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女,仡佬族,供职贵州省作协。出版长篇小说多部,其中《桥溪庄》(《雪豆》)获《当代》拉力赛年度冠军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1
花城早先并不叫花城。1995年,它拥有了700万女工,我们就觉得它应该叫“花城”了。民间这么认为,政府也这样想。700万女工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前途不可限量的欣欣向荣,自然要这样想。正好,这座城市又生在南国,适合种花,那就干脆把它照着“花城”来打造,大量种植花树,四季花开不败,可不就名副其实了?
金钱草就是这个时候进城的。那年夏天,她刚好初中毕业。苕花的母亲又在那个夏天得病去了,苕花赶回去奔丧,回城的时候就把她带上了。苕花已经进城五年了,这个时间已经让她积累了足够的可信度,所以,把金钱草交给她,映山红一百个放心。
火车很挤,苕花要去厕所,金钱草就得替她把位置把好。把好还总有人虎视眈眈,金钱草就得把她那双猫眼瞪得浑圆,随时警惕着。可有时候,眼睛瞪得再圆也抵挡不住心软,人家对她说:“我这腿都蜷麻了,反正这会儿位置也空着,让我缓缓腿是可以的吧?”她就同意了。苕花从厕所回来,那人已经缓睡着了。苕花说:“起来,是我的位置。”他不动。金钱草推他,说:“醒了,你得让位置了。”人家醒了,却不睁眼,闭着眼拿胳膊抡她:“别吵!”苕花说:“谁吵了?这是我的位置,你要睡回你的位置睡去。”这回人家给气醒了,大着嗓门儿问她:“你觉得我的位置可以睡觉?”他拿眼神儿指指苕花的脚下,他刚才就蜷在那里,因为他挪到了这里,腾出来的那点儿放屁股的地方现在已经给另一只屁股占了。当然并没有凭空多出一只屁股来,因为地儿稍为宽松了一点儿,屁股们也就稍稍放松了一点儿而已。
苕花自然明白那里不好睡觉,但那关她什么事呢?她说:“我又不是你妈,我管你去哪里睡?”苕花这话说得金钱草心惊肉跳,但苕花是有了五年城市阅历的人了,她怕啥?正好她又在厕所里换了身洋气衣服,还化了一下妆。人家听了她这调调,再看看她通体的城市气势,就蔫巴了,就起来了,就踢别人的屁股去了。他当然老大委屈,苕花也当然坐得心安理得。坐下去时,苕花还瞪了金钱草一眼,责怪她说:“你以为是在你们学校啊?还‘五讲四美啊?”可金钱草的没心没肺注定她意识不到惭愧,她甚至莫名其妙地“哈哈”笑了两声,她说:“人家不过是腿蜷麻了,想缓缓腿。”苕花沉声吼她:“人家腿麻不麻关你屁事!”说:“在城里混,像你这样不长心眼儿是要吃亏的!”
金钱草又“咯咯”笑了两声,表示她接受了苕花的教训。她天生乐观,接受教训的时候也是乐呵呵的。她这样的人,雨过天就晴。还等不及苕花的脸色恢复颜色,她就全神贯注于苕花的装束了。“这样好看。”她说。
苕花解释说:“快到了,这边是城里了,得弄得像个城里人。”
她说:“进了城你就晓得,你像个城里人,会少很多麻烦。”
金钱草就担心上了:“那我怎么办?”
苕花说:“你不是跟着我的吗?”
金钱草又放心了。她用力眨巴了两下眼睛,还大吐了一口气。但这种好景并不长久,刚下火车她就感觉到苕花的渺小了。火车里多逼仄呀,苕花那点儿气势当然看上去不错了。可火车外面的世界多大呀!即使她已经像个城里人了,她绷在身体外面的那股气势也还是单薄得近乎没有。花城的前生据说就是一个小小的渔村,是千多万外来务工人口活生生把它撑大的,以至于你每天都在担心它快被撑破了。金钱草从未见到过这么多人,从未见过这么拥挤的车站。她感觉自己是在被一股泥石流推着向前,稍不小心就要摔倒就要被埋葬。她本能地抓着苕花的衣服,抓着苕花那份随时都有可能被挤破的镇定。苕花心中有方向,有方向就有镇定。而这里绝大多数人都跟金钱草一样盲目,像一群被空降到沙漠上的羊一样盲目。区别就在这里。但主宰着人流方向的,却又是这绝大多数没有方向的人。他们凭着直觉寻找着出口,他们把苕花卷来卷去,苕花的镇定屡次被挤破,被打碎,她大着嗓门儿用花城人的鸟语骂人,但一点儿用都没有。
好不容易挤出了站,苕花的心情只剩下找个落脚的地方歇气了。她着实累了,也烦了。她用手为自己扇着风。她烦躁地“啧啧”。
金钱草还不敢放开手。虽然眼前已经开阔了,但人流还在她们身边奔涌,视野里依然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苕花打了一下她的手,嫌她把她的衣服扯变形了。苕花说:“都出站了,不用拉着我了。”
手被打掉后自己又反弹回去了,它还抓着原来抓着的地方,而且抓得更紧了。金钱草说:“全世界的人都到这里来了?”
苕花说:“跟你说不用抓着我了。”
金钱草还抓着。她说:“这样终究有一天要挤爆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苕花就扯起她往人流里蹚。因为拥挤,苕花也走得踢脚翻跟斗的。横穿过涌动的人流,来到一片静止的人群中,苕花又才歇了下来。她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儿惨白,她刚才显然给吓着了。
“是啥?”金钱草问。
“治安仔。”苕花说。她又打金钱草的手,说:“叫你别抓着我!”这回她下手很重,让金钱草的手再没敢弹回来。她说:“你老这样抓着我,治安仔一看就晓得你是刚进城来的,就要查你的暂住证。”她说:“到时候把你抓去关起。”
金钱草打了个冷颤,问:“为啥?”
苕花没说为啥,她被人踩了一脚。不小心是肯定的,但那人却只白了她一眼,并没有道歉。这就惹得苕花非常愤怒,她用最难听的当地话骂了那人一句。
但紧跟着苕花又看见治安仔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再一次拉起金钱草往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曾经,她认为本地鸟语是可以蒙混一下治安仔的,但临到头的时候,她却不具备试一试的勇气。在这个外来人口严重超载的城市,到处都是治安仔。火车站被认为是最乱的地方,所以这里的治安仔就特别多。报纸上说的是进驻了八支治安队,但实际上可能有十八支。他们本来是为了治堵治乱,可他们一点没感觉到自己也在添堵添乱。很像那些在墙上写“请不要在墙上乱涂乱画”的人。
出了火车站,她们又坐了两趟大巴,这才到了厂区。对于一座城市来说,这些厂房非常的其貌不扬。它们还都是第一批厂房,全都是投资商自己建的,大商就建大点儿,小商就建小点儿。建的时候也没统一规划,圈下一块地,自己喜欢怎么建就怎么建,别人管不着,也没人顾得上管。但谁也不敢小瞧这一片乱七八糟的厂区,它们满足着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制造需求,这里被称作“世界工厂”。涌向这里的千多万外来人口,绝大多数都是冲着它们来的。这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洪流到了这里就被这些大大小小的工厂吞下,这里就有序了。
苕花跟金钱草到这里的时候,正赶上晚上下班时间,工厂里开始喧闹起来。着蓝色或者土黄色工装的工人们从车间门里喷涌而出,又朝着食堂席卷而去。
苕花带着金钱草在离厂二十米远的地方等待,她在等她的好朋友孙苗苗出来。
金钱草看大门内那副场景看得亢奋起来,旅途的疲惫给她一抖而光。但你意想不到她竟然关心的是厂房的承受力。她惊叹房子里居然装着那么多人,说她感觉厂房都给挤变形了,都快给撑破了。
苕花没心情跟她瞎扯,说:“这算啥?这才是一两个车间下班,房子里头还有好多车间在上着班呢。”
金钱草就照着她的话去想象厂房里的人多到哪一步,一想就把自己吓着了。“天!那不跟火车站一样?”
苕花白她一眼,说:“待会儿你跟我朋友一起住她那里。”
金钱草说:“为啥?”
苕花生气地说:“为啥?只怕你想住在露天呗?”
金钱草说:“为啥不是跟你一起住?”
苕花说:“我那里你住不进去,你没有暂住证。”
这么说着,就有那么一小股人拿了饭从厂里出来了,苕花从中看到了孙苗苗,就迎上去了。两人目光对上后,却并没有例行的招呼。孙苗苗盯着金钱草看,苕花就告诉她:“这是我表妹,刚从老家来。”孙苗苗点了点头,还是不吭声。金钱草想,她可能是个哑巴。
苕花说:“今晚让她先跟你们住一晚……”
话还没完,孙苗苗就喊起来:“怎么能跟我们一起住啊!”
金钱草一个人忍不住笑,原来孙苗苗不是哑巴。
苕花说:“我那里她进不去,要暂住证。你就帮个忙,总不能让她睡露天吧?”
孙苗苗盯着金钱草看,看上去,她是想证实一下金钱草是不是真的不能住露天。证实的结果当然是肯定的,一个姑娘家怎么能住在露天呢?可她还是觉得苕花这个要求提得太苛刻,她咬了一口生辣椒似的露一脸痛苦表情,舌头打结一样吃力地说:“我那里……她怎么睡?”
苕花说:“你睡中间,把我表妹隔着就行了。”
苕花连这一点都替孙苗苗想好了,又让她晕了一下。
苕花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就你一个好朋友。”这样说的时候,苕花已经涎上了脸。她说:“工厂里要进得去,我也可以去找别人帮忙,别的朋友都没你这条件,都住在宿舍里头。”她语气里的乞求已经很露骨了。
金钱草看出苕花的难了,想帮她一把,便在旁边说:“我不占地方的,给我个床沿就够了。”
孙苗苗把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还“呵呵”笑了两声。她完全不知道她现在遇到了一个多难的问题。
孙苗苗不表态,苕花就得继续请求。“就一晚,明天我就送她进厂,进了厂就有住处了。”她说。
孙苗苗把看着金钱草的目光抽回,摇了摇头,说:“真是,我撞鬼了我!”
这就表明她同意接收金钱草了,苕花猛地开心起来,急忙叫金钱草说“谢谢”。金钱草说过了“谢谢”,苕花就把她推到了孙苗苗跟前,说:“你现在跟她去,明早我来送你进厂。”
然后,她便走她的了。
孙苗苗当然也走自己的。苕花今晚给了她一个包袱,她很不高兴。金钱草看了看情况,赶紧跟上孙苗苗。她有些不那么理解孙苗苗,不就是跟她挤一个晚上吗?不过她同时也很歉意,而且歉意远比不理解多一些。
跟着孙苗苗,就进了一个平房区。这里住着当地的农民,也住着那些不愿住宿舍的打工族。孙苗苗在这里有一张床,准确地说,只有半张床。另一半儿是她男朋友的。这就是她的为难之处,苕花不是要让金钱草跟她挤一晚,而是要金钱草跟她和她男友一起挤一晚。他们的出租屋还不是独立的,里面还摆了另外两张床,住着另外两对男女。出租屋很小,顶多十平米,三张床几乎占有了所有空间,中间只剩下一条可以侧身通过的通道。孙苗苗简直找不到放金钱草包袱的地方,后来只好把床下的两只水桶拖出来,让金钱草把包袱塞进了床下。
然后,她把手上的一只塑料桶塞到了金钱草手上。金钱草拿了桶还杵着,孙苗苗才说:“到外面打水冲凉吧,待会儿我男朋友回来了,还要用桶呢。”
正说话,进来了一男的。进门时因为太挤,他站在门口等她们出去,眼神一直搁金钱草身上。但他没问她是谁,孙苗苗也没向他做什么介绍。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榕树,长着好多胡须。树下有个水龙头。她们在那里接水。
金钱草忍不住问:“刚才那人是谁?不是你男朋友?”
孙苗苗火药味十足地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接满水,孙苗苗问金钱草:“你的毛巾呢?”
金钱草回屋里去拿包袱找毛巾,正遇上刚才那男生脱裤子。男生难为情地“哟”了一声,金钱草忍不住笑出声来。拿了毛巾出来,她不无得意地对孙苗苗说:“我把那家伙吓了一跳。”孙苗苗没吭声,但金钱草还是忍不住想说。她说:“他正脱裤子。”孙苗苗白了她一眼,自己提了水往边儿上的公厕去了。
金钱草知道自己得跟着去。就赶紧跟上。
那年头,公厕还没兴收费。而且这间公厕非常简陋,它生在路边,没有那种可以反锁的门,蹲位也是开放的,而且只有两个。顶上吊着一只被蜘蛛网裹着的灯泡,灯光浑浊。或许离它最近的那几只大蜘蛛,想借它做个针线什么的也够呛。但是地上的屎蛆却被照得十分明显,它们是那么白,那么刺眼。金钱草一进厕所就尖叫:“拖尾巴蛆!”孙苗苗回头白眼她,却发现她表情里似乎惊喜更多一些。看上去她好像因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遇上了老乡,满心的亲切。金钱草说:“我们老家的厕所里也有。”果然是遇上了“老乡”。
孙苗苗瘪了一下嘴,自己上了一个蹲位开始脱衣服。
金钱草却犹豫:“真的要在这里洗澡?”
孙苗苗说:“那你还想到澡堂去洗呀?跟你说,没有。”
金钱草说:“这里会反而把身上洗臭的。”
金钱草没有言过其实,这间公厕真的脏得惨不忍睹,粪坑堵得很慢,拖尾巴蛆满地爬,你能想象,水溅到地上,能有什么样的结果。但孙苗苗似乎完全失去了想象力,或者就是熟视无睹。金钱草还在犹豫,她已经开始“哗啦啦”往自己身上浇水了。金钱草看着她把蛆虫冲得惊慌失措,直咧嘴。咧过嘴,她也站上蹲位脱衣服。她想如果只有这么个地方可以洗澡的话,那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在想花河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她从来都只在自己的房间里洗澡。但现在不是没在花河吗?现在不是在花城吗?随遇而安吧。她对自己说。
正往头顶浇水,就有人进来了。金钱草手忙脚乱地捂,捂上面也不是,捂下面也不是,最后哪里都没捂好。进来的是房东。因为这个身份,她有权对眼前这两个外来妹进行指责:“你看你们,把厕所弄得多脏。”她说。金钱草听不懂她说啥,伸着脖子去看孙苗苗。孙苗苗却没有回看她一眼。她甚至都没有为自己申辩那么一句半句。她把蹲位让给了房东。房东的眼窝很深,看人的时候目光很狠。她蹲下去做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就是用她那狠狠的目光盯着孙苗苗的。
可孙苗苗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她不遮不挡,站得很放松。趁此机会,她在往头上抹洗发水,抹得满头白花花的。
房东上完厕所走出去,金钱草就提了桶跟上了。孙苗苗问她:“你要去哪里?”金钱草说:“我到外面去洗。”
她没站下来等孙苗苗同意。她想,既然在厕所里也是可以被人看的,那又何必要在厕所里忍受那种恶心呢?她选择了那棵大榕树下,那里看上去很暗。但那里同时还有个水龙头,在这里租房的打工族正在陆续回来,在睡觉之前,他们都会奔向这只水龙头。这里没有澡堂,女生们洗澡进公厕,男人们都在院子里。金钱草破坏了这个规则,必然要遭到笑话了。笑话她的当然是那些男生,他们没想到今晚会遇上这个陌生姑娘,更没想到今晚可以看她洗澡。女生们当然也笑,但更多的是嫌丢人。
金钱草当然也知道丢人。她草率地冲洗一气,便穿上了衣服。
那时候孙苗苗也洗完出来了。看有人盯着金钱草,她都不好意思让人知道她们是熟人。她径直进屋,以此来表明她对这件事情的态度。金钱草跟进去,劈头就挨了她的骂。“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呢?”她说。
室友们全都回来了,三男两女。孙苗苗从金钱草手上夺过水桶,又把她推开。这样,她男友才能从床上下来,拿了桶从她们身边挤过去,去完成今晚的冲凉行动。在从床上站起来之前,男友提出了问题。“她是谁?”男友刚才也看金钱草洗澡了,那时候大家都看,大家都笑,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面对面了,金钱草没不好意思,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的嘴角总跳跳,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孙苗苗说:“张娜的表妹,刚从乡下出来。”金钱草赶忙冲他“嘿嘿”,算是抱歉打扰的意思。她说:“我是苕花的表妹,不是张娜的表妹。”
孙苗苗问:“苕花?”
金钱草努力地点头,说:“嗯。”
孙苗苗问:“小名儿?张娜的小名儿?”
金钱草说:“她就叫苕花,不叫张娜。反正我们都这么叫。我从来不晓得她还叫张娜,而且她也不姓张。”
孙苗苗鼻子里哼出一声:“嚏!”
她的男友却在关心另一个问题:“你收下她,挨我们睡?”
孙苗苗说:“那她一个姑娘家睡露天啊?”
男友突然开心笑起来,他显然很喜欢这种安排。孙苗苗恨他一眼,说:“别想美事儿,我睡中间。”
另外两对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也由着性子笑。
金钱草说:“我睡地上。”她说,“地上就可以了。”
但没人接她的话茬。另外两对跟她不熟,也没义务管她,笑完了就闭着眼养神。天花板上有只吊扇,努力地转着,发出吃力的“咯吱”声。每张床都是有蚊帐的,这会儿还没必要放下,因为那样会很闷热。蚊帐都被卷了挂在空中,电风扇有时候能把卷巴起来的蚊帐吹瘪。
孙苗苗也爬上床养神,她果然占着最中央。她的头发从床头泻下,以便晾干。这屋里的女生都这样晾头发,因为她们暂时都还没买电吹风。金钱草很欣赏这种晾头发的方式,但她暂时还在床沿上坐着,她在想,等孙苗苗的男朋友洗完澡回来,她就在床前那可怜的空间里睡觉。她暗自打量了一下,那块地方是勉强够放平她的小身体的,实在不行,还可以考虑往床底下入侵。她想:要是有块纸板就好了。只是,那样睡的话,她的头发就只能怄着了。
十多分钟后,孙苗苗的男友进来了。金钱草侧着身子让他。他把空桶放进床下,问她:“怎么还不上床?”金钱草说:“我睡地上。”“地上?”第一时间的惊讶很快就被漠然代替,其实她睡不睡地上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他有恻隐心,也不适宜在女朋友面前表露的。他上了床,越过孙苗苗,躺到了靠墙的那一面。
金钱草开始寻思怎么睡,她猫着腰往床底下寻纸板,或者跟纸板一样有用的东西。
孙苗苗把头探出床沿来,问她打算干吗。她说:“我想找个纸板垫垫。”孙苗苗说:“你还真打算睡地上啊?”
另外两对也抬起头来朝金钱草看,但很显然他们又笃信“沉默是金”的说法。就连孙苗苗跟他们打听有没有纸板,他们也懒得回答。不回答,可以是没有纸板,也可以是不赞成金钱草睡地上。孙苗苗男友咕哝了一声,说:“你睡地上的话怕我们起夜时踩着人啊。”这样,孙苗苗就把对面的沉默看成是不赞成金钱草睡地上了。所以她说:“你睡地上,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金钱草做出这样的决定,显然是在为难她了。她很不高兴,但她把身体往里头挪了挪,还把身体侧了起来。
金钱草便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尽量不要挤着了她。她很欣喜果然一个床沿就够自己用了,搁下身体以后,她又很欣慰自己也可以像孙苗苗她们那样晾头发了。她把头搁在床头,让头发飞流直下。她还甩了甩它们,让它们更顺更爽。
另外两张床开始往下放蚊帐,金钱草也准备起来放蚊帐,孙苗苗说:“我们的不用放。”孙苗苗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情绪,那种既不高兴又不得不隐忍的情绪。金钱草就把刚往上撑的身体又放下去了。电灯适时地灭了,屋子里沉寂下来。但谁都能感觉到这种沉寂的勉强,因为谁都清楚自己为了保持这种沉寂憋了多大的劲。这是这间屋子每晚必然发生的事情,在真正沉入睡眠之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尽量屏声敛息。时间长了,他们全都习惯了这个憋的过程,那种窒息感却被转移到了梦里。不管梦以什么开头,结果都会在一种窒息中挣扎而醒。
那晚,在他们的梦还没来得及走向结尾的时候,金钱草的尖叫声吓醒他们。
一只老鼠半夜里扭着金钱草的头发往上爬,把她弄醒了。她感觉不对,伸手去摸,被那只老鼠咬了一口。这当然是后面才知道的,在她发出尖叫声的第一时间,这屋里没人想到跟老鼠有关。更准确一点说,大家在被惊醒的那一刹那,脑子里闪过的其实是一只男生的手。就连孙苗苗的男朋友也不例外。“幸好是老鼠。”这是他看到老鼠以后,发出的第一句感叹。他这么感叹的时候,那只咬了金钱草的老鼠还在地上左右晃动着他的尖嘴脸。它看上去似乎被突然亮起的灯光晃着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等屋里发出喊打声,它才“噌”地逃了。“幸好是老鼠咬了你,不然我还脱不了干系。”孙苗苗的男朋友说。这一回,他用的是戏谑的口吻。
金钱草却在笑。她属于那一种人,你悄悄摸到她身后一跺脚,她吓得蹦到半空,但她一旦知道不过是你在恶作剧以后,就会跟着你一起捧腹大笑。她顶多会说“妈呀你吓死我了”,而且说的时候非常开心,甚至看上去比你还开心。今晚恶作剧的是老鼠,一只小老鼠把一屋子人全吓了一大跳,她就更忍不住开心。她说:“黑灯瞎火的,我开始也没想到是耗子,吓我一大跳。”她显然一点儿也没怪那只老鼠。她对孙苗苗的男朋友说:“但我也没怀疑是你。”说完她“咯咯”大笑。
孙苗苗冲她瘪嘴。
原来是只老鼠。这又多少有些扫兴。如果是孙苗苗男朋友或者邻床的另一个男生的手,不是更符合情理也更刺激吗?即使他们并不赞成发生这样的事情。要知道半夜被惊醒是一件令人恼怒的事情,要是没有一件或多或少还能让人感到有点意思的事情发生的话,你就会觉得很亏。
扫兴让他们弹起的身体像木桩一样重新栽到床上。不如赶紧睡觉吧。都这么想。
因为孙苗苗负有监护责任,所以她睡下之前特意关心了一下:“你没事吧?”
金钱草说:“没事。”
金钱草把被咬的那个手指放嘴里吮。是右手食指,老鼠在上头留下了四个牙洞,眼下这四个牙洞还在往外渗血。但金钱草完全相信不会有事。在家里,被蛇咬了她也是自己吮吮就没事了的。
于是,屋子重新黑暗下来。对于这间屋子来说,黑暗才是最亲切的东西。
金钱草在黑暗中继续吮着手指,直到睡去。
2
那个夜晚对于苕花来说,是一个里程碑似的夜晚。她从孙苗苗这里回到她的住处,结果发现她的床上躺着另一个女人。仅仅有个女人倒也罢了,问题是还有一个男人。要是这个男人跟她没有关系也罢了,关键是这个男人是她男朋友,不光是她男朋友,还是她寄予了厚望的男朋友。这实际上是废话,谁不对自己的男朋友寄予厚望呢?古话还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说法呢。但我们必须以此来区别于别的捉奸故事,不然,我们为何还要在这里讲一个捉奸故事呢?要知道,那年头的捉奸故事都滥得不能再滥了,即使在苕花这里,也都成了陈谷子烂芝麻了。
事实上,我们不得不承认改革开放给中国人带来的那份错觉,这份错觉让中国人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放感。一九四九年的解放,只是推翻了压迫和剥削,获得了人人平等的权利,那些该坚守的,我们依然还坚守着,那些必须坚守的,我们更是坚定地坚守着。可是,一九七九年这一次,四面八方的门窗突然打开,连墙壁也推倒,中国人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无遮无拦的世界面前,世界无限,视野无限。那情形完全相似于你突然被推到一个自由市场而且告之你可以无条件地各取所需,最初的失措是肯定的,但很快你就想到试探。先把脚伸进水里试水温,再往深处踮下去试水深。在这个过程中你一步一步地获取着惊喜:可以?也可以?行?还行?最终你肯定要欣喜若狂地扑向水面并且在水里狂欢尖叫起来:可以的!真的可以的!完全可以的啊!一个人疯狂起来,跟着就会有一群人投入疯狂,一群人疯狂起来,跟着就会有很多群人一起疯狂。于是,有人开始打水,有人开始喊叫,有人甚至裸泳,甚至在水里撒尿。于是,姑娘跟相好拉手不再脸红了,婚前就上床也不再可耻了。于是,乱上床也不再受到唾弃受到谴责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从此我们就可以无拘无束,就可以不要底线了。因为我们的视野里没有底线,也没有遮拦。我们在这种错觉中为所欲为,捉奸的故事自然也演绎到了它的鼎盛时期,中国几千年历史长河中前所未有的鼎盛。捉奸成了家常便饭,女人间的那些打斗故事便无聊透顶了。
于是,苕花这样的,也已经打斗过两次了。
于是,这一次她不想打了。
事实上,最初那点儿意外过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你若还是一个没经历过这种“平常”的人,比如你还停留在改革开放的那一边,那个更远一点儿的封建时期,或者你还从来没从大山走向过城市,那这种平静一定会让你十万分费解。但事实就是如此,那分钟苕花真的很平静。她甚至都没多朝床上看一眼。她慢吞吞放下包袱,进卫生间冲起了澡。男友是这间出租屋的房东。因为是男友,所以苕花只给了一半儿的租金。男友不用付另一半儿租金,但男友说,这间房是他们合伙租的。就是说,他每天晚上都要住在这里,即使苕花不在的时候。
冲好澡,苕花重新回到房间,才开始做清理工作。先把那个女人的衣服扔到门外去,再抓着双脚把女人拖下床,扔到地板上。因为她的平静,所以那两个一直都睡得很好,等出了这么大动静,才不得不醒来。
女人先尖叫起来,因为她给摔痛了。因为醒得突然,一时间还分不清今夕何夕,搞不清自己是在哪里,竟傻乎乎问苕花:“你搞什么?”那会儿她大概以为自己是从宿舍那高架床上摔下来了。
等苕花说过了“滚”,她才彻底醒了过来。
“我的衣服呢?”她问苕花。
苕花说:“在门外。”
苕花已经爬上了床,在男友身边躺了下来。那里还充满着地上那个女人的体温,很烫。苕花便把身子侧着,不让后背被烫着。
男友当然也完全清醒了,他看清了这屋里的情况,埋怨苕花说:“你也没说今天回来呀。”
苕花不吭气,紧闭着眼。她迫切渴望马上睡过去,即便是一拳将她打昏过去,她也求之不得。不管如何,她得在这里度过今晚,她不能睡到露天去。原来是鸠占了鹊巢,现在鹊回来了,鸠便在床下凄凄哀哀。这大半夜了,宿舍是回不去了。那又能去哪里呢?她哭兮兮看着这屋里唯一的男人,说:“你总不能让我睡到露天去吧?”
男人不忍,又觉得真麻烦,眉毛挤成一堆想了想,便不容分说把苕花往自己这边搂。他想为地上那女人腾出块地方来。苕花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她不让,她把侧着的身子平放下去,不留余地。她还说:“休想!”
男友说:“你总不能让她睡露天去吧?”
苕花不吭声。她用沉默抗拒着这两个人的无理。
男友叹了口气。这是为了表示他的容忍。他容忍了苕花的任性。他把苕花搂进了怀里,而且这回是真搂。他希望这样能弥补他刚才做下的不对(如果他还能意识到这叫不对的话)他甚至要剥苕花的衣服,按他的说法是,要抚慰一下苕花。苕花不让他剥,她掐他,掐得他尖叫。她还沉着声吼:“滚!你们全他妈滚!”男友也吼:“有没搞错,这是我家!”苕花针锋相对:“我出了租金的!”男友说:“我也有一半儿租金!”苕花说:“那你让她睡你那一半儿!”
交锋嘎嘣停止在苕花的那个感叹号上。她再一次紧闭了眼,做入睡准备。那种从心到身的疲惫贯穿了她,她只想睡觉。
那时候“鸠”已经捡回了自己的衣服,看男友的状况,她有希望留下。她一直站在床前静静观望。男友看着她抠了半天后脑勺,又看着假睡的苕花叹了口气,便自己往中间挪挪,给她勉强腾出了一小块儿地方。那地方顶多能让她侧着搁下身子,但那时候,它却是个巨大的恩赐。她迫不及待地躺了上去。
原本是准备这样将就一晚的,但中途男友还是受不了那热,爬起来自己睡到了床前那块小得可怜的地板上了。
天一亮,多余出来的那个女人便知趣地离开了。她也无法想太多,得马上奔工厂打卡去了。
苕花当然也得赶紧出门接金钱草去,她今天无论如何得把金钱草送进工厂安顿下来。只有男友属于游手好闲的那一个,所以,她们起了床,他便爬上床想好好把自己拉抻放平了睡上一觉。
苕花出门前盯着床上四仰八叉做舒坦状的男友看了足足一分钟。这个平庸而又不求上进的年轻男人,因为有一个花城户口,就被打工妹们当成了男友的首选。苕花选他,选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户口。如果能嫁一个有城市户口的人,就能顺理成章地留下,而不是到头来还得回到农村去。打工妹们都这么想,这些有城市户口的年轻男人就成了抢手货。要是花城700多万打工妹都这么想的话,这些抢手货被宠坏就很正常了。苕花的前两任男友也是花城户口。第二任甚至是个有妇之夫,只因他许诺苕花可以离婚娶她,便成了她的男友。第一任是生生被人抢走的,为此,苕花还掉过一把头发,那块被扯伤了的头皮半个月才结了痂,头发半年以后才长了出来。第二任一直不离婚,她放弃了。但她从没有放弃过对城市户口的追求,她把未来的幸福全部寄托于一个城市户口,所以她紧接着选择了现在这一位。但是,这一位却始终没把她当成唯一,他当着她的面搂别的女人的腰,亲别的女人的嘴,他甚至跟她提出过要把另一个女友带回家一起耍,要苕花接受最大程度的开放生活。幸好看上去他始终还把苕花放在排头,这也是苕花一直没有放弃的主要原因。她总是抱着幻想,幻想最终有战胜他那德行的那一天,幻想男人懂事在成家以后。这也是昨晚居然能那么镇定的最大原因。
出门前这一眼,是为了下决心放弃这种幻想。掉过头,就等于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到了脑后。走出门,她已经开始寻思,安顿好金钱草,她就得另外找出租房了。没有了这些幻想的束缚,她的大脑似乎要清醒很多,认知瞬间就升了级:在这个有着700多万女工的城市,靠嫁给城市户口显然是非常不容易。眼下这个男友就对她说过:“花城女工这么多,我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他说:“我们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活该我们一夫多妻。”回想到这儿,苕花竟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但笑声短促,很像冷笑。她想:这些有着城市户口的男人最终会被这种形势宠成什么样子呢?这么想的时候她又在心里冷笑了两声,随后她在心里叹息:看来得自己挣城市户口了。
3
清早起来,再没人想起金钱草的手指,包括她自己。
打工族的白天是不能浪费的,天一亮,他们就得从床上弹起,走向流水线。金钱草还没有流水线,她暂时还不用像孙苗苗们那么着急。但是,孙苗苗们要出门,她就得站到门外去。不是别人要求她这么做,是她自己觉得应该这样。她说:“你们锁门吧,我到外面等苕花就是了。”
没有人跟她客气,她出了门,门就给锁上了。再没有人多看她一眼,他们都不能迟到。金钱草在榕树下发现了一块石头,她坐在上面等苕花。
苕花来得像个影子。这是金钱草的说法。事实上,苕花丢魂失魄的样子,走起来身体轻飘得严重,也确像个影子。是金钱草唤她,才把她的魂魄唤回来了,她的身子看上去又才有了重量。
“赶紧走吧。”苕花说。
金钱草便站起来赶紧走。但她还是跟不上苕花的节奏。这就忍不住问:“我们也要赶上班时间吗?”
苕花说:“吃屎也得抢第一泡。”
说:“去晚了,人招满了,你就没戏了。”
金钱草说:“你教我说本地话呀。”
苕花问:“你为啥想学本地话?”
金钱草说:“能说本地话,才留得住啊。”
苕花挫了一下,站下来盯着金钱草。金钱草用力瞪着眼睛迎视着她,等她的反应。我们花河的女人清一色都猫眼,一经瞪上,瞳仁也能像猫那样变幻。那时候,金钱草就看见苕花的瞳仁呈椭圆。但苕花最终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只是那么看了一会儿金钱草就算了。她似乎顶不住金钱草的目光,妥协了。她接下来继续走。她只是在心里想:又多出一个想留下的打工妹了。
苕花要带金钱草去一家鞋厂。按她的说法,是去她做过的那家鞋厂。这家厂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没必要坐车,却有必要小跑。金钱草跑得气喘吁吁的,苕花却没事儿。苕花在这种节奏下生活已经五年了,早习惯这种心跳频率了。
因为新鲜,金钱草忙里偷闲地打量着路途中那些工厂的名字,她发现大多数都是花名,有叫“百合棉纺厂”的,有叫“曼陀罗电子厂”的,叫“芒果马达厂”的。她哈哈乐起来,说:“我们花河是女人起花名,这花城是工厂都起花名啊!”
苕花说:“原来不是的,是后来这里要打造成‘花城了,老板们才跟风这样改的。”
金钱草问:“你的那家工厂叫啥?”
苕花说:“原来叫‘南方鞋厂,不晓得现在改名没有。”
金钱草说:“要是改成了‘金钱草鞋厂,就太巧了。”
苕花说:“金钱草都不算花,你想得美。”
金钱草说:“那叫‘映山红鞋厂也行,映山红是我妈呀,哈哈。”
苕花突然说:“到了。”
厂名果然改了,叫“紫金花鞋厂”。金钱草站下来喘口气,苕花就拖着她轻车熟路地往厂里钻。她竟然知道哪条路可以绕过保安的啰嗦。她们没有白赶,金钱草排在第十名。可以放松喘口气了,金钱草站进队列便拿双手撑着两腿歇气。苕花站一边拿手扇风。
金钱草说:“我昨晚被耗子咬了。”
苕花愣了一下,但往下再没别的什么表示。
金钱草把被咬过的手指给苕花看,苕花草率地看了一眼,照样没做什么反应。她明显心不在焉。
金钱草觉得无趣,自己又把手指放嘴里吮,吮出很响的“吧叽”声,就轮到她填表了。苕花交代说:“填了表,就有人带你们去体检,没传染病你就是这里的工人了。”金钱草激动地跺了两下脚。她当然相信自己没有传染病,那么跨进这间工厂,她就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员了。
苕花把自己的呼机号写在一张纸片上给了她,说有事就呼她。金钱草说:“好呀。”她的心思完全没在离别这件事情上,她整个人都在为前面的新鲜生活积极而亢奋。这对于苕花来说倒是件好事情,这样她就可以很放心了。她想再叮嘱金钱草几句什么,末了又觉得没多大必要了。她的目光在金钱草的后背仁至义尽地留恋了那么一会儿,便回头走了。
她照着进去时那条不用打扰保安的路径出了厂门,就接到一个传呼号码。在厂门口找了个公用电话,她拨了回去。
那边说:“是我,龙门阵。”
苕花怔了一下,龙门阵有三年没跟她联系了,他们也没能在某个地方偶然遇上过。她在电话这边毫无意义地做着惊讶表情,问:“你在哪里?”
那边说:“你说个地方吧,我去找你。”
苕花感觉自己的心蹦跶了一下。很显然,她看到了龙门阵可以填补内心空白的希望。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将她的心腐蚀成了一个蜂窝煤,那些空洞让她感觉四面漏风,像一只蝉蜕。
龙门阵跟苕花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同到初中。初中毕业后,两人先后来到花城,又在同一间工厂里相遇。所以他们一致认为这就是缘分。“缘分”是宿命论的一个词汇,我们习惯于在两种情况下说到这个词汇,一是很欣慰很幸福的时候,二是很无奈而不得不认命的时候。在他们两人这里,龙门阵属于前一种,他很欣慰自己跟苕花有这样的缘分。而苕花却属于后一种,她并不喜欢这种缘分。结论虽然一致,但一个是欣然接受,一个却是迫于不得不承认。
分歧产生于两种不同性格,龙门阵比较感性,苕花又比较理性。所以龙门阵认为不管如何他们都应该有更深一步的缘定,而且他愿意欣然接受这种缘定。而苕花则理智地认为,如果自己想在城市扎根的话,龙门阵根本不可能成为她相靠终身的首选。这一点早在龙门阵第一次想跨越同学和老乡这两个概念,走向更亲密关系的时候,她就做过郑重声明了。当时她是这样对龙门阵说的:“我们来城里做啥?难道你还想哪一天回到花河去?”她说得一本正经,惹得龙门阵笑痛了肚子。龙门阵说:“有啥冲突吗?”可苕花不笑。苕花说:“我肯定是要留在城里的,我没想过要回去的。”龙门阵说:“我也一样啊,我也没想过要回去啊。”他说:“你看吧,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啊!”他一副乐观得不能再乐观的样子,他摊开两只手,露着半嘴白牙。龙门阵有一张黝黑脸,所以他的牙显得特别白。
龙门阵觉得他们的问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合理得不能再合理了。
可是苕花当时却在心里想:你有城市户口吗?她没把这话说出来,她觉得还不到时候。理智是一回事,苕花其实不是那种心硬的人。这话一出口是会伤和气的,何必要伤和气呢?于是她对他说:“还不是时候。”虽说话由心生,但听话的人如果看不到对方心里去,就总是按照自己想当然的去理解。这话其实是她不经意冒出来的,那当口她必须有一句话冒出来搪塞一下,这句话又站在最跟前,自然就是它了。龙门阵却听成了仅仅是他们成为夫妻还不是时候。苕花并没有直接让他吃闭门羹,她只不过是把着半掩的门,微笑着对他说:“还不是时候。”这样就是有希望的,到了时候,她是会允许他进门去的。
所以,龙门阵一直都没有放弃,甚至更执着。苕花走出工厂不到两天,他也出来了。在工厂里的时候,他们是可以天天见面的。遇上两个车间同时下班的时候,他们会在饭堂见面。遇不上这样的时候,龙门阵就跑去车间跟苕花见面。上班时间是不能乱跑的,但他可以用上厕所的时间。一个班只能上两次厕所,上厕所要拿离岗证,去见苕花的那一次,是可以说成上大号的。上大号时间会稍长一些。事实上上班时间是不准串车间的,但龙门阵的工种不同,他是在生管上班,可以以跟踪生产材料为名,在上班时间进入各个车间。
当饭堂见不着苕花,车间也见不着苕花的时候,龙门阵便跟苕花她们的课长打听。打听到的结果是苕花已经离厂了,他便拿着那个“离岗证”出了厂,再没回去。
他想找到苕花。他不能让她就这样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这座城市完全是由一座一座的工厂组成,就像花河那些村寨完全由一户一户的人家组成一样。龙门阵相信自己挨家挨户就能把苕花找到。
但他还是找了半个月。半个月时间刚好够他把这座城市的工厂找完,他转了一圈儿回到起点,就在厂门口把苕花撞上了。苕花似乎出了厂门就一直站在那个地方,从来就没离开过。他看上去是白转了那么一大圈儿。这种感觉让他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蹦什么词儿了。
苕花离厂的时候没跟他打招呼,但被撞上的时候,她并没有要逃的意思。她甚至笑盈盈的,远比以往亲和得多。
她问他:“上班时间,你怎么跑出厂门来了?”
