丁。出身农村的他十八岁时因文化课不达标而与中国美院失之交臂,从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到一所中学教美术,没干两年,他便辞掉了工作,选择自由作画,现在,他一直靠卖画和辅导艺考生谋生。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三十几年的人生的,反正在我看来,他这样的人生未免太过庸碌。如今,我只能祝愿老丁这次去杭州能够如愿以偿。
我揉揉太阳穴继续临摹梵高的《向日葵》。梵高一生只卖出去一幅画,死后他却名声大噪,画价节节攀升。可这样的荣光对于一个死去的人,又有什么价值呢?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夹着画板、拖着行李的老丁。见我画画,他照例过来指导一下。看见我正临摹《向日葵》,他的眼睛倏地亮了。
“《向日葵》最大的魅力就是笔法粗犷,具有爆发力。梵高创作的速度非常快,很少有理性的反复描摹。”老丁执起调色板,右手飞快地蘸色调匀,笔尖蘸上浓墨重彩的一抹金黄,饱满欲滴。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为向日葵花瓣着上艳色,笔调之快近乎涂鸦。
反差鲜明的颜色在《向日葵》中相遇、冲突、融合,大量的颜料被毫不犹豫地覆盖在画布上,这就是为什么梵高的画会如此具有立体感的原因。原始的创作热情、不计后果的肆无忌惮、大胆任性的为所欲为……这就是梵高。我突然意识到,能画出这样的向日葵的人,也许从没有在意过世俗的条条框框。梵高是幸福的,二十七岁开始作画,三十七岁开枪自杀,在短短十年间,他实现了大多数人一生都无法实现的价值。
直到一朵张扬的向日葵绽放在我眼中,老丁才放下笔,提起行李转身。道别之前,一个疑问在我心里呼之欲出,犹豫再三,我终于开了口:“老丁,你觉得人的价值是什么?”
老丁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觉得人的价值就是不被现实所束缚,努力尝试,看能不能跃上一个新台阶。否则,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就算可以吃饱饭,那也没什么意义。就像我,从小就不怎么聪明,但中国美院就是我想跃上的那个台阶。别人十年前、二十年前就考上了,我笨,那就慢一点,总好过不去尝试吧。”
我看见老丁的脸上露出庄重而又充满希冀的神情,不禁脱口而出:“你一定会考上的。”
老丁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打开门,连续下了几天的雨竟然停了。雨后初晴的阳光照进画室,我站在门口看着老丁渐行渐远。
回过头,我看见沐浴在阳光中的向日葵恣意地舒展着身姿,它好像真的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