龙门阵这才找到了词儿,他说:“我上啥班啊我都没在厂里了。”
苕花惊讶:“你也离厂了?”
龙门阵说:“可不是吗?你走的第三天我就走了。”
苕花说:“为啥呀?”
龙门阵说:“我还想问你是为啥呢。”
苕花说:“厂里工资太低,活又累,没意思。”
龙门阵说:“那你为啥子不跟我说一声呢?”说,“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躲我,偷偷跳槽呢。”
苕花问:“那你又是为啥要离厂呢?”
龙门阵喊起来:“我不为了找你吗?”
这么喊完,龙门阵就拉着苕花的手到厂门口一个小饭馆儿坐了下来。苕花没有反感,由着他拉,跟着他坐下。那时候正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龙门阵自作主张要了两个肠粉。等粉的时候,龙门阵说:“你应该跟我说一声,我们可以一起走。”
苕花说:“你干得好好的走啥走?”
龙门阵说:“好啥好?你一个女生都觉得厂里头没意思,我一个大男人,只怕还喜欢那里头?”
苕花说:“那不在厂里的话,你能干什么啊?”
龙门阵说:“我还想问你呢,不进工厂的话,你准备干什么啊?”
苕花说:“我现在在做销售。”
龙门阵眼前一亮,问:“做啥子销售?”
苕花说:“一种有名的保健品。”
肠粉就上来了。各人拿过自己那一份,苕花却不着急吃。她现在更想说话。她想拉上龙门阵一起做。她说:“既然你都离厂了,你也可以来做。”她这样说,龙门阵就停了嘴,认真听她往下说。她说:“这个工作很有意思,你只要发展好下线,只要你的下线做得好,你今后就不用工作也有工资。”
龙门阵惊讶:“有这样的事儿?”
苕花说:“老板用得着工作吗?”
龙门阵愣愣的。
苕花说:“只要你有了下线,你就是老板了。”
她把肠粉盘子推开,拿筷子在桌上点着说话。她说:“传销你听说过吗?”龙门阵没听说过。那时候“传销”这个词汇才刚刚传进花城,还是一种新兴销售方式,还有自己的实体产品,所以还没有被打击,也就还并不那么有名。苕花说:“一般的产品销售都需要开个店对吧?传销就是不用开店,你直接把东西卖给我,我直接把东西卖给你。懂了吗?”苕花说一句,就拿筷子在桌子上点一下,就像打感叹号。
可龙门阵看上去还是没完全懂。
苕花就把自己的肠粉盘子推得更远一点,用筷子在自己面前划拉了一下,最后在某个位置又重重地点了一下,才说:“你挣钱的关键不在于你卖出去多少,而在于你发展了多少下线,你的下线又发展了多少下线,你的下线的下线又发展了多少下线……”最后她用筷子在桌上连点六下,作为省略号。
龙门阵傻乎乎瞪着眼,苕花的话让他想起了“愚公”的“子又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苕花狠狠地戳一下桌面,问:“还不明白?”他这才眨巴一下眼睛,说:“卖东西是假,发展下线才是真啊?”苕花说:“也可以这样理解。”龙门阵问:“下线到底怎么回事啊?”
苕花头晕似的闭了一下眼睛,叹了口气,才说:“说白了,下线就是人脉。”
龙门阵说:“就是靠人脉做生意嘛。那就等于在我们花河那小镇上开个店了,那里开店就要的是人脉。可在这么大的城市何必呢?只要……”苕花在桌子上猛戳了一下筷子,他才赶紧闭嘴。你一看苕花当时的表情,就知道她有多么理解“对牛弹琴”这个词汇了。她有些愤愤地用筷子到龙门阵的盘子里沾了点儿汤汁儿,到桌子上画了一个小圆点。龙门阵心里有些不高兴她沾了他的汤而不是她的汤,他觉得她的筷子在桌子上点来点去已经很不干净了,所以他的目光在桌子上那个圆点和他的盘子间来回的时候,眼神里的厌恶很明显。
苕花要给他上课。她重重地点着那个小圆点,重重地说:“这个人是你对不?”然后她又去龙门阵盘子里沾汤,在小圆点下面拉一条直线,再画个小圆点。问他:“这个是你的下线对不?”然后她再多多地沾些汤,在那个假设是龙门阵的下线周围划拉出多条线,在线的另一端又画出多个圆点,表明那些都是他的下线。她还要画,龙门阵就干脆把自己吃了一半的盘子推给她,由着她沾汤,由着她画。
苕花最后在桌子上画出了一张巨大的网。然后她告诉龙门阵,这叫“金字塔”。她说:“你今后就站在‘金字塔尖儿上享受‘钻石经理的待遇。”她说:“你再不用去推销产品,你的下线给你挣业绩,你坐享其成就行了。”
龙门阵急忙喊“等等”,他想知道,自己都不去推销产品的话,从哪里赚钱。
苕花说:“你卖出去一套产品有提成是不?那么你的下线卖出了产品你也有提成,下线的下线,下线的下线,下线的下线卖出去产品后你都有提成。”
龙门阵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
苕花说:“你不用去买家那里挣钱,产品定价多少卖多少,公司给你工资。”
龙门阵慢慢合上嘴,他也想拿筷子到桌子上画,最后他换了筷子的另一头。他在那个假设是他的圆点处点了一下。那个圆点已经干了,只剩下一块污痕。现在他把它重新画明晰了,问:“那公司去哪里赚钱啊?”苕花说:“产品里头啊!把价定高一点不就行了?你以为公司是傻瓜呀?牛毛出在牛身上啊,员工的工资当然是买家出啦。”
龙门阵激动地猛戳一下桌子,说:“这下我懂了。”
苕花也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身体,说:“懂了就好。”她拉过她的盘子开始吃饭。龙门阵不吃,她就问:“你怎么不吃了?”龙门阵用手划拉两下,表明他的饭已经给她污染了。苕花瞪他一眼,猛地拉过他的那半盘吃起来。末了又把自己那盘推给他,白他一眼。见他没有要吃的意思,又把盘子拉回来,自己一个人全包下了。
看着她吃,龙门阵问:“你现在有多少下线了?”
苕花忙里偷闲回答他:“如果你做,你是第一个。”
说:“做传销就是做人脉,是做熟人,做朋友。我回到这里来,就是想从这里开始发展。没想到第一个就遇上了你。”说完她笑起来。
龙门阵问:“我要怎么做?”
苕花说:“你买我的产品,再把买过去的产品卖出去,再让你的买家把产品卖出去,就这么简单。”
龙门阵就试着往下揣想,那个产品一直在走的下端,他看到了许多手,一双接一双的手,把他递出去的产品一直往下传,一直传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于是他突然笑起来,他说:“哪还需要产品啊?这样的话,包装一块石头也可以卖呀。”
苕花说:“不是你想象的那回事,还是有人会用的。”
她说:“一般情况下,好多人是要用了产品,觉得产品好,再跟朋友推荐,才产生下线。”
那之后,苕花也吃完了所有的肠粉,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很好但明显是用过了的纸巾,小心地翻转,找到一面干净的地方擦了擦嘴,看再没剩下干净的地方了,才扔到光盘子里。接下来,她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很精美的盒子,那便是她所说的“产品”。她让龙门阵看上面的说明,龙门阵从盒子上看到了它能治疗不孕不育症的说明,就问:“有那么神吗?神药啊?”苕花说:“有见证的。”
龙门阵问:“什么是见证?”
苕花说:“我带你去公司听个课吧?”
说:“我这一阵天天在那里听哩,要听课你才明白的。”
说:“我们公司的产品是一系列的,不只这一种,几乎能预防各种疑难病症的产品都有。”
龙门阵是持怀疑态度的,他不相信哪家公司能生产出预防各种疑难病症的产品,要不,还需要医院吗?苕花迷信的状态也让他怀疑,她要么是走火入魔,要么就是上当受骗了。苕花要带他去公司听课,他就去了。他想去看看究竟。他在那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热情周到,进门就有人鞠躬欢迎,坐下就有人端茶递水。他还在那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办公条件和阵容:整个办公区域完全透明,办公室与办公室之间隔着玻璃,互相都能看得见,但却因为中间是隔音玻璃而避免着声音的干扰。每一间办公室的人都显得很忙很充实,也充满着激情。员工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积极性,他们甚至在不小心碰上隔壁办公室的目光的时候依然能从容微笑。他们的微笑随时都准备在嘴角上的,信手可拈。苕花建议他去一下公司的卫生间,整个办公区只有那里才是封闭的。他在那里看到了整洁的便池,整洁的马桶,和充足干净的卫生纸,还有洗手液。出来以后苕花就对他说:“你是不是看见我们公司的实力了?”他只好点头说“是”。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一切都体现着一种实力。
大厅里挤着很多人,他一眼就看出很多都跟他一样,还不是这里的员工,是被人当成“下线”对象拉来这里“看看”的。这些人一律都被推荐去一趟卫生间,很显然,这是来这里的第一堂课:在一个公共卫生间暂时还没被纳入文明建设范畴的时代,它的堂皇自然是很能说明问题的。至少这家公司是这么想的。
苕花告诉龙门阵,他们运气很好,正好遇上了一节课。其实,这里的课是每天滚动的,她只不过说的是正好遇上够开一堂课的人数。
大厅里其他的“预备下线”当然也都被他们的引导人告之正好有一节课。他们被热情地邀请进教室,在那里坐了下来。然后就有一个满脸洋溢着开心的“老师”蹦上了讲台。他确实是蹦上去的,而且蹦得弹性十足,就像脚底下安着弹簧那般轻松自如。事实上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劲头,一种兴奋劲严重超载的劲头。他蹦上台以后还不停下,还惯性地蹦跶,而且大有一直要蹦跶下去的意思。看上去他的开心多得身体都装不下,信心也四处流溢,激情也满得从头顶上翻涌。他太像那种正在遭受电击的人,或者那种被打过鸡血的人了。龙门阵从来没真见过打了鸡血的人,但他内心一直是嘲笑这种人的。他认为那种状况属于不正常。这就注定了一开始讲台上那人就没法从他这里获得信任,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只能遭到龙门阵的嘲笑。龙门阵在那里坐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他都在嘲笑。他之所以没有中途离开,主要是看在苕花的面子上。这堂课的最后是高潮,坐在下面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大部分人跟着台上那位被公司称作“老师”的人一起振臂高呼着口号。一开始只是那些引导人这样做,接下来那些被拉进来的人也这样做。苕花也要龙门阵做,龙门阵就跟着做,但他又实在忍不住笑。
课后他赶紧拉着苕花往外面走,他说他实在受不了了。苕花很不高兴,说:“你严肃一点好不好。”他说:“我严肃不了,太搞笑了。”苕花就甩掉了他的手,把脸拉黑下来。这样他还忍不住笑。他问苕花:“你还真相信那一套啊?那明显在忽悠人啊。”
苕花说:“谁忽悠人了?那是在跟你分享见证。”
龙门阵突然想起自己是在“见证”这个词汇上提出过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问题的,这回他算是得到答案了。那人在台上举出的那些可信度十分值得怀疑的,吃了他手上的产品一年后,五十五岁的女人生出了胖儿子,服用了他手上的产品以后,癌症晚期奇迹恢复健康等等所谓的实例,不是在骗人,而是在分享见证。你如果信他的这些例证,就肯定会相信他的推断:即传销这些产品,就是在传销一份健康,传销一份幸福,传销一份爱,甚至是传销一种奇迹。你不是为了挣钱,你是为了传播爱,为了让世界充满奇迹。你当然就不是骗子,而是一个天使。所以你就更加坚信这份职业的崇高和伟大,进而更加坚信这个选择的无比正确。
苕花就是这一种。苕花说:“你卖给别人产品,不是在骗取他的钱,而是在为他提供一种健康选择,你是在做一件善事。”
龙门阵说:“可是哪能有那么神奇的产品,完全像在说神药。花河早些年也闹过‘神药,人们都相信到老龙洞那个地方点炷香,磕个头,从泥灰里抓到什么什么就能治好你的任何病症,就能让你长生不老,你信吗?有人就真把从岩灰里刨到的虫子、耗子屎当药吃了,你敢吃吗?”他依然不能正经起来,说话时照常忍不住要“哈哈”。
苕花很反感他这副德行,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耐心。她已经把他拉去听了课,她付出了时间和精力,不能半途而废。她说:“卫星都可以上天,造个药还有啥子难的?”她说:“这是正儿八经的科研产品,人家吴博士花了毕生的精力才研究出来的产品,哪是你说的那种在泥灰里找出来的什么东西呢?”说:“要是没有作用,人家敢拿来卖吗?”
龙门阵挣扎。说:“那他为什么不拿到医院去呢?或者开个药店?”
苕花说:“又不是药,怎么能进医院。再说了,这种销售方式是比开店更有前景的营销方式,今后所有的东西都会走这种营销路子。”说:“你想想啊,你到店里买个东西,要是假的,你找谁去呀?你找店主,店主说,产品又不是我生产的,我只负责卖呢。”说:“这种方式是一对一的,买到假货你就可以直接找卖家,这就能保证产品的货真价实。”龙门阵又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来找我,我还不是可以说,‘产品不是我生产的,我只负责卖哩。”
苕花露出无语状。她沉默了足足两分钟,才吐了口气。最后她呻吟着说:“你真是油盐不进。”她说:“像你这样老实,还想在城里混?”
老实这个词汇,本来是诚实的意思,但一般都被我们用来代替“愚蠢”。苕花在说龙门阵愚蠢。龙门阵终于没法笑了,他很想说苕花其实才属于愚蠢,但他没说。他不想伤了和气。
苕花看出了他的不高兴,想缓和一下他的情绪,说:“退一万步说,产品真不是那么神,但也是有保健作用的,最起码吃了是没害处的。再退一万步说,就是那产品不过是白开水,你卖掉了就能挣钱啊。”说:“这份工作不用整天站在流水线上只做一个机械动作,不用上厕所也要请假也要拿离岗证,再说,你还真打算一辈子绑在流水线上啊?那有啥出息?”她还想说,龙门阵就把她打断了。
龙门阵说:“我不反对你做,但我要考虑一下。”
现在他完全认真下来了。他说:“你也说过我这人老实,我得想想我是不是适合做这个工作。”他小心翼翼地问:“好吗?”
苕花失望地说:“我也没强迫你做。”
她说:“我不过是为你好。”
龙门阵还想解释点儿什么,苕花已经拿出了一张纸片塞给了他。那上头印着一个名字:张娜。苕花说:“这是我的名片。上头有我的传呼号,想通了就呼我。”然后她转身走了。她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龙门阵追了几步,问她:“你就这样走了?”她头也没回地说:“我不走还让你养活我啊?”龙门阵说:“我找了你半个月。”她依然头也不回地说:“这回你不用那样找了,想通了直接打我传呼。”
龙门阵看看手上那张纸片,任她远去了。
4
苕花留下了传呼号,却带走了龙门阵的魂魄。那之后龙门阵就拿着那张纸片像个僵尸似的在街上漫游,结果被当成社会不安定因素抓进派出所去了。一个被外来人口强行撑大的城市,社会安定当然就被看得很重要。出于保险起见,负责管理这座城市的人们不得不整日瞪着外来人的脸,恨不能二十四小时不眨一下眼睛。有好些人,比如苕花这样的,幻想学会当地语言,就有可能被当成当地人。可事实上完全没用,人家不听你说话,只看你的脸。一发现你脸上有那么一点儿不安定隐患,就上来查你的暂住证。那年头除了暂住证还没有更好的管理办法,来到这座城市,首先就得为自己办一个暂住证。但很多人都舍不得花那几百块钱。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啊,更何况刚进城来,还没来得及挣工资。没有暂住证,就得跟治安仔去派出所,然后找你的工厂或者亲戚朋友拿钱来领人。那笔罚款一般都比办一个暂住证花的要多,目的是要你吸取教训,赶紧办个暂住证。可花完这笔罚款之后,一般人就返贫了,没返贫也心痛了,就有很多人还是不办证。工厂给工人办暂住证,那是后来的事情。早先那会儿大家都靠躲,靠逃。晚上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耳朵从来不关机,一听到动静翻身就逃,没命地逃。有时候就逃掉了,有时候又没逃掉。好些人选择了山上的墓地,那里视野开阔,容易发现动静,跑起来也容易些。况且治安仔也懒得那么辛苦,很少到那种地方去查暂住证。龙门阵一直在那里有一个墓洞,他往里头铺了一层纸板,遇上查得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过夜。
从厂里出来寻找苕花的这半月,他天天晚上都住在那上头,所以一直都没出事。大白天本来是不怕的,他们都历练得十分精明了,只要远远的看见治安仔就躲,而且要躲得很从容,躲得不露出一点儿“躲”的痕迹。治安仔们也都一样精,只要看到你神色不对,或者飞腿逃跑,就明白你是做贼心虚,就会没命地追你,直到把你击趴在地上。
龙门阵那天就属于神色不对。更关键的是失落成那个样子以后,他对治安仔就不再那么敏感了。他们都围住他了,他才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在被拖扯的过程中苕花的那张名片被弄丢过两次,两次他都赶紧去捡,两次都挨了踢。治安仔看出那张纸片的重要,把他抓进派出所后,就抢过去看了一眼,问他是不是要呼这个人,他说是,苕花就十分不情愿地带着钱去救了他。
刚解手铐,苕花就说:“钱你得还我。”
龙门阵说:“当然。”
苕花一出现,他的魂魄又归了位,他又像个活人了。他问苕花:“张娜真是你?”
苕花说:“我是张娜。”
龙门阵说:“为啥要起这名儿?苕花不很好吗?”
苕花说:“你晓得个屁!”
但后来她又解释:“苕花这名儿多土啊。”
那晚龙门阵答应做苕花的下线,但只能是两个月以后,因为他没钱买她的产品了。他甚至都没钱还苕花。他决定回到工厂里头去,为两个月以后的创业准备“第一桶金”。但苕花为他提供了另一种选择:她可以赊产品给他去卖,卖出了产品再还她钱。这当然是种前景更可观的选择,卖出了产品,不光有了钱还有了下线。如果按照苕花想象的那样,有了一个下线不就有了做老板的基础了吗?只要努力不就总有做老板的那一天吗?在流水线上的话,努力一辈子,也看不见这一天啊。
龙门阵就从苕花那里赊了一套产品。但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谁最适合做他的第一个下线,就又被抓“暂住证”了。这一次,他打苕花的传呼,苕花得知是怎么回事以后,就把电话挂了。再打,她干脆不回电话了。
自那以后,龙门阵在苕花的视听范围内消失了整整两年了。这个时间长度都足够她完全把他忘记了,她早都已经习惯于一个没有龙门阵的世界了。可没想到又接到他的传呼了,而且是在她已经换过了传呼机的情况下。
这就不得不令苕花惊诧了。两人一见面,苕花第一句便问:“你从哪里得到我的新传呼号的?”
龙门阵说:“想找还找不到吗?”龙门阵看上去变化很大,糙了,不再是一副乐天派了。
苕花问:“这两年你在哪里?”
龙门阵说:“我在修铁路。”
苕花中了冷枪似的愣在那里,她感觉龙门阵笑了一下,但很显然没笑得出来。龙门阵说:“没啥,你不拿钱去领我,他们就让我去劳改。”说:“我们很多人,都是没暂住证又没人去交罚款的。我们去修铁路了。”龙门阵的口吻里没有埋怨,但苕花觉得应该有。她甚至在自己想象出来的怨恨跟前抬不起头,原本直视着龙门阵的目光,自己知趣地折回来了。她说:“哪想到会是那样呢?”她说:“我咋晓得你不去找别人呢?你又不止我一个朋友。”
花河人不习惯说“对不起”,而是更喜欢找各种理由来为自己申辩,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抱歉。事实上,如果不想抱歉的话,我们根本都不用找理由为自己申辩。那些理由的背后,全都站着“对不起”,齐刷刷站成一排。
苕花在这么申辩的时候,龙门阵已经看到她的抱歉了。他说:“我真没埋怨你。”说:“我早想通了,我对你又不重要,为啥子要帮我?”
苕花说:“我第一次为你交的罚款你还没还呢,我当时哪有钱去取你呀?”
龙门阵说:“我这次费力要找到你,就是要还你的钱呢。”
苕花问:“你就为这个找我?”她明显地表露出失望来。
龙门阵说:“那我还敢奢望啥子?”他是看着苕花说的。他看得很用力,看得不抱希望,也看得百折不挠。就把苕花的头看得更沉了,她就连抬头飞他一眼都不能了。龙门阵深吸了一口气。深呼吸使他重新鼓胀起来,他收回了目光。苕花感觉头顶轻了些,终于飞了他一眼。“走吧,我请你吃饭。”她想到了补偿。
龙门阵跟着她走,他接受起来似乎心安理得。但当他们在一家小饭馆儿坐下来后,龙门阵却说:“我请你吧。”
苕花说:“随便。”
龙门阵就要了两个炒粉。
苕花暗地里瘪了一下嘴,又要了两罐儿凉茶。
龙门阵问:“还传销?”
苕花说:“没了。”
龙门阵问:“那在干啥?”
苕花说:“传销。”
龙门阵猛张嘴要说话,苕花切断他说:“产品不一样了。”
但龙门阵等在舌根底下的话不吐不快,最后他还是说了。“你当成老板了吗?”他有点儿不正经地问。
苕花白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茬,也不想计较他那点儿冷嘲热讽。她说:“我妈过世了,我刚回家了一趟。”
龙门阵愕然。他问:“怎么会?”
苕花猛喝一口凉茶,说:“生病。”
龙门阵还想问点儿啥,但最后他从包里掏出一支烟来抽上了。苕花很刻意地看了他一眼。这也是他的新变化。龙门阵解释:“才学的。”他说:“我现在在治安队。”笑笑,说:“你想不到吧?我会去做治安仔。”
苕花确实打死也想不到那里去。
龙门阵说:“妈的,这城里头,只有治安仔威风。”他的表情里开始隐约露出流氓气息。
苕花说:“你难道不恨他们吗?”
龙门阵说:“两码事。”说:“你不是说我们要做城里人吗?治安仔才是城市的人啊,他们才有资格代表城市跟你说话。”他拿腔拿调地学着治安仔:“站住!查暂住证!”“没有?妈的没有就跟我走一趟!”学完他自己先打出一串“哈哈”来。但很显然他知道这一点儿都不好笑,至少在他和苕花这里一点儿都不好笑,所以他的“哈哈”打得非常干瘪,而且无趣。
话到这里,两人都只有沉默。他们都把自己的话题撵进了一个死胡同,掉头不易,往前没路。
就都把劲儿使在吃炒粉那件事情上。
可苕花开始感觉眼睛发酸,有眼泪想出来。她当然不能让它们掉出来。她把脸仰起来,冲着天吸了口气,它们便落回眼睛深处去了。她从来没有认真寻思过装眼泪的那个潭到底有多深,这会儿她倒是有兴趣想了一下。她想可能很浅,要不怎么会眼眶一酸,泪就能漫上来呢?但又有可能很深,要不怎么你仰起脸,它们就不知掉进哪里去了呢?
龙门阵把头抬起来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苕花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打工,但要真活成个城里人,很难。”
她说:“你以为你做上治安仔就真成城里人了?”
龙门阵勉强自己笑了笑,说:“你们可以嫁个城市户口啊。”他又打了个自嘲的“哈哈”说:“其实我们也可以娶个城市户口。要是能遇上一个傻瓜的话。”至此,他已经从话题的死胡同掉头成功,他脸上又是一片晴空,他正准备猛踩油门飙它一回。他已经不好好吃饭,他扬着脸打着“哈哈”,防止嘴里的饭掉出来。他说:“你说,我们去那些出租屋里查暂住证的话,是不是总会遇上个把当地姑娘?”说:“姑娘可能不行,城里姑娘谁愿意嫁给农民工呢?最好是遇上个寡妇。对!就寡妇!哈哈。”
苕花把头差不多埋进了盘子。
龙门阵的热情在这里遭到了冷遇,刹了车。他把头低下去,想看清苕花埋在盘子里的表情。苕花把脸抬起来了。苕花啥表情也没有。
龙门阵问:“咋了?”
苕花说:“我想找个出租房,你有时间陪我吗?”
龙门阵眨巴眼睛。
苕花说:“不愿意就算了。”苕花在强打精神。龙门阵多少有点意外:苕花也露出软弱来了,虽然这种软弱的能见度很低。龙门阵立即生出了去呵护的愿望。每个男人身体里都总是准备着那么些柔软的愿望,随时信手可拈。龙门阵说:“你遇上事儿了吧?”苕花说:“也不是啥大事儿,就是想换个房子。”龙门阵看着她静了一会儿,说:“那就找房子去。”
两人站起来往外走,苕花说:“这次我把金钱草也带出来了。”
龙门阵并不认识金钱草,所以她还得继续解释:“张哥儿你是认识的啰,就是他们花村的,跟我家是亲戚,是我表妹。”
龙门阵算是有些明白地“哦”了一声,说:“好久没见着张哥儿了。”
苕花说:“两个月前我遇上过他,好像在送煤气罐儿。”
5
那天他们没有找到房子。尽管为了成功几率高些,龙门阵还专门回去穿上了他的制服。穿制服是为了吓人,但大白天村子里根本没人可吓。在外面出租房屋的外来人口这会儿全都在工厂里,没有在工厂,也是在工厂旁边的哪条路上走着。当地村民是可以看在那身制服的面子上,客气一些的。但客气没用,没有房了。他们在就近的村子里转了两圈儿,结果都是这个。那时候,当地村民还没有像今天这么发达,他们的红砖平房也并不是非常宽敞。他们说没有就真的没有。就连合租的可能性也没有。
“运气不好。”龙门阵只能这样说。
苕花不吭气,她在寻思自己今晚该怎么办。虽然没有结果,但他们却把一整天时间都花销了,现在天已经黑了,她面临的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去哪里过夜。感情上,她是不愿回到现在那间屋子里去过夜的,可没有别的去处,她又能去哪里呢?
龙门阵说:“我那里是十五个人挤一间。”
苕花摇头,说:“你那里肯定不行。”
龙门阵突然想起他在山上的那个坟洞。他甚至很是兴奋了一下。但他没说。他很快就明白那行不通。在寻房子的路上,他已经大概弄明白了苕花要搬房子的原因,所以这会儿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他跟她一起回去。他说:“我跟你一起去,他就不敢怎么你。”可苕花说:“你不去,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只是不想回到那里去。”她看着地上叹了口气,抬起头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再憋气一晚。”
龙门阵问:“不用我去?”
苕花说:“不用。”苕花笑了一下。虽然不过是嘴角边一闪即过的一个笑影,但还是给龙门阵捕捉到了。于是他也条件反射似的闪笑了一下。
他们就这样散了。因为人太熟,就连形式主义的告别也没有。
但实际上苕花没能走多远,龙门阵又撵上来了。他撵上来只为证实一件事情:“真的不用我去?”
苕花这回很认真地回答说:“真的不用。”
龙门阵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但最后他还是掉头走了。如果苕花坚决不让他去,他也只能掉头。在刚刚拉开的还不算长的距离内,他回过两次头。第一次正好遇上苕花回头,他们都抿了一下嘴。第二次回头的时候,只看见苕花一个失神的背影。他不知道之后苕花是不是还会回头看他,但他再没回过头。
夜晚是这座城市最热闹的时间。在工厂里憋了一天的工人们,敢出来的,能出来的,都出了工厂。不敢出来的,不能出来的,也都在工厂里由着性子发着疯。很快,他们就各自给淹没在潮声和浪头下了。
苕花要回的,是花城第一批商品房小区。这种小区因为涉及到当地居民的回迁房,实际上里头住着很多当地农民,这些农民因为开发让他们失了地,所以又叫失地农民。苕花的那位男友就属于这一种。是小区,就有门岗,不管它有多老。这就是它和村庄里那些村民居住区的区别,也是进这里必须要有暂住证的原因。这个门岗有三个老头值班,其中一个性情很好,进出的人只要他认识了,就不用出示暂住证。但另外两个却跟个阎王似的,不管你在他面前已经出现过多少回,他们似乎都记不住,也不想记住。只要你必须过他们的门,他们就要你出示暂住证。你就是出示了暂住证,他们也还是一副看小偷的质疑表情看你。苕花最讨厌碰上这两个老头了,这次决定离开,倒让她大舒了一口气,她想她总算不用再看那两张老阎王脸了。今晚进门的时候,她遇上的正好又是其中一个阎王,她都没看他,只把暂住证扬给他看。看过了,门开了,她就进去。他应该发现她突然变得骄傲了,好像她明天就可以成为这里的正式居民,就再不用整天在包里揣个暂住证了。
苕花企望的最好结果,是她回到出租屋之前男友还没回去,这样她就可以从里面反锁了门。男友自然会在门外大发雷霆,或者还有可能破门而入,最后结果都一样。但先来和后到在这个时候体现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地盘意识是所有动物在进化过程中保留得最牢固的一个东西,人和动物的区别仅仅在于不用撒尿来做标记,人用气场。苕花开门时男友已经在里头了,他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吹着电风扇。看苕花进来了,他稍稍欠起身子问她吃过没有。他的关切是真实的,这种真实不掺半点儿杂质,比如内疚,昨晚那件事情留下的内疚。他跟从来没发生过昨晚那件事情一样。但有一点很明白,他是先来者。这就注定了他无论做出什么样的表达,都是一个主人公的表达。并非是他故意,这完全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毋庸置疑的。作为后到者的苕花,尤其是在这种心境下的苕花,没法忽略这种形势。
他说:“先冲凉吧。”
他还说:“我已经冲过了。”
他正饶有兴致地抽着烟,看上去他已经继续这种兴致很久了,他那块儿已经像起了火。无论从哪个方面,他表现出的都是一个主人翁的姿态。
幸好苕花是交了一半房租的,这一点多少可以支撑起一半儿理直气壮。她没理他。她不可能做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所有的镇定都只是为了表明自己也是这里的半个主人翁。她冲凉。她站到电风扇跟前吹干头发。男友摸了她一把,被她打了一下。男友说:“穿那么多干吗?”
她说:“今晚你应该回你妈的屋里去住。”
男友说:“有没搞错,这是我家的房子。”
苕花说:“是我租的。”
男友说:“你才付了一半儿房租。”
苕花说:“一半我也付过,你连一半房租都没付。”
男友的大额头下一脸费解,声调都变了。他说:“我自家的房子我为什么要付房租?”他的理由很充足,充足得坚不可摧。打不败他,苕花就只有坚守,坚守自己可怜的那一半儿自我感觉。她甚至没有放弃床。她付了一半儿的房租,为什么不能有一半儿的床呢?苕花不是没睡过地板,而是睡得太多了,睡怕了,所以,她今晚为什么要睡地板呢?
男友冲她喷云吐雾地说:“还在生气呀?”他说:“犯得着吗?又不是第一次了。”
苕花差一点儿就喊起来,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几乎所有人都会把不是第一次犯事儿当成羞耻,他却恬不知耻到把它拿来做教材。可她能喊什么呢?任何语言在这样的人面前都不如一颗唾沫星子更有力,可是她却连吐唾沫的心情都没有。她关了灯。她用后背顶着男友。她希望他能多少有点儿廉耻,而不要再那么不知趣地凑上来,这样她就能安然度过今晚。她现在很后悔自己没有去找孙苗苗,她哪怕跟孙苗苗挤一晚,那种尴尬也远比现在小得多。
男友开始摸她。无论她怎么表示反感怎么掀胳膊,他都要摸。他说:“我们又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儿,你使什么性子呢?”他说:“第一次你可以使使性子,跟我生两天气,这不,你都了解我了,我就这爱好,知道我就这点儿爱好了,还犯得着生什么气呢?”他还想说,苕花终于吐了他一脸。这下可把他惹火了。他用花城话骂起了娘。他不光骂娘,还大手大脚地动起了武。他不是要揍她,他是要上她。他笃信哄女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上她,他自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能看到她们内心里去,并坚信那里存在着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即肉体的满足能化解一切内心的仇恨。不管你信不信,他就是这样想的。过程中苕花咬了他,还很明确地告诉他:“你最好打住,我们已经结束了!”可他不相信她,他只相信自己。如果这一点还不足够的话,那么苕花的心软就帮了他一把。当时他话赶话跟了一句:“真要结束的话,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说:“最后一次了。”他明显在乞求。是的,如果要结束的话那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既然是最后一次,你就不要那么残忍了。他就是这个意思。苕花听到的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苕花那分钟心软了一下。是啊,也就是最后一次了,为什么要那么决绝呢?这就是她心软的那一下闪过的念头,而这个念头曾让她有那么一会儿放弃了坚持。就那一下,让他得逞了。他进球了。他单脚跳起,做了一个砸拳的姿势,他张开双臂在球场上飞奔,他被队友们从后面前面扑倒,他们全都去拥抱他,把他压在地上,而后又把他举起来,抛向空中……
对于苕花来说,再做出任何努力都于事无补了。错也是她,败也是她,她都没有理由去指责对方的无法无天。是身上这个男人强奸了她吗?形式上是,但实质上呢?实质上是她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愿望,是城市户口强奸了她。除了饮恨吞声,她还能怎样呢?除了认下这个屈辱史,她还能怎样呢?奇怪的是她没有流泪,她甚至连哭的冲动都没有。用男友的话说,她像具死尸。
听起来,这一点成了他最大的遗憾。他做出了壮举,他得到了球迷的追捧,但苕花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不过他并不生她的气,胜者永远都是宽宏大量的虚怀若谷的大仁大义的,他说没关系,再来的时候你高兴一点就是了。他刚才说这是最后一次,但现在他相信还有下一次。因为他相信自己这一壮举已经化解了苕花心头的怨恨。完事后,苕花侧过身将自己蜷成一团,就像那种受了惊吓后,蜷成个圆圈儿装死的虫子。他见了,就更是坚信这一点。他想:好了,她已经离不开我了。
但铁的现实是,苕花第二天早上就收拾上行李离开了。她走得一脸的风霜,却没有一点感伤。
6
金钱草是进厂的第三天决定要见苕花的。她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坐在那里拿个铁锤敲打各种形状的皮片接头。鞋面是有很多接头的,她刚进厂,也胜任不了别的,就被安排干这个。她的身边是各种岗位的车床,她把接头锤平整,由她们去完成鞋面。这活想起来非常轻松,但干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第一天干下来,金钱草就觉得耳朵有点儿问题了。晚上睡上床,耳朵里还响着铁锤敲出的“咚咚”声,睡着了也一样。第二天,她换了左手使锤。她想让右边耳朵休息一天,让左右耳朵轮换着挨吵。可她的左手不如右手灵活。结果她面前的皮片堆成了山,车床上要件,她这里又供不应求,就挨骂了。先骂她的是车床上的工人,她们拿不到件,流水线就转不动了。班长组长课长随时都在旁边盯着的,那班长组长的嗓门从来就没关闭过,以至于她们走上这个岗位之后声音就再也没有明亮过。她们一张嘴,就像开动了一副老车床。但她们永远也不能因此而闭上嘴。虽说工人们都是拿计件工资,但这并不表明工厂就可以允许流水线的节奏变慢。不想挨班长组长骂,她们就只有骂金钱草。不光她们骂,发现问题出在她这里,班长组长还要骂。到头来,金钱草成了整个车间的公敌了。
那就换右手吧。既然错出在自己这里,金钱草就不生她们的气,骂多难听都不生气。她也不顾耳朵了,埋着头加速。那天下班的时候,挨她的第一个车位的工友问她:“你好好的右手不干,为什么要换左手呢?”她耳朵里一直响着“咚咚”声,没听清,笑着等她再说一遍。工友说:“你今天害我们挨骂,还害我们少拿工资了。”她还是没听清,所以还笑。工友气得说:“你笑个屁!哭的日子在后头!”这一句她听清了,因为工友说得很卖力。但她还笑,她笑这位工友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
如果时间允许,估计这位工友会好好的研究一下她的乐观来自哪里。可那天加班,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累了一整天了,哪有心情管她那点儿盲目的乐观呢?
她们一起去食堂吃夜宵。不是她要跟金钱草一起,是金钱草黏着她。进厂后她是第一个主动跟金钱草搭讪,金钱草就抓住她不放了。金钱草像条尾巴一样长在她身后了。
排队打夜宵的时候,金钱草竟然要她帮她抓背,因为她的背痒得难受,她自己又抓不着。她白了金钱草一眼,但还是替她抓了两把。她说:“皮革上是有毛灰的,那个巴在皮肤上,皮肤就会痒。”金钱草嫌她没抓过瘾,自己反了手去抓,背心没抓着,脖子上手臂上又痒起来了,她手忙脚乱,就把饭盆给打地上了。就这,她也忍不住笑。人家就实在忍不住要问了:“喂,你怎么那么爱笑呢?”金钱草说:“天生的。”说:“我妈就这样。”你一眼就能看明白她是在推卸责任,爱笑不是她的问题,是她母亲的问题,是遗传。但她在表明这个的时候,同时又在向你表明这种被动的情况其实蛮有趣的,所以她还是要笑。
坐下吃饭的时候,金钱草起了想交朋友的心思。她问起这位被她黏牢了的工友的名字、家乡、工龄。原来她是重庆人。重庆跟花河挨得可近啦!她竟然已经在这间厂里干了五年了!这两点惹得金钱草一惊一乍的,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叹,然后觉得不妥又赶紧捂了嘴,但眼睛却一直瞪着一直亮着。直到人家被她那样子逗喷了饭,她才把眼皮放松下来。人家说:“这有啥子值得大惊小怪的,这里的重庆人多的是。”接下来她又对人家的名字感兴趣了。“你怎么会叫卫国呢?这是个男生名儿。”她说。“我们花河女生的名字都跟花有关,比如,我妈叫映山红,我叫金钱草,我表姐叫苕花。”对面的卫国“哧哧”笑,说:“奇了怪了,我们那里是反的,男的都起女人名,比如英啊,敏啊,红啊,秀啊,女的都起男人名,比如国呀,权啊,刚啊啥的。”金钱草小母鸡似的“咯咯咯”笑起来,笑声向前滑行了好远才刹住。她问:“那你爸叫啥?你哥呢?”卫国说:“我爸叫卫敏,我哥叫卫红。”金钱草还没等她说完就张大嘴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动静吸引了饭堂几乎所有的目光,看上去大家都以为这里出了个神经病。卫国伸手过来制止,她才胡乱把笑声卷巴进肚子里。但由于她的粗枝大叶,好些笑声被掖进嘴里还在闹,弄得她像只发情的雄蛙似的,鼓着腮帮“叽叽咕咕”个不停。好不容易停住了,她还要问卫国母亲叫啥,但人家突然没兴致跟她扯这些了,说:“赶紧吃了去冲凉吧,看你,脖子和脸都抓红了。”
吃饭说话这期间,她确实没停止抓痒,但她看不见自己是不是给抓红了。她问卫国:“真的抓红了?”
卫国一边吃饭一边偷闲回答她:“嗯。”
“有多红?”她问。她左右张望,希望找到一块能照见自己的玻璃。
卫国说:“像猴子屁股那样红。”
两人都喷饭了。
金钱草提议她们今晚一起冲澡。宿舍的冲澡房是没遮没拦的一间囫囵澡堂,自己排队打了水到里头洗。只有这个条件,大家也都顾不上那么多,或者就是习惯成自然了。女工们似乎一点都不难为情,有人甚至洗完了就索性光着身子招摇过市,回到床上再找乳罩内裤往身上穿。金钱草还没习惯成自然,她暂时还感到难为情。如果有个熟人在一起,那感觉可能会好些。但卫国的床在宿舍的另一头,所以冲凉房也在那一头。卫国不可能来将就她,她便自己提出将就卫国。回到宿舍她就交代卫国等着她,她去找她。卫国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但告诉了她床位。金钱草到自己床下提了水桶又胡乱抓了衣服和毛巾,就风快地找卫国去了。卫国等着她。但这一头的取水处出现了一个问题:有人在龙头跟前洗衣服。水龙头跟前有人洗衣服是常事啦,洗衣服不在水龙头跟前能在哪里呢?难道在床上?可洗衣服的人得频频接水,而且她占据这个位置以后,就一直处于随时可以插队的优势,只要她得换水了,下一个接水的人就必然是她。你高兴不高兴都是一样,她站在那儿,她也不看谁的脸色,眼睛只盯着水龙头。关键问题是这里只有一个水龙头,另一头也是。这是在工厂里,工厂是一个必须讲秩序的地方,所谓讲秩序就是干什么都得排队。所以说,只有一个水龙头算什么问题呢?不能怪工厂,就要怪洗衣服的人。但你又怎么怪得着她呢?难道她能不洗衣服吗?难道她可以在上班时间回来错峰洗衣服吗?况且,你自己不也时常要洗衣服,要耽误大家洗澡的时间吗?理解归理解,并不代表不讨厌啊。排队等水的队列毕竟好长啊,而且累了一整天,身体迫不及待要休息。
所以卫国问金钱草:“你们那边有人洗衣服吗?”
金钱草拉着她就走。
但她们应该想到,那是不可避免的。卫国拉住了她。再不能跑来跑去了,如果她们还想尽量早一点儿睡觉的话。金钱草说这边的队列要短些。她说看上去要短些。意思是是不是真要短些,她并没有把握。但这一点竟让她显得很乐观。这种时候她还惦记着卫国母亲的名字。“你还没有说你妈叫什么名儿呢。”她说。卫国斜着眼看她,意思是她真难缠。但卫国还是告诉她了。“我妈叫刘刚强。”卫国说。金钱草一听又要大笑,刚张开嘴又赶紧捂上,但究竟忍不住,就在肚子里“咕咕”。卫国说话的时候耷拉着眼皮,她显然已经疲惫得眼睛都不想睁了。金钱草看她打不起精神,也不来劲了,说:“你早点洗了睡吧。”语气里竟然有好多体贴,于是卫国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了一点。这就轮到金钱草接水了。她盯着水桶。水桶一满,她就去拿卫国的水桶。可是正洗衣服的那只水桶也挤过来了,两只水桶挤到一起,谁也没接到水。金钱草一脚就把那只水桶踢开了。她完全是下意识的,并不表明她对那只水桶的主人有多大意见。但人家不这么看。况且,你对人家没意见不等于人家对你没意见。她刚踢了人家的桶,人家就一脚朝她踢来了。她给踢了一个踉跄,扑了卫国一个满怀。是不是要打下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的水桶已经占领了有利位置了。对于人家来说,再打下去已经没必要了,而且你一看她那脸疲惫就知道她也没心情打下去了。卫国那会儿来了一下精神,但她的心情同样没跟上节奏,它早已经睡着了,这里的动静无非令它半睁了一下眼睛,仅此而已。金钱草冲她“嚏”了又“嚏”,意思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没素质的人。她只冲她似是而非地笑笑,示意她算了。
好在这么“嚏嚏”的时候,人家洗衣服的水已经有了,卫国也该名正言顺地接水了。进了澡堂,金钱草又变得畏畏缩缩起来。一屋子都是光猪,白花花的,她看上去好像怕的是这个。昨晚她是穿着衣服冲的凉。那样冲不利索,不过却免了洗衣服了。昨晚她在她那头的澡堂里突破了这里历史上最高记录的回头率,别人都拿白眼看她,觉得她可笑。今晚她又想在卫国这头的澡堂获得最高注视率,她把水往衣服上浇的时候,已经吸引过来好多目光。它们或因为要防止洗头水进眼睛而被挤着,或因为主人正忙着擦背抹腰不得不走曲线绕过来,但它们一点都不嫌累。这些目光的主人,因为跟金钱草并不熟,而且这会儿又很累,一般都只看,只暗地里在心里嘲笑,却什么也不会说。但别人是别人,卫国不是别人,所以她不光觉得可笑,还要说她。她说:“你干吗不把衣服脱了冲?”金钱草说:“你脱吧,我就这样冲,冲完了衣服也洗完了。”卫国那时候已经脱干净了,她盯着金钱草说:“你要是穿着衣服冲凉的话又何必跑澡堂里来?”金钱草说:“这里不怕打湿啊,这里是澡堂啊。”她说话的时候盯着卫国的身体,话已经说得心不在焉,声音已经变得缥缈起来。卫国感觉到了,也本能地捂了一下。但很快她又觉得那样多余,干脆放开了。她开始往头上浇水,“哗”地一下,金钱草给溅了一身。卫国说:“你脱了冲吧,没人看你的。”她这样说的时候,还环视了一下周围。她看上去很难为情,不是替金钱草难为情,是因为自己竟然有金钱草这么个朋友而难为情。这一点竟然被金钱草看出来了,她开始脱衣服。她怕什么呢?她其实什么也不怕,她还在孙苗苗家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下光着身子冲过凉哩,而且是在那么几双眼睛底下。她把自己脱得光光的,还在自己胸膛上拍了两下。卫国终于满意她了,她开始闭着眼陶醉在冲凉的感觉中。金钱草却始终断不了盯她的胸,卫国的胸长得很不错,鼓鼓的。金钱草的胸脯上却只有两个无花果大的疙瘩,这其实也就是她不想在这里公开这点儿私密的原因。第一天晚上进这个澡堂,她看见的都是卫国这样鼓鼓的胸脯,今天晚上还是,她害羞的不是光身子的问题,是她的胸脯太令她惭愧的问题。
洗完出来,金钱草第一时间便问卫国:“你的胸怎么那么大?”
卫国做了一个差点要晕过去的动作,她闭了一下眼睛。但那之后她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她甚至都没把目光给金钱草。她看着对面墙上的那只巨大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到十二点半了。这个信息很大程度上成了催眠素,卫国几乎是在看准时针的第一时间就打起了哈欠,因为那个时钟提醒她,她的生物钟也到了睡觉的临界点了。她再不理会金钱草。径直找到自己的床,将刚才借洗澡水草率搓了几下的湿衣服搭在床头,把自己尸体一样摆床上了。
金钱草还站在床边,她也困,但她并不像卫国那么夸张,再问一个问题是有精神的。所以她把刚才那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卫国不理她,装没听见。金钱草就自己回答:“是给男人吃过了吗?”
卫国猛地把眼睛睁开了,像诈尸一样,把金钱草吓了一跳。
金钱草说:“我是听同学说的。要男人吃过了,才能长到这么大。”
卫国做龇牙状,要咬她似的。
金钱草“咯咯”笑,好像她真咬着了自己。
卫国咬牙切齿地呵斥她:“滚回去睡觉!”
金钱草这才回到了她的床铺。宿舍里还有好多人走来走去,清一色披头散发。宿舍用的是那种白炽灯,一根米把长的灯管儿那种,我们叫“电杠”。这种灯能把人照得像尸体一样惨白,她们要不是疯狂地发出人间的声音,你完全可以把她们当成一群女鬼。她们可能在抢东西吃,可能在骂某位班长或者课长,要不就是在分享今天遇到的什么新鲜事儿,或者干脆就是为了释放一下情绪。毕竟在车间里憋了一整天了。她们都默认遭受过车间里残忍的压抑之后,是允许放纵允许疯狂的。所以她们尽着性情大声说着话,发出夸张的笑声,说着粗话脏话。不闹到深夜一两点,她们是消停不下来的。不是她们不累,而是她们太累了。
金钱草暂时还是反感这种情况的,因为她暂时还没有这一种释放需求。她回到床上,把头发从床沿上挂下来晾上,闭了眼睡觉。眼睛一合上,她就往睡眠深处跌落了。她的双手捂着胸上那两个颗无花果,她的思想还没有离开它们,尽管思想的条理并不明晰,甚至混沌得像牛奶一样。她开始做一个关于胸脯的梦,梦见一条柔软的舌头朝着自己的胸脯伸过来,一条巨长的舌头,比蜥蜴的还要长……她有些醒了,是下铺在喊她:“喂!上铺!喂上铺!”她感觉这喊声来自天的深处,要不就是地的深处,那些发疯的喊声笑声听起来也像是地狱里的动静。后来下铺拿脚踢床顶,她才彻底给踢醒了。“你的头发!水都滴到我头上啦!”下铺火气很足。金钱草抱歉地“哎呀”了一声,掉转头爬到另一头睡下,草率地把头发挂好,一边瞎抓着脸脖子,一边想把刚才那个梦续上。
第二天,金钱草成了她们车间最引人注目的一个焦点,因为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体现出一种喜庆的火红,她获得的回头率,是百分之两百。但几乎所有人都只看了她两眼。看了两眼而已,没有一个人问她是怎么了,难不难受。包括她刚刚结交的朋友卫国。作为朋友,卫国顶多比别人多看了那么两眼。卫国的车床紧挨着金钱草,她把着流水线的第一道关口,金钱草这里加工好了的皮片首先就到她这里,她完成了自己的那道工序,再传给下一个。车间里不能聊天,这是第一天进厂,就被告之过的。如果这一点你忘记了,再看看车间的整个气氛,看看工友们紧闭的嘴,也应该意识到这一点。金钱草不傻,也没有忘记进厂第一天得到的告诫,问题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头两天,这里没有她一个朋友,甚至连熟人都谈不上有一个,嘴巴不要人管,自己都很知趣。但今天她有朋友了,而且就在身边,你如何能让她一句话都不说呢?
她说:“我全身都红了。”
她说:“早起穿鞋的时候,我还发现脚胖了,鞋小了。”
她是冲着卫国说的,她就想说给她听。可卫国不理她。卫国看上去很忙,不然你还可以认为她很冷漠。但卫国有一阵儿看她进度跟不上,还主动上前帮她的忙。显然不是冷漠的问题。但卫国就是不理她。她的嘴像是给缝上了。她缝鞋面的时候一并把嘴也缝上了。金钱草就让她看自己的脚。嘴缝上了眼睛没缝上吧。她让卫国看自己的胖脚丫,她说它们从来没这么胖过,她像在展示一个意外惊喜。看看吧,我白捡了一对胖脚丫。她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卫国看了,还不止看了一眼。但也就是看看而已,别的什么都没表示。班长已经过来了。车间里的班长不像班长,组长也不像组长,更像巡警。她们总是在车间里走来走去,而且还带着一双警犬般警惕的耳朵。金钱草又挨了训。说训,其实是骂。因为从班长嘴里蹦出来的是脏词儿,是金钱草没法说得出口的词儿。挨了骂,金钱草很难堪。等班长走开了,她抬头冲卫国哑哑地笑了一个。不过就那样,卫国也没做出过什么反应。卫国给金钱草的感觉是个没魂儿的人。事实上,流水线上所有的女工都给金钱草这种感觉。工厂为了留住工人,一进厂就是要收身份证的。金钱草寻思,是不是时间长一点,工人的魂儿也给工厂收去了?既然身份证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是由工厂来保管的,那么工厂是不是也要把工人的魂儿收起来统一保管呢?大概工厂会认为,流水线上的活机器人都能干,工人又何必要魂儿呢?所以就干脆把它统一收藏起来了?
金钱草刚来,暂时还只被收了身份证,所以下午发生那件事情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站出来打抱不平就很正常了。说起来也还是跟魂儿有关,倘若那姑娘是有魂儿的,她肚子痛得受不了是会跟人说的。可她一直没说,没跟任何人说。她一直咬着牙忍,咬着牙忍。可是,她说不说都没关系,误了工就有关系了。她要咬牙忍受肚子痛,工就给耽误了。半成品的鞋面在她这里淤积成严重阻碍流水线正常流淌的障碍,班长就跑过来骂她了。她平时不怕骂的,但今天肚子痛,神经就脆弱很多。班长骂起来,她就想哭。就真哭起来了。她这里一哭,班长就委屈了。你怠了工,骂你两句就哭,啥意思呢?难道骂你还骂错了?怠工已经错了,你还闹情绪还不服管,你想干什么?班长就是这么质问她的:“你想干什么啊?!”班长看上去十二分的气急败坏,所以她把最具一个车间管理人员特征的破嗓门放到了最大,听起来像沙尘暴的声音。这样,组长就过来了。组长也是那样的嗓门儿,也卷起一样的沙尘暴。于是课长也过来了。
新中国已经没有资本家了,只有企业家。新中国的工厂里也没有阶级矛盾了,可不知道他们怎么竟整出阶级味道来了。他们竟然认为他们有骂人的权利,这位女工却没有哭的权利。他们咄咄地质问她“你哭什么你哭什么”,似乎她的哭是那么令人费解。或许他们真认为,她应该明白自己天生下来就是被压迫阶级?她应该有自知之明,不应该感觉到委屈?要不然,他们就是疑心她大哭是为了引爆炸弹?那么她哭什么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赶紧把她想干什么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把引爆炸弹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所以,他们将她拖下了车床,并粗鲁地扯歪了她的工装,还扯掉了她的工帽。工帽里掉出了一条乌黑的辫子,好粗好大的辫子。这又把他们吓了一跳。着实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她竟然有这么大一条辫子。太邪恶了,像蛇似的。他们想。现在,她不光危险还可恶了。于是他们去扯她的辫子。女人去扯她的辫子好像情有可原,因为女人打人都喜欢扯头发嘛。可课长,这个车间里唯一的男性中层干部,也去扯。他们的表情里充满了阶级仇恨,眼神里充满了对鞭子的渴望和没有鞭子的遗憾,他们把她拽到了地上。就那样扯着她的辫子,把她拽倒在地上。没有鞭子,他们就一个人拿脚踩着她的辫子,像踩一条毒蛇那样狠命地踩着,然后另一个人拿脚去踢她。因为辫子被踩着,她动不了,就只能由着他们踢。他们猛然发现其实这样也能获得挥鞭子的快感,他们在这种快感中扭曲了脸……到这会儿,大辫子女工才终于喊了出来:“我肚子痛!”
肚子痛?踢着肚子了?这是动过脚的人第一时间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踢着她肚子了?或者踢过?或者根本就是踢的背?但不管如何,他们停止了暴力。他们甚至有那么一种松了口气的意思,看上去他们发这么大火气就是因为她一声不吭光哭,他们下这么大功夫就是为了让她吭声。对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人,就应该挥棍子,挥到第四棍子自然就打出声来了。感觉就是这个意思。工厂是主张工人在车间里不要随便说话的,但并不代表上司在要你说话的时候也闭着嘴。好吧,她终于张嘴了。而且她说得很清楚,她是因为肚子痛,才懈怠了活。既然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可怕了,警报解除,课长拍了拍手。他这会儿看上去又那么像一个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干完一件活,决定罢手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就会这样拍手。他罢了手,班长和组长也没了继续打人的激情了。她们甚至表现出她们其实并不是那么热衷于打人的意思,她们不过是出于对本职工作的负责,或者说工作积极性高了些。所以她们认为大辫子不应该哭起来就没个完,她们问她:“那你还哭个什么呢?”是啊,不都搞清楚是什么情况了吗?还哭个什么呢?她们叫她站起来。她们说:“赶紧站起来吧,你还当这里是宿舍啊!”是他们把她拽倒在地上的,现在他们却要她自己爬起来。他们太像那种做事有始无终的人了。
但大辫子表现得很听话,她不仅爬了起来,还不哭了。
课长已经离开了。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助阵,而且看上去他是那么忙。组长也要离开,就被金钱草喊住了。
“喂!”金钱草是这样喊的。
这个喊声从形式上看毫无内容,但本质上却被看得很重要。因为它毕竟是从另外一个女工嘴里发出来的。发生这件事情以来,大家都没好好做工,车床上那些机械动作已经变得很缓慢了。但一直没人发出过声音。事不关己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女工们已经习惯在车间里闭着嘴了。就像一进车间她们就知道换上拖鞋戴上工帽一样,都不需要专门叮嘱。她们养成了守嘴的习惯以后,别人也就习惯了她们的沉默。金钱草这一嗓门儿便成了意外了。
组长班长诧异地看向她,脸上一个大惊叹号。
金钱草说:“你们打算就这样算了?”
班长问:“那还想怎样?”
金钱草说:“你们打完人就这样算了?”
组长问:“那你想怎样?”组长的嗓门远比班长的要高些。组长因为比班长高一级别,所以警惕性和敏感性也要高些。刚刚平息下去的风暴,又在她脸上出现了“山雨欲来”的势头。如果金钱草想发动造反的话,那先发制人就是最重要的。
幸好金钱草的表情在说明另一个问题,最起码也有说明另一个问题的可能性。她在笑。她在发出很严肃的质问的时候在笑。不是皮笑肉不笑,是真笑,甚至发出过笑声。这就无异于让你听到雷声的时候天上明明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太阳,究竟要不要下雨只有天知道。她们毕竟才认识金钱草两天,哪里能完全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或许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呢?或者干脆就是个傻瓜呢?那就不用如临大敌了。
组长脸上的紧张已经谢幕,跟着款款上台的是一种白眼或者蔑视。显然她宁可把金钱草当成傻瓜。她都不准备再问她“想怎样”了,她直接把目光从金钱草那里撤回,冲着动作明显变慢了的女工们吼:“赶紧干活!”时间已经给耽误了不少了,这才是她最焦虑的地方。她说:“今天的目标完不成了,今晚全体加班!”这又才回头安排班长把大辫子送去医务室看肚子,她的岗位被安排了新人,从另一个岗位上调的。流水线又在她的指挥下正常转动起来。金钱草就挨了吼。“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赶干活?”
金钱草说:“你们不能那样就算了。你们打了人……”
组长又紧张上了,问:“那你想怎样?”
金钱草说:“最起码你们得道歉。”
“道歉?”组长看上去不太懂得这个词汇的意思,她的头像母鸡专注于听什么声响的时候那样稍偏着。她甚至也笑了一下。那应该是嗤之以鼻的一笑。
金钱草说:“那是最起码的,你们得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向她道歉。”
“凭什么?”组长又拉紧了神经,但她的面部表情并不像早先那样紧张,因为她现在只觉得这件事情可笑,觉得金钱草可笑。她说:“工作上的事情,你懂什么?”说:“你才来几天啊?你懂个什么?”最后她觉得跟金钱草这么啰嗦下去很无聊,便用另一种口吻命令金钱草:“赶紧干活!再多嘴就扣你工资!”金钱草说:“我这个月没有工资。”她说:“这个月你们根本就不给我工资,我的工资得从下个月才开始有。”金钱草不是在得意,她是在表达她的另一种愤怒。来这里的任何一个工人,第一个月都是没有工资的。这一点没法不让人觉得不平,但又没法不让人觉得无奈。即使是一肚子乐观的金钱草。
组长说:“那就在下个月的工资里扣!你今天扰乱了车间正常工作秩序,扣全天的工资。”组长摞下这话就走开了,她没时间在这里跟个傻瓜啰嗦。
金钱草回头去看工友们,她想哪怕找到一个支持自己的眼神也好。可她找不到,工友们一见她的目光扫过来就赶紧把眼皮耷拉下了,甚至包括卫国,她的朋友。她还站在那里晃着脑袋,组长就从那边喊过来了:“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干活,就再扣你一天的工资!”
卫国一把把金钱草扯坐下了。
金钱草回头看她,她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有条不紊地做着工。那会儿大辫子也回来了,她还捂着肚子,但脸上的痛苦明显少下去很多。金钱草长长的把视线伸过去,多想她朝自己看过来,多想跟她搭上讪,问她一声“好些没有”啊。可大辫子谁也不看。顶岗的人让了车床,她又坐上去了。陪大辫子一起回来的班长怕这里的情况又影响到女工们的注意力,早喊开了:“干活啊干活啊!”看金钱草白痴似的,又专门冲她吼:“赶紧干活,你的活都堆上了!”
金钱草终于意识到,在这里确实没有多少张嘴说话的必要。那天她竟然也闭了几个钟头的嘴,而且一直坚持到了中午用餐的时候。
那是排队打饭的时间,金钱草终于忍不住问卫国:“你们怎么一进车间嘴就跟缝上了一样?”
卫国反问:“你怎么什么时候都在笑呢?”
金钱草问:“我笑了吗?”
卫国说:“你自己看吧。”她让金钱草看跟前的玻璃窗,那窗户背面是墙,所以有那么点儿镜子的功效。金钱草扭头去看,就真看到自己那张脸是笑着的。但她很清楚那个脸谱跟她的情绪无关,至少关系不大。她解释说:“我生来就这张脸。”卫国说:“你看上去嬉皮笑脸的。”金钱草含冤说:“我没有嬉皮笑脸,我很正经。”
卫国说:“那你就是个傻子。要不就是神经病。”
两人打了饭找了个位置坐下,金钱草说:“我当然不是傻子,也不是神经病。”
卫国说:“你看上去确实不傻,我想也不会是神经病。”说:“那就是嬉皮笑脸。”说:“你现在还嬉皮笑脸呢。”
金钱草着急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脸,说:“我就是这个样子,天生的。”
卫国说:“你哭的时候也是这样子?”
金钱草给问住了,她的笑容干枯了那么一会儿。但很快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无非多了那么一点儿讪讪的意思。她说:“我不知道。我哭的时候没照过镜子。”
卫国专心吃饭。她觉得相信金钱草的话也无妨。
金钱草重又捡起了刚才的话题。“你们为什么一进车间嘴就跟缝上了一样?”
卫国说:“车间不许说话。”
金钱草说:“怕扣工资?”
卫国说:“那我们做工不就是为挣工资吗?”
金钱草说:“可是他们打人了。他们有什么资格打人?他们又不是她的爹妈。”
卫国左右看看,明显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你吃得惯这鸭肉吗?”金钱草说:“吃不惯。”她们说的不是肉的种类问题,而是菜的做法。这里的鸭肉不兴烧毛,吃的时候得一边扯毛一边吃。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卫国老家和金钱草的老家吃肉都是要烧皮的。不烧皮就得剥皮。那块地方的人都不喜欢肉皮上那股汗味儿。卫国说:“我刚来的时候怎么也吃不下这里的肉,吞下去它就往上冒,非得吐掉不可。”她说:“这里的猪肉也不兴烧皮,也得一边吃一边扯毛。”说:“扯毛倒没啥,关键是看见毛就恶心。”说:“我家猫吃耗子也不吃皮的。”
总之,她一直主宰着午饭间的话题,再没给金钱草偏离轨道的机会。中午连同用餐有一个小时时间不用做工,上班之前,她们可以小小的休息一会儿。这个时间,很多人会选择回到宿舍抓紧时间洗两件衣服,或者就到厂门口花点儿小钱开开心。少部分人则回到车间找个地方养会儿神。车间有两三个如摩天轮一样大的电风扇,这个时间她们可以找到一块巨大的海绵,或者纸板到电风扇跟前铺了,完全放松地躺上去。卫国今天铺的是一块海绵,她让金钱草挨她一起躺在上面。金钱草一躺下就开始说话,她刚才一肚子话才吐了半肚子,还憋着哩。
她说:“大辫子肚子痛成那样,为啥那么快就好了?一进医务室就好了?”她盯着卫国,眼神跟着还在问:难道这里的医生是神医?
卫国说:“那还不简单?先给你吃止痛药啊,要不,你怎么能那么快就回到车间来呢?只怕还让你住几天院啊?”
金钱草问:“去痛片?就吃去痛片?”
卫国没说是不是去痛片,她说的是:“厂里的医务室,你还想吃什么药?”
金钱草还想继续,被卫国制止了。她压着嗓门儿警告金钱草:“小心扣你三天工资。”
可不料金钱草说:“扣就扣吧,反正我不想干了。”
卫国放松的身体弹了一下,问:“为啥?”
金钱草说:“这里兴打人哩,谁敢在这样的工厂里干活呀?”
卫国说:“哪里都一样。”说:“人家开个工厂养活你,发点儿脾气怎么了?”
这回是金钱草弹了起来,她实在没想到卫国是这么想的。她用一脸夸大其词的惊讶表情冲着卫国,那种想反驳的冲动早等在她嗓子眼儿,只等她张开喉咙了。可是卫国直直的眼神像一根闩门杠一样抵着她的嗓门儿。卫国的眼神说的是一种毋庸置疑,是百分之百的肯定。这样她就不得不回头怀疑自己。毕竟这之前她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毕竟乍一看,确实是企业家开了间工厂养活着一大群工人。毕竟是一大群企业家在花城这个地方开着工厂养活着大群大群的工人。那么,他们发点儿脾气怎么了?就比如在家里,父母养活着你,冲你发点儿脾气又算什么呢?可是……可是在这里,到底谁是谁的衣食父母呢?金钱草记得自己似乎听说过“工人才是工厂老板的衣食父母”的说法,是工人在养活工厂老板,是工人把他们养成了“企业家”,养成了富翁。而且一直以来她都是认同这种观点的。可现在,卫国的这种观点同样很强势。你只要稍做犹豫,它就有可能占上风。金钱草试着推动它。她小心地问卫国:“你们都认为是这样的?”卫国白了她一眼,意思是:不这样想还能怎样想?在她这里没有别的答案,即使别人跟她提金钱草听说过的那种观点,她也不一定会认可。因为她们出门就是为了挣工资,而发工资给她们的就是厂老板,给你奶吃的难道不是“娘”吗?即使金钱草不服,也暂时没有比它更强大的道理。
最后金钱草选择了原地不动。她说:“反正我不会在这里干下去了,我怕哪一天自己也被人打翻在地踩着辫子还挨窝心脚。”
卫国说:“我跟你说过哪里都一样。”她说:“只要你听话不犯事儿,就没事儿。”
金钱草说:“可她犯事儿了吗?谁敢说大辫子犯事儿了?”
卫国哑口无言。但卫国还是嘴硬地说:“我们只要好好的做工,拿到工资就行了。”
金钱草说:“做了工就该拿工资,那是劳动报酬,又不是他们的施舍。”
卫国说:“要上班了,眯一会儿吧。”
金钱草说:“你眯吧,我不用眯,我等组长一来,就跟她要身份证。”
卫国问:“真不干了?”
金钱草说:“不干了。”
卫国说:“那你去哪里?”
金钱草说:“另外再找家厂。”
卫国说:“一样的。”她笑了一下,金钱草觉得自己在她那个笑后面看到了这样的意思:天下乌鸦一般黑。卫国说:“我劝你别折腾了。”
但金钱草没有听她的。一上班金钱草就去找组长要身份证。不过组长没给她。不是要强留她,像金钱草这样的人,留下来反而有可能是留下个麻烦。但又怎么能她想走就走呢?工厂又不是公厕,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要是谁都想走就走,那流水线还怎么运转啊?当初要收工人的身份证,就是为了保证工人不能随意离厂,要是你要拿走就拿走,那不白替你保管了?
组长问她:“你为什么不干了?”
金钱草说:“我不想干了。”
组长问:“为什么不想干了?”
金钱草说:“我怕哪一天我也挨你们的窝心脚。”
组长瞪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她又笑了笑。她说:“你太天真了。”金钱草以为她可能要说出“哪里都一样”的话来,但最后她说的是“我们怎么会随便打人呢”。她说:“我们又不是治安仔。”说到治安仔,组长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笑,又说:“难道你认为我们那么喜欢打人吗?”既然仅仅是太天真了,金钱草就是可以原谅的,组长的语气变得不再那么刚硬。她说:“我劝你还是留下来,我们厂在花城这地方,算是待遇最好的厂了。”她说:“很多人出去转了一圈儿又都回来了。”她像个售货员在说回头客一样得意。可金钱草还没有出去转一圈儿,就不会相信她的回头客之说。她只相信这么大一个花城,一个号称世界工厂的地方,不可能没有更好的去处。她坚持要拿回她的身份证。她甚至跟组长谈到了“自由”,她说她有选择工厂的自由。但组长坚持不给,她不管她是不是有选择工厂的自由。那个下午就那么过去了。按组长的安排,那天晚上全体加班。但金钱草没去加班,她出门去打苕花的传呼,还没来得及拨号呢,就被治安仔盘问上了。
“有暂停证吗?”治安仔问她。
“没有。”她当时正一门心思默念着苕花的传呼号,想都没想就随口回答了。话刚出口她才知道完了。冷汗还没来得及冒出来,她已经被牢牢抓住了。她本能地挣扎,问他想干什么。可她从娘肚子带来的那副表情让治安仔很是费解,他抓暂住证的时候见过各种表情,就没有见过笑着的。所以他觉得回答她的问题并不着急,他倒是迫切的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你脸咋啦?”他不高兴地问。金钱草说:“毒气咬的,又红又肿吧?”金钱草以为他在说她的皮肤。她还说:“我脚也肿了,人家说进厂的头几天都这样,坐久的原因。”可人家在说她的表情。戴上了手铐还在唠叨这些,那副表情就更容易被误会。“你以为这很好玩?”治安仔这么问她。他说:“你以为去派出所很好玩?”他这么问的时候已经有点儿咬牙发狠的意思了。他显然已经认定了金钱草是在跟他较劲。他小时候经常跟人扳手腕,对方总是在岿然不动的情况下笑看着他,每一次扳倒对方,他都是在对方这种表情的激励下完成的。虽然金钱草并算不上一个对手,她甚至连那么一点儿带有挑战性的反抗能力都没有,可他还是要推推搡搡,还是要恶语相加。他可实在不喜欢在自己十二分认真的时候看到对方嬉皮笑脸。
由于对治安队的情况缺乏了解,金钱草一直在跟他解释:“我是紫金花鞋厂的工人,我刚才是想给我表姐打个传呼,我并不想干什么坏事,我也干不了什么坏事,你们看看我这样子像坏蛋吗?”她说:“我只是暂时还没来得及办暂住证,我才来第三天,等我领了工资就办一个得了……”可她一直解释到派出所,也没人理会她。
那时候,她两眼含着泪。那泪珠只因为她努力睁大着眼眶,才没有往外掉。可她依然是那副你无论如何也只能看成是在笑的面孔,谁能相信她的眼泪呢?你看她一眼,就只能相信她随时都可能跟你笑起来,即使是那种打着哭腔的笑声。
她晃着自己那双被泪水泡得模糊不清的眼睛,胆寒地看着一屋子制服,问他们要把她怎样。这时候他们才对她说:“打你表姐的传呼吧。”
泪珠摔了。在金钱草的心落进肚子的那一瞬,它们成了断线的珠子。它们砸到了那只冰冷的手铐上。金钱草做噩梦也没见过自己戴手铐的,这个冰冷的铁家伙现在令她浑身寒颤,还让她屈辱得慌。当苕花的电话回过来的时候,她差一点儿就要哇哇大哭了。可她喉咙里发出的是一串“咯咯”声。这也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招牌哭声,小时候不听话,被她母亲拿鞋底板抽屁股,抽得双脚跳的时候,也是这样哭的。弄得她母亲一直怀疑她前世是只母鸡。苕花在电话那边没法看见她的泪水,所以只当她在这边遇上了什么开心事儿呢?问她什么事让她笑成那样。她说我没笑,我在哭。她说我被抓暂住证了,我现在在派出所,他们要你拿钱来领我。她一边说着这些一边“咯咯”,这般光景吸引着屋里全部的眼睛,别人实在没法明白她这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然而苕花没有如她想象的那么快就来派出所,她在等待中觉得时间被苕花拉得很绵长。在她的想象中,苕花明明可以立即就奔过来的,但她似乎在故意往后退。时间被她扯细了长了,都可以做晾衣绳了。
金钱草想在派出所找一个熟悉一点儿的人说说话,可那位逮她来这里的治安仔已经不见了。他显然又出去打猎去了。她跟另外几十个没暂住证的“不安定因素”一起被限制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跟外面的房间隔着一道不锈钢栏杆。不知道应该叫不幸还是有幸,她和另一个中年男人被铐在这道栏杆上,其余的则分别被吊在墙壁上。这间屋子也应该是那个时代的特殊产物,墙壁四周竟打着一圈挂钩,如果不亲眼看见上头挂着人,你或许打死也想不到它们到底要派什么用场。人的双手被手铐铐着,手铐被挂在墙上,人就一直举着双手,一直像在作揖。
金钱草渴望跟自己身边的中年男人说说话,可他一直低垂着眼睛,无论她怎么用力看他,他都不接她的眼神。末了她只好冲他“喂”,“喂”完了他还是不抬眼看她,她就叫“大叔”。大叔终于抬头乜了她一眼,但那仅仅是半秒钟的时间。他的脖子看上去给折断了。金钱草能看见压在他头顶的沮丧有多沉重。
她小心地问他:“大叔也是因为没有暂住证?”
这等于是废话。大叔飞快地白了她一眼。
她说:“我也是。”
还是废话。
可是你让她说什么呢?她问他:“谁拿钱来领你呢?”她说:“我在等我表姐拿钱来领我。”说:“可我表姐到现在还没来,也不晓得她在磨啥。”她说:“我怕是要在这里过夜了。”她说:“我爸跟大叔一样大年纪。”她说:“我爸以前也在城里打工,但他们是修房子。”她还要说,就被警察制止了。警察拿了根钢棍敲了一下她面前的栏杆,敲得她眼前金星乱闪耳鼓欲裂,她本能地缩下脑袋闭了眼,等到尖利的钢声变软,缩回去了,才抬起头睁开了眼。
那之后,大叔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他没有吱声,但她从他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父亲的柔情,它让她相信,如果他的双手是自由的,他一定会在那一刻本能地伸出双手去呵护她。它在对她说:“咱们安静点儿,不要惹恼了警察。”
7
那个夜晚,金钱草确实被苕花抛在了派出所。因为苕花那时候还没能租到正经的住处,她当晚也得在孙苗苗那里挤。她跟孙苗苗挤已经很尴尬了,总不能再把金钱草带过去挤吧?苕花想,与其让金钱草去挤孙苗苗屋里的另一张情侣床,还不如让她在派出所过夜呢。更何况,一个没有暂住证的人在这个城市里过夜,除了工厂里稍为多出那么一点儿安定感以外,就只有派出所最安全了。出租屋也是经常受到袭击的地方。再何况,她还奢望不花钱就能把金钱草领出来。龙门阵不是在治安队吗?那么通过他的关系不花一分钱就把金钱草领出来就不是不可能的。她当晚就去找过龙门阵,但龙门阵出勤去了。既然金钱草出来要面临着去哪里过夜的问题,当时没能找到龙门阵也就没什么要紧。第二天大清早起来苕花就到龙门阵的宿舍门口堵,便把龙门阵逮住了。
龙门阵很乐意帮忙,只要是苕花的事他都乐意帮忙。可关键问题在于,治安队也是分地盘的,他保不准那边的人买不买他的账。要论关系,无非就是治安仔跟治安仔那点儿同类关系,就像山这边的狼跟山那边的狼一样。他在那一片一个熟人都没有。他跟苕花强调:“我毕竟才进治安队没几天。”可苕花说:“我不管,这忙你要是不帮,以后我就不理你了。”龙门阵就用上牙把下嘴唇咬住,兔子一样咧嘴笑了笑。
他们没顾上吃早餐就直奔金钱草而去。龙门阵一上去就拍人肩膀,像老朋友那般热烈。可人家不认识他。人家只从他那身跟自己一样的制服上判断出了他的职业,别的一无所知。他递上烟,人家抽上了,但人家依然一脸茫然。这样龙门阵就又拍了一下人家的肩膀,笑着说:“弟兄哩,都是弟兄哩。”人家抽着他的烟,应景似的跟他笑笑,还点点头,表明他同意他的说法。这样他就好继续往下说了。他指了指屋里头,说:“是这样的,产生了点儿误会。”人家问:“什么误会?”他说:“我表妹被你们抓来了,她刚来第三天,还没来得及办暂住证。”人家问:“你指哪一个?”苕花赶紧接上嘴说:“金钱草。”人家一愣:“有这名儿?”事实上他们并不在意抓来的人叫什么名儿,人家愣的是这名儿的古怪,“哧哧”笑,觉得这名儿太搞笑了。
龙门阵说:“昨晚表妹给弟兄们添麻烦了,我把表妹领走吧。”
人家往一边指指,说:“去那边交罚款吧。”
龙门阵笑,把鼻子眼睛全泡在笑容里。他说:“大家弟兄一场哩。”
人家也笑,但人家是浮在笑容上面笑。人家说:“这个可能不行。”说:“你也在治安队,是了解这行的。”猛吸了两口,龙门阵递上的那根烟就燃到了尽头。他用了一个很潇洒的姿势把烟头弹了出去,而且还弹出一条很美的抛物线。龙门阵赶紧续上第二支。人家摇着手说不要了不要了,但龙门阵硬塞进他的手,他也就续上了。火也是龙门阵替他点的。抽上这一根儿,他终于说:“你可以拿一个人来换。”
这话听起来很滑稽,但人家却说得万分认真。一个发展中的城市,凡事都有个目标有个任务是必然的,在说明问题的时候,数字才具说服力。所以,治安队抓暂住证也是有任务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龙门阵想领走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数字。人家的意思很明白:只要不影响数字,你想领走谁都可以。好在,花城这地方,别的都不一定多,外来人口多,而且没有暂住证的外来人口更多。龙门阵就在人家面前撸了撸衣袖,说:“那兄弟就先去弄人。”说:“看在是兄弟的情分上,先别处理我表妹。”派出所毕竟不是关人的地方,一般二十四小时一次新陈代谢,他担心自己在这个时间内还没逮到替身。虽口口声声“兄弟”,但并不代表他完全信得过人家,所以临走前他让苕花留下盯着。他这么强调,就只能给苕花平添更多的焦虑。苕花说:“你可要快点啊。”
虽说龙门阵走得信誓旦旦,但还是在一个小时以后才带回了“替罪羊”。其中的辛苦,是换出了金钱草之后,他自己说的。据说他一出去就逮住了一个,但那同时又碰上了本片区的一治安仔,人家觉得他面生,问他哪部分的,他只好把人乖乖还给了人家。他最后带来的那一个,是他回到自己的片区逮的。那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人。
这份辛苦被金钱草当成了重头人情,听的时候,她的目光潮湿得都能拧出水来。苕花当然也是买账的,她许诺龙门阵:有时间了请他吃肠粉。这话听上去很应酬,但苕花说的是实在话。金钱草是换出来了,但龙门阵的工作给耽误了大半天,他当天的任务也还等着他去完成呢。再说,金钱草给领出来了,包袱就背在苕花身上了,是送回厂里还是另做安顿,都是她的事儿了。
龙门阵和苕花都迫切要分道扬镳各忙各的去了,可金钱草却表现得很缠绵。自她知道自己不是苕花拿钱领出来的而是龙门阵拿人换出来的之后,她的感情风向就一直朝着龙门阵。她这个年龄的姑娘,内心总有一块为一位“英雄”留着,现在,龙门阵就是这位“英雄”。所以对于她来说,这个时候最迫切的不是寻找自己的安身之处,而是对这位“英雄”更多的了解。毕竟,她对他的了解仅仅还限于苕花那句简单的介绍:龙门阵,也是花河人。她用她那湿漉漉的目光紧紧抓住他,准备了很多话在舌头底下。可龙门阵还是着急地离开了。
金钱草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失落感像霜似的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苕花见了,嘲笑她说:“看样子你嫁他的心都有了?”
金钱草说:“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苕花说:“你个没良心的,你的救命恩人是我。”
金钱草说:“是人家把我换出来的,又不是你拿钱领我出来的。”
苕花说:“可他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会那么辛苦去逮个人来换你吗?”她说:“他都不认识你。”
金钱草一分为二地说:“你的情是你的情,他的情是他的情。”
苕花说:“这还差不多。”目前她们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是金钱草的去向,继续晃荡在外面肯定是不行的,苕花主张金钱草回到厂里去,毕竟她的身份证还在那里,她还没有正式跟工厂解除关系。可是金钱草说,她已经跟组长提出过要离厂了,而且她是真心的不想在那个厂待了。她跟苕花说到了车间里发生的那件事情,说到了继续在那里待下去的担心。她说的时候很用劲,尽最大努力地体现着问题的严重性,可苕花却听得嗤之以鼻。嗤之以鼻以后,她就发起了脾气。很显然,被金钱草看成不得了的那件事情,在苕花这里也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桩。就为这么点小事儿,金钱草就要离厂,这实在令她恼火。在外面活人哪能这般任性呢?她说:“你以为你是在家里呀?你以为你是花村种你家那两亩地呀?你是在人家开的工厂里打工你清楚吗?人家打的是别人骂的是别人关你屁事呀!”她放着机关枪,金钱草不得不顶着枪子儿说:“可他们打惯了骂惯了,我以后也会遭殃的。”她要是不说话,苕花那趟发泄完了也就完了。这一下,苕花新的愤怒又给她激发出来了,机关枪就停不下了。苕花说:“打一下骂一下算个啥?还有人被切断了指头切断了手呢。”说:“你以为城里的钱那么好挣啦?你以为工厂里的钱是白拿的呀?”说:“你最好给我回去乖乖上班,要不然,你就滚回花河去!”
苕花除了生计,眼下还有要为自己找一个安身之地的大事要办,她哪有工夫老在这里教训金钱草,所以她抓紧来了一句狠的。金钱草能体谅她那种烦恼,但她同样希望苕花也能体谅到她的为难。在她看来,她都提出过离厂了,现在又厚着脸皮要留下来,不是不要脸吗?不要脸不要紧,事情性质完全变了,原来是厂里招进去的,现在是自己死皮赖脸留下的,别人不贱看你都不行。就她看到的厂里的那副德行,一不如意还不拿她出气?她想再争取一次苕花的帮助,试着问她能不能帮她进另一间工厂。她发誓说进了下一间工厂无论遇上什么事儿都不离厂,即使被切断了手。
说白了苕花还是她的表姐,听她发这么毒的誓,她便恨了她一眼。可那一眼带给金钱草的却是希望,说明她心软了。借着光金钱草得寸进尺的劲儿就上来了,她说实在不行你让我跟你一起做销售吧?
苕花斜了她一眼,说:“你干得了个屁。”
金钱草说:“不就是卖个东西吗?”
苕花说:“别想得那么简单,你跟我乖乖回厂里去,去跟组长认个错……”
金钱草说:“我没错为啥要认错?”
苕花说:“你才干三天就要离厂,还没错?”
这么吵吵的时间,苕花已经不容分说领着金钱草在往紫金花鞋厂去,等发现已经到了工厂跟前,金钱草知道已经晚了。她明白除了回到紫金花鞋厂,再别指望苕花给她别的出路了。
她还有一身厂服,进厂很顺利。可是她的岗位已经换了别人了。这一点她完全应该想象得到,一间万多人的工厂不可能因为没有了她金钱草就停摆吧?但她还是略略的意外了一下。她的重新降临没能在车间引起什么动静,车床上那些眼睛只是本能地朝她看了一眼,那之后,便只有卫国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那么一会儿。她感觉卫国眼神背后还应该有点儿别的表情,但到底是什么表情,也没等她来得及看清,卫国就把头埋下去了。车床上的活必须埋着头干,否则,你认为不用眼睛也能干?
车间里的工作气氛并没有受到她的影响,流水线的速度也丝毫没受到干扰。那位入侵者是一个跟她一般年轻的姑娘,她想,她或许也跟她一样刚刚初中毕业,或者初中还没毕业就兴冲冲进城来了。现在,她跟她前两天一样,做得相当卖力。这当口班长巡过来了,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影愣愣的杵着,吼声就打过来了。“那是谁呀,为什么站那里?”跟着吼声,她的身体也赶过来了。发现是金钱草,有那么一会儿她的脸上逗留着一个愚昧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到精明而又有阅历的样子了。“是你呀。”她说,“你不是要离厂吗?怎么又回来了?”她的语调听上去怪怪的,有点儿像在臭豆腐里放了糖。“是来拿身份证吗?”她这么问的时候,你其实知道她并不是这么认为的。
金钱草说:“我不走了。”
班长无声地挑上两个嘴角笑。
金钱草没刻意笑,但看上去却比班长更像在笑。
班长挑上去的嘴角晃悠了两下,像天平失去了平衡,最后右嘴角向下了。她说:“那,你能干什么呢?”她看看那位刚到的新员工,说:“你的岗位已经给人顶了。”说话间,新来者已经敏感到这里正在发生着一件跟自己密切相关的事情,把头抬了起来。她最先看到的是金钱草,然后才扭头去看班长。班长冲她说:“干你的活。”她表现得唯命是从,但回头的时候,她还是让目光在金钱草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喜欢金钱草。
金钱草因为擅离岗位挨了罚,被安排到第二车间捡楦头。不知道现在的楦头是不是已经改用了什么轻型材料,那时候是铁砣子。这间鞋厂生产的是欧版鞋,出口的,码大,一个楦头非得有三斤重不可。捡楦头这活一直都只安排给男工的,这一回,是为了给金钱草一个教训,况且她的岗位已经被人顶上,她暂时也没有适合的岗位。
当天因为两个车间下班时间错开了,卫国也没能见到金钱草。第二天晚上,金钱草睡前到卫国那边找她,她们才又见上了。金钱草那么迫切的想见到卫国,是为了告诉她,她的手连筷子也拿不动了。那时候卫国已经冲好了凉,正躺在床上晾头发。她过去的时候,卫国没有看见她。卫国睡在上铺,金钱草想拿手打招呼,但手显得很吃力,她便换成了嘴。
她说:“卫国。”
卫国就看见她了。
她说:“你看我的手。”
卫国就侧过身子看她的手。它们无力地垂挂在金钱草的身体上,像两条垂死的鳗鱼一样痉挛着。卫国认真看了看,还抓起来摸了摸。金钱草说:“捡楦头捡的,那家伙太重了。”
卫国说:“你也太娇气了。”
金钱草说:“我不娇气,是我的手太娇气,它们干了两天,就成这样儿了。我连筷子都拿不动了,吃饭的时候,我都差一点儿学猪,拿嘴直接伸碗里吃去。”
卫国“哈哈”笑起来。她联想到金钱草像猪一样吃饭的样子,她觉得那样子太好笑了。不过她很快就正经起来,她说:“你不会又想离厂吧?”
不断有人要从金钱草跟前借路,卫国说:“你干脆上来吧。”
金钱草爬上她的床,跟她挤在一起,说:“暂时还不行。”她说:“我表姐不支持,我得靠自己。”说:“等我有了工资,熟悉花城了,再说吧。”她坐在卫国的脚那一端,为了不至于太挤着她,她把腿晃荡在床沿上。她的双手被她扔在身体两边,看上去不太像活物。她说:“再说,我都让他们给欺负了。”
卫国问:“谁欺负你了?”
金钱草用嘴胡乱指指,说:“他们啊,都把我整残废了。”说完她“呵呵”笑了两声。
卫国也笑,她笑她的“残废”之说。她说:“像你这种情况,肯定是要挨罚的。你想想啊,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想走就走,那工厂还怎么开啊?”
金钱草说:“你居然站在他们一边。”
卫国很有城府地叹了口气,说:“不是我站在他们一边,是现实如此。你要是老板,你也会这样。我要是老板,我也会这样的。”
金钱草说:“我不会。”
她说:“我要是老板我会对工人好,我会给工人来去的自由。”
卫国说:“你有来去的自由,你有选择到这间厂还是到那间厂的自由。”
说:“我们也只有这点儿自由。”
说:“就是选择给这个老板卖力还是给那个老板卖力的自由,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别的自由。”
她说:“你这样想吧,你买了一只馒头,你就有了选择怎么吃它、啥时候吃它的权利,但馒头却没有选择不让你怎么吃它,不让你什么时候吃它的权利。”
金钱草说:“我没有卖给老板。”
卫国说:“你卖了。你一进厂就把自己卖给厂里了,我们就是厂老板的馒头。”
金钱草着急,甩了两下腿,但没能急出什么词儿来。
卫国嘴上却跑滑了油门,她说:“你别急眼儿,我跟你说,你连选择不卖的权利都没有。”
金钱草说:“为啥?”
卫国冷笑三声,说:“为啥?你问自己吧,你为啥要出来?”
金钱草说:“我当然是为了挣钱。”
卫国说:“对嘛,你不把自己卖给老板行吗?”
金钱草有点儿服的意思了,她变得不那么急着要争辩了。她用她那双猫眼瞪着卫国,吃惊她脑子怎么那么清楚。
卫国干脆坐了起来,她已经说得很兴奋了,不说够就有睡不着觉的危险了。她说:“我已经在这里打了十年工了。”她说:“我十四岁就出来的。我初中都没能上完,我妈就叫我跟哥一起出来了。”她把眼睛投向半空,像所有回忆往事的人一样,看向一个只存在于自己心里的地方,说起她进城时的情景。她跟哥进城的那天,母亲送了他们一程。母亲送他们不是舍不得,山里人没那么多柔情。她所以要送,是因为他们兄妹俩都不知道那条路。那条路是一条小路,是沿着土沟,沿着灌渠穿行的一条茅草路。他们到镇上是有大路可走的,而且更近。但母亲不想别人知道她那么狠心,孩子们还那么小就送他们进城去。母亲知道那样做是狠心,但母亲还是要那样做。他们家原是住在大山深处的一个村庄里,在卫国十二岁那年,山体滑坡把房子埋了,被迁到了大山外面的安置区。那场泥石流埋葬了整整一个村庄(还埋葬了包括卫国的父亲在内的十多条命),政府就在山外选了个地方修了些简易房,把这个村庄迁出来了。在山里他们有地种,来山外就没地种了。原本在山里的时候,地多还种不出好日子来呢,现在靠政府调整给他们的那点儿地,种地根本就没法糊口。于是,这个新兴村庄的村民就靠给邻村的原住居民打零工度日。这样的日子撑一两个月没问题,撑一两年就得咬牙了。咬痛了牙根,母亲就对他们兄妹俩说:“我看你们得进城去,你们得去挣钱了。”他们兄妹俩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母亲夜里为他们打好包袱,第二天他们就背着包袱上了路。
那一年,卫国十四岁,他哥十六岁。
卫国又把她在城里打工的时间强调了一遍。她说:“我已经在城里整整打了十年工了。”她眼里还有另一层意思:所以说我是你的老师,有些时候我的话你应该听。
她说:“开头我也像你那样,这也不满,那也不满。我也跳过几间厂,我还赌气回了家,打算再不出来了。”
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故事已经说完了,就询问金钱草前天晚上去了哪里,为什么今天又回来了。金钱草不想说前天晚上的事,只草率地告诉她,她出去就给抓到派出所去了,结果在派出所过了一晚。
卫国说:“等领了工资,还是办个暂住证吧,不然,有时候厂里也是要挨查的。”
金钱草说:“我要下个月才有工资呢。”说,“有了工资,说不定我又想换厂了。”
卫国说:“跟你说过了,这年头,工厂跟工厂都一个样。”
金钱草说:“总有点儿不同吧?”
卫国说:“有啥不同呢?不都是替老板打工?西红杮跟番茄有不同吗?洋芋跟土豆有不同吗?”
金钱草想了想,说:“不跳厂也行。”她动了动屁股,看样子想凭屁股蹭过去跟卫国的耳朵靠近一点,但发现那样不行,最后还是歪下去挨上了卫国。床很窄,卫国把身子挪了挪,给她腾出个空间,让她挤着自己。金钱草对着她的耳朵说:“你得教我学缝纫。”她说:“我不能总捡楦头吧?”
卫国说:“万一让你干别的呢?”
金钱草说:“在鞋厂女工还能干别的什么呢?”
卫国说:“要是让你上车床的话,班长是会让人带你一两天的。”
金钱草说:“可是我想先学会。先学会了他们问我‘你能干什么的时候,我才敢说‘我能干什么。”
卫国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上班的时间我是不能自作主张教你的,更何况你还不跟我在一个车间。”她说:“我看你还是先安心捡楦头吧。”
金钱草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卫国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她不知道说啥。
卫国看她们之间的气氛在往下落,急忙接住往上托。她说:“你以为上车床是好事啊?”说着她拍拍自己的屁股,让金钱草看。她说:“你看吧,跟你说我这大屁股就是这么坐出来的。”说完她自己先笑起来。于是金钱草也跟着笑。但到这份儿上金钱草似乎再上不来情绪了,她看上去很沮丧,或许是因为不能跟卫国学缝纫吧。卫国突然想起了赵妞妞,就是那顶替了金钱草工位的姑娘。金钱草离开车间后她老跟卫国打听,卫国没问过她为什么,而是自己想当然地猜测:可能是有点儿内疚?所以,她建议她们一起去见见赵妞妞。她说:“人家觉得对不起你呢,其实又不是她的错,你得跟人把疙瘩解了,要不然,她一辈子都记着这事儿。”
两人从床上溜下,卫国拉了金钱草从拥挤的过道曲里拐弯儿走了一会儿,就见到赵妞妞了。那家伙早都睡着了,正半张着嘴打着呼噜。宿舍里已经够喧嚷了,可她的呼噜声一点儿也不逊色。她半张着的嘴呈一个小小的圆洞,卫国拿个手指头插进去,她给惊醒了。卫国的恶作剧遭到了报应,赵妞妞在被惊醒的那一刻本能地咬了她一口。卫国自作自受,怪不得赵妞妞,但赵妞妞还是说了一长串儿的“对不起”,串起来都可以给大象作项链了。因为受了惊,那一口下得重,卫国痛得双脚跳,举着那个手指像举着根烫手的山药棍。出于骨子里那点儿羞涩,她没有尖叫出声,只哑哑地举着那根手指跳着大神,龇牙咧嘴的表情甚是滑稽。金钱草就忍不住笑起来了,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获得了开心。不过后来赵妞妞也笑起来了,她也是给卫国的表情逗的,但她是当事人,笑得就很克制。除此之外,她还抓过卫国的手指去吹,这样或多或少能抵消一点她的过分,所以到头来,卫国自己也笑了。她着实流了几滴眼泪,笑起来的时候,泪痕使她的脸看上去像湿漉漉的春天。
“你前世是狗啊?”这算是她对赵妞妞最恶毒的语言了。
这一回,赵妞妞可以爽爽地笑了。像她们这般年纪的姑娘,没有一个不喜欢笑的。笑完了,这件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她重新郑重其事地向金钱草介绍自己:“我叫赵妞妞。”金钱草笑笑地说:“她跟我说了。”她在说卫国,她那一脸笑也还多半是因为卫国。赵妞妞问她:“你被调到哪个车间了?”金钱草说:“二车间,捡楦头。”说:“那东西重得很,我双手都抬不起来了。”她勉强抬了抬手,想让赵妞妞看清它们的状况。她说:“它们这会儿大概睡死过去了。它们太累了。”
赵妞妞说:“对不起。”
金钱草说:“跟你没关系,是我自作自受。”
又说:“没啥的,就是活重了点儿,过几天习惯了就没啥了。”
赵妞妞听得眼睛一亮一亮的,电很足。她说:“我喜欢你这种人。”
金钱草“咯咯”笑起来,她很喜欢被人喜欢。
赵妞妞看上去很积极,她甚至在床上弹了两下,而且立马表示她想要跟金钱草一起去二车间。卫国说:“你傻呀,你想去捡楦头啊?”赵妞妞说:“二车间就捡楦头一种活?”金钱草说:“我会回来的,过几天我就回来了。”她说:“我肯定不能老捡楦头的,我要回来跟卫国学上车。”
8
刚刚的五分钟时间,苕花靠三罐儿凉茶终于让嗓子回润并恢复了弹性。今天遇上三个工作不给力的下线需要她帮助,她说了一整天的话,喉咙那层黏膜都给烧焦
但是,随着下线一根一根“嘣嘣”断掉,她脚下的砖块也一块块地垮掉,她也自然跟着往下沉。她的视线只能一缩再缩一缩再缩,最后不得不缩回地面,缩回到自己眼前的现实中来。现在,她只剩下三个下线了,而且这三个还都那么短,一个才往下延展出了两个,勉强算是分了个岔,另一个才发展了一个,而那一个还摇摇欲坠,第三个干脆还没下线,还仅仅停留在推销产品的阶段。她意识到自己必须紧紧抓住他们,并奋力把他们往上推,只有把他们推上去了,自己才能获得想要的高度。今天,她分别到了三个地方,给第一个下线找来的五个“预备下线”上了一堂课。现在她也可以被称作老师了。在向别人介绍自己时,她也称自己是“张老师”。“我是张老师。”她一般都像这样介绍自己。她也能在讲台上激扬地高呼口号,并把在座的人们的激情唤发出来。像今天这样,有五个以上的人听课,她就可以信手来一堂。
第二个和第三个下线引来的都只有两个人,她没上课,只讲产品,只做实验。她们的产品中有一种是治不孕不育症的,有一种是清理体内垃圾的。据说体内垃圾清理干净,人就不会生癌。第一种产品的试验是泡豆芽,取一粒药片泡成水,再放几颗泡胀了的黄豆,十分钟后,就可以看见黄豆冒出了一棵芽。通过这个实验,让人相信这个产品能让人生孩子,其实是没有多大说服力的,就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跟生孩子有多大关系。但他们一直在做。第二种据说能清理体内垃圾的产品,也是泡水,泡完水放进去几滴墨汁儿,墨汁儿很快就不见了,水清清亮亮的。这个实验能说明这种产品吃进人身体里去之后,就能把身体里的垃圾(这个概念把一切垃圾都归结为黑色)全部清除干净。一般都是先泡上黄豆,再来泡墨汁儿。等墨汁儿不见了,黄豆也冒出芽来了。为什么黄豆能那么快就冒出棵芽来,为什么墨汁儿一下子就不见了,苕花也不清楚。所有做这种产品推销的人都不清楚,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个,他们只被告之,要用这个实验跟产品的药效结合起来说服消费者。做传销,首先得让人成为消费者,然后才能让消费者成为下线。他们只需把劲儿使在说服别人买产品的工作上,使在说服别人参与传销的工作上。人们不光想生孩子,还希望自己不要得癌。所以,比较起来,这两个产品要好卖些。
今天,她帮第二个和第三个下线卖命推销出了七套产品,全仗着她在那两个实验上下功夫了。
那之后,她一口气喝了三罐凉茶。嗓子恢复了应有的弹性以后,饥饿感就顶上来了。她想吃点儿东西,但又不想坐下来。神经亢奋了一整天,现在还在惯性阶段。那股劲儿还在持续地充斥着她,暂时还停不下来。于是,她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个面包,三下五除二送进了肚子。算是吃饱喝足了,她在一种满足感中慢下了脚步。她现在还不想回到出租屋去,她那里也是三张床一个屋,而且另外两张床住的还是情侣,那地方只适合一进门倒头就睡。她就这么慢悠悠把花城的灯火走亮了,把花城走成灯红酒绿走成繁荣昌盛了。
突然有人在她身后说:“小姐,打洞。”
她回了一下头,迎面是一双贼眼,在一张被各种灯光刷成戏脸壳一样的脸上发着绿光。她又把头掉回来了。这期间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放慢或者加快脚步。这种情况她遇到过不少,第一次遇上的时候还很傻,因为她不知道“打洞”是指那件事情。第二次遇上,她脸热心跳,还赶紧逃。因为她已经知道它指的是什么,她很害臊。遇得多了,渐渐的她脸也不热心也不跳了,疲了。到今天,她已经完全麻木了,跟听到耳边的任何一个跟自己无关的声音一样,全当它是这座城市夜里发生的一个噪音而已。单从这一点来说,她已经很像一个城里人了,最起码,她也已经向城里人靠近了一大步。
但这一次,她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了。她再一次回转了头。那人也还没放弃。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如果苕花再不回头,他必然就要放弃了,但那会儿他还犹犹豫豫地尾随在她身后,甚至就在苕花回头的同时,他还重新争振作了一下。他说:“小姐,打洞。”苕花的回头出乎他的意料,他看上去还稍稍受了点儿惊吓,眼睛闪得“嚓嚓”响。苕花站下来,他也就站下来了。他四处张望,看上去他其实又很心虚。但或许更多的是心惊,是惊心以后动了魄。毕竟苕花这态度对他来说是个好兆头。
他们身边走来走去的人实在太多,一些人甚至从他们中间穿过,使他们好一阵儿说不上话。
好不容易苕花才说上了话,她问:“你经常……”她找不到别的词,还是沿用了他的说法,“……打洞?”
那家伙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最后他咧了一口牙贼笑,竟笑出一颗亮闪闪的铁牙来。
苕花感觉那颗铁牙让她的牙根发冷,还一嘴铁腥味,好像那铁牙在她嘴里。
苕花说:“经常的话,你就得补补。”她从包里拿出了她正在推销的产品,其中一款正好是壮阳的。她走近他,想借身边斑斓的灯光向他推销她的产品。她说:“你可以看看上头的说明。”人家没想到打鬼遇上了钟馗,嘴照样咧着,却笑不起来了。他贼贼地说:“打完洞再买。”但不等苕花做出反应,他又立即划算起来。他问:“这个多少钱一瓶?”苕花说:“两百。”他喊起来:“那么贵。”苕花说:“不贵,你得看性价比。”他问:“吃了以后一晚能干八次?”苕花不明白他为什么想干八次而不是七次或者九次,但她还是照着他的说法回答说:“是的,你吃了这个一晚就能干八次。”他竟然“嚏嚏”笑起来,还笑得抬不起头的样子,最后他说:“那你今晚陪我干八次,我就买你一瓶。”苕花说:“那就算了。”他问:“为什么?”苕花说:“那样我不划算。”他问:“买两瓶呢?”苕花说:“还是不划算。”男人调头要走,她说:“除非你买十瓶。”他一回头正想说什么,苕花赶紧打断他说:“不行,十瓶也不行。”她想起了他嘴里那颗铁牙,这回她不光牙冷,还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迅速地离开了。
铁牙也没追。
她意识到自己得赶紧回到出租屋去。她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危险性。不论如何,苕花身上还有许多东西没有解放,那些渗进了骨头,被叫作传统也可以被叫作羞耻的东西还顽固地占领着她。在苕花一步步解放自己的过程中,它们被“开放”的拳头打得口鼻流血,甚至断了鼻梁,以至于一退再退一退再退,但它们没有倒下,即便是倒下过后来也站起来了。现在它们还没有被掀下擂台。它们还靠在围栏那弹性十足的绳子上,双手抓着围绳,拼死坚持着。
苕花回到了住处。可她推不开门。一点都不奇怪。自从住进这间出租屋,这样的情况就成了家常便饭。里面住着两对情侣,他们不喜欢在半夜里偷偷摸摸,而是排着班,今晚你们出去逛逛,把睡前那一个小时留给我们,明晚我们出去逛逛,留给你们一个小时。苕花来之前,他们就这样了。苕花没有男友,她不用跟他们排班,但每天晚上她都得躲出去那么一阵儿。今天晚上,她是有些糊涂了,忘了这个时间正好是他们排班的时间。
她在门口蹲下来,打开她那只大挂包,翻看她那些被寄予了美好未来的产品。但事实上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苕花也不明白。她也不需要明白,她只要把它们卖出去,再让买主变成她的下线也去卖它们就行了。可就这一点,做起来其实也很难。她的上线告诉她,这种情况是暂时的,是因为富人还不够多。说,等有钱人多了,我们的事业不发达都不行。说,未来就是个富人的世界,那么我们做什么最赚钱?难道不是健康吗?难道不是养生吗?她还被告之,公司正在研发一种大米,吃了能不生病,连感冒都不会得。还有一种蛋白粉,一天一勺,就能保证你一整天都精力旺盛,而且长期吃,就能长期保持坚不可摧的免疫力。
她正出神,屋里的喊叫声穿门而出了。一听就知道是哪一对在里头了。这一对是男友爱喊叫,女友反而很克制。苕花现在听到的,正是男友的喊叫声。他喜欢在紧要关头像蛤蟆似的张大嘴“啊啊”,有些相似于战士在冲锋时拼死拼活的喊叫。这对于苕花来说,是个好信号,表明里头的战斗快结束了,她可以进屋去了。
另一对掐时间也是一流的人物,这里正喊到酣处,他们就拉着手挤挤挨挨的回来了。看见苕花坐在门口,女友大惊小怪地喊道:“啊!你居然在这里偷听啊?”这一对跟里头那一对相反,是女友爱咋呼,每次叫床的都是她。
苕花争辩:“我没有偷听。我只是回来早了点儿。”
女友说:“还说没偷听,没偷听为什么会坐在门口?”
苕花还想为自己辩解,门开了,从里头闯出一股特殊气味。门口杵着里头那位男友,他很关心是谁在门口偷听。看见是苕花,又立即就宽容了。他甚至冲她嬉皮笑脸地问:“你听见我叫床了?”又问:“听得心痒痒吧?”说完“嘿嘿”笑,女友在里头骂他:“不要脸!”他又“嘿嘿”笑。进去了。门又重新关上了。但门外的三个都知道,过一会儿这门会开的。
果然没一会儿,门又开了。里头那一对走了出来,女友的脸还红着,头顶还升腾着一股幸福之气。
苕花要往里走,被拉住了。拉她的是刚回来那位女友。她说:“你再出去逛逛吧。”她语气里有请求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没有商量。苕花有些迷茫,按规则,一晚只有一对做事,做完就全回屋里睡觉。可这位女友告诉她说:“前几天我是例假,今天身上刚刚干净。”她切切地看着她,她男友也切切地看着她。
苕花什么也没说,转过了身。
那一对迫不及待进屋去了,里头传出女友咋呼呼的欢叫声。刚刚美好过的那一对略带点儿悲悯情怀地对苕花说:“那我们就逛逛去吧。”
苕花就想,我不如去认真吃点东西。
一上街,她就跟那一对分开了。她被一种类似于怨恨又跟负气有几分相似的情绪推着不由自主地想往深处走,最后竟鬼使神差在一间酒吧停了下来。苕花从来没进过酒吧。虽然她已经跟城市相处五年多了,但并不代表她就有多了解它。一直以来,她只是被它暗暗的灯光和灯光处的神秘所吸引,那种吸引也仅仅还停留在好奇的层面,并不属于热爱和渴望。毕竟,她是从泥土的最深处走来,这样的事物离她太远,太陌生。酒虽然是粮食酿的,但酒吧显然不属于农民。一直没丢掉自知之明的苕花,一直对它抱着好奇,却又一直心存忌惮。今晚,她有点像是疯了。她想跟它握手,想跟它攀上关系,甚至不怕低三下四,不怕被嘲笑。
她按捺住那颗乱跳的心,强作镇定地坐到了昏暗的灯光下。她不敢抬头朝任何一个方向看,她感觉自己遇上个火星就会“噗”地蹿起火焰来。一个同样令她自惭形秽的城市版的姑娘过来问她想要什么,她窘迫地说想来个简餐。她或多或少地知道,有些这样的地方是可以有简餐的。但这里没有。人家说这里只有酒,各种各样的酒。人家只问她要什么酒。她只好说要啤酒。对于酒,除了家里老父亲喝的那种烧酒以外,她就熟悉啤酒了。她交过的几个男友都是喝啤酒的,女工们有时候也会喝啤酒。这当口人家也算看出来了,她是个土牛。人家给了她一个建议,她就让人家做主了。这样,她面前很快就有了一杯啤酒。
她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人过来跟她搭讪。
那人是从另一个黑暗的地方走过来的,一个男人,一个中年男人。当灯光照到他脸上,你就完全理解“猥琐”那个词汇的含义了。他端着满满的一杯啤酒。他就用那张脸冲着她猛喝了一口,在嘴巴上留下半圈儿泡沫,然后问她:“打工妹?”苕花点点头。他伸出舌头来转了半圈儿,把泡沫扫进嘴里。又问:“第一次进这种地方?”苕花又点点头。苕花属于那种只要有人跟她搭讪,她就能放松下来的人,尤其在做上传销以后,每一个主动跟她搭讪的人最终都会被她当成顾客来对待。男人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在寻思他大概适合哪一款产品了。
男人说:“我看你不像是厂妹噢,做散活?”
苕花说:“我做销售。”
男人说:“做什么样的销售?”
苕花就开包,拉链欢快地“呜”了一声,她随手拿出一个产品放到他面前,说:“你可以了解一下。”男人却不看她的产品,他只看她。他对她的产品也没兴趣,只对她感兴趣。他说:“喝酒。来这里就是喝酒。”苕花就喝酒。既然来这里就是喝酒,她怎能不喝呢?男人说:“喝完。今晚我请客。”苕花就喝完。她看上去听话得不行。男人笑了一下,把自己的喝干,就扬了扬手。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苕花,苕花渐渐感觉到脸上开始不自在,似乎那里正在冒出很多水泡,水泡正在一个一个爆破,破出一个一个的洞眼。她担心最后她的脸会变成蜂房的样子。因此她看他的目光也尽可能地用力,那是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抵抗。
男人又买了两杯啤酒。他替她端起来,她赶紧抢在手上,怕他抢走了似的。男人跟她碰了一下,问:“来花城多久了?”苕花说:“五年。”男人“噗噗噗”吹着嘴皮笑,完了说:“那你就太慢了。”说:“你进化得太慢了。”说:“五年,早应该脱胎换骨了。”说:“你还很土你知道吗?”
苕花惭愧地把头低下,去喝酒。
男人说:“可以提高一下。”说:“我可以让你提高一下。”说:“走。”他说得不容分说蛮不讲理。奇怪的是,苕花竟然对他这股力量表现出了服从。可这种服从,又跟一只猫被人呵斥“走开”的时候不同,那一种是出于害怕,这一种却出于吸引。这个男人平庸得只剩下平庸了,那股子蛮横反倒使他变得闪光起来。苕花跟上了他。只是临走前没忘了把桌上的产品拿上。
男人没有拉她,他甚至在前面走得像逃。但苕花一直紧紧跟着,倒像是怕他卖了她似的。这么匆匆走了三五分钟,男人在一个灯光相当色情的门口停了下来。他几乎是把苕花推进去的。但奇怪的是苕花却并不反感这种粗鲁。要么就是酒精起了作用,要么就是氛围的效果,苕花的情绪完全被一种轻飘感和潮热感控制着。这里没有像样的灯光,没有像样的声音,只有那种黏糊糊,软绵绵挤满了蚂蟥的混沌和浊臭。人在里头全像鬼影似的。苕花突然间想起了花河那些老烂田。那种田因为长年被水泡着,便成了蚂蟥的天堂。一到春天,蚂蟥就疯狂繁殖,那些红色的幼虫抱成一个个巨大的球,或者在水中发了疯一样游,让人看了骨头发酥。老烂田不光蚂蟥吓人,还没法沥干了种小季,所以分田的时候,它们被平均分到了每家每户。有难同当的意思。苕花进城之前,是下过这种老烂田的。春天的时候,父亲将烂田犁了靶了,她就得帮着插秧。老烂田的泥更软更深,脚一下去就陷到了膝盖。蚂蟥被翻进泥里,却不死。人腿陷进去,它们便迎来了第二春一般癫狂地在泥里乱拱,一定要拱到人腿,一定要喝到人血。它们把你的腿拱得麻酥酥的,晕乎乎的(如果腿也长着大脑的话),让你的腿完全失去了智商,完全变得愚蠢,然后,它们喝你的血,它们沉浸在幸福中。而你,沉浸在愚钝和麻木中。
苕花觉得自己现在很像那些深陷在老烂田里的腿。
“要个房。”
“再要个妹吧。”
“我带妹了。”
“就她?”
这是苕花耳边最清晰的声音了,像那些浮在水面上的蚂蟥。
然后,男人拉了她跟着一个鬼影走过一条昏暗的过道,进了一个同样昏暗的房间。凭着有限的光线,领他们进来的那个不那么容易分得清是男是女的“鬼影”为他们打开了音响设备。点歌机和电视机的光线稍稍增加了些能见度,苕花看见了沙发和麦克在哪里。
鬼影飘了出去。门被关上了。
男人拿起麦克吹了一下,对她说:“点歌唱吧。”
苕花喉咙里冒出一串气泡。她感觉身体里有股兴奋劲儿在缩头缩脑,像那种既胆小害羞又生怕错过了什么的孩子,拼命躲在母亲的屁股后面,却又把头从母亲的胯下拱出来张望。
男人点了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把麦克塞她手里命令她唱。他说:“唱!”他看上去命令上了瘾,刹不住车了。那年头,中国有谁不会唱这首歌呢,或许只有没满月的婴儿了。
苕花怯怯而又兴奋地唱起来,男人就在她身上动起了手脚。她本能地制止,没拿麦克那只手左冲右突。但她没有停了唱歌。所以男人说:“继续唱。”接着又补了句点评:“你唱得不差。”但这时候苕花却不唱了。她对卡拉ok的新鲜劲儿似乎像气球爆破了一样,“呯”的一声就四散殆尽了。大脑里还没有被蚂蝗完全吸尽的智商终于苏醒过来,她变得严肃了。她放下麦克,出动了双手去阻止男人。她说:“我不是那种人。”男人“嚏”了一声,说:“正因为你不是那种人我才带你来这里呢,要不然,我不如直接在这里要妹?”他大概以为这已经有足够说服力了,说完又动手。苕花又阻止。他又停下。他停下苕花也停下。看上去苕花很像那种机器偶,设定了程序,只听一个指令。你可以蔑视它的简单,却没法蔑视它的牢固。男人想修改她的指令。男人说:“脱!”
苕花不动。
男人说:“自己脱!”
苕花还是不动。
男人要动手,苕花就动了。她阻止。她说:“我不是那种人。”
男人很伤脑筋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屏幕,那里邓丽君正扭捏着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他吸了口气,吸进去一些耐心,软了语气说:“跟你说了,我就是看上了你不是那种人,才带你来这里的。”说:“我来这里不要这里的妹,老板娘很不高兴你知道不?”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反正苕花认定了自己不是那种人就不能做那种事。最终,他还是给闹火起了。他一旦火起,苕花就有可能挡不住了。情急之间,苕花喊了一嗓门儿。男人就顾及上了。本来这里是不用顾及什么的,这里填满了噪音,填满了黑暗。这里的房间门一旦关上,侍应生就不会再进来。即使必须进来,那也是这里提出了需要。这里为顾客提供了很大程度的安全感。他来这里不就是因为这个吗?但他恼火对面的抵抗,他顾及别人知道他遭到了抵抗。他把房间音量调到很大,便放心些了。这一回,他打算不顾一切了。他一旦不顾一切,苕花即使同样不顾一切也有可能枉然,所以苕花这一回喊出了她的条件。她说:“除非你买我的产品!”男人顿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明白其实胜利还在自己这边。苕花提出了条件,就说明她同意谈判,同意谈判就已经表明她做出了让步。他一高兴就答应了。“买,买。”他说。有了几层把握,他就开始脱自己。他在黑暗中亮出了自己的皮带扣,金属的,闪着银光。苕花说:“除非你买十瓶。”他稍顿了一下,又继续脱。苕花说:“除非你买二十瓶。”男人不顿,她就猛加了一码:“除非你买一百瓶!”
男人已经脱光了自己。但他在“一百瓶”跟前又顿住了。他去拉苕花,苕花就往后跳,看上去她轻得像只跳蚤,随时有可能跃过他头顶跳到他的后面去。他说:“我说过,买。”苕花说:“先买。”男人说:“先买后买都一样,我已经答应了。”苕花说:“不一样。”男人做了一个要晕过去的动作,终于火冒三丈地说:“我不买你的产品,我买你跟我睡一觉,行不?”苕花说:“不行。我不是鸡!”男人忍了一下气,趁机吞了口唾沫润了一下嗓子。在这样的强噪音处境里喊来喊去的确很费嗓门。然后他开始拿过沙发上的裤子掏钱。苕花意识到自己给出的条件可能太便宜了,又急忙加码:“一百五十瓶。”男人却没理她,他掏出的钱只有两百块。他把钱伸到苕花眼前,说:“拿着。”苕花不拿,她说:“那只够买一瓶。”
男人将钱放到面前的茶几上,一屁股坐沙发上抽起了烟。说实话,他可真够耐心真够有教养的了。他抽烟的时候不看苕花,感觉他在做什么重大思考。后来他又把音量调低了些,这样说话不用费老劲。
“你该回去。”他竟然这么说。
“你就不该来城里,该回到乡下去。”他说。看来他刚才是在思考苕花的前途问题。
“你卖那狗屁保健品能挣什么钱呢?”他说。
“你来这里,一个晚上赶上你卖半个月保健品,甚至还有多。”他说。这当口他已经抽完了一支烟,他把烟头摁灭,就收了说教的心思,说:“过来。”苕花不过去。他转身从裤子里又掏出两百块钱来,说:“我买你两瓶,你亲我一下总可以吧?”苕花想了想,拿过他手上的两百和茶几上的两百,又从自己的挂包里拿出两瓶产品放到茶几上。男人见她到此为止了,便站起来主动走过去。苕花没躲,她在寻思应该信守合约亲他一下。可她没想到男人要她亲的是那个部件,她坚决不干,强按她的头也不干。当然,男人也没敢真心强迫她,她要是急了给他一口,麻烦就大了。他只能自认倒霉,最后提出要她用手安慰他一下。苕花说:“你自己也有手。”他冒火地说:“你的手收我的钱了!”
不管如何,别人说得在理。
苕花答应了。她握过他伸过来的部件,开始工作。但那毕竟不是一般的工作,也不是随便搭把手帮个什么简单的忙,没几下她就觉得很屈辱很吃亏了。她开始咕哝,她说我收的是产品的钱。她的意思很明白,这项服务他还没有付费。她这么想,嘴上就开始讲条件了。她说:“你可以帮我推销几套产品。”她说:“如果你能参与进来,你还可以拿提成,我告诉你我们公司的提成方式吧,是有个公式的……”她这么咕叨,手上就难免磨起了洋工。男人生了气,又着了急,终于自己动起了手。他看上去对他那个部件充满了仇恨,恨不能置它于死地。他咬牙吸气,他张嘴哑喊,他扭曲出一脸的丑陋,他终于让它吐得满地找牙。
他应该很开心,但他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沮丧。
他沉着嗓门儿吼苕花:“你走吧!”
苕花只好走了。她有那么点儿歉意,也有那么点儿遗憾,歉意的是她今晚让他扫了兴,遗憾的是他拒绝做她的下线。
回到住处的时候,正碰上房东女主人追打一个“散鸡”。这家屋里有位孤老头,苕花他们管他叫财叔。财叔时常爱从外面带这样的“散鸡”回来,作为女主人的儿媳对此恨之入骨,所以只要被她抓住了,必然有一场大闹。按理说,公公嫖娼的事儿儿媳根本管不着,更不应该吃那么大的醋。但因为这位公公是靠儿子儿媳养活,儿媳就必须要管。儿媳拿了钱给你,就有了管你怎么花钱的权利。儿媳不让公公嫖娼,照她的话说,她属于那种正统得不能再正统的人,眼睛见不得那种下三烂。每一次,只要有机会抓“鸡”的脸,她必然要将它抓个稀巴烂,顺便再扯下几把头发来。当然遇上那种力气比她大的,她也可能丢掉两把头发。好在“鸡”们从来都不念战,一旦打起来,首先想到的都是逃。所以,每一次,她都属于胜利的那一方。
这天晚上这一位有一头长发,跟苕花撞了个正着的时候,长发飞起来,她的脸在灯光下闪了一下,苕花看见了她花了的口红。这也是他们时常从落荒而逃的“鸡”们脸上看到的情景。关于这个,苕花的出租屋里有一个说法,说的是财叔喜欢吃“鸡”们嘴上的口红。而这些花了的口红,显然是财叔还没来得及吃完,就遭到了儿媳的袭击。这种情况下,“鸡”的衣服也还来不及穿好,通常都是一边跑一边穿,当然也就顾不上口红了。
这一位在一边慌忙穿衣服一边逃跑的时候跟苕花撞了个满怀,就撞丢了一张钱。她没发现,苕花发现了。苕花冲她“哎”,她不理会,苕花说“你的钱”,她又赶紧回头从她手上抓走了钱。而那时候财叔的儿媳正好追到苕花身边,她也想把苕花手上的钱抢过去,但她晚了那么一秒。所以她责怪苕花说:“你应该把钱给我。”苕花说:“那是她的钱,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财叔的儿媳说:“有没搞错,那是我们家的钱,是那‘老不死给她的。”
9
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时候,苕花在水龙头跟前碰上了财叔。财叔不知为什么坐在那里发着呆,苕花叫了一声“财叔”,他才醒过神来。一醒过来,他又像是专门在这里等苕花似的,问:“你怎么起这么晚?”他说:“每天你都比那几个起得晚。”听上去,他非常抱怨苕花让他等了那么久。
苕花说:“我不用上班,所以不用起那么早。”
财叔说:“你不用上班,那你凭什么生活?难道你也做‘散鸡呀?”
苕花拉下脸说:“我不做‘鸡。”
那么财叔就十二分不明白了,问:“你不做‘鸡凭什么生活?”
他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做‘鸡,我们就都不用跑出去了。”
苕花冒火地说:“我不做‘鸡,我做销售!”
财叔说:“你不做‘鸡呀?不做‘鸡好。”他“哧哧”笑起来,说:“别看我常带她们回来,其实我也瞧不起她们。”
苕花反感地说:“你瞧不起她们还带她们回来呀!”
财叔说:“可我……怎么办呢?我老伴早早就死了,你叫我怎么办呢?”
又问:“我注意到了,你从来没带过男朋友回来,你们这屋里,其他都是成对的,你就一个,你难道不想吗?嗯?那种生理现象?”
苕花匆匆涮着牙刷,把漱口杯撞得很响。她决定赶紧走开。刚转身,财叔又问:“你有父亲没?”苕花只好回答:“有啊。”她还想说一声“哪个人没有父亲呢”,又没说。
财叔说:“那你对你父亲也是这种态度?”
苕花问:“什么态度?”
财叔说:“就刚才这种态度,爱理不理的。”
苕花哭笑不得,正打算做一下申辩,财叔又说上话了。“你做什么销售?”他问。苕花说:“保健品。”
财叔问:“对我有用吗?”
苕花心头一喜,忙说:“对你当然有用啦。”
财叔问:“有什么用?能壮阳吗?”
苕花说:“我拿来你看看吧。”她急急忙忙进门拿保健品,财叔就跟进来了。一回头撞了个正着,苕花吓得本能地往后跳了一步。财叔说:“你害怕什么,我又不强奸你。”苕花把保健品给他,他拿在手上草率地看了一下,随便就着床沿坐下了。他问:“这个多少钱一盒?”苕花说:“两百。”他又问:“一盒你能赚多少?”苕花说:“我一分不赚,这个价钱是公司明码标价,盒子上有的。”财叔把保健品拿得很远,在盒子上找到了标价。确实是“200元”。他问:“那你赚什么呢?”苕花说:“公司开工资。”财叔问:“你卖掉一盒,工资是多少?”苕花问:“财叔也有兴趣?”但他说他没兴趣。他承认他只是无聊瞎问。他说他最怕每天早起和晚上睡前那段时间,这两个时间段他都会感觉特别无聊,而无聊对于他来说又是最可怕的。他说他受不了早上起床的时候看到床的另一边冷冰冰的,屋里的各种家具物件也都是冷冰冰的。也受不了晚上睡觉前另一边床是冷冰冰的,关了灯以后,屋子里的黑暗也是冷冰冰的。他说着这么多“冷冰冰”的时候,苕花却在淌汗。苕花想,这花城其实从来就没有“冷冰冰”的时候。她打开了电风扇。她说:“如果财叔有兴趣做这个销售的话,前景是会很好的,因为财叔是本地人,人脉广。”她说:“这个又不需要开店,你只需把产品介绍给朋友,销售出去了,就有工资。你要是能说服你的朋友也参与进来,你的下线销售出去了产品,公司也给你工资。”她又开始跑嘴,财叔却说:“我真的没兴趣。”他说:“我哪有心思去做这个啊?”他说:“我都老了,不想去挣钱了。”
苕花就把电风扇关了。她说:“那财叔你还买不呢?”
财叔问:“这个能壮阳?”
苕花点点头。
财叔又问:“你打算走了?”
苕花说:“你要是不买,我就得出门工作去了。”
财叔说:“你就不能多陪我说说话?”
苕花开玩笑说:“我陪你说话你开工资吗?”
财叔却很认真地说:“开呀,我开你工资。”
苕花就笑起来。她想到了他那儿媳追赶那些女人的情景,她问财叔:“阿姨给过你这笔开支吗?”
财叔说:“虽然没这笔专门的开支,但我可以从别处挪用啊。比如说,我每天都是要有烟钱的,但我现在已经不抽烟了哈哈。比如说我还要买药不是?但我其实并不去买药,哪儿痛我忍一忍就行了。”他脸上露出狡黠,好让苕花明白他有多狡猾。
苕花问:“你……用在那方面的钱,都是这样节约出来的?”
财叔得意地说:“当然啦。”
老了老了,还靠节约药钱来嫖娼,也真够令人啼笑皆非的。
苕花说:“财叔,我不能在这里跟你开玩笑了,我得工作去了。”
财叔说:“你着什么急?不就是卖产品吗?我买就是。”
苕花就冲他把手摊开,说:“拿钱吧。”
财叔当然没有那个钱,但财叔想到了别的。财叔说:“你难道只为了钱吗?”他说:“难道你们不远万里进城来,就只是为了钱吗?”说:“难道你们拼命挣钱不就是因为看上了城市生活,想今后生活在城市里吗?”
苕花点头。因为他说得很对。
财叔说:“那你嫁给我呀。”说:“你嫁给我,你就是城里人了,今后就生活在城市里了。”说:“你只要答应嫁给我,就不用那么着急去卖你这些破玩意儿了不是?”
他说:“反正我那儿子儿媳又不允许我嫖娼,与其说经常由他们闹得鸡飞狗跳,还不如我续一个进家去?”
由于他不过是个假设,苕花就没有认真。苕花是真不想跟他啰嗦了,他要不是个老人,她早都下逐客令了。为了不至于伤了他,苕花选择了一句玩笑话去打发他。她说:“好吧财叔,你现在就回去问问你儿子儿媳妇同不同意你再续一个吧。”
财叔当真就给打发了。他看上去果然认真要去讨儿子儿媳的意见,走时还跟苕花交代:“你等我的信儿啊。”还说:“我早就观察你了。”说:“我就喜欢你这种姑娘,正统,自食其力。”他应该还想说点儿什么,但苕花已经锁上门,背着她的挂包走了。
那天晚上苕花回来得有些晚,一进门,四双眼睛就全都定定地对着她看。她奇怪地问:“你们干吗这样看我,难道我长出两个鼻子来了?”
他们就露出一种怪怪的表情,问她:“你还来这里干吗?”
苕花反问道:“我不来这里去哪里?”
他们说:“你不都要成我们的房东了吗?还来这里挤我们干吗?”
苕花傻乎乎问:“什么房东?”
他们觉得她在装,就表现出了不耐烦,说:“你不都要嫁财叔了吗装什么装?”苕花这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她说:“你们可别听财叔乱说啊,我看他有点疯了。”可他们却正经替她划算了起来,说其实也挺好的,嫁了财叔,就是城里人了,少走多少弯路啊。说好多人都选这条路哩,老头一死,当之无愧地继承遗产,自己又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不知道如果不是财叔的儿媳从中作梗的话,苕花会不会被这些话劝动了心,但事实上她都还没来得及认真想一想这个问题,财叔的儿媳就擂门来了。挨着门的女室友立即竖着指头“嘘”,她说肯定是财叔儿媳又找苕花来了。苕花立刻如临大敌一般恐慌,都差点儿要钻床底下了。门开了,果然是财叔的儿媳破门而来,也果然是来找苕花,一进门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直奔苕花的脸,苕花本能地环了双臂护,就这样她还把苕花的手臂刨出了几条血痕。这下可把苕花激怒了,她就势一推,就把她推进了室友们的怀,那几个这会儿也理清了立场,觉得站在谁一边都不对,就决定做个“好好先生”。他们一边拦着房东,一边劝说“不用生气不用生气好好说好好说”。可你叫她怎么好好说呢?苕花一急就骂她“不分青红皂白疯狗一样的”,她还能好好说吗?她说我他妈的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了?她说你难道没跟那“老不死”的说要嫁他吗?我是疯狗吗?我看你才是疯狗,你是妄想母狗!她双手叉着腰,骂人的时候就把右手伸出去指着苕花。屋子并不宽,还有三张床占着地儿,容人的就巴掌大那么一块地方,她一指,离苕花的鼻子就差那么一点儿。每一次苕花都想把她的手指抓住再给她折了,但每一次又都被室友们拦了。室友们一直在说“好好说好好说”,有一次不知是谁还加了一句“既然都快成一家人了就不要伤了和气”。这一句无疑等于煽风点火,房东再一次掀起高潮,说我操你老母,想跟我成一家人门儿都没有。说你们这些农民工,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到城市里来鸡鸣狗盗,也不看看你们长什么样,有多大本事,整天做白日梦。“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乡巴佬,烂娼妇,凭着有张年轻脸蛋,有两片烂逼就来勾引老头子,还想进人家家门。是不是寻思着进了家门,‘老不死一死,你就能得到一份遗产啦?老娘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她的嘴角已经泛起了白沫,白沫已经开始乱溅,再加上她说到了“你们这些农民工”,室友们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嘴上也提出了警告,说你说谁就说谁,别打击一片啊。说人家都跟你解释了,她并不想嫁给你家“老不死”,你最好还是讲讲道理。风向有了变化,这屋里没有“好好先生”了,农民工们打成了一片。她索性就问他们,你们想干什么?你们不想住我的房了?那你们马上给我滚蛋,老娘不想看到你们,你们最好给我滚回乡下去,最好不要再在城里祸害人!
最后这几句很厉害,那几个室友又站到了中间,只是不吭气了,不再说废话了。
这样,她又可以清清静静地骂苕花了。她嘴上的功夫也升了级,竟然骂苕花是“鸡”了。她说:“你最好规规矩矩做你的‘鸡婆,再打我家‘老不死的主意,小心我戳烂你的逼!”
苕花一直在跟她解释,这下她不想解释了,她直接吐了她一脸。这一吐,新浪潮又起来了,她扑上去撕苕花。室友们拼命拦,不发表任何意见,但坚决不让她得逞。她也就没得逞。她在空中乱抓了几把。然后她又展示了她的指甲。她说我让你们看看我的指甲,我这指甲是专门用来对付“鸡婆”的。那是被她刻意修剪成尖刀形的指甲,又有着恰到好处的长度,即便是情急之下的随意一抓都不会断了指甲,而只会获得割肉的快感。看了这副指甲,你就明白她有多憎恨“鸡婆”了。她说你们别拦我,让我抓烂她那张脸,好让她不再祸害人。他们当然还要拦,因为他们都知道苕花不是“鸡婆”。
这场闹剧最后以苕花搬出这间出租屋收场。她的意思当然是要苕花立马就搬,她的原话是“你给我立马滚蛋滚得越远越好”。但苕花认为自己交了房租,就有权利再住一晚,第二天再去找房子。房东最后好像也变得善解人意了,说那老娘先容你再住一晚,明天再不搬就别怪老娘不客气!
第二天,苕花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房子。找了半天,只找到一间跟这里一模一样格局的,里头住着两对,还可以挤进一张床,便租下了。
回来搬东西的时候,财叔又坐在水龙头跟前。他一见苕花就说“对不起”,苕花说你最好走开点,别到时候又害我。财叔说:“我是真心的。”苕花就吼他:“你最好离我远点!”财叔很委屈,他说:“我是诚心诚意的,是我那儿媳……”苕花都要给他气疯了,只好不顾一切地摔上门,结果他给碰出了鼻血,才消停了。苕花草草收拾好东西开门出来,他还在一边擦鼻血。苕花看了一眼地上的血,又看了一眼他的脸,走了。
当苕花的传销公司还把自己建造“蛛网”的希望依靠在推销产品这件事情上的时候,已经有人把传销玩到了空手套白狼的地步了。而且是相当大的一部分人。他们不需要实体产品,只需要虚拟一个产品就行。他们当然也跟人讲化妆品、保健品,但它们永远只存在于他们的口头上。传销不就是建下线吗?不就是建设一张下线网,靠拿下线的奖金分配发横财吗?那你何必一定要有个产品传起来呢?他们不光在理解上要高明很多,实际操作起来也要高超很多。人类就是个关系社会不是?他们把这一真理运用得体无完肤。每一个人都有一张关系网,那么,你只需尽可能多地把人骗进你的势力范围,再要求他们把他们的关系网尽可能大地拖进你的势力范围就成了。就像有一种蜘蛛,它们不一定非需要一根树枝或者一个屋檐,只要一头搭在树枝或屋檐上,另一头就可以搭在另一张蜘蛛网上。
他们有一套很狡猾的步骤。第一步是先理清你的关系,你的七大姑八大姨,你的九大兄十大弟,你的狐朋狗友,全部罗列在纸上,他们的经济情况,他们的理想、愿望,以及他们的人脉资源等等。第二步,开始照着名单上的人打电话。不是随便在什么地方就打,得有个环境配合,比如酒吧或者卡拉OK厅什么的地方,虽然那里的喧闹跟你没有关系,但一定要给电话那头的人造成你正在享受的假象,必要时还得明着撒谎说你正在K歌,或者正在喝酒,有时候找几个杯子碰碰也是很有必要的。这些都是为你能把亲戚或者朋友成功骗进来做铺垫的。打电话也不能第一次就谈正事儿(如果传销也算正事儿的话),你肯定不能第一次打电话就说:“过来吧,跟我一起赚钱。”得假装突然想起他或者她了,在享受的时候就想起他或者她了,便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看你过得好不好。是的,我已经过得很好了,你看我已经混得夜夜笙歌了,你呢?一定要点到为止,在对方刚感觉到痒的时候就挂电话。如此这般打上几次,就把你的脉把得差不多了,知道你哪里最怕痒了。下一步,就照准你怕痒的地方摸,说:“如今什么时代了,哪还有你这样活人的,不如来我这里发展?”说:“我这里前景很好的,你要不想我今后瞧不起你,你就过来跟哥(或者姐或者老舅)一起干吧?”说:“我是你谁呀?我还骗你呀?你爱来不来,你不来钱也不会发霉,有的是脑子灵光的人,有的是想赚钱的人。”说:“别傻了,过来看看吧,不行你爱干啥干你的啥去不行?”或者,干脆就邀请你去玩。他发达了,邀请你去他那里享受两天哩。
你就去了。肯定去了。不去你会甘心?
然后,你就被带进了传销窝。这个窝,只有进的门,没有出的门。几十人几百人挤在这个窝里,上午听课,下午打电话。听课是为了洗你的脑,洗得干净洗不干净都要洗。洗干净了,你就死心塌地打电话骗你的亲戚朋友甚至有可能是父母,没洗干净,你也得被迫打电话去骗人,因为你被告之:你必须有下线,才能发财。你要是不想发财,想自由,那你也得叫亲人拿钱来交了才能领你出去。虽然亲人拿了钱来也领你不出去,亲人进来了就得再打电话把他的亲人骗进来。
想想如果不打击的话,到最后不是全国人民都被“传销”了吗?
所以,必须严厉打击。
事实上,即便做治安仔是那个时期最刺激的事情,治安仔们也有乏味的时候,突然多出来的这一项历史使命,就像一泡鸟屎砸进了蚂蚁窝,治安队一下子就亢奋爆了棚。尤其当听到“一锅端”这样的词汇的时候,治安仔们就都兴奋得手脚抽筋。查暂住证、查占道经营、查影响市容的流浪汉才多大的活啊,总是小敲小打啊,这一回听说要端掉一百多号人啊,那不就是一场战斗吗?他们那一腔治安仔血怎能不沸腾啊。
打哪里怎么打都是公安的事儿,治安仔的事儿就是“端锅”,他们被告之:一个也不能漏掉。一个治安队不够,得三个加一起。三个加一起就有阵势了,像模像样的一支队伍。他们是晚上去的,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胸膛里填满正义感。在警察的指挥下,他们用两支治安队包围楼房,一支治安队堵门,这样传销人员就插翅难飞了。锅端得很顺利,几乎都没费什么力气,无非是多挥了几下警棍。这多少令治安仔们有点儿扫兴,这群人竟然一点儿反抗精神都没有,一听说是“公安”,就拿手抱头乖乖蹲在地上了。他们一致认为,还不如查暂住证刺激。工作顺利一点当然是好事,但他们还是更喜欢工作的过程中多一点趣味。第一锅,他们端掉了一百多号人,但却没有获得对等的成就感。因为扫了兴,他们匆匆忙忙总结:传销人员可能是天天吃萝卜白菜的原因,肠胃寡,脑子也寡了。不管他们的总结是不是准确,接二连三的几次打击,都显得很平庸。几乎都是一个情况:他们把门踢开冲进去,对那一群正在昏睡或者正在昏睡中打着蚊子的人猛喝:“不许动!公安的!”然后他们就只剩下拿手捂鼻子,或者拿巴掌扇鼻子跟前的空气的事儿了。那一群不管已经完全醒来了还是半睡半醒,都本能地抱住头蹲了起来。不管来到花城多长时间了,这一定是他们记得最牢使用得最习惯的动作了。算起来,他们的臭,倒是十分令人难忘。他们几十百把号人窝在一间屋子里,只有一个洗手间,排队冲凉也得从早排到晚。他们倒不怕麻烦,如果头儿让洗的话。关键是头儿说那是浪费水资源。不是他怕浪费自己那间出租屋的水资源,是整个地球的水资源。他对他的会员们说:“地球上的水是有限的,我们要是天天这么排着队洗澡,得浪费多少水啊?”他说:“浪费我们一点水费是小事,为整个人类为我们的子孙后代节约能源才是大事。”因为他说到了一个真理,所以他们就都习惯于一个星期才洗一次澡了。花城这个地方,一年四季就没有一个不出汗的日子,即便是像他们这样整日坐着打牌或者干脆傻睡,也是要淌汗的,皮肤上一天留一层汗泥,七天就是七层。在他们还没把这七层汗泥洗掉之前,你走近他们,就没法不捂鼻子。治安仔们都说:“妈呀,那个臭啊!”有那么一两个喜欢打比方的,就把他们比喻成喝泔水滚泔水的老鼠,还有人甚至干脆说他们就像是生活在臭水沟里的马虾。那种被一些地方叫作“小龙虾”,经常出现在大排档上,出身不好,却被热爱烧烤的底层人民当成美味的东西。治安仔们是经常要用它来下啤酒的。由于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要它的时候,有人喊“来盘马虾”,有人又吼“来盘小龙虾”。但他们都知道它生长在臭水沟里,水不臭不烂,它就活不了。单凭这一点,就说明他们也是喜欢传销团伙的。最起码他们不恨。为什么要恨呢?没有他们,治安队就少了一份存在的意义了。变相地说,在这一历史时期,传销团伙也属于他们的衣食父母啊。于是,他们就对这一群衣食父母很期待,期待他们至少可以有那么一两回变得火辣一点。为了在那一群麻木笨拙的脑袋中诱发出一点儿机灵,他们甚至都不用那么威武了,他们喊“不许动”的时候软绵绵的,也不喊“公安的”了。他们喊“你们反抗啊”“你们逃啊”“你们跳窗户啊”。都指引得这么明白了。但那一群傻瓜,把这当挑衅了,哪敢真逃啊?毕竟谁也不敢被当成“拒捕”,给当场击毙吧?虽说看上去治安仔手上并没有枪,但谁敢保证他们手上那根警棍打不死人呢?要是想置人于死地的话,就是一根掏火棍也是可以的,更何况还是警棍。再毕竟,传销人员到底没犯什么王法,抓去了,也就是在派出所里蹲一两天,接受两天教育就都放了。只有头儿是不能放的,那种被叫作“代理商”的传销头目,是这种社会不安定因素的根源,打击的就是他们。会员们不过是受了骗上了当,让他们明白了,就必须放他们重新做人去了。这样的话,对于他们来说,被抓走,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解救啊。所以,傻瓜才会反抗呢。
这就有点儿让治安仔们看不到希望了。他们都有些渴望新的不安定因素了,有人已经开始抱怨:“这传销怎么老打不完呢?”说:“这打击传销还不如查暂住证有意思。”
然而,大部分传销会员一点也不体谅他们。从派出所出来,大多数又重操旧业了。因为他们也想做到代理商的级别啊,虽说他们根本就没什么可“商”。有梦想有什么不好?他们又开始到处骗人,并且也学会了讲课那一套,很快就做到了“培训员”那个阶层,到“代理商”,只隔着“代理员”那一步了。他们就像毒疮,抠烂了一个,就传染出三个或者五个,甚至一大片。这种了无趣味却又没完没了,让治安队好无语。
好在,老天爷算得上蛮眷顾他们。他大概想的是,要是治安队因为这件事情的无趣而丧失了斗志,那就没意思了。老天爷也不喜欢天下太无趣。所以那一天,他让一个小头目,也就是所谓的“培训员”级别的传销人员跳了楼。那天,治安仔们还没喊“你跳楼啊”呢,他就跳了。据说因为他不想被关上一年。据说他不想被关上一年是因为他的老婆已经怀孕八个月了。但这些都是他老婆的说法,是她在他的尸体跟前号啕的时候喊出来的。他并没有出来证实。那座楼太高,他跳下来的时候又正好摔到一堆乱石(一座城市居然还有乱石真让人义愤)上,他就再没法使用阳间的语言,没法跟阳间的人沟通了。
他是自己跳的,不是治安人员推的。他的老婆被告之这一点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解释,是替他找个跳楼的理由。上面那两个“据说”,便是她找的理由。但其实谁也不需要她解释什么,他为什么要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跳了。对于她这个做老婆的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收尸,是替他把摔到地上的脑髓捧起来放回到它们该待的地方去,是紧紧抱着他的尸体,紧紧抓住他身上最后那一点儿体温,是让他在自己怀里慢慢变冷变硬,让自己的悲伤跟着他的体温一点点被他带走,争取在他的尸体变得僵硬的时候,自己已经平静了下来。要不然,你一个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如何活人?要不然,你还以为是在家里啊?是可以由着性子悲伤,由着性子颓废的呀?
他充当了一块石头,一块砸进传销严打“死水”的石头。不管这块石头的结果如何,激起了浪花才是最关键的。他往下跳的时候,最惊心的不是他,是治安仔们。跳下去之后,心跳最强烈的也不是他,而是治安仔们。
“妈呀,真跳了!”
“喂哟,好家伙,脑髓都摔出来了!”
他们由着自己的心狂跳,由着自己的嗓门发出这样的感叹。他们是真激动了一回,不管这之后他们是不是会沉默很久,是不是会好长一段时间不提这件事情。
龙门阵却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提起这件事情,因为他必须引起苕花的重视。苕花们那种,跟他们正在打击的那一种有点儿区别,但区别的那一点儿只是形式上的,实质是一样的。所以,苕花们也被纳入了打击范围。
“你得干别的去。”这是他找到苕花后的第一句忠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很用力,他脸上那像刀劈出来的轮廓也更冷峻。
苕花当时没有吭气。他们的见面很简陋,只找了块阴凉的地方站着,各自喝着一瓶汽水。如果一定要说一说苕花的反应的话,她只是打了一个饱嗝。但那完全是因为喝了汽水的缘故。她不吭声,并不表明她抵触龙门阵的说法。相反,这正好说明她的态度的柔顺。不管最终她会选择怎样的态度,但他在说的时候,她没有表示反感。她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其实龙门阵在认真起来的时候,对她是有降服力的。她的心,是喜欢他那张因为认真而变得更加轮廓分明的脸的,它喜欢英俊,它愿意臣服于他的英俊。不管这种喜欢最后是不是会被看得次要,那分钟它是坚实的。还有一点同样坚实:如果苕花不是一定要做一个城里人,如果龙门阵不是让苕花看不见实现自己那个终极梦想的希望的话,她是会把自己靠上去的。而且非常愿意靠上去。每一次跟龙门阵凑一起,苕花都会跟自己的心来一回这样的对话。她虽然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但这却是她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
她把汽水吸得“吱吱”响,龙门阵就不耐烦地盯着问她:“你听进去没有?”
她温柔地说:“听进去了。”
龙门阵说:“干点儿正经的去。”
她依然柔顺地点头。
龙门阵说:“实在不行,回厂里也行,厂里头对于女生来说其实很好的,不晒太阳,不用跑来跑去。”
苕花弱弱地顶了一句嘴:“但没有自由。”不过她的语气依然很柔软,再加上花河女人那特有的水灵的嗓音,她几乎让龙门阵感觉不到顶嘴的意思。她说:“流水线上的活也枯燥。”
龙门阵说:“那就干点别的。”说:“反正不能再干传销了。”
苕花很真实地微笑,俩酒窝实实在在地凹下去,里头水光荡漾。关于打击传销,她也是知道一些的。抓了又放了,放了又再抓,再抓再放。被关的,是头目,目前她还不是头目。她一直很恼火自己做了这么久还做不成一个“头目”,但这时候她又庆幸这一点。她认为自己了解的足够多,但这天龙门阵把那个跳楼死人的事件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发现自己知道得有些少了。龙门阵告诉她:这回他们只放普通会员,而普通会员以上的,一个也不会放过。就是说,即便才刚混上了个“推销员”,也是要摊上一年牢狱的。苕花已经是“培训员”级别了,想想被抓着后的后果吧。苕花一想,就把脸想白了。她在龙门阵对面扑闪几下眼睛,说:“我反正是不会跳楼的。”
龙门阵说:“那你想去坐牢?”
苕花说:“当然也不想。”
龙门阵说:“那就赶紧收手,别干那行了。”他说:“好好的干啥不好呢非要干传销不可?”
苕花有点儿吓到了,被那个跳楼的人吓到了,所以她声音灰灰地说:“做鸡也比做传销好?”
龙门阵给噎了一下,说:“哪个叫你去做鸡了?”说:“我叫你去做鸡了吗?”说:“难道这世上除了传销,就只有做鸡了吗?”他还想说,苕花就来脾气了,苕花说“好了好了好了”。他就只好好了。一看苕花的脸色,他就知道再说下去,两人只有争吵起来了。他决定结束这场劝告。他说:“我希望你听进去了。”他说:“但愿我们来抓人的时候你不在场。”
苕花是真给他吓着了,她心抖抖的。她顶嘴问:“那要是我在场呢?要是我在场你会不会抓我?”
龙门阵说:“又不是我一个人,我们是一个治安队,我不抓,别人也要抓你的。”
苕花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她眼里无可救药地起了挑衅,大有要试一试的意思。龙门阵看出来了,龙门阵说:“你最好别试。”他说:“别的都可以试,这个可试不得。”他明明在说一种危险,在说“非专业人士请勿模仿”。
苕花给我们的印象一直都是理智的,但这一次她还是感情用事了。她竟然试了。虽然后来她一再表明是侥幸心理害了她,但龙门阵却坚决不排除她是感情用事。她只承认她是因为抱着侥幸心理,想的是治安队的不会出现得那么快,想的是万一这一堂课能成就一个下线,治安队又并没有来呢?不管如何,龙门阵他们到的时候,她正站在讲台上讲课。
10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打击到他们。不信你对一条从来没挨过打的蛇挥一下棍子试试,第一时间它保证是一副傻相。治安队进去的时候,苕花们就是一副傻相。或许可能因为他们进去的时候没踢门。因为苕花他们的门开得好好的。因为他们的门得一直为未来的下线,为未来的成功人士们敞开着。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错,无知者不知畏,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做着正经事业,做着未来世界最正经的事业,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要害怕治安队呢?治安队冲进去的时候,他们还在傻乎乎嚷嚷“诚信”,就是要求他们抱头蹲下了,他们还一个劲儿地认为,他们没有犯法,治安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那时候,苕花的课正上到“成功人士分享他的成功”这个环节。对于龙门阵来说,最刺激他的内心的是看到苕花跟一个男人在那么小的一个台子上挨得那么近。虽然他愿意找很多理由来否认这一点,但这个事实却铁一样存在着。有时候,醋劲儿这种东西是很陡然的,突然就冒出来了,还不需要多少来由。要不然,你怎么理解他来到这里的第一警棍一定要跑那么远这个事实呢?当时他身边就有很多传销分子,他随便打谁不行呢?事实上那会儿教室里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其他治安仔也还没顾及到教室那里去。是他第一个冲进教室把那个“成功人士”一棍子捅倒在地的。比较起来,这个传销窝要多出一样活来,那就是砸摊子。治安仔们终于不只有打人一件事情可以干了,这个房子里竟然有那么规整的设施,桌子椅子,该有的都有,还有那么多玻璃,砸起来银花闪闪稀里哗啦,好刺激好悦耳的。龙门阵有那么多事可干,可他偏偏要舍近求远地奔向那间教室。奔向那间教室也还有台下的人可以打,可他偏偏还要再一次舍近求远地奔上讲台去打那个“成功人士”,这难道不说明问题吗?当然,一旦将那个家伙打翻在地,他那股醋劲儿也就过去了。另一个用意才堂而皇之地站到了他跟苕花跟前。他几乎是龇着牙质问苕花“为什么还在这里”,他说你快逃。苕花反应也并不慢,他一说到“快逃”,她就开始逃了。可在逃的时间,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吼:“看谁敢逃!”那其实是在冲别人吼,但她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一吓,就站了那么一会儿。站了那么一会儿,就真被别人盯上了。盯上她的是一双眼睛,但同时又有一根警棍指着她。“往哪里逃!”看上去,似乎因为警棍能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吼声也显得那么逼近那么爆炸。这样她就更不敢逃了。即使她比别人更清楚留下来以后的结果,也再不敢逃了。她就那么站着,等着别人命令她:“把手放在脑后,蹲下。”
她蹲下了。但她寻机看了一眼龙门阵。她在他脸上看到一脸的焦躁和恼怒。她知道他这一脸表情的来源,她真想跟他解释点儿什么,起码为自己申辩一下。不管有没有道理,都要申辩一下。我们花河人都这样,这被我们叫作“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但那会儿申辩显然不是时候,已经有人在冲龙门阵吼“阿门你还站着干什么”了。花城人喜欢在人的名字前面加个“阿”字做称谓,他们觉得“阿门”比“阿阵”有意思,就一直叫他“阿门”。但这会儿队友显然不是因为他的名字多有意思才这么叫他,而是因为有意见了,要不就是可惜他还傻乎乎没能加入到火热的打砸抢中去。毕竟这种刺激已经很久违了。龙门阵当然就入乡随俗地打砸了起来,不过也不排除有一半儿是赌气。他胡乱打砸了一气,又示意苕花赶紧起来逃。苕花还没寻思明白如何才能逃,他就冲着她大吼:“去吧去吧,赶紧上完就回来!”又说:“你别想逃!”这样吼完,他又对自己的队员交代:“她想上厕所。”队友说:“不能上厕所。”他生硬地咧一下嘴,说:“总不能让人家拉在裤子里吧?”说完又呵苕花快点,苕花就赶紧钻进了厕所。这家公司一直都靠洗手间来说明问题哩,现在洗手间也给砸得稀巴烂了。但她来这里的目的当然不是上厕所,是寻逃。可往哪里逃呢?厕所倒是有个窗户,可这窗户生在25楼,她敢跳吗?她想就是龙门阵来了也不敢的。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过有这一天呢?要是想到有这一天,公司就不会把办公室租在这么高的楼层了,最起码得考虑一下跳窗是不是可以给人一个活着的可能吧。
她还在那么胡思乱想,负责看人的治安仔已经冲进来了。“赶紧出来!只怕你还想从窗户逃走?”这是他同时带进来的吼声。因为他看见苕花根本就没有解手,而是六神无主地站在那里。
苕花只好跟他出来,和她那帮曾经一起打拼的同事们一起蹲成一堆。蹲下之前,她跟龙门阵有过一眼对视,那一眼,她把龙门阵看得黑血灌顶。
和往几回一样,他们将被用一根绳子串起来。一根绳不够,就两根绳,两根不够,就三根。反正,被抓的传销分子是没有车坐的。他们就像蚂蚱一样,给拴成一串牵到派出所。拴绳子的时候,龙门阵上前到队长跟前耳语:“吴队,请你放个人好不?”队长来神地亮了一下眼睛,问:“谁?”他用下巴指着苕花,说:“不瞒吴队,那是我亲戚。”他已经开始向队长敬烟,已经一脸的巴结。队长心安理得地接了烟,还由着他点上,但抽上烟就不认人了。他说:“不行,一个都不能放!”说:“是你亲戚也不能放!”龙门阵狠狠地划拉了一下喉结,仍然低声下气地说:“不瞒吴队,是我女朋友。”队长又来了一下精神,但这精神却是为拒绝他的请求准备的,他更有力地说:“你女朋友也不行!”龙门阵说:“我们交罚款。”队长说:“交罚款也不行!她可不是一般的传销分子,她都在讲课了,你知道,她这样的,要是放了,对社会的危害有多大吗?”队长这么说的时候脸黑浸浸的,像在说一个烂疮。他是队长就必须把社会安定放在首位,所以他回答龙门阵说:“即使是你女朋友也不能放。”靠后,他又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应该更进步一点,就又告诉龙门阵说:“正因为是你女朋友,我们还应该给她更严厉的教训。”说:“还有你!你身为治安人员,却由着女朋友搞传销,你也应该受到应有的处罚。”他用刚抽完龙门阵的烟的右手食指戳着龙门阵的胸口宣誓一般说:“你也必须受罚!”
要是龙门阵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就好了。他没放在心上。那会儿他只想着苕花,只想着怎样才能救苕花。一时间他也没一个可以写进“三十六计”的办法,只好凭着他那点儿花河人的小聪明一边打一边走着瞧。他挨了队长的训之后就冲过去狠狠地扇了苕花两耳光。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理,那两耳光可真够狠。苕花给他扇得脑袋里直“嗡嗡”,都差点儿昏了头要质问他“凭什么打人”了。他没让她问出来就堵住了她的嘴,“我跟你说过不能搞传销你为什么不听?你明明说没有搞这个,今天为什么又在这里?”到这份儿上苕花再傻也明白他不过是在演戏了,她眼珠子一转,就哭上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听你的,今后我再也不搞传销了。”龙门阵说:“知道错就好,你就等着吧,有你好过的!”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在想往下该怎么办。几十号传销分子已经被牵上了街,苕花的腰上绕着那么粗的麻绳,她还走在中间。他一直跟在她身边,他的手一直抓着她腰后的那截儿绳子。因为他说她是他女朋友,他这样做也就没被追究。苕花总拿眼睛一眼一眼地瞟他,不管她平时有多骄傲,这会儿她的眼神里却只有“求救”。她很恐惧。她很悔恨。她希望他能想办法救他。说实话,她的眼神儿让龙门阵很受用,这证明了他的价值,证明了他的可以期待。这份受用在龙门阵心头一阵一阵地掀着浪头,每一个浪头都顶得他脑顶发痛。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后来他要舍生忘死般救苕花的最大根由,有时候我们宁可相信,在厉害面前,仅仅有爱是不够的。我们宁可相信成就男人的更多是英雄情结。
回到队里,龙门阵就交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那笔钱虽然不大,但那是准备往家里寄的。男儿出门混世界,混得怎样就凭往家里寄的钱多钱少来做判断。龙门阵挣得不多,但他希望凑多一点再寄回去,就能造成一种“他挣得多”的假象。虽说那其实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的勾当,但有时候这种善意的勾当体现的也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孝顺。留在花河的父母永远也不会在意儿子寄钱的次数,而往往只陶醉于拿到钱时的那个数目的多少。这下,他把它们全交给了队长,他想用它收买队长,达到解放苕花的目的。可是队长要么就是视金钱如粪土(但事实上那根本就不可能),要么就是嫌少了,他收了钱却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这样龙门阵就想办法借了一笔,想的是加一个码,队长就答应了。人再贪也是有个上限的不是?可他的队长没他想象的那么省油,收了他的第二笔,他还是不答应放人。队长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这样的人不关她个一年两年,她就没法吸取教训。他说:“你管不住你女朋友,就让我们替你管吧。”
行贿没用,龙门阵当天晚上就斗胆把苕花放了。他要是能预知后来将发生的事情,他也就跟苕花一起逃了。他留下了。他想不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他能想到的是挨一顿批,再罚几个月工资不领,或者就是罚他多抓人。他太高估自己了,他以为治安队需要他。
结果他受到了惩罚。用他们队长的话说,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不想在是不是“应有”这个问题上较真,但对于惩罚的程度,他却是耿耿于怀。他们竟然用执法时打击社会不安定因素的手法打了他:把他打得浑身没一块好肉,却看不见一个地方流血。最后,他们还把他踢出了治安队。
11
其实那天晚上苕花是见过龙门阵的,他被他一起共事了不少时间的同事们扔到了离治安队不远也不近的一条臭水沟里,而苕花那晚因为特别想念龙门阵,斗胆在那个不远也不近的臭水沟前徘徊过两分钟。她本来可以徘徊五分钟的,这个时间完全在她的胆量能够承受的范围内,况且也至少得有这个时间才能满足她当时的情感需求。可她无意间瞥见了臭水沟里的龙门阵,吓得不轻,赶紧逃了。逃回去她还一个夜晚都在梦见他,一个夜晚都在受他的惊吓。但就这样,她还是第二天上午才知道,那具“死尸”是龙门阵。
是龙门阵的一个同事告诉她的。那位同事因为平时跟龙门阵处得近些,又因为他的内心比别人多出那么一点柔软,那日出勤前就走了一趟苕花那家传销公司的楼下。他在那儿溜达,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像执勤的时候那样。他想或许能遇见苕花,就真遇上了。公司被端了,苕花暂时不知道该干什么,鬼使神差的就想来这里看看,正好他也是这么想的,就真遇上了。因为前天那场惊吓,苕花很小心。因为小心,刚看见治安仔的身影她就逃。一逃,就被他看见了。他赶紧追,还拿警棍指着她“喂喂”。苕花就更加没命地逃。他也就只能当成社会不安定因素追。就追上了。哪有追不上的道理?更何况警棍还能使他的手变长,在有效的距离内只那么一伸,苕花就一个踉跄。苕花还要挣扎,他就又给了她一警棍。苕花想:完了!
他说:“你跑什么跑?”
苕花想哭,她想:这回完了!
他说:“你真是阿门的女朋友?”
苕花想她应该说“不是”,因为的确不是,但她说了“是”,她在寻思这一点是不是可以给自己带来转机。
他说:“那我告诉你个地方,你到那里去找阿门。”他四周飞了一眼,习惯性动作。然后他悄声把那个地方那条臭水沟告诉了苕花。苕花被那个地方吓了一大跳,她徒劳地张大嘴巴,却把一个惊呼卡在喉咙里。她脑子里第一个破门而入的是那具“死尸”,就这会儿她依然把龙门阵当是一具死尸。
龙门阵那好心的同事说:“我估计他现在还在那里,他应该天亮以后才醒得过来。”他说:“没有人帮助,三天之内他动弹不得。”他说:“我说三天,还是因为他年轻,要是别人,五天之内都动弹不得。”他说:“还不快去!”
他放开了苕花,苕花就奔跑起来。
龙门阵果然还在那条臭水沟里,有很多人围着他看热闹。他的同事估计得对,他确实已经苏醒过来了。他睁着眼睛,眼珠子可以转动。他不是死尸,就没有人报警。也有人曾想把他拉起来,但一碰到他,他就痛得龇牙,别人就不敢碰他了。他也告诉他们,暂时不要碰他。他说一碰他,他就得痛昏过去。人家不希望他痛昏过去,只好放弃拉他上来的念头。他看上去完好无损,但又明显的无法动弹。这也是让大家好奇的最大原因。多数人其实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办,但他们还是想弄清楚情况再离开。
“你怎么了?”
“你不是好好的吗?”
问他的时候,得捏着鼻子,臭水沟不是一般的臭。
龙门阵说:“我生了怪病。”
“啥怪病?”
龙门阵说:“痛症。浑身都痛,碰不得。”
“那你为啥躺在这臭水沟里?”
龙门阵说:“我听说污水能治这种病。”
“那有效吗?”
龙门阵说:“可能时间短了点儿。”
“你在这里泡了多久了?”
龙门阵说:“才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还不够?”
龙门阵说:“一个疗程是五天,至少也得三天。”
“切!没听说过臭水还能治病。”
“也没听说过这种病。”
“是怎么得的?”
龙门阵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苕花到了。苕花跑得气喘吁吁,一头一脸的水。看上去她刚被人浇过。她把那个湿淋淋的头脸伸到龙门阵的上空,看见他活着,才双手撑着膝盖喘气。
“真是你啊!”她说。
龙门阵冲她转了转眼珠,说:“那你以为是哪个?”
苕花不吭声,她等不及把气喘匀,就伸手去拉他。他急忙喊:“不要碰我。”苕花吓得缩回手,用一脸怀疑冲着他。他说:“你一碰,我就得痛昏过去。”
苕花说:“那你打算一直睡在这里?”
旁边人替他回答说:“他在这里治病哩嘿嘿。”听上去,他其实并不相信龙门阵那套说法,但又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有趣。
龙门阵能说话,看上去还跟人开过玩笑,苕花就变得放松了些。一放松,她就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臭,就情不自禁地捂鼻子。这一捂,要把龙门阵拉起来离开这里的念头就变得急切起来。她又伸手去拉,而且有股不容分说的劲儿。龙门阵就拼了命把眼睛往死里闭,嘴往死里张,要死过去的样子。苕花给他那阵仗吓得不轻,再不敢碰他了。
“那怎么办?”她束手无策了。
龙门阵说:“你让我休息一会儿。”
苕花说:“多久?”
龙门阵说:“我估计到下午就可以了。”
苕花说:“你想惹来治安仔啊?”
龙门阵想想也是,只要这里人围多了,就必然要引来治安仔的。但你让他怎么办呢?他真的一点也动弹不得。不是说他断了骨头断了筋,事实上他的骨头和筋一点儿事都没有,他只是痛。不动不痛,一动就痛。那种痛,只有挨过他们治安队打过的人才知道,但就他们,也没法用语言来告诉你那是多痛。就龙门阵,也只能告诉苕花,这是天底下最痛的痛。
苕花的汗水已经少了些,但眼眶里又转起了水珠。她真想哭。她说:“那怎么办?”
龙门阵想了想,下决心说:“这样吧,你不管我痛不痛,把我拖上去。我要是昏过去了,你就再让我痛醒过来。”
苕花担心地问:“行?”
龙门阵说:“可以试试。”
他说:“大不了就是痛昏过去再痛醒过来。”
苕花就试着伸手,但这一次她明显有点儿胆小。就还得龙门阵鼓励:“来吧,啥都不要管了。”他又冲那些看热闹的人说:“心好的就搭把手好吗?”
谁都愿意做好心人,就七手八脚把他拖上来了。他还真昏过去了。他们把他放在地上,任他臭烘烘死在那里,不知所措。
苕花打他。这样大家就跟着打他。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去打他。他真就像死鱼诈尸一样猛张合了一下嘴,一吸气瞪开了眼。那种瞪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他的眼珠子要弹出来了,都差一点儿伸手到空中替他接眼珠了。
但不管如何,总算醒过来了。
他吸了一口长气,眼珠子落了回去。他有一双稍为有点儿凹的眼睛,历史以来它们那种恰到好处的凹陷一直承担着让他看上去既英俊又智慧的使命,现在它们又恢复到了那不可替代的岗位。龙门阵自己替自己松了口气,然后他安排苕花:“你去叫辆出租车过来。”又安排旁人:“出租车来了,麻烦大家伙把我抬上出租车一下。”
原本以为他又得死一回,但这一回他竟没有死。因此他在出租车上缓过劲来后就得出一个结论:“我已经有所好转了。”
因为他很臭,出租车司机多跟苕花要了五块钱,说那是清洁费。
下了出租车,龙门阵竟然能试着自己走路。他咬着牙,小心地迈着步,好像脚底全是碎玻璃。
苕花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住处。龙门阵既然被治安队踢了,那么那里的宿舍自然也是回不去了,他实在没有别的去处。进屋前,龙门阵要苕花端两大盆水来把他冲洗干净。他杵在院子里,苕花照着他的意思端一大盆水从头浇下,他“啊啊”喊。实际上是五大盆水才冲干净的。那之后苕花才发现他打着摆子,脸色煞青,嘴唇也失去了血色。苕花奇怪地问:“冷?”他摇头,牙齿打着架说:“痛。”不过他又说:“很好。”他说:“我估计要是有个澡盆泡泡会好得很快。”他说:“最好有冰水,冰水泡上一天我估计就全好了。”
苕花问:“去找澡堂?”
他说:“先让我歇会儿。”
苕花就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床上。白天的时候,另外两张床上也不会有人,苕花就在紧挨着的另一张床上坐下来。终于只有说话这件事可干了。
“他们到底怎么个打法的?”苕花问。
“我们打人有秘籍的。”龙门阵说。他嘴上的秘籍,十年后真在城管领域变成了一本课本,并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城管培训课堂。但在当时,它还只是一种口头传授,而且只在治安队里传授。所以,龙门阵也没把打法传授给苕花,他只告诉了她打完过后的结果。他说:“挨过我们打的地方,绝对不会流血,但皮肤下面的肉却已经不叫肉,只能叫肉羹了。”他打了个比方,说到了“水疽”。他问苕花有没有见过猪肉里的水疽,就是一层膜包着一泡水,半透明的那种。苕花说她见过,过年杀猪的时候,往往就能见到。他说他现在就是那种状况,皮肤下面的不是肉,是水。他说不同的是那种水疽不管你怎么摸都不会痛,他这种却摸不得。
苕花想象了一下,又试着摸了一下他的肉,觉得他这个比方还是不准确。她说毕竟还是不太像水疽。但她能理解两者之间那种“差不多”,所以她还是不知道,如果人身上的肉真成了一泡水的话,该怎么办。
龙门阵说:“过几天它就会恢复成肉。”
他说:“肉里不是有水分吗?我们是把水分和肉给分开了。过几天,水又浸进了肉,肉就恢复了肉该有的样子,水也到了它该到的地方。”
他吸了一口气,说:“要是有冰块敷一下,会好得快些。”
苕花就站了起来。她说她看能不能去找些冰块回来。龙门阵说:“算了,我这么大面积,要的可不是点把点的冰块。”
他这会儿才开始骂他那帮同事:“我日他娘,他们居然把我打成这个样子,都不给我留哪怕巴掌大一块好肉。”说:“妈的,老子们打逃暂停证的,也没往这种程度打。”他还要说,苕花已经出门去了。
12
有些时候,你真的就连自己内心那点儿想法都不一定能一清二楚。比如苕花现在就是这样。龙门阵在她床上躺到第三天的时候,她突然就决定要把金钱草和张哥儿叫来看看龙门阵。这两位跟龙门阵关系并不铁。张哥儿跟龙门阵倒是早就熟悉了,但因为各人都很忙,也没往深处交过朋友。龙门阵也没表示过要跟他们加深感情,他甚至都没提起过他们。如果龙门阵马上就要死了,叫两个老乡来看看他也还说得过去,但又并不是。这两三天,苕花用她买来的冰块包在床单里反复替他做冷敷,他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好了,她都可以轻轻用手指头弹他的皮肤了。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些天,她做得最多的一个动作,就是拿指头到他的皮肤上去弹,当然是小心翼翼的,好像他是一架烫手的琴。她需要用这个动作来判断他的情况是不是有好转。一开始是万分小心的,手刚挨着皮肤就赶紧缩回。后来可以轻轻弹一下,比蜻蜓点水还要轻。再后来,可以稍重一点了,像蜻蜓点水那么重。也就是这时候,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也就是舒气的时候,她做出了这个决定。有些念头就是这样突然冒出来的,就像那种从石头底下拱出的草芽。你的脑子里本来一直都只有一块石头,但有一下,你突然看到石头旁边站着一棵草芽,嫩嫩的,跟刚出壳的鹅儿一个颜色,但却远比一只鹅儿老练得多。它都不用动声色,你就屁颠颠替它跑起腿来。
在去紫金花鞋厂的路上,苕花就像突然看到石头底下冒出棵草芽一样惊讶起来:我去叫金钱草来干啥呢?我还要去叫张哥儿,这又是为啥呢?她让自己停了下来,她希望站在那儿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可是她在原地站了五分钟,也没能想明白。想不明白就还得往前走,那棵草芽顽强地催她:快去!你要弄清楚那么多干什么?去就是了!脚步当然就不如早先快了,有一份犹豫在拖后腿。她试着用犹豫拖着后腿的那会儿工夫收拾一下自己的内心。是想证明点什么吧?或者想宣扬个什么?那要证明的是什么,要宣扬的又是什么呢?但一两个看似最有可能的答案刚走到面前又给她赶跑了。或者,她不过是想成全金钱草?金钱草表露过想臣服于龙门阵的那点儿仗义或者英雄气概的愿望,女人选择男人往往就是选择一种臣服,她当时就嘲笑过金钱草“连嫁他的心都有了”。看起来,她今天是想成全金钱草嫁他?龙门阵是金钱草想嫁的人,现在他受伤了,她去告诉金钱草,让她来探望?就算是吧。她想。可是……可是什么呢?她都想得有些烦了。却已经到了厂门口了。
那会儿正好是下班时间。不是巧合,是她估算好的时间。她估算得很准,她刚停住脚,女工们就从食堂门里流出来了。像一股鲜血一样流出来,一些往院子里淌,大多数像遇到一个旋涡一样就回流进了食堂。工装竟然换成鲜红色了!苕花忍受着刺目的炫红,在疯狂的喧嚣声中寻找金钱草。就给她找着了。“金钱草!”她喊。“金钱草!”她再大声一点喊。金钱草就冲她扭过了脸,看清是她,小跑过来了。
“姐。”金钱草隔着铁栅栏喊她。
“工装怎么换成红色了,是老板家有喜事儿了?”苕花问。
金钱草看看自己的工装,说:“老板家娶媳妇,全厂都换成红色。”
苕花说:“我猜就是这样,我原来也遇到过。”
金钱草问:“这厂老板有好多儿子啊?”
苕花说:“我是在别的厂遇到的。当时我们还凑红包了,你们也凑了吗?”
金钱草说:“有人凑了,我们没有。大概那些班长课长啥的是要送红包的吧,因为他们拿得多啊。我们才多少工资啊,再说我还没领工资哩。”
“你怎样?”苕花这才问。
“我很好。”金钱草回答说。她那一脸盲目的天真和娘胎里带出来的笑容依然存活得很好,除此之外,她还弹了两下腿。苕花就相信她肯定是很好了。
“晚上加班吗?”苕花问。
“今晚不加班。”金钱草又踮了一下脚。她看上去很为这一点而十分开心,因为开心她的身体弹性十足。
“正好。”苕花说。
“你出来吧。”她说。
金钱草回头看,好像后面有双眼睛看着她,她需得征求那双眼睛的同意,才敢走开。但她犹豫的理由竟然是“我还没吃饭哩”。
苕花说:“我请你吃。”苕花看上去有点儿上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金钱草老是让她上火。
金钱草就出来了。
两人拉上手时,金钱草告诉苕花:“我现在是正式的车床工了。”
苕花应景似的表扬了一下,说:“你进步很快嘛。”
“那也没啥难的。”金钱草乐哈哈地说。
苕花说:“听我的没错吧?当初你还要离厂,你要是当初离厂了,说不定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混呢。”
金钱草想说什么,但又立即把嘴咬上了。今天苕花要请她吃饭,她实在不想伤了和气。
苕花没注意她的表情,以为她的沉默表示的是认同,继续说:“你这点儿脑髓,一进城就想跳厂,一出厂就说不定给别人骗到歌厅做三陪去了。”
金钱草问:“啥叫三陪?”
苕花说:“陪喝陪唱陪睡。”
金钱草脸色暗了一下:“哦。”事实上,那会儿她感觉很饿,她最迫切的愿望是吃饭,而不是跟苕花说这些没用的。出了厂区,就不断有吃饭的地方出现,地沟油的香味挑逗得她肚子里的馋虫都快疯了。可苕花没有在任何一家小店前停下的意思。这样她就忍不住问:“你今天要请我吃高档的?”
苕花几乎是呵斥她:“就晓得吃!”
她也不生气,只是吞咽了一口口水。口水下去,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花城太吵了,苕花听不见。听不见,就不知道金钱草有多饿。她说:“我主要是让你去看看龙门阵。”因为她说得煞有介事,金钱草就听出严重来了。她惊了一下,问:“他怎么了?”苕花扭脸白了她一眼,她显然不喜欢听到金钱草这么为龙门阵大惊小怪。
她说:“他怎么了关你啥事。”她没有在话的后面用问号,而是武断地下了结论:根本不关她的事。
金钱草就觉得冤枉。她说:“可你又叫我去看他。”
苕花说:“你也可以不去看他。”
金钱草追着问:“他到底怎么了?”
苕花使气说:“他快死了。”
金钱草就“啊”了一声,站住了。苕花回头看着她,就看见她一脸的愕然和意外,或者还有可惜和绝望。金钱草问:“他遇上啥事儿了?”这一问,苕花就给轻轻噎了一下。因为什么事儿呢?不就是因为她苕花的事儿吗?她内疚上了,真不该说那样重的话,虽然自己并没有诅咒的意思,那股狠劲儿不过是冲着金钱草的。她原本直直地盯着金钱草的目光,这下打了蔫儿,弯了,缩回来了。“把你吓着了吧?”她硬着头皮撑着一股犟劲,始终扭住金钱草不放。她说:“看你那样子,龙门阵要是死了,你也要寻死去。”
金钱草喊冤:“姐你说啥呀,哪有啊。”她说:“我不过是因为他救过我。做人得讲良心是不是?”
苕花终于笑了起来,她表明自己是在开玩笑。而事实上这时候她的心也的确已经放松了下来,不管前头那句话冲出嘴巴之前是不是抱的玩笑态度,现在,她真的已经把它当玩笑话了。后来她们上了公交车,公交车很挤,她们就再没说话。
下了车又走了十多分钟的路,她们到了张哥儿的店。他正在搬水,背对着她们。听到苕花喊他,他才扭过了头。比起我们在花村见到他的时候,张哥儿的变化很大。这些年,花城把他养黑了,养高了,也养壮实了,养成个大男人了。只是他那黑皮肤下面,有时候还隐约可见年少时的天真。比如现在,看到金钱草的时候,他完全不用那么惊喜,但他看上去的确惊喜得不得了。
“金钱草啊!”他喊道。
“早就听说你来了,一直没工夫见。”他把眼睛睁得亮亮的说。
金钱草“咯咯”笑。
苕花说:“怎么改成水店了?我记得你原来是送煤气罐的。”
张哥儿说:“现在改成送水了。”他也像金钱草那样咧着嘴笑,看上去他肚子里似乎也没多大点儿心肺似的。
只有苕花看上去像个大人,她一直不觉得他们的见面有什么值得开心成那样的。她问张哥儿:“还不下班?”
张哥儿说:“可以下班了。”
苕花说:“那我们聚聚吧,龙门阵在我那里。”
金钱草说:“对了,龙门阵出事儿了。”
张哥儿脸上正经下来问:“出了啥事儿?”
苕花说:“没啥大事儿,就是病了。”
回住处的时候,苕花和金钱草搭了张哥儿的摩托车。金钱草被挤在中间,被迫吸着张哥儿后背的汗味儿。走了一段儿,她实在忍不住喊:“张哥儿你真臭!”张哥儿哈哈大笑。
回到住处的时候,另外两对室友也已经回来了。看样子都已经洗完了,正懒懒的坐在床上打着牌。电风扇不知为什么转出时钟那种“咔咔”声。
都朝张哥儿和金钱草看。他们是陌生人。
苕花介绍:“他们是我老乡。”
他们又才打自己的牌去了。好像是趁这个机会有人偷了底下的牌,他们吵了起来。
张哥儿和金钱草挤到床前去看龙门阵,龙门阵把两只眼睛直眨巴。他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啥病呢?”张哥儿问他。
“痛症。”龙门阵说。
“啥叫痛症啦。”金钱草问。
龙门阵就把几天前在臭水沟里跟人胡诌过之后,又在这间屋子里跟那两对室友胡诌过的那一套再胡诌了一遍。张哥儿和金钱草自然有点儿不大相信有这种病, 但他说是痛症就是痛症吧。看上去,他得了什么病好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躺在苕花的床上。或许苕花要叫他们来,就是为了宣扬这个?不管如何,金钱草是这么想的。金钱草当时就问龙门阵:“你一直睡这里?”她这么一问,苕花突然感觉脑子里那锅糨糊一下子就清亮了,像豆浆锅里下了卤水一般。她此举的目的,已经凝聚成了块状,明摆在那里了。但她又羞于承认。她怎么这么扭捏呢?她也弄不懂。她白了金钱草一眼,但很快又觉得自己过分。凭什么恨金钱草呢?
好在屋里的拥挤并不适合有那么多心思,她抓紧问龙门阵:“你能起来了吗?”她说:“我们一起出去吃饭,要得不?”
龙门阵就试着起。张哥儿要帮他,他赶紧摇手。苕花及时解释:“你拉他,他会痛。”
就让他自己起。他把嘴张到最大,就坐起来了。然而他痛得不行,直嘘气,等缓过劲来,再下床。成了。他试着走了两步,已经不成问题了。他们躲着他,怕碰着了他。因为他一再强调不要碰他,好像他是块酥皮点心,一碰就要掉渣。但又都时时关照着他,怕他自己突然散掉了。
因为龙门阵的情况特殊,他们就在最近的地方找了家小饭馆儿坐了。张哥儿豪气,大声武气地要了一件啤酒。四个人都端上了一杯冒泡的啤酒,就都显得非常的满足。
就谈起家乡。
老乡凑一起总是要谈谈家乡的。问啥时候回去过了,问今年过年有没有打算回去。都是张哥儿在问,好像也只有他才最关心这个问题。后来另外三个总算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关心这个问题了,因为他不想回去。不想回去是因为不想回去挨父亲骂。因为他父亲一直希望他能在花村修一栋像样的房子,最好能在花河街上修一栋房子,实在不行,到县城里买一间房子也行。这个心愿原本是父亲寄托给自己的,但他自己没完成得了。照他的说法,是他们那代农民工运气很不好,遇上个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时代。他们老挣一场空,老凑不起足够修房子的钱,最后只好把这个愿望交给了儿子。可张哥儿不想回去修房子,连回县城买房子也不想。他想争取做上矿泉水的代理商。对于一个送水工来说,这个目标看上去很近,但对于一个农民工来说,其实很远。但他不怕远,他还年轻。至于做上代理商以后又要怎样?他暂时不想考虑。他说:“我为什么要想那么远?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再说吧,是吧?”他说:“都进城了,我为什么要回去修房子啊?我修栋房子放家里干啥呀?我要有修房子那钱,我还不如用来创业呢是吧?”
金钱突然草接嘴说:“可你得让你爸妈还有你公他们有房子住吧。”她看上去窝着火气,好像张哥儿不回去修房子也直接影响到她的利益。
张哥儿喊起来:“他们能住多久啊?都老大把年纪了。再说,大把年纪的人了,住啥不是住啊?那老房子,他们不都住了一辈子了?”
金钱草继续顶嘴说:“人家打工挣了钱不都拿回去修房子吗?”
张哥儿顶回来:“那是目光短浅的人,我才不会那样傻呢。”完了他又看着龙门阵说:“你说我们大老远跑出来,在这里辛苦,受气,就是为了回家把房子修好点?”龙门阵在一杯接一杯灌啤酒。张哥儿跟他说话,他只是拿眼看着他,做到了应有的礼貌,手和嘴都并没有停下。末了张哥儿的话尾巴加了个问号,他才闪了一下,趁空打了个饱嗝。他准备回答一下张哥儿,但张哥儿显然不过是个设问,答案揣在他自己荷包里的。他说:“那样的话不是太冤枉吗?”这样,龙门阵就点点头便行了。他继续灌啤酒。他满嘴泡沫,也顾不上擦一下。苕花一直盯着他看,一眼一眼地看,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去夺杯子,结果洒了一桌子的酒,也浇了龙门阵一胸膛。
“都给你喝了,我们喝啥?”苕花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
龙门阵咧出一口白牙,抹了嘴巴上的泡沫。他把目光调到最亮,却不去看苕花。他冲着张哥儿做出要解释一下的架势,因为这顿饭是张哥儿做东。本来是苕花请客的,但张哥儿说今天这种情况,应该由他来请。至于今天是什么情况,他没有说,也不用说。他是个豪爽人,龙门阵当然也豪爽,但龙门阵今天没本钱跟他争,苕花当然就乐得省钱了。但这样一来,苕花心头还是欠上了,看龙门阵那个馋样,就免不了觉得不好。张哥儿都不用看苕花,就把她那点儿心思猜出来了。又看见龙门阵那当真的架势,赶紧说:“喝吧喝吧,喝完了再拿就是了,不就是喝个啤酒吗?要是‘茅台,你这样喝,我确实招架不住,但不就是个啤酒吗哈哈。”他看龙门阵的眼神儿,像看着个智障那般悲悯,但他那么开心,又分明是在开玩笑。
龙门阵又打了个酒嗝,才说:“我是想……”他在自己的胸前比画,他说:“我感觉这东西喝下去之后,浑身舒服。”他看了一眼苕花,又回来盯着张哥儿。他很正经。他说:“我是想让这种舒服劲儿把自己鼓起来。”他比画着一个能把身体鼓起来的动作,说:“鼓起来。”
张哥儿哈哈大笑,说:“那就喝那就喝。”回头又冲店老板喊:“老板,再来一件啤酒。”
金钱草突然把自己那剩下的半瓶“哐”地墩到龙门阵面前,又把自己那满满的一杯也推过去,用力地说:“喝!我的都让给你喝!”她明显的在赌气,但又很明显的是赌的另一种气。在这个地方,只有苕花一个人能敏感到她赌的是什么气,另外那两个,只从这种赌气行为里看到了她的豪气。她说:“要是还不够,下一件我请你喝!”又对张哥儿说:“第三件啤酒的钱算我借你的,领了工资我就还你!”张哥儿听了第一个哈哈大笑起来,接着龙门阵也哈哈张着嘴乐。乐着,他看着苕花说:“那我就敞开了喝了哈?”
金钱草喊道:“你喝你的!”
龙门阵又哈哈大笑。
张哥儿大笑着把金钱草的酒还回去,说:“各喝各的哈,反正我们有三件啤酒打底,就都敞开肚儿喝。”然后他提议都不用杯子,直接举酒瓶儿碰。龙门阵和金钱草积极响应,末了苕花也举了起来,四只酒瓶在半空碰出脆响,然后四条喉咙就“咕嘟”响起来。
金钱草夸张地哈气,喘气,像喝得很累,其实是因为很畅气。这个回合她打败了苕花,所以特舒畅。
苕花为她续上了第二瓶。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金钱草都把这个看成是认输的姿态,再不济,也是欠债还钱的姿态。至于欠了她什么债,金钱草当然不便说。她知道她不用说,苕花也应该心知肚明。她没理会苕花,装着要打嗝,闭着眼把酒瓶接过来了。睁开眼后,她盯着龙门阵问:“鼓起来点儿没?”
龙门阵把手环在身体前像烤火似的晃几下,说:“正在鼓。”
金钱草“哈哈”笑。因为别人都没笑,那笑声就显得有些突兀,像水泥地面突然冒出个蘑菇似的。当然,也只有她和苕花更敏感一些,那两个粗枝大叶的男人,怎么知道她们肚子里装着什么古怪呢?
那天晚上,他们到底没喝第三件啤酒,因为苕花不让喝。苕花不让喝,不是为金钱草省钱。况且即便是喝第三件,张哥儿也不会真让金钱草承担那个小钱。他早在第二件快喝完的时候就宣布过:“第三件啤酒不能让金钱草买,我张哥儿买得起!”金钱草争取过,她说:“我说过的话就得算数,你不让我买就是看不起我,怕我还不起你的钱。”张哥儿说:“你要这样说你就是瞧不起哥,哥跟你急你信不信。”龙门阵看两人要吵上,赶紧从中调和,说你们都别争,今天这单我买了。说完了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鼓起来的豪气“噗”地一个屁就放没了,他说:“张哥儿先付了,账算我头上,下次我还你钱就是了。”
都喝得差不多了,说的都是酒话。
只有苕花还多着几分清醒。今晚这种情况,她得负责监护金钱草和龙门阵,心里装着责任感,她就必须让自己保持清醒。第二件啤酒喝完,她就再不让喝了。她说时间不早了,赶紧散了才是正经。那三个却完全在兴头上,都吼着要老板“再来一件”,她也只好冲老板吼“不能来了”。她说张哥儿也得早些回去,回去晚了要挨婆娘骂,再说明天还要送水哩。张哥儿说不怕怕啥呢?我送水是跑着的,跑着的还能打瞌睡呀?她说金钱草得赶紧回宿舍,晚了厂里就关门了进不去了。金钱草就说回不去了我就去跟你们挤。说出来了才看见苕花拿眼瞪着她,她眨巴一下眼睛说:“你瞪啥子,我挨着你不行啊?”她这么说的时候还要去看龙门阵,但很明显的目光打着滑,喝醉了,不光身子无力,目光的腿也软,它在任何地方都站立不住。龙门阵不知道她在看他,他正跟张哥儿扯着另外的,瞎扯,瞎开着心。
苕花没理会金钱草,她冲两个男人说:“走啦走啦我们散啦。”这种场合这种时候,就特别需要一个管事儿的不怕得罪人的“妈”,苕花充当了这个“妈”。两男人瞎扯入了迷,成了行尸走肉,她这里下命令,他们就站起来了就真开走了。嘴上还扯得带劲儿,都旁若无人地争着说话。金钱草见状也只好扫兴地站起来,事实上酒同时也软化了她的意志力,她那点儿还没尽兴的遗憾只坚持了那么一下,就脚下打飘摔下去了。她甚至都不再关心龙门阵了,她忘记他的身体很痛了,忘记关心他现在是不是还痛了。这原本是她很重视的一件事情,现在全忘记干净了。这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龙门阵自己还把自己的痛忘记了呢,他竟然像个好人那样易如反掌地站了起来,轻而易举地走了起来。苕花一直盯着他,一直没敢眨眼,但也一直都没能看出什么破绽。他走得很好。出乎意料地好。比喝醉了酒的任何一个人都走得好。
苕花奇了怪,问他:“你的肉……不痛了?”
他忙里偷闲地问她:“啥?”问完又跟张哥儿扯上了,他们现在正在争论一个问题,胶着上了。
金钱草在一边儿替他回答:“他鼓起来了。”说完自己还“咯咯”笑,她看上去最像醉鬼。
张哥儿该跟他们分道了,两男人就在那个关口上站了下来,他们得把嘴上那个问题争论出个结果才能分开。苕花多事地把张哥儿往前面推,说你走吧走吧,改天再吹。张哥儿还想站下,她一个劲地把他推出去好远。这边龙门阵还想跟上去,又被苕花反推出去好远。这样,他们中间就隔出了一段让他们泄气的距离,这一泄气,他们就依了苕花,都决定“那就改天再吹”。
张哥儿走了,苕花又才正经八百地问龙门阵:“你真不痛了?”
龙门阵也是这才正经八百地关注起自己的身体,他在身上摸了摸,有些地方感觉到了痛,有些地方啥也感觉不到,有些地方有感觉,但不是痛。于是他说:“好像好了哩!”他很惊喜,就把这份惊喜全盘表露在脸上。他看看苕花,又看看金钱草,他希望她们跟他一起惊喜。金钱草很容易就跟他保持了步调一致,她上前轻轻摸了摸他的胸膛,又重重地推了两下,然后尖着嗓门大笑,说“真的好了”。苕花很看不惯金钱草的轻浮样子,所以她把她那份惊喜压抑着,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好了就好。”
龙门阵说:“啤酒好,我一喝上就晓得它能让我鼓起来。”
他们开始朝前走。
苕花说:“你老说‘鼓起来,只怕你开始是瘪的?”
龙门阵说:“就是那种感觉,鼓起来的感觉。”
他说:“啤酒里有很多汽儿你不晓得?那汽儿能把我这些水了的肉鼓起来。”
他自顾自地“哈哈”乐,说:“早晓得,一开始就让你给我买啤酒喝。”他踉跄了一下,回头骂那块绊脚石“妈的”。
苕花问他:“你一个人能回去吧?”
他说:“当然能啊。”
苕花说:“那我先送金钱草回去。”
金钱草说:“不用送,我自己能回去。”
苕花没理会她,她把出租屋的钥匙掏给龙门阵,用眼神示意他快走。龙门阵用他那双醉眼看明白了苕花眼里的意思,就扬了一下手上的钥匙跟金钱草道了个别,朝苕花住处去了。
苕花这才对金钱草说:“走。”
金钱草有很多不愿意,但她朝前走了。她又气乎乎上了,走几步,她没好气地问苕花:“你们结婚了?”
苕花说:“关你屁事。”
金钱草说:“真不要脸!”
苕花就更严肃地说:“关你屁事!”
金钱草说:“还没结婚就睡在一起,真不要脸!”
苕花连抽她的心都有了,但末了又没有抽。她稍为动点儿脑筋,就明白金钱草动的不是气,是醋劲儿。她说:“人家大你那么多,不适合你。”金钱草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吼道:“我又没说要嫁他!”但谁都能听出这话里头的口是心非,她还是太年轻了,再说还有酒精老让她的思想打滑,心思没法沉着。同样是酒精的作用,苕花今晚也变得非常的心宽。她咕哝说:“这样就好。”她是乐得顺水推舟。
之后金钱草就再不理苕花,而且一直气鼓鼓地绷着个脸。但苕花还是把她送到了厂门口,看着她进得了门,才离开了。
13
真的很意外,苕花敲开门的时候,分明感觉到了屋子里的仓皇。为她开门的女室友虽然表露得更多的是不高兴,但苕花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心在狂跳。而另一个女室友在仓皇逃回床上的时候,被她的目光抓住了尾巴:她那分钟可是差一点儿就把蚊帐都扯下来了。苕花显然打搅了这屋里正在发生的一件事情,而且是一件偷偷摸摸的事情。她敏感地将这间窄逼的屋子迅速环视了一遍,发现自己的床上直挺挺地躺着龙门阵,另外两张床上却不见那两个男室友。目光再回到龙门阵身上,她没有在他的胸膛上发现有什么了不起的动荡,而且他还是和衣而睡的。走近看,她认为自己应该相信他正在熟睡。
“你们刚才干什么了?”她问这屋里另外两个女生。
一个说:“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一个说:“什么也没干。”
她们的语气里充满了有惊无险后的庆幸,苕花还发现她们在交换目光,而且很明显的一个正在暗地里责怪另一个。她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一个在责怪那一个唆使她干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但显然因为最终有惊无险,这件事情又变得十分刺激,过后回想起来还刺激。因此跟在她责怪的眼神后面的,是一丝险后余生的兴奋。
苕花问:“你们的男友呢?”
一个说:“回家看他妈去了。”
一个说:“走亲戚去了。”
苕花说:“这么巧,正好两个都不在。”她在说一种条件,一种可以让她们胡作非为的条件。她说:“他们都不在,你们就对我的男友下手啊?”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也或许是看上去龙门阵的确还没来得及遭到损害的原因,苕花已经显得很是宽宏大量。
那两个,也大幅度地放松了下来。她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苕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扔到龙门阵脸上(她这么做是为了试探龙门阵是不是真的睡得很死),又看着龙门阵把她的衣服吸出一个坑儿,又吐出一个包,再吸出一个坑儿,然后咕嘟着伸手把衣服胡乱抓下,打起了呼噜。
那两个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又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在忍受一个笑。最终,她们忍不住对苕花说:“他睡得就像头猪。”
苕花相信现在是。她问:“刚才呢?”
她们说:“刚才也是。”
说:“一进来倒头就睡成了这样。”
说:“他喝酒醉了。”
苕花又警觉上了,她问:“你们对他做什么了?”
她们又紧紧闭着嘴。
苕花开始脱乳罩,脱内裤,然后拖出床下的水桶,她想去冲个凉才睡觉。那两个狼一样盯着她的光身子,眼睛一眨不眨。似乎由于眼睛太用劲,绷在嘴上的劲就没了,她们开始说话。一个说:“我们不过是想试试他是不是还痛。”一个说:“他倒上床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怕痛,我们就疑心上了。”苕花说:“他痛不痛关你们屁事。”她们就喊起来:“关心嘛!”苕花也喊:“不稀罕你们关心。”她们咕哝:“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我们也就是摸了摸他,看他是不是还知道痛。”“就轻轻的摸了一下。”
苕花抢白道:“你们还想他日你们吧?”说这粗话的时候,她还配了一脸的邪恶。
那两个就给她说吓了一跳,这话也太下流了吧。即便她们那样想过,也不能说得这么露骨啊。她们的脸灰白灰白的,直接无语,只能用瘪嘴来抗议,来表示不屑。苕花就要出门冲凉去了。她光着身子往外走,那两个就猛吸气,把眼睛吸鼓起来,惊问:“你打算就这样光溜溜出去?”
苕花听了,发现自己果然出了点儿差错,又回头到床上去扯浴巾。浴巾被龙门阵压了一半儿在身下,她好不容易才扯出来了。围到身上,临出门时对她们两个说:“你们最好检点一点,我可没打过你们男友的主意。”那两个一齐说:“切!”
这个房东不错,为他们配备了一间能容下一个男人身体的冲凉房。冲凉房虽然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但因为他们很爱护,倒也保持着干净。最起码,比在公厕里冲凉要高级多了。凡是在公厕里冲过凉的打工妹,来到这里都会看成一种享受。但今晚苕花老担心屋里那两个再做什么下流事情,匆匆往身上泼了一桶水便回屋了。
那两个什么也没做。但她们明显还兴奋着,眼睛还骨碌碌转得十分勤快。苕花回来得太快,令她们十分不满,毕竟这明显表明苕花信不过她们。她们这样问苕花:“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她们说:“我们真没对你男友抱什么非分之想。”但说这话的那张嘴,放下这话之后就立即忍俊不禁起来,紧接着她又放出了惊人之语:“不过有人是打过这主意的,哈哈哈。”大概是出于想洗脱自己的心理,或者就是突然想开个玩笑。反正她说出了这样的把人吓一大跳的话。
受到惊吓的当然是另一个,她把脚伸过来蹬了她一脚,问:“你说谁呀?”问:“你说我?是你吧,你第一个摸他的。”
这一个申辩:“我是第一个摸他,但是你先想那样干,要不是张娜回来了,我敢说你还差一点儿就要解人家皮带了。”说完后她顾自“咯咯”笑。
那一个就把枕头砸到了她脸上,喊道:“是你好不好,是你想脱他的裤子好不好?!”
龙门阵突然大声呻唤了一声,又翻了个身,看样子是给她们吵着了。正吵吵的两个急忙闭嘴。刚刚她们正温习着今晚的惊心动魄,现在又惊心了一回。看龙门阵又睡死过去了,她们互相恨上一眼,才吐出一口大气消停下来。
这时候苕花突然说:“连我都没正经摸过他一下,你们倒摸上了,还想脱他裤子。”龙门阵刚才闹动静的时候,她看着他,这种感慨是那会儿冒出来的。它本来并不得苕花待见,要是在平时,她是不会说出口来的,但今晚她喝了些酒,脑子就跟她的身子一样,总是时不时就产生飘浮感。
那两个听了她的感慨,抿了嘴窃笑。她们的心还在“叮咚”猛跳,但她们再不敢吵吵了。虽然那看上去跟做的时候一样刺激,甚至更刺激一些。就像小偷偷了一回东西,事后跟人吹嘘起来的时候,远比偷的时候更带劲一样。她们当然不是职业小偷,相反那种人还是她们唾弃的对象。不信你在她们面前说起某个小偷试试,她们保证是最先瘪嘴痛恨得最彻底的那两个人。她们当然也不坏,不是那种没有底线,被她们看成“乱来”的品种,她们时常冲着“鸡”们吐口水,看见某个可能是“二奶”的女人也翻白眼。今晚她们的行为跟品行没有关系,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如果你知道她们的精神有多空虚,就完全可以理解这种意外的抛锚。跟着你就能理解她们在经历了那次惊心动魄的抛锚过后,为什么还能把那件本来应该藏着掖着的事件拿出来炫,拿出来吹嘘了。事实上你能怪她们吗?一个男人跟她们躺在一个房间里,而且还是自己拿着钥匙开门进来的。在这个时候,自己拿着钥匙开门进来,别的什么证明都可以不在意,特别让人在意的是:张娜(也就是苕花)回来的时间可能会被拖得比较长,而且她要进来还得先敲门。有一扇锁着的门隔着,这间屋里发生什么事情都是从容的。她们设想过,要是龙门阵不是醉得脑子里动不了想法,那他会不会对她们产生什么念头呢?要是相反是她们喝醉了躺这里,而龙门阵进来时又是清醒的,或者正好醉到管不住自己的程度,那他会对她们做什么呢?这么设身处地一想,她们就不觉得产生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份渴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了。她们开始确实是打着看他是不是还会怕摸,是不是还那么怕痛的幌子,但后来也的确是赤裸裸的渴望。不知道如果苕花没那么快来敲门,会不会发生更糟糕当然也是更刺激的事情,但现实是苕花来敲门了,是结果她们并没有干成什么。
这一点其实令她们十分扫兴,刚才她们的吵吵其实也是为了冲淡一下这种扫兴。这会儿苕花发出这样的感叹,又令她们的遗憾少去了几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们不是比苕花更幸运?可情况分明有几分像。即使她们不相信“酒后吐真言”,也是会相信自己的耳朵的。龙门阵在这里睡了三个晚上了,可这三个晚上她们都没听到苕花那张床上有什么动静。说因为他得了痛症,是勉强能服她们的,但你真要让她们相信,一对男女紧挨着躺一起连摸都不摸一下,那就很难。
苕花像往几晚那样,侧着身体,背对着龙门阵躺下,她们就把身体半撑起来了。她们朝苕花那边够着脖子,盯着他们床上的格局。
“关灯吧。”苕花说。电灯开关在她们那边。
她们没关灯。她们问:“你跟他睡了这几个晚上,真没摸他一下?”
苕花说:“当然没摸。”
“为什么?”
苕花不得不想一想。因为她的脑子有点儿散,她得团巴团巴。“他得了痛症,怕痛。”最后她觉得这个回答很合适。
“我们知道他得了痛症,可他的手不怕痛啊,他的手掌心手指头是不怕痛的。”
“你们怎么知道他的手不怕痛?还知道是手掌心手指头不怕痛?”苕花问。
“我们观察呀,看出来的呀。”
苕花沉默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你们两个真不要脸。”
那边连着两声“切”“切”,说:“你乱说什么呀。”
苕花感觉自己无与伦比的困,她告诉自己不要再理会她们,她迫切想睡觉,想得牙根发酸。因为龙门阵睡在她身边的这几个晚上,她是没睡踏实过的。那两个说得对,他们床上什么也没发生过,龙门阵和她,都管束着自己,都不让有什么事情发生。事实上她是希望发生点儿什么的,就像那两个说的那样,用手摸摸她也行。她的确一直以来都是拒绝龙门阵的,但这并不代表现在也会拒绝。原先是因为她肚子里生着一个世俗的梦想,而且生得很坚实,坚实得看上去任何人都无法撼动。这一回,龙门阵有义于她,情感就绕过那个世俗的梦想来到了前面。于情于理,它都该来到前面。它被感动了,它渴望报答。苕花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床上,她拿出了自己的姿态。但龙门阵或许是被拒绝怕了,依然顾虑重重,碰都不碰她一下。她也就一直期待,一直盼望,就一直都没睡好。
那两个又来劲了,提出的问题一下子把苕花的瞌睡都吓跑了:“难道他这种痛症也影响到下面?”
苕花惊讶得张口结舌。
可她们更来劲,说:“你可能被他骗了,其实不是的,我们刚才摸他的时候,他那个挺起来过。”她们大概是很同情苕花,这么好笑的话她们都没笑。她们很认真。苕花笑,是讥笑。她说我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你们这么不要脸的。她们说我们是为你好。她们说男生只有厌倦你了才不跟你做。她们大概把苕花和龙门阵的这种情况想当然地做过猜测,现在她们相信了这种猜测,正在朝着她们猜测的方向施舍同情。她们说男生很狡猾的,不喜欢你了又需要你养活他,他就扯些谎,说他生病了,要么是头痛,要么就是胃痛,还会说龟头有些发炎。她们还要说,苕花终于怒不可遏地冲她们吼:“关不关灯?”
灯就熄了。
但苕花知道她们一时间是不会放过她的。她们应该还要抱怨她好一会儿,抱怨她不识好人心,不知好歹。那之后她们还要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她们得证实自己的猜测,或者重新建立另一种猜测。
苕花开始吧唧嘴。这个行为好像并没有经过她的大脑,是想都没有想就发生的。听见自己的“吧唧”声,她才意识到这种办法不错,可以一用。于是她更勤快地吧唧,还轻声哼哼,还故意把床弄响。她想蒙混一把。但后来又起来一股劲,一股不顾一切的劲。这股劲好像是一个酒劲儿顶上来的,而且顶上来就刹不住车。于是她动起了真格的,她剥开了龙门阵,在真肉上“吧唧”,在真肉上抚摸,还真心的哼哼。灯突然就亮了,那两个像猴子似的冲这边伸着脖子,但灯突然又熄了。苕花想:这会儿你们该消停了吧。她在黑暗中诡笑了一下,继续“吧唧”。龙门阵就给她吧唧醒来了,他怎能不醒呢?苕花那吧唧法,大概就是死人也会醒来的。他不光醒,还兴奋,还兴奋得过了头。那股兴奋劲儿让他感觉头很大,他想象中应该像转基因南瓜那么大,澡盆那么大。不管是瓜还是澡盆,里头都装的是鸡血,鸡血使他亢奋,死去活来的亢奋。他感觉自己被一股硬气鼓了起来,胳膊腿都被鼓得很粗,腰也被鼓得很粗,喉咙也被鼓得很粗。他喊了一声“好渴”,但并没有跟人要水喝。他开始积极配合,甚至变被动为主动,“吧唧”声就有重奏了,有交响了,床响起来也更真实了。
那边就喊起来:“你们轻点儿好不好!”
“恶心不恶心啦!”
“去死吧你们!”
看似不负责任醉生梦死的那一场,却被他们认真铭刻进生命里。那一场过后,他们都睡得很沉,是内心安定之后的那种沉。龙门阵是在第二天上午九点二十分醒来的,苕花稍后十五分钟。苕花醒来后发现龙门阵正盯着她看。他们面对着面,眼睛离眼睛只有十厘米的距离。苕花的第一反应是起身去看另外两张床,龙门阵说:“她们早上班去了。”
苕花重新躺下,也盯着他的眼睛。
“昨晚……算数?”龙门阵小心地问。
“难道你不算数?”苕花警觉地反问。
“我在想……你不是一直想嫁个城里人吗?”龙门阵依然小心翼翼。
苕花不说话,只盯着他看。
龙门阵正打算开口说话,她就把她的嘴堵上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想管了。房东贴上去的塑料窗花纸根本就不遮光,他一眼就能看清苕花是不带杂念的,是纯粹的。那么,他要是再带着杂念就不地道了。他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杂念撕成片片飞了出去,飞得满屋子都是。他说“等等”。他还想把床上一切影响他们发挥的东西都扔出去,比如昨晚那场混乱留在床上的衣服,比如现在正硌着他后背的苕花的带钢圈的乳罩,甚至蚊帐。苕花没有等他,他就忙里偷闲去处理,手空就扔,脚空就踢。蚊帐就给他拽下来了,劈头罩住了他们,窒息感造成了不值一提的一点儿慌乱,苕花暂时放开他,起来掀蚊帐。他当然应该是更积极的那一个,只两下,就把蚊帐卷成一团扔出去了。现在,他们的天开阔了,地也开阔了,心也开阔了。就在那分钟,他发现苕花通体透亮,她像个透明的发光体。他暂时还不清楚照亮她的是什么,但他看见她被照亮了,被由内而外地照亮了。甚至于,她的头发也成了透亮的,有了生命的。他看见了它们澎湃的血液。它们在空中舞成“飞”字,舞成“光”字“美”字。他甚至认为自己听见了它们的呻吟,像风吹动蝉翼,像露珠滑过空气时的声音。他感觉世界在它们的呻吟声里,在它们的光亮里颠倒了乾坤,看天不再是天,看地不再是地,黑也不再是黑,白也不再是白。那会儿,他无意间瞥见了一片杂念,它在床头踮着脚尖给他递了一个眼色,这让他意识到他在苕花身上看到的,不仅仅是情欲燃烧的登峰造极,还有一个庄严承诺。就是说,如果昨晚那一场有失严肃,那么这一场却是再认真不过的。他牢牢地抓住这个意识,不管这一场滑行了多远,经历了多长,他都没有松手。在终点那脚急刹车之后,在脚底跟地面擦出火花的惯性滑行过程中,他气喘吁吁地告诉苕花:“我看见你的头发像活的一样。”苕花也气喘吁吁,她说:“头发本来就是活的。”他们烂泥一样瘫在床上喘气,那种淌着水的烂泥。
龙门阵说:“你要晓得,男人要是想一个女人想了很久,有一天终于得到了,那天他就会欢喜得头发都能变成活物。”
苕花说:“我也想了你很久。”
龙门阵说:“吹牛。”
苕花侧过脸来看着他,笑着拿手到他胸膛上抹一把,抹出一长声像抹在湿玻璃上的怪声,说:“我没吹牛。”
龙门阵也要到她胸上去抹,她怕痒,“咯咯”护住胸。龙门阵拿嘴上去,她不护了,也不笑,像那种屏声敛息寻找身体里的痛感的病人。
龙门阵问:“你说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睡觉前想?”
苕花说:“嗯。”
龙门阵问:“想我的时候怎么办?拿手?”说:“我想你了就拿手,闭上眼睛就是跟你在一起。”
苕花说:“我也是。”
龙门阵说:“你为啥不告诉我?”
又说:“我晓得,因为你嫌弃我是个农民工。”
苕花随口就说:“我也是个农民工。”而后又认真看了他一眼,问:“你真的全好了?一点儿都不痛了?”
龙门阵像是经她这么一问才突然想起他的身体来,他伸手将身体摸了个遍,摸出许多摸湿玻璃的声响来,才下结论说:“有些地方还有点儿痛,但已经完全不是事儿了。”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问:“我是不是该滚蛋了?”
苕花问:“滚啥蛋?”
龙门阵试着水说:“我都好了,你也感谢我了。”
苕花白了他一眼。
龙门阵继续试着水:“你不是为了感谢我?你不嫌弃我了?”
苕花说:“不提老皇历好不好?”
龙门阵胸膛猛鼓了一下,问:“你真打算跟我?”他说:“我刚才看出来了,你是真心的。”他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娶了你就把你送回家去生娃儿,让你当留守妇女的。”
苕花又白了他一眼,但这一眼之后她笑了起来,那种理解一切明白一切的笑。她说:“其实,我们不用想那么远。我们眼下的生活还没过好呢。”
到此为止,他们那场色色空空的穿越才算真正结束。他们终于一屁股墩儿摔到了现实里头。他们不约而同都把双手枕到了后脑底下,眼睛冲着天花板,神情严肃起来。
龙门阵说:“我还是去治安队。”
苕花问:“还能回去?”
龙门阵说:“我去别的片区应聘,我有工作经验,他们会优先。”
苕花扭头看着他。
龙门阵说:“我听说花城刚刚出台了一个政策,外来务工人员可以凭积分挣城市户口,治安队这种地方,有挣积分的先决条件。”
苕花半撑起身体来看他。
他说:“说的是立功就可以得分。”
苕花半撑起的身体石头一样栽下去,她看着天花板,有点像自言自语地问:“立功是不是就是逼人跳楼呢?”不过后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正经问龙门阵道:“立一次功能挣几分?要挣下多少积分才够一个城市户口呢?”
龙门阵说:“这个我暂时还不清楚。”
又问她:“你呢,打算干啥去?”
苕花把头扭回去,看上去她需要认真想一想。
龙门阵说:“不要再做传销了。”
苕花说:“那你养我啊?”
龙门阵说:“我养你有啥不行的,不过是日子过得淡泊一点。”
苕花说:“反正我不想回到工厂里去。”说:“只要能在外面活下去的人,都不想进工厂去。”
龙门阵说:“我们得想办法换个住的地方,总不能老跟他们挤在这间屋里吧?”
苕花说:“暂时挤一阵儿吧,等有条件了再说。”
龙门阵说:“妈的,等我进了治安队,去抢它一个住处。”
苕花扭头笑着瘪嘴,说:“你还是先抢点吃的来填我们的肚皮吧。”
至此,他们算是从约定到仪式都具备了,虽然秩序有点儿颠倒,但不缺。从床上走下来,龙门阵出门找工作,苕花出门找下线。她暂时还没打算放弃传销。按她的说法是,在她还没找到更好的工作之前,她暂时还不能放弃传销,因为她要吃饭要付房租。龙门阵再一次提醒过她“严打”的凶险,她回答他的是“游击”“地下”。龙门阵站在治安队的角度想象了一下她说的那种情形,觉得确实不容易打。但为防万一,他还是给她灌输了一些识别便衣治安仔的知识。“严打”期间,治安队有时候也玩便衣。
那之后,他们便出门分头忙自己的去了。
他们的前面什么都还是未知,但一旦停下来,他们就有对方,就这份充实感,便足以使他们脚下弹性十足。
那天晚上苕花回来得较晚,但龙门阵比她回来得更晚些。苕花回来的时候,室友们已经在床上打牌了。走亲戚那位回来了,三个人正在斗地主。见苕花进来,两女生冲她瘪嘴,说:“你们最好知道点儿羞耻,我们早起都看见你们的光屁股了,露着个大卵,也不怕丢人。”
苕花说:“我也看见过你们的光屁股,他们的大卵。”她用眼神朝那唯一的男生指过去,“他们”包括了他。那家伙明白这一点就“噗噗”笑了起来,笑得要往地下钻似的。
龙门阵就回来了。
14
紫金花鞋厂被查了一次暂停证。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工厂是集中外来人口的地方,查暂住证不就是查外来人口吗?厂方想的不同。厂方认为,工厂是地方的衣食父母,地方的治安队要查工厂,就等于大水去淹龙王庙。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老意识不到应该为工人办个暂住证的原因。但他们又懂得,治安队也不容易,他们有的要养老婆孩子,没老婆孩子的也要养活自己,他们还爱好抽烟喝酒,有时候还要嫖娼。所以工厂一般都会做一些表示,意思意思,这样治安队来查厂的时候一般都不会太下得了手。外来人口进了工厂,就是工厂的人了,他们多少还是有点儿护短。再说了,工厂里每个工人都有个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治安队带走个人就空出个坑,带走十个就空出十个坑,老这样,也影响生产不是?给治安队一点儿好处,治安队就会手下留情。给得多,他们就少查你这间厂,即便是来也尽量少带走人。给得少,他们就多来,多带几个人走。嘴上说这是工作,没办法的事情。实际情况是给你提个醒:你太抠门儿了,太懂不起了,我们就只能公事公办了。事实上一开始大家都抠门儿,也是治安队教育有方,后来才逐渐产生了“懂得起”的厂老板。这些厂老板多属于聪明人,他们把给治安队的好处费,回头摊到工人头上,从他们工资里减出就得了。牛毛出在牛身上,工厂一点儿都不吃亏。这笔开销本来就是为工人掏的,从工人工资里扣,也是心安理得。
但即便是聪明人,百密还有一疏。紫金花鞋厂的老板要娶媳妇,不光全厂工人换成红色工装,还要在“西尔顿”酒店设宴狂欢。“西尔顿”当然不是“希尔顿”,但却是花城屈指可数的几家顶大的酒店之一。人有了钱,就同时有了很多朋友,朋友们都来捧场,片区治安队的也来捧场。别人来要送红包,治安队不用,送,老板也不会收。不光不收他们的红包,还报以他们跟别人一样多的热情。可是他们要的不是一样多。很显然他们跟别人不同。这一点连老板自己已经证明过了,比如他们不用送红包。那么怎么能同等对待呢?他们显然应该得到比别人多一点儿的热情。老板也是高兴昏了头,把这个疏忽了。走路不小心踢了一个脚趾头,结果酿成了破伤风。娶儿媳的兴奋劲儿还没退到尽头,两支治安队就开进了他的工厂。
到宴会上贺喜的只有一支治安队,因为一个片区只有一支治安队。老板得罪的,也就这支治安队。但这回据说要“严打”,就从别的片区借了一支过来。“严打”当然是治安队自己说的,这个词儿虽然出生比他们高贵,到了他们中间也还经常人五人六地摆布他们,但有时候,他们也把它当傀儡拿去唬人。
他们那么兴师动众,把“严打”推出来,别人就没话可说。他们把整整一座宿舍楼都查了,带走了五十个人。不是说紫金花鞋厂整栋宿舍楼只住了五十个人,是他们手下留情只带走了五十个人。带走一两个人,工厂可以当没那回事儿,工人到了派出所会遇上什么下场跟工厂没有关系。带走的五十个人也可以跟工厂没有关系,因为中国别的都不多,就是人多,花城别的都不多,就是农民工多。可是这五十个人抽走以后,就相当于抽空了一个车间。厂老板没有这么说,还没来得及说,但治安队早明白这个了。治安队要厂里想办法来取人。他们没说拿钱,但谁都知道“想办法”就是拿钱。
被带走的五十个人当中,有金钱草和赵妞妞。赵妞妞还没有被抓过,很害怕。金钱草叫她别怕。但金钱草很烦,很恼火。她们被一条麻绳串起来,押着往前走。明明走得好好的,可总有人来推你一下,搡你一下。推你搡你其实不是为了让你走得快一点或者走得好一点,主要是想摸你一下。因此他们从来不碰你别的地方,专碰你的屁股你的胸。他们在你屁股上揪一把,说:“好好走!”在你胸上搓一把,说:“好好走!”金钱草恼火这个。被带走的五十个工人中,只有一个男工,被他们放在最前头,做了个排头。他们从来不去推排头。事实上他们明显的并不希望她们走多快,她们被揪一把屁股,赶紧加快脚步的时候,他们就会立马去抓她们的胸,让她们往后退一下。不光是金钱草一个人恼火,甚至还有人比她更恼,都有人朝治安仔脸上吐痰了。但这个吐痰的当然没有好下场,她挨了一脚,外加一个嘴巴,完了照样要揪她的屁股抓她的胸。“你想干什么?”“你想造反啦?”这两句是分配给那一窝脚和那个嘴巴的。“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这一句是揪一把她屁股之后说的。“你以为你是谁呀?”这一句是抓两把她的胸的时候说的。
就再也没人敢吐他们了。金钱草也是起过那种念头的,但这下也压回肚子里去了。再遇上有手伸过来的时候,她就喊“我表姐夫也在治安队”,喊第一次没人听,她就喊第二次。第三次喊过,终于有人问她:“你表姐夫叫什么?在哪个治安队?”但又显然不是正经的问,刚问过了,他自己就笑起来,嬉皮笑脸地说:“不是我吗?”还伸手过去拍拍她的屁股,说:“表姐夫可是喜欢表姨妹哩哈哈。”金钱草无意中倒是多给了他一味调戏她的料。而且很快就有人过来哄抢这份佐料,争着说他是金钱草的表姐夫,争着来摸金钱草的屁股和胸。金钱草急了,才又喊出来:“他叫龙门阵。”原来还真有名有姓的,那就不能这么嬉皮笑脸了,就变得严肃了一些,正经问她:“他在哪个治安队?”末了又问身边的同事:“你认识这个人吗?”不认识,一串儿问过去,到最后只有一个人觉得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有那么一点儿印象。金钱草说:“别人叫他‘阿门。”那个有点儿印象的就叫起来:“哦——是有个叫阿门的。”他证明自己确实知道这么个人,而且还知道他在哪个治安队。这边就愣了一下眼睛。但也仅此而已。他当然想不到要道歉那里去,你不能期望值太高。他甚至还有点儿责怪金钱草的意思,他说你怎么不早说呢。他说我们同事间互相都是很照顾的。说过这些,他就走开了,往前一点儿,去推别人摸别人去了。金钱草的前面就是赵妞妞,他现在摸的是赵妞妞。于是金钱草又冲他喊起来:“喂。”他不耐烦地回过头问:“又是怎么了?”金钱草说:“她是我妹妹。”她实在让人觉得有些过分,刚解放了你,你就拖出个妹妹来,这不典型的得寸进尺吗?可是金钱草说:“她真的是我妹妹。”人家就生气了,说:“怎么的吧?是照顾你妹妹还是照顾你吧?”金钱草说:“阿门是我们两个的表姐夫。”人家一听火气就冲起来了,就烧着头发了,就用花城话骂了一句娘(花城话很难学,但骂娘那句很多人都会)。然后他很严肃地告诉金钱草,他并不认识她们的表姐夫,跟他没有交情。态度很明白了,他不想给谁面子了。他表现出来的当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邪恶才不给她们的表姐夫面子,而是他有多讨厌这种麻烦。他焦躁地推了赵妞妞两把,当然还是早先的推法,浑水摸鱼似的推法。他说赶紧走路吧,别啰嗦。他推完了赵妞妞就退后一步推起了金钱草,而且那之后再也没改变过主意。
他们在派出所一间小屋子里肉贴着肉待了一整晚,待得浑身尸臭。第二天早上,厂里交足了钱,他们才又回到了厂里。来领他们的并不是厂老板,而且据他们所知,好像也并不是老板的什么亲戚,具体在厂里任着什么职位他们不清楚,但他们很清楚他不过也是个打工的。但这个人交完了钱就一直在骂娘,好像交出去的是他的钱。这就让他们一直在翻白眼。
由于他们到厂的时候已经是上班时间,当日便不再享有吃早餐的权利,而是直接被吆喝进了车间。除此之外,他们还被告之:往派出所交的钱得从他们当月的工资里扣除。告之他们这个的当然还是那个一直在骂娘的家伙,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火气,罚金都不用工厂出,他还生个什么鬼气呢?对于工厂来说,什么都不耽误,也不存在什么损失。不同的只是这帮工人昨晚在派出所过了一夜,而不是睡在工厂宿舍里,这样他们早上就多出了一点儿麻烦。他或许气的就是这趟麻烦?
可对于工人来说,你那点麻烦算什么呢?尤其对于那四十九个女工来说,损失的还不仅仅是半个月工资。即便已经回到了工厂,她们身上那种被夺走了尊严的屈辱感依然强烈地存在着。而且如果她们很在意的话,这种感觉将伴随她们很久很久。
坐到工位上以后,赵妞妞又哭上了。昨晚她就没少哭。别人也哭过,但到这会儿早就哭完了。这或许跟她哭的方式有关,她哭得有些细水长流,不作声,只流泪。流泪也有些节制,不是一下来就哗啦啦,而是一颗一颗的,抹掉这一颗,下一颗得等一会儿才出现。照她这样哭,自然时间就得长一些,次数就得多一些。
金钱草看了她一眼。她没接金钱草的目光,那会儿她在抹眼泪。
于是金钱草只好冲她说话,压着嗓门,却要保证声音有足够的力气。“别哭了!”她说。
赵妞妞就用力抹一把眼睛,红着眼看她一眼。
金钱草朝别处看一眼,说:“别让班长再骂你一顿。”
赵妞妞就强迫自己把想哭的冲动吞回到肚子里去。
那之后,她们都貌似恢复到了发生这件事情之前的那种平静和有序,就像机器又恢复了正常转运。
昨晚那件事情对于那些幸运的女工来说,属于有惊无险。她们中间有的是因为有暂住证,有的是因为治安仔没看上她们,或者就是还没轮到她们,反正她们有幸逃过了一劫。这样一来,被好奇心驱使,车间里想说话的就大有人在。但又由于她们被剥夺了在车间里自由说话的权利,这种冲动便被拼命压抑着。说拼命,一点儿都不过分,因为那种冲动随时都在抗争,随时都准备抬头。车间里一直充斥着这种争斗气氛,女工们在这场争斗中不停地闪烁着目光,不停地翕动着嘴,那个难受劲儿无与伦比。
下班铃一响,车间就爆炸开了。那几乎是发疯一般的情绪爆炸。吃午饭已经不再是她们最迫切的事情,而是围着那些个不幸的工友打听昨晚的情况。事实上这些幸运儿里头大部分也都有过这种经历,对于昨天晚上将会发生什么她们清楚得很,她们的疯狂不过是冲着一个求证过程去的。她们最想知道的不是发生过什么,而是“也发生了什么”,是“同样发生了什么”。对于那些“过来人”来说,这相当于找到了一道减法题,同样的不幸被别人分担一些,她们身上的疮壳就减掉一些。这有点儿像N多年前农村种牛痘,据说那痘种就是从别人身上揭下来的疮壳。
这种围剿因为不幸者们的不配合一直延续到食堂,而且激情不减。金钱草和赵妞妞一边逃一边乱舞着双手,像躲蜂群一样,但她们没躲卫国。卫国看上去对她们昨晚上的经历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所以她们反而想着要去投靠她。不过卫国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她们顾及不暇的时间,从她们手上拿过饭钵去替她们打了饭。卫国把饭放到了一个很偏僻的角落,她们在那里算是安身下来。
三人坐下来吃着饭,赵妞妞冲卫国说:“我知道你也想我们说昨晚的事儿。”她这样说并不是出于一种抵触情绪,你一眼就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显然是被那些人挑兴奋了,现在非常渴望跟卫国倾诉一下。金钱草当然是第一个发现这个苗头的,所以她呵斥了她一声:“赵妞妞!”这就是要她闭嘴的意思,即便是对卫国。
卫国看一眼金钱草,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赵妞妞看一眼金钱草,又看一眼卫国,问:“你也被抓过?”
卫国说:“这花城就没有一个女工没被抓过暂住证。”
赵妞妞又看一眼金钱草,她明显的想说说昨晚的遭遇,但又害怕金钱草。
这时候她们身边凑过来两工友,直截了当地问金钱草和赵妞妞:“你们昨晚被摸了吧?”她们不回答,问的就继续问:“我听说你们全都被那些治安仔摸了?”
卫国反感地说:“被摸一下有什么稀奇的?再说了,这花城的打工妹哪个没被治安仔摸过?你敢说你没被摸过?”问者讨了个没趣,知趣地猛拿饭填嘴。
卫国可是一脸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她说:“你要是还没被摸过,下一次也是要着的。”说:“摸一摸有什么稀奇,就强奸了你也不稀奇。”
那边闭了嘴,这边赵妞妞终于忍不住说:“那帮治安仔简直就是流氓!”她依然看过金钱草一眼,但这回金钱草自己也有了说话的欲望。
金钱草说:“那帮狗日的根本不是人。”
卫国说:“比狗还不如。”
赵妞妞说:“对头,就是比狗还不如。”
她说:“是鸡。”
卫国和金钱草同时惊问:“为什么是鸡?”
赵妞妞说:“鸡最不要脸。”
说到鸡的时候,她们想要的轻松已经有了,这似乎跟鸡的羽毛有关,但肯定不是。跟着赵妞妞的话尾巴,她们三个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心头也见晴了。既然花城没有一个女工没被治安仔摸过,那她们就不用一个人背负着一团阴云了。这还是种牛痘的道理,疮壳被揭走了,那块疤就不痛了,听说又种到别人身上了,回头再看自己那块疤的时候,想得更多的就是“免疫”,是“抵抗力”,对自己有用。
赵妞妞说:“我最在乎的其实是那笔工资。”
卫国说:“领了工资,你们干脆去办个暂住证吧。”
赵妞妞说:“只剩下半个月工资了,再去办个暂住证的话,不是要饿死人了?”
卫国说:“我借钱给你们,你们两个都要办。”
赵妞妞说:“我听说有的厂给工人办暂住证,一进厂就办。”
卫国说:“牛毛出在牛身上,还不是工人自己掏钱。”
赵妞妞犟嘴,说:“不是的,我听说‘茉莉电子厂就给工人办暂住证,也不在工人工资里扣钱。”
卫国说:“可‘茉莉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赵妞妞说:“不试怎么知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金钱草是看着她的,这会儿金钱草就把眼睛睁得很大,表明她很感兴趣。赵妞妞跟她把目光对上,两人眼神里就有了约定。她们一齐把目光转向卫国,希望她也加入,但卫国泼了一盆冷水。卫国说:“你们进不去的,‘茉莉门槛很高,里头连打扫卫生的都得是高中毕业生。”
可她们,仅仅是个初中毕业生。
15
你让她们死心是不可能的,金钱草从工友那里听说花城专门有人办假证,就再一次到赵妞妞和卫国跟前眨巴眼睛。
“说的是很管用。”她眨巴着眼睛对赵妞妞和卫国说。
卫国还是那副过来人的老练模样,听她说,她只用脸笑笑。平常这副表情深得金钱草和赵妞妞的崇拜,但这回金钱草生出厌烦来了。她说:“卫国你别老是这副样子好不好,你太老实了,我们可以进好厂为什么不进?”卫国给她这么一说,有点儿讪,但她根基稳固的城府决不动摇。她温婉地说:“有些道理你们是要自己去弄明白才行的,我不拦你们。”金钱草问:“你不跟我们一起?”卫国说:“我不跟你们一起,我想老实在这间厂里待着,它要是能开到我老,我就待到老。”赵妞妞问:“那要是它开不到你老呢?”卫国说:“到时候再说。”
赵妞妞就去看金钱草,她的表情里一半是无奈一半是犹豫。
金钱草也弱弱地摇摆。她问卫国:“我们三个真的要分开呀?”
卫国说:“你们两个在一起嘛。”
赵妞妞悲悯地说:“可你呢?”
卫国笑笑,说:“你们放心,离了你们两个,我的地球照样转得很好。”
话虽这么说,但金钱草和赵妞妞打听清楚真能办假证以后,又找过一回卫国。这一次提供信息的是赵妞妞的一个老乡,这位老乡自己也办了一个假毕业证,而且凭它进了“茉莉”。信息渠道决定了信心的基础,她们找卫国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了。
“跟我们一起吧。”她们说。
卫国在这两个被新希望鼓胀得浑身光彩的好朋友面前沉默了好半天,一直等到她们的目光变得柔和下来,才笑笑说:“我真的不想走。”
这两个一齐叹气。然后赵妞妞说:“我老乡都凭一个假毕业证进‘茉莉了。”
卫国说:“我进‘茉莉干吗?我只能坐车床,缝鞋面儿,我到电子厂能干啥?”
赵妞妞说:“电子厂的活也很简单。”
卫国这会儿皱了一下眉头,她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有钱去办假证,为什么就不愿意去办个暂住证呢?”
金钱草说:“我们不想在这个厂干了。”
赵妞妞说:“这个厂太黑了。”
卫国说:“哪家厂不黑?是你们要去的‘茉莉吗?你们见过白乌鸦吗?”
卫国的世事洞明让她们非常扫兴,最后她们决定不再争取卫国。“她太老实了。”她们这么想。她们觉得卫国应该是那种必须有人走在前面领路,才敢过桥的人,所以她们决定走在卫国前面,等她们过了桥,再回头招呼她也不迟。
那时候,这种办假证的野广告还没能疯狂到随处可见,大多还缩头缩脑地藏在某些天桥下面的某一块砖头上,或者是一块终日见不到光线的墙面上。她们没有时间满天去找这种广告,苕花便被金钱草当成了最佳向导。
“花城你熟。”这是金钱草给苕花的最好的理由。
“而且你也有时间。”金钱草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不易被察觉,却又不容忽视的醋意。苕花没在工厂里被关着,是个自由身,而且活人还不成问题。这是醋意的发源。
苕花一直还坚持着地下传销,而且因为龙门阵又进了新的治安队,他们的基本生活有了保障,所以她暂时还没有确定开始新的生计。看上去,她的确令人羡慕。苕花也的确具备着一个优越者的大度。她说:“我带你们去就是喽。”
她很清楚在哪些天桥下面有那样的野广告,都不用走弯路。
那时期公用电话亭还随处可见,而且往往这种野广告都挨着一个公用电话最集中的地方。苕花在一块砖头上找到一个号码,用公用电话打过去,不到五分钟,就跟办假证的接上了头。来人领着她们到一个相馆儿里拍了张快照,就说要等二十多分钟。二十多分钟算什么呢?金钱草和赵妞妞心头被这短短的二十分钟和二十分钟那端站着的那个新生的毕业证激动得皮肤发烫。为了做得跟真的一样,人家跟她们要毕业学校的名称和校长的名字,两人傻傻的想了一会儿,把自己老家那所不曾进过的高中提供上了,但校长的名字她们实在不知道,人家就说:“没关系,我给校长起个名儿吧。”
没想到这个问题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她们高兴坏了。
处于等待中的二十分钟里,苕花买了三支雪糕,一人一支啃着。金钱草和赵妞妞因为兴奋,啃着雪糕的时候,还会不同程度地跺两下脚。苕花却在寻思,为这些办假证的人拉生意,是不是也可以挣钱呢?
那是个夜晚,是金钱草她们不用加班的时间。天桥下没有充足的灯光,她们溜达在桥下的身影也相对暗淡。但当她们拿到那个缎面的火红色的假证后,你不得不承认她们被照得很亮。
苕花警告她们:“赶紧揣好。”
她们就听话地揣进怀里。但很明显她们像揣了团火一样心神不安,冲出天桥,她们又忍不住拿出来看。苕花在身后拿白眼瞧她们,心里说:“就是有了这个证又能怎样?就是进了电子厂又能怎样?”可是她没有扫她们的兴,这一点儿慈悲她还是有的。
她说:“办成了事儿你们就赶紧回去吧,不然厂门关了,你们就回不去了。”
又叮嘱:“一定要打听到‘茉莉在招工了,你们才离厂,要不然出来住的地方都没有。”她和龙门阵现在还挤在那间铺了三张床的“火柴盒”里,她提供不了金钱草栖身的地方,她希望金钱草能正视这一点。但她们毕竟年轻,如果有更上心的事情,回不了厂的问题就容易被她们忽略。她们等不及明天再打听“茉莉”招工的情况,当即就赶到了赵妞妞的老乡那里。赵妞妞的这位老乡跟她的几个朋友一起合租了一间小平房,格局跟苕花们那种很相似,不过这里的三张床上暂时还没有男生,还都是女生。三张床,五个女生,因为据说那一个有可能要带男朋友进来,所以她的床上暂时只有她一个人。
赵妞妞和金钱草到的时候,她们正在吃腊肉喝啤酒。腊肉是其中一个的家人托老乡顺路带来的,是块猪大腿。幸好她们有个电磁炉有只锅,煮了猪大腿,买了啤酒,她们就坐在床上大快朵颐,吃得嘴巴闪闪发光。进门的时候,金钱草根据弥漫在屋子里的气味判断,这只猪腿应该属于腌制时少了点儿盐,没腌透的地方后来有点儿变臭了那种。但如果你还没有变成一个因为生活富足而开始注重养生的人,从不谈“腌制品吃了容易致癌”,那种略带点儿臭味的腊肉同样很诱人。
她们进门后先吞了两口唾沫,然后才拿出她们的假证给老乡看。老乡一手抓着块肉,一手抓着罐儿啤酒,大嚼着肉把脸伸过来看。看完了口齿不清地说了声“行”,就邀请她们吃肉喝酒。说:“吃我的吧喝我的吧。”她把手上的肉和酒往赵妞妞面前送,赵妞妞还没接,她又往金钱草面前送。意思邀请的是她们俩,不是赵妞妞一个。金钱草客气,赵妞妞没有。赵妞妞接过了老乡手上的肉和酒。她打算尝一口之后,就转给金钱草。这时候,那个肉的主人就发话了。她说:“一起来吃吧,也就多张嘴。”她现在很富有,所以也很大方。肉的主人发了话,酒的主人也发话了,说:“就是就是,坐过来一起喝吧。”
金钱草就再不想客气了。她接过赵妞妞递上的肉,跟她一起挨着坐下。然后,她们手上就有了肉有了酒。吃起来喝起来,她们就少出了许多许多的生分。
赵妞妞就跟老乡打听:“你们‘茉莉啥时候招工啊?”
老乡说:“正招啊。”
赵妞妞惊喜地看向金钱草,就看到金钱草照面过来的也是一脸惊喜。
老乡说:“不过好像不是招普工。”
她说:“我明天帮你们打听一下,打听准了就通知你们。”
两人就赶紧敬她的酒。她就喝。喝完了就说:“目前我们厂的效益是花城最好的,高的能拿到一千五。”
她们两个就“哇”,实心实意地捧场。
旁边来一盆凉水让她们保持应有的清醒,说:“可她们厂也是加班最多的。”这里的五个女生分别在三家电子厂上着班,另外四个都认为自己的厂要比“茉莉”轻松一些,虽然拿得少一点。但她们并不反对金钱草她们从鞋厂跳出来,她们一致认为电子厂要比鞋厂轻松,又要比鞋厂效益好。她们甚至发出这样的邀请:“实在不行,你们可以去进我们的厂。”她们说:“要是你们这个假证管用的话,进哪家电子厂都可以的。”赵妞妞的老乡紧张被人抢了生意似的,赶紧打岔说:“别听她们的,我们‘茉莉可是全世界最大的电子厂,能进去就一定要进。”那几个就喊起来,说:“你们厂是大,但你们厂有人跳过楼,还不止一两个。”说:“要么就是你们厂太黑,要么就是你们厂风水不好。”说:“可别哪天你也跳了,我们可不来替你收尸。”玩笑就这么开了起来,后来发展成拿空酒罐儿互相砸来砸去,再后来砸的已经不是易拉罐,而是拖鞋了。
反正很开心,开心得金钱草和赵妞妞都忘记了时间,等她们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这个时间厂门已经关上了,她们没法回宿舍了,那几个就让她们留下来跟她们挤一晚。
谁也没料到那天晚上这间充满了腊肉气味和酒味的屋子会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即便是那几个早被查暂住证查疲了的屋主,也都因为离上一次查暂住证还没到一个月时间而犯了经验主义。在她们的经验里,这往后的一些时间里,查暂住证这种事情也变得有些规范了,不再是以往那种今晚查过了保不准明晚又来查的情况,而是渐渐的变成了半个月一回,一个月一回。一般情况下,被查过以后,她们有至少半个月时间可以放松睡觉,如果半个月到了没来查,她们又可以有半个月的时间放心睡觉。这个晚上正好是在“半个月”的时限内,所以她们并没有提防。她们没提防不要紧,神经早锻炼成了精,即便是突然被吓醒,也能十分清醒而且精准地找到逃跑的路线和藏身的地方。悲惨的是金钱草和赵妞妞。她们没有得到过提醒,神经又不够敏感还遭到过酒精的麻痹。她们睡得很死,被吓醒后还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她们当然就被抓住了。进来的正好也是两个治安仔,一人一个按了,问她们逃什么逃。事实上逃的不是她们,她们还没来得及逃。但你让他们说什么呢?他们说他们是来查暂住证的,但他们不要暂住证,要罚款,一人两百。不知道如果这时候她们拿出暂住证来的话,又会是个什么情况,但她们没有。不知道她们一人交出了两百块又会怎样,但事实上她们不光没有暂住证,也交不起这笔罚款。她们刚刚办假证花掉了钱,包里只剩下几个零钱了。他们在她们身上摸,摸钱也摸肉。没摸到钱,就撕衣服,好像是为了能找到钱。身上穿得少,只两下就撕光了。当然还是没有钱。但他们找到的是衣服里比钱更值钱的东西,他们要找的其实也是这些东西。两姑娘都还属于没见过这种世面的人,这下可吓得不轻,“嘎嘎”尖叫。不过这种叫声对于这两个治安仔来说也没多大用,如果要说有用的话,也是相反的,更加刺激他们而已。他们将撕下来的她们的衣服塞进她们的嘴巴。这样不光能让她们变得安静些,还可以算是物归原主。然后他们就心安理得地想干什么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
你或许会惊讶有人把强奸这件事情做得心安理得,但那个时候在花城就是这样的。治安队的确有正经工作,查暂住证,查占道经营,查社会不安定因素,但查完了也不一定全交给派出所来办,派出所可以罚款,他们也可以罚款。正经工作是正经工作,有时候几个治安仔相约着出一回私勤,收几个罚款来补贴一下自己的口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么你交不出罚款,顺便强奸你一下,在他们看来就同样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况,还有人收了罚款还要强奸呢,那才叫揩油。
你可以质问他们何以道德败坏到这种程度,但他们通常是不屑于回答你的。而且别人也顾不上回答你,一个正在放开手脚向前奔跑的城市,顾不上回答你的问题,正如一个正在放开手脚向前奔跑的人,顾不上跑掉了鞋一样。
事实上,治安仔们一旦任性起来,跟土匪和强盗并没什么两样,唯一不一样的可能就是出生了。趁执勤之便打劫财色,早已经被他们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不打劫就是傻瓜,是要遭到耻笑的。
龙门阵刚进治安队还没领到工资呢,最近一直靠打劫补贴家用。但由于他是新来的,执勤的时候,就只能充当把门的角色,遇上那漏网之鱼正好经过他把着的门口,又正好被他捉住了,还正好身上有钱,他就能劫到一回。除此之外,就只有等队友们完成任务后分一点儿给他。如果他们在里头打劫得多一点,他们正好心情又很好,就会多分给他一点儿。他跟苕花承诺了,等他哪天打劫来一间出租屋,他们就搬出去过二人世界。那当然是说说而已,他的意思是凑足单独租一间房的钱。实际上凑足一个月房租是没问题的,关键是持续的问题。要持续也是可以的,得忍嘴,得愿意过寡淡日子。要两全,就得慢慢来。龙门阵选择了“慢慢来”。他对苕花说他其实很喜欢他们现在那种住法,他说那样其实很刺激,他说一想起自己搞事儿的时候可能有几双眼睛在偷看就特别刺激。他喜欢刺激。苕花跟了他以后,也变得有点儿坏,他说他喜欢那种刺激,她也就喜欢上了那种刺激。两人做上的时候,她也会一想到有眼睛正盯着他们就更来劲。他们现在正处于他们的恋爱史上感情最瓷实的阶段,你用手去抓冻硬了的铁,或者去抓烧红了的铁,就是那种状况,黏上就撕不开,除非你愿意掉一层皮。
每天,龙门阵会用打劫的钱买回一顿好吃的,有时候是一只白切鸡,有时候是两只花蟹,实在不行,他也会包两块卤猪头肉回去。遇上手头宽裕的时候,他还会请室友们一起吃喝。原来总隔着一层别扭的室友,给他搅成了一锅热糨糊,他们一起坐在床上喝着酒开着玩笑,毫不隐讳地说着他们半夜里或者清早起来看见的光屁股。有一天喝得差不多了,三个男生还脱了裤子比长短粗细,女生们当然是要捂眼睛的,还“啊啊”尖叫,但末了男生们要她们出来做裁判的时候,她们也大大方方认认真真地评判。
当然这间屋子也有雅的时候,有一回,龙门阵半路查了个卖花的,罚了款之后还带回了几枝香水百合几枝玫瑰。玫瑰是专送给苕花的,但苕花把它们跟百合一起插在一只可乐瓶儿里,他们的出租屋就艳了半个月也香了半个月。
要是人生就只这么一小截儿的话,那他们的人生总结是可以用“幸福”和“快乐”这两词儿的。就是说,不能跨过金钱草她们受袭击的这个夜晚。因为从那以后,龙门阵就不快乐了。至少不如以往快乐了。
偷袭是治安队的惯招,趁半夜里人都睡着了突然去踢门,往往要比大白天在大街上盯梢或者到火车站直接堵背包袱的要强得多。因为这一点,治安队把工作重心都放到了晚上。偷袭金钱草她们的那天晚上,龙门阵他们一共去了四个人,龙门阵和另一个队友分别被安排把门和窗。那两队友踢开门闯进去以后,这间屋子的几个早被查油了的主子都纷纷趁黑从门窗里逃,他们也曾抓住过手臂或者衣服,但最终都给她们跑掉了。把门窗的两个,只赚了一块布片,或者几个牙印。金钱草和赵妞妞遭到强奸以后,龙门阵就进去了。龙门阵是被好奇驱使进去的,从动静上他已经猜到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事情他并没少见过,自从进了治安队就没少见过,但每一次他都会认真看上一眼。也只是一眼,他并不像看三级片那样痴迷于那种看的刺激,只是看看,看清楚做的人和受祸害的人的脸,就走开。他从来不指责别人干这事儿,但他自己又从来没干过这事儿。实际上,治安队也不光他一个这样,大多数都这样。他们还属于站在红线这一边的人。有的是出于不敢,龙门阵属于不忍。他们袭击的都是打工妹,这是他不忍的原因。
他一进门就开了灯。这也是他的习惯。他喜欢开了灯看,这样才看得清楚。灯一开他就挨了骂,骂他的是他那正在忙活的队友,他们说“你他妈的开什么灯啊”。这也是常事儿。他通常都不会理会,开着灯看看,他就走了,也不会替他们关灯。他很变态。几乎所有队友都这么认为,尤其是那些正干事儿的时候被他这么郑重其事地看过的队友。
这天晚上他打开灯挨了骂之后,把窗那个队友也进来了。他先回头看了一眼进门来的队友,才去看赵妞妞。赵妞妞被堵着嘴,双手被他的队友一只手抓着,身体被他的队友压着,已经一切都晚了,但她迎向了他的目光,她“呜呜”作声,她的眼神在求救。龙门阵无动于衷。这种事儿他见得多了,他从来就没救过谁。跟着进来的那位队友一进门就喝起了彩,这却是龙门阵最讨厌的,甚至胜过对强奸者的讨厌。看龙门阵站这边,那位令他讨厌的队友便赶过来凑热闹,冲正干得起劲的那位队友喊:“加油!使劲!妈的哈哈!”还歪下头去看他的屁股,瞪着眼睛看那里的情景,看得像个白痴似的咬着手指流着口水。这种人龙门阵同样是见过的,还很瞧不上眼儿地质问过人家“你变不变态呀”,因为那人同样是个农民工,他实在没法忍受一个农民工看着另一个农民工被强暴还能在一边喝彩。但人家反过来质问他:“你难道不变态?”他也就给人家问漏了气。之后他便只是瞧不起,并不发表意见。
从赵妞妞那边过来,他就到了金钱草这边,并且认出了金钱草。金钱草其实不想让他认出来的。早两分钟前,龙门阵还站在赵妞妞那边的时候,金钱草就已经认出他来了。那一刹那她想到过求救,但嘴被堵着喊不出来,那闷在肚子里的“呜呜”声根本没法让龙门阵辨别出是求救声。那一刹那过后,她反而又庆幸自己没能喊出来了。让他认出来干吗呢?即便现在把你救下了又有什么用?身体已经掉进了粪坑,少泡一会儿跟多泡一会儿不都是个臭吗?如果能的话,她宁可淹死沉底,再不要浮起来。她但愿龙门阵不要过来。但龙门阵朝她走过来了。龙门阵习惯性地想看看这边的又是谁。她赶紧闭上眼睛,别过脸去。她希望这样龙门阵就认不出她来。她这时候真讨厌屋顶上那只电灯。可是龙门阵还是把她认出来了。“金钱草!”他喊了起来。金钱草只能睁开眼睛,她瞪着他,她都生了杀了他的心。这样一来,龙门阵就更加确信她是金钱草了,那双眼睛他可是太熟悉了,那是花河姑娘的眼睛,花河姑娘全都是猫转世投胎,都生了一双猫眼。龙门阵飞起一脚就把金钱草身上的队友踢翻了。队友想翻起来,但很快又给他飞起的第二脚踢翻了。他去拉金钱草,可金钱草已经自己爬起来了,她一只手抓了破衣服勉强遮着身体,一只手抓了身边的塑料水桶拼尽洪荒之力往赵妞妞身上的男人砸去。这样龙门阵就知道她的意图了,又上前去踢翻了那一个。这一脚过后,龙门阵问金钱草:“她是你哪个?”金钱草说:“她是我妹!”
那两畜生是正在兴头上被踢翻的,第一时间还醒不过神来。等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才意识到可能出了点儿问题。他们一边慢慢地提着裤子,一边问龙门阵:“她们是谁?”龙门阵火冒三丈:“谁?你们的奶奶!”那两个瞪眼,要冒火,但又没冒,开始专心收拾裤子。末了不甘心地问:“到底是你家谁?”龙门阵飞起又是一人一脚,说:“我日你们的妈!她们是我表妹!”这回他们都看见了他的认真,那可不是简单的“变态”,他的一双眼睛红得要淌血。翻了一回白眼,那两个悻悻地走了。另一个看热闹的也赶紧离开。
有两个尖尖的笑声传进来,然后就伸进来一个头,说:“我们不是有意的,回头请你喝酒。”
龙门阵飞起一脚,将水桶踢飞向那只脑袋。脑袋躲得很快,结果水桶在门框上撞破了。
金钱草突然说:“你怎么不走!”
龙门阵回过头,看到身后瞪着两双眼睛。他要是不走,她们就会杀了他。那两双眼睛(尤其金钱草的眼睛)就是这么说的。他刚想走,金钱草又说:“你不能告诉别人!”他没有回头,但他点了点头。
金钱草说:“连苕花那里也不能讲!”
他又点了点头。
他走了。他感觉那股心酸是从眼睛开始的,先是眼睛痛起来,再是鼻腔痛起来,然后心里涌起一股酸浪,冲向全身。
看着龙门阵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金钱草起来去关门。她走不好,下肢显然出现了故障,不听使唤了。她的身体深处很痛,幸好她学会了咬牙。门关上以后她就觉得全身的力气都逃尽了,好像是被她关到门外了。她像个被抽空了空气的充气玩具一样瘪下去,又摇晃着落到地上。赵妞妞在那边瞪着她,仇恨她似的瞪着她。有一种冲动在喉咙里猛冲了两下,被金钱草吞了下去。她也拼命瞪着眼睛。这是母亲遗传给她的招,想哭的时候就拼命瞪眼睛,有时候就能生生把眼泪瞪回去。可是今天好像不行,她瞪得头痛,眼眶痛,那种想哭的冲动还是在喉咙里挣扎。赵妞妞大概也在做同样的努力,她显得意志薄弱了一点,终于“啊”了一声,一连串咳嗽起来。咳嗽其实不是咳嗽,是哭,是伤心到极限的哭,是眼冒金星的眼泪鼻涕呈子弹直射方式的哭。金钱草也“啊”了一声,她的眼泪鼻涕也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但她中途掐断了。她冲赵妞妞吼:“不许哭!”赵妞妞想听她的话,但无奈她左右不了自己的情感了。她的伤心像创世纪的那场洪水,而她,并没有被上帝选到诺亚的方舟上。于是最终金钱草也哭了起来。赵妞妞的伤心决了堤,她在岸边还站得住吗?
就有人来敲门。两人同时给吓得忘记了哭。敲门声显得很小心。她们屏着呼吸,瞪着泪眼。然后窗户洞里就爬上来一个人影,是赵妞妞的老乡。她选择了从窗户里进来。她见怪不怪地看了她们一眼,就过来开门。金钱草堵在门口,她对她说:“没事了,开门吧。”她得开门让室友们进来。金钱草勉强站起来,贴着墙壁站着。她感觉力气已经慢慢回到了身体,她正在试着把它们收集起来,填充进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门开了,该回来的都回来了。都略略的显得有点儿狼狈,但比起屋里这两位,她们显然要幸运得多。她们的脸上,也是幸运儿的表情,很感恩的表情。她们全都用同情的表情看金钱草和赵妞妞,不说话,默默地收拾屋子。
金钱草对赵妞妞说:“起来。站起来。”
有一种执拗劲儿正在她身体里行走,她有点不喜欢屋子里这些同情的目光。
赵妞妞听话地站起来。她们俩开始悄悄检查自己的衣服是不是穿好了。如果衣服早已经穿好了,她们是可以试图掩盖一些什么的。她们两个都这么想。
赵妞妞老乡说起了话。她说:“你们两个打水洗洗吧。”
这两个不吭声。赵妞妞抽噎了一下。
老乡过来摸了摸赵妞妞的胳膊,说:“想开点。”
赵妞妞看她一眼,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她无声地张了一下嘴,把哭声忍回去了。
老乡看了一眼金钱草,说:“洗洗,洗干净了,就不恶心了。”她完全是一个过来人的口吻。
她叫上一个室友,一人提了一只水桶到外面的水龙头上接了水,又将水提进隔壁那间可以勉强容纳下两个身体的卫生间,出来对她们说:“去吧,我们已经打好水了。”
她们两个不动。主要是金钱草不动。她看上去在坚持什么。赵妞妞就跟着坚持着。
老乡生了气。老乡说:“怎么啦!还嫌身子不脏啊?”
这两个才走进卫生间,稀里哗啦浇洗起身子来。一杯水从头浇下,金钱草就由着泪水奔流起来。她把哭声压扁,让它扁成像被水呛着一样的咳嗽声。赵妞妞也在哭,但似乎凉水给了她很大的力量,她压抑得很好。
洗干净出来,一屋子姑娘都睡下了。但很明显是假睡,她们的眼睫毛一直在颤动。
老乡也闭着眼,但她说话了。她说:“挨着睡吧,睡到天亮就把什么都忘记了。”
金钱草说:“今天的事儿谁也不准说出去!”
老乡翻了个身,给赵妞妞让出个位置来,说:“这种事儿有什么好说的。”
她说:“谁会把这种事儿说出去呢?”
金钱草在另一个姑娘让出的位置上躺下,说:“可是你说出来了。”
老乡问:“我说出什么来了?”
金钱草说:“你让我们知道你也遭到过这样的事儿。”
老乡沉默了好久。这期间她关了灯,屋子黑了下来。等窗外的灯光慢慢浸透了屋子,隐隐有些视线了,她才说:“是的。”她说:“我们这里几个都遭到过这样的事儿。”她说:“一开始我们也不说,把它往死里藏着掖着。但时间长了,就觉得没什么了,说起来就像说别人的事一样。”
说完,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赵妞妞睡了。
16
龙门阵这天晚上什么也没带回去。室友们都睡了,苕花还等着他带吃的回来呢。这一阵儿不都是这样吗?都习惯成自然了。一看他空着手,苕花随口就问:“你在外面吃过了?”她的语气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她显然已经相信他是在外面吃过了。龙门阵说:“没有。”苕花看到他一双眼睛很红,怀疑他在外面喝酒了,凑上前去闻酒味,龙门阵就把她推开了。他推得有点儿绝,这种态度跟这之前的态度完全天壤之别。这一点不仅苕花意识到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他赶紧挽救,说:“我们出去吃吧。”就拉了苕花往外走。苕花还停留在刚才他的那一推的情绪里,还傻乎乎没醒过神来,也就由着他拉着出了门。出了门,龙门阵一直生硬地拉着她朝前走,像要拖她去斩首似的。走了一段儿,苕花甩开了他的手,站下来气呼呼问:“你今晚怎么了?”龙门阵胡乱扭了几下面部表情,说:“没怎么,我们吃饭去。”
他又拉着苕花往前走,问她想吃什么。这一回,他的手柔软了很多。嘴上说的是去吃饭,可一路上走过好几家饭馆儿他也没停下,甚至苕花说过“就这家吧”他也没听进去。倒是一个在苕花看来已经无关紧要的问题,被他看得更迫切。他问苕花:“你觉得我是城里人了吗?”
苕花说:“不觉得。”
龙门阵朝前看看,就看见前面有个小地摊儿,摆了几件衣服。从时间上来说,夜已经很深了。对于花城来说,还早。尤其这种地下小摊,他们会认为这个时候最安全。他们属于无照经营,还属于占道经营,况且他们的货都是从厂里偷出来的。他们在深夜里出来,想的是这个时候治安仔们也该回家吃饭睡觉去了。即便有那下班晚的,他们摆摊儿时眼睛勤快点,腿儿灵活点儿,多数都能逃掉。衣服没花成本,卖得很便宜。但即便是便宜,买的人也要讨价还价,希望更便宜点儿。摊主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龙门阵发现的,他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现龙门阵的。两人目光“咣当”碰到一起,摊主夺了正讨价的人手上的衣服,又胡乱把摊儿一卷,翻起脚板就逃。也就是这些动作耽误了时间,又正好遇上龙门阵较上了劲。他为了脱身,干脆把手上的整个摊子全扔了。龙门阵停下来捡那几件衣服,由着他跑了。龙门阵拿回了那几件衣服,那块垫地的蛇皮布被他扔了。
他回到苕花的身边,把战利品往苕花跟前送送,说:“怎么样?”
苕花看看那几件衣服,从中选了那件鲜红的女式T恤。龙门阵把余下的几件卷巴一下,夹在腋下,这才指指边上的一家小饭馆儿说:“我们吃这家吧。”
他要了两个蛋炒饭。
等饭的时间,苕花把那几件衣服拿过来折叠,很有兴致的样子。
龙门阵说:“我不是城里人,我也是城市的代表。”
苕花一边折着衣服,一边漫不经意地说:“城市的走狗。”
龙门阵说:“确实是走狗,但也是城市的,是站在城市一边儿说话的。”
苕花眼皮也不抬一下,问他:“今天你遇上啥事儿了?”
龙门阵没回答她遇上啥事儿了,他在这个问题面前停了一会儿。这个时间他还朝一边炒饭的方向看了看,看见他们的蛋炒饭在空中翻着跟斗,他还多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才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苕花说话。他问苕花:“可我们是农民工不是?”显然是。这都不需要回答。所以苕花没有回答。他说:“可我们查的那些是农民工不是?”
这当口,饭上来了。苕花赶紧吃起来,她很饿。
龙门阵拿个筷子在桌上戳,说:“我们罚的,整的不都是农民工吗?”
苕花忙里偷闲地问他:“只怕你今天才良心发现?”
龙门阵噎了一下。于是他也开始吃饭。嚼嚼,把第一口饭咽下,他说:“那你说我还做不做这个治安仔了?”
苕花没心没肺地笑笑,说:“为啥不做?吃的穿的都可以抢。”
龙门阵说:“你还有点儿良心没?”
苕花慢下来想了想,最后认真起来,说:“当初可是你自己要做治安仔的,我又没劝你去做。”
那之后两人再没有任何话题的交流,直到他们吃完饭,慢慢走回出租屋,又洗涮上了床躺下了,龙门阵才问了一句:“金钱草是你亲表妹吗?”
苕花说:“是。”
那之后,龙门阵就关了灯。那晚他们也没耍,直接就睡了。
他那两个队友没有食言,第二天还真要请他喝酒。他拒绝,人家就黑脸,说弟兄感情哪去了?他把眼睛瞪成牛卵的样子,愤怒地说:“我去把你们妹妹强奸了再请你们喝酒如何?”那两个窦娥一般喊冤说:“我们事先又不知道那是你妹妹!再怎么也是无意识犯下的错,何必不依不饶呢?”说:“好歹我们还是同事,今后还要一起共事的,那么计较干吗?”说:“难不成你还真想我把我妹叫来,让你报仇啊?”说:“要不然,你就让你妹妹嫁我们得了,反正我们也还都是光棍儿,这样好歹她们也吃亏不到哪里去?”龙门阵给他们气得要吐血,又骂“日你的妈”。到这份儿上那两个也横上了,说我们也是看在同事的面上,才给你这面子,要不然,也没谁怕跟你反目成仇咯。
人家说的是个道理,他们已经仁至义尽,龙门阵要再不识抬举,他们就不打算侍候了。
龙门阵当然不是害怕这个,但他不能被当成不识抬举。更何况,金钱草和赵妞妞也并不是他血亲的表妹。没有血缘关系,他那身血液沸腾起来,程度还是有限的,顶多也就是个阶级仇恨。
就喝了。
喝的时候人家又跟他说了对不起,当然也再一次为他们自己做了辩解,说,我们早先也不知道她们是你表妹呢。他没跟他们续续讨论那件事情,他倒是看上去漫不经心地问过他们老家都是哪里的,是不是也从农村出来,执勤的时候有没有碰上过老乡啥的。他们也饶有兴致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讲起遇上老乡的事情还觉得很有趣很有面子,说同样是农民工,我们混成了治安仔,整天去查他们,他们却还是个农民工,整天胆战心惊防着我们。他们很得意。尤其讲到他们在老乡面前有多威风,老乡在他们面前有多萎缩的时候,更得意。
龙门阵一直耐心地听,听完了也没有立即发表什么意见。喝完了酒,大家都要散的时候,他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世上的良心都给猪拱了吃了。”弄得那两个以为他还在为表妹的事儿耿耿于怀,他们都上前去拍他的手膀,拍完了还承诺给龙门阵补偿。
那之后的几次执勤中顺带为自己捞好处的时候,他们果然都从自己那一份中分出一些来给了龙门阵,龙门阵也收下了。收下了就等于领了情,领一份情就等于减少了一份他们的罪恶,他们也就一次一次地减掉了不安。
关键问题在于,这之后龙门阵就变得爱管闲事了。他竟然要阻止他们趁火打劫强奸打工妹!他竟然说你们罚钱可以搜身也可以,就是不能强奸。他们当然也知道强奸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但这关你龙门阵什么事呢?一开始他们还问他:“难道又是你表妹?”问了几次龙门阵都说“当然不是”,他们就不问了,根本就不理会他。就这样他还嘚瑟,还要踢他们,阻挡他们的好事儿,他们就疯了,就把龙门阵修理了一顿,然后让他消失了。
苕花是第三天去龙门阵的治安队的。她一直在等他回去,等了三天他都没回去,她就决定到他的治安队找他去。她站在门口朝里头张望,门口就有人问她找谁。她说我找龙门阵。人家就告诉她,龙门阵已经不在这里了。她问:“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了?”人家说:“他不在这里了就是不在这里了。”她问:“他去哪里了?”那人其实是知道他去了哪里的,但他假装不知道。他假模假样地扭头去问旁边的同事:“你知道龙门阵去了哪里吗?”那一个也是知道的,但他说的是“不知道。”这样之后他们就冲着苕花笑了笑,好像这件事情很好笑似的。他们开苕花玩笑说:“谁知道呢?他可能在‘丁香花园哩。”“丁香花园”又被称作二奶村,香港老板们将整个小区包下了,一个一栋别墅养着二奶。苕花猜想过多种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她碰都没碰过。龙门阵没那个能耐。
那晚苕花睡得很死。原因是她已经三个夜晚没睡好了,等龙门阵呢,睡不踏实。知道龙门阵的下落了,就不用等了。龙门阵的下落是“消失了”,是“蒸发了”,这样的下落实在算不上下落,但它毕竟还是个下落。第二天早上,苕花照常是睡到自然醒。每天早上可以睡到自然醒,是她不在厂里上班之后的最大幸福指数,她一直用这一点来作为自由的标签。当然醒来之后的辛苦奔波又另当别论。
洗漱一把,她往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厚厚地抹防晒霜。抹完了,她就背起了她那只看上去大得有点儿过分的挂包。那里头装着化妆品,保健品。她现在已经彻底没有下线了,他们都给“严打”了,她只有到大街上去兜售一些化妆品和保健品。化妆品是“雅美”牌的,这个牌也属于传销产品,很著名。但现在她不做传销,这些化妆品也是冒牌,里头装的到底是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跟人说这些东西都是通过不法渠道来的,便宜处理。人总是爱贪图小便宜,就总有那么些人会被她的假话打动,买上一点。
干这趟活得眼力好,得把迎面走来的陌生人需求的可能性摸个三五层准,第一句话就往要害处说。就像你哄狗,假骨头得有骨头味,还得往它鼻子跟前凑。要不然,只有凑上前说一句话的工夫,人家早走过去了。除此之外,还要能眼观六路,不能遇上治安仔。
她有个小塑料包,是另一种商品的包装袋,现在她用来装她的化妆品和保健品样品。塑料包品质不错,很厚很牢实,方形,还有盖儿,有绳儿。而且盖儿还不透明。她把样品装在里面,有那不透明的包盖儿挡着,就很安全。需要的时候,只需掀起盖儿,别人就能对样品一目了然。
她手上随意地提着那只塑料包,往街上最热闹的那些地方一站,就完全还是一个良民的模样。在公交车站,她看上去就像在等公交车。在商场门口,她看上去就像在等个人。即便是她正在跟人搭讪,你要是听不见她说什么,就只能以为她是在打听点儿什么,比如问个路什么的。
现在,她盯上了一个脸上长雀斑却细心描了眉的女人。她本来正准备在旁边买个面包来解决早餐的,但现在这件事情必须靠后了。她迎上去,凑到尽量近的地方,用别人不一定能听见,但雀斑女人一定能听见的声音说:“小姐我这里有别人从公司里偷来的‘雅美化妆品便宜处理你要不要?”这样不打标点地说话,实在是为了节约时间,因为她在说话的时候别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她除了跟着人家的步伐后退以外,还得尽量缩短说话的时间,又要表达得比较全面。
雀斑女人停下了。她判断得没错,一个细心描过眉的女人肯定不会拒绝化妆品。雀斑只能代表她很不幸,并不代表她不爱美。那会儿“雅美”化妆品已经被“严打”得很有名了,花城几乎一半的女人都知道它,不光知道它一直是传销产品,还知道它很贵,一般人买不起。我们总是习惯于用价位的高低来判断一种我们不了解的商品的好坏,花城的这些女人,也因为雅美化妆品的“一般人买不起”而认为它就很高级。据说“丁香花园”的女人全都用它。买得起的引以为豪,买不起的要是能遇上苕花说的这种情况,还能视而不见地走开吗?
苕花掀开塑料包盖儿,雀斑女人的眼睛就亮了。她看到了她心中的奢侈品。
苕花指着包里那些壳儿上只有外文字母的化妆品胡说着:“这是美白的这是保湿的这是去斑的。”她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断定雀斑女人看不懂上头那些洋码子,事实上就是外语好的人也不一定能看懂,因为那些字母也是胡乱拼凑胡乱印上去的。
雀斑女人把眼睛凑到她举到跟前的样品上去认真看,好像她能读懂似的。
这个时间苕花就不停地说话,她说:“小姐今天运气真好昨晚肯定做好梦了遇上这样的好事儿跟你老实说这是我那些不务正业的朋友偷来的留着自己用太舍不得了便宜处理了还可以换几个钱来吃饭……”她要是不换气,人家还没插嘴的机会。这会儿人家终于插上了嘴:“到底便宜多少啊?”
苕花说:“便宜一半。”
人家转身就走。
她撵上去:“三折。”
人家还没停下,她继续跟着,像长在人家屁股上了。她说:“三折你不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人家停下了。又看商品。做犹豫状。
苕花嘴又勤快上了。她用的是耳语的方式,这样显得很亲切,也很神秘。她说:“说实话我是个打工妹,要不然我肯定自己留着用。”她说:“五折吧小姐,我们不容易,换点儿钱吃饭。”人家翻白眼了,她赶紧改口:“三折三折。”她从包里掏了几盒出来揣进人家怀里,说:“这要几千块钱才能买到的东西,我只收你几百块,你算是撞上好运了。”她一边还在张望,怕被治安仔盯上了。雀斑女人就真相信她这货来路不明,不敢光明正大地卖,便草草地收进自己包里,掏了钱。苕花拿了钱,说了声“谢谢”。说了一大堆话,只有这句话是真的。
然后,她得迅速离开,离这个上当受骗者越远越好。
中午的时候,她在天桥下遇上了两个想办假证的。那是两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皮肤正在变白的小子。凭她的经验,她估计他们才进城不到半年,而且这半年都待在工厂里。捂了几个月的皮肤表面正在变白,但那多属于平静的时候。一旦心跳稍快,那皮肤深处的太阳黑就会透出来,像那种浸透了墨汁儿的海绵,被人为地洗掉了表面一层的黑,一挤,中间的黑就往外透。
他们在地上找电话号码,又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是在找电话号码。他们很显然还不完全了解城市,还以为是在乡下,在他们生长的那个巴掌大的地方。在那种小地方做亏心事确实是没有安全感的。
苕花莫名其妙就生出了想帮他们的心。她上前搭讪:“想办证吗?”
他们慌张地闪烁着眼睛,皮肤下的黑就全透出来了。
苕花一眼记下那个被写在地上的电话号码,对他们说:“跟我来吧。”
他们还有点儿犹豫,她走了几步往后看了他们一眼,或许他们没从那一眼里看到什么隐患,才又跟上来了。
苕花问他们:“办几个?”
他们没说话,用手势比了个“二”。
苕花就上前抓起个红色的公用电话打起来。这两个跟她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他们警惕地张望着四周,也警惕着苕花。脚筋一直都没放松,随时准备着出现情况就翻腿飞跑。
苕花过来了。她说:“等五分钟人就到了。”
两人就等,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出于焦急,他们一个狂热地颠着腿,一个贪婪地啃着指甲。啃指甲那一个大约走了会儿神,就把啃下来的指甲和着口水一起随地吐掉了。口水和指甲刚落地,一大妈就上来了。随地吐痰,罚款二十。她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他们一直都没发现过她。她的神速实在令人费解。对于要挨罚款的人来说,就更加匪夷所思。他冤死鬼一样瞪瞪这个瞪瞪那个。他瞪苕花的时候,大妈已经唰地撕下了罚单,一张公交车票样的纸片儿。她手上拿着一大摞,没被撕下的时候,它们是一摞废纸,撕下它就能换钱了。“交钱交钱二十块。”大妈把那小纸片伸到他下巴跟前,怕他看不见似的。
他这才喊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你随地吐痰了乡巴佬。”大妈气愤地说。
他说:“我吐的不是痰,不过一泡口水。我擦了就是。”说着就拿脚底蹭蹭几下,把口水蹭干了。
大妈说:“这也不行,你吐了,罚的就是你随地吐痰的行为。”她说:“城市不比你们乡下,城市得讲究公共卫生,罚你就是给你教训。”
“我都擦干净了。”他的申辩明显有点儿无力了。他去看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替他说话,说他都擦干净了大妈你就饶了我们吧,我们乡巴佬不懂规矩,下一回就懂了。
但大妈不依不饶。大妈很敬业,她的工作就是责罚他们这种破坏城市公共卫生的人,她是在提升公民的素质,责任大于天。
她果绝地说:“必须罚!”
这时候,办证的人也来了,苕花已经替他们接上了头,就不耐烦他们在那里啰嗦了。她远远地冲他们说:“交了吧交了吧,就二十块钱。”她甚至也想说“教训”一类的话,但她说的是“交了以后就记住了”,而且这一句还说得很温和,很体贴,很有大家都是农民工的惺惺相惜的味道。
这样,他便真掏钱交了罚款。
大妈收了罚款挤着一张鸡屁股眼似的嘴离开了,苕花就带到着办证的人到了他们跟前。“要办啥证,办几个,你们自己跟他说吧。”苕花这样跟他们交代过了,就站到了一边儿。意思是她不再参与他们的事儿了。她又变得像在等个人,或者今天有点儿无所事事的样子。这边交涉完了,办证的人要回去造证了,她才撵了上去。
“喂!”她这样跟那办证的人打招呼。撵上去之前,她还扭头看了那俩男生一眼。这一眼看上去是无意识的,但其实是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从这件事情中争取中介费的念头。早在金钱草和赵妞妞办假证的那天,她就产生过这个念头,但天地良心,今天她帮这两个小子的出发点认真不是这个。这个念头是在造证人要离开的那一刹那突然醒过来的,完全不能遮蔽她初心的纯粹。她这一眼就是因为这个,是一种下意识的表明。
“我……其实是可以收点儿中介费的吧。”她小心地对办证的人说。
“这俩人是我给你介绍的。”她说。
那人顿了一下。他暂时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办假证还算是个新兴产业,还都停留在顾客和他们直接联系的初级阶段。但他脑子灵活,只转了半圈儿,就接受了这种新事物。他说:“我想可以的吧。”
“那……第一回,就交算个朋友,你就给我百分之十吧。”苕花几乎是欣喜地说。
那人笑笑说:“这个中介费应该由他们出,由办证的人出。”他飞了一眼他的两个顾客。他们正盯着这边,观察着这边的动静。
“为什么?”苕花春暖花开的面部表情一下子就跌进了秋天。
那人说:“道理很简单啦,中介费都是买方出啊,你就比如租房子吧,中介费有房东出的道理吗?”
苕花不能否认他说的这个道理,只好退一步挣扎。她说:“他们就一打工的……”
那人打断她说:“我也是打工的。”他笑笑,说:“大家都不容易。”
苕花看看那两个,又看看他,放弃了努力。
于是那人抓紧时间造假证去了。
苕花也打算离开了。她原本是想在天桥下兜售她的保健品和化妆品的,但现在她觉得这里不合适了。她心一热帮了一回忙,那两个就成熟人了。她不想在熟人跟前骗人。她远远的冲他们浅浅笑笑,算是告别。他们跟她扬了扬手,她走了。
半路上她选择了一个迎面走来的秃头男人。她在有效的距离里慢下脚步,又在有效的距离停下脚步,挡住了他的半边路,并及时地掀开了她的包盖儿说:“先生赔本儿保健品买一点吧?”秃头站下,像是给她晃得睁不开眼睛似的半眯了眼看她。她报之以最甜美的微笑,说:“我这里正好有可以生发的保健品你可以看看买不买都不要紧。”秃头把眼睛全部睁开来,拿起一瓶保健品看看,又要去拿她的化妆品。苕花说:“这是雅美化妆品,送给老婆当礼物也是最好的。”秃头打量着化妆品,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哪来的?多便宜?”苕花小声说:“我那些不正经的朋友偷来的,我帮他们换碗炒饭钱。”那些商品都是盒子上明码标价的,这是传销产品的特点。她指着盒子上的价格,说给他打三折。她很想只打五折的,但今天从早上做了那个三折化妆品以后,就再没做成过另一个单,这会儿也不想贪多了,三折她也能赚,只是赚得很少。
秃头男人没在折扣上跟她讨价还价,当然他也没说要买。他从她肩上拿下了那只塑料的样品包,提在左手上,右手还指着她的肩上的大挂包问:“这里还有吗?”
苕花警觉地问:“你全买吗?”
秃头突然就来了气,好像她惹火了他。他说:“买你个头啊跟我走!”这一粗嗓门震得苕花眼前金星一闪,她那经验丰富的双腿就迅速反应过来,她逃了,逃得飞快。秃头追了几步,但到底没有穷追。他或许根本就没打算要追。他或许不过是另一种混混,今天成了苕花的克星。
不管他是什么人,他得到了苕花的几瓶保健品和化妆品,或许他真会把它们带回家去,保健品自己试着吃吃,化妆品送给老婆。或者他根本就没家,那他还可以学着苕花的样子把它们卖掉,说不定他还能比苕花卖得贵。
苕花逃掉了,有惊无险。但她丢了一包货,今天亏得有点儿多了。她猛跑了一趟,好渴。从挂包里掏出杯子,空的。把最后一滴水倒进嘴里,她看向了旁边的一个冰柜。那里头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水,她只需掏钱买上一瓶,就能解渴就能获得通体的清凉,而且她口袋里也不缺那个钱。但她还是没买。她发现自己离张哥儿的水店不远了。这一点是她不愿意花钱买水的最大理由。她只要走上几步,就可以喝到免费的水。她希望是这样。而且在她的期望值内,张哥儿还有可能让她灌满她的杯子。
两站路。她一直在惋惜她那包商品。她的嘴巴干得发苦,嘴唇都要给黏起来了。她暗暗地安慰它们:“忍一忍,就要到张哥儿的水店了。”就真到了,已经看到张哥儿撅着的屁股了,他正在一堆水桶间捣腾着什么活。一个送水员正在往摩托车上装水。
“喂。”苕花喊。
张哥儿就从水桶堆里把头拔出来,回过头寻声看到了她。她笑了一下,张哥儿也笑了一下。
“来了?”张哥儿说。
“当老板了?”苕花问。
“不是老板,店长。”张哥儿说。
“混得不错嘛,店长也算小半个老板哩。”苕花说。
张哥儿咧一嘴白牙无声地笑。
“给口水喝,渴了。”苕花说。
张哥儿赶紧拿个一次性纸杯给她接水,苕花说我自己来吧,就自己上前接。一杯一杯猛喝一气,又拿出包里的杯子来灌满。一切都是她期望的那样,她很满意地“嗨”一口气,这才问:“这两天见过龙门阵吗?”
张哥儿说:“没哩。”说过了就奇怪了,问:“你这么问是啥意思?你们不都是一家人了吗?”
苕花笑笑,说:“他消失了。”
张哥儿惊讶地“嗯”了一声,问:“啥时候的事儿?”
苕花又笑笑。但这一次是真没法笑得轻松一点。她说:“三天前。”
张哥儿问:“你们怎么了?”
苕花说:“我没怎么,是他不知怎么了。”
张哥儿想了想,大概想寻思出个什么道道来,但最后肯定又没成功,便把眉头挤得像两条打架的虫子似的说:“嚏!”完了他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倒是苕花还摆脱得干脆些,她吸了口气,就已经完全精神十足起来。她说:“那你忙,我走了。”
他也就只好说:“那要得。有什么事儿,就来找我吧。”
苕花说:“好,我渴了就来找你要水喝。”
这句玩笑成功地将气氛拉到了轻松的这一边,两人都应景笑了两声。
傍晚的时候,她站在紫金花鞋厂门口等着找金钱草。下班后,她在厂院坝里的人群里找不到,就冲门里一女工打听:“你认识金钱草吗?”女工摇头,她便说:“我估计这会儿她在食堂,你站到食堂里去帮我喊一喊好吗,就说她表姐找她。”女工冲食堂看一眼,有些不愿意,苕花就说:“她妈死了,我来通知她,你帮个忙吧。”这话起了效果,女工的同情心冒了头,就去了食堂。她站在食堂门口大喊:“哪位叫金钱草,你妈死了,你表姐在门口要见你。”食堂很吵,她喊了三声金钱草才听见了。她正和赵妞妞、卫国一起吃饭,听这里这样喊,扔了筷子就跑。
“我表姐在哪?”她着了火似的问喊话的工友。人家却又懒得理她了,用下巴指指厂门口那边,走自己的路了。
金钱草直奔厂门口,远远的就看见了苕花。她一边跑一边冲苕花喊:“我妈咋回事儿?”
苕花却等她到了跟前,才告诉她,她妈啥事儿都没有。她气得两眼一闭,要晕过去似的,说那你为啥要说我妈死了。苕花说我不那样说人家就不帮我叫你。金钱草说你竟然咒我妈死。苕花说哪有那么严重,你妈身体那么铁实,哪里一句话就能说死的。这么吵来吵去,金钱草的气也消了许多。苕花说:“出来,我请你吃饭。”
金钱草说:“我正在吃饭。”
苕花说:“我找你有事儿,你把饭端出来吃。”
金钱草问:“有啥事儿啦?”
苕花说:“去端饭。”
金钱草就回头去了食堂。过了一会儿,她端着饭碗出来了。一边走路一边吃着来到苕花跟前。苕花说:“出来。”她站着,较着劲。她在琢磨苕花找她有什么事儿,她想到了那天晚上的遭遇,怀疑龙门阵终于还是把她出卖了。她在心里骂龙门阵真是靠不住。这么气哼哼的,她的嘴上就火暴上了。她说你找我啥事儿就说吧,我不出来。苕花被她这副德行惹得有些生气,但她依然耐着性子。苕花说:“出来吧,我给你找了个第二职业。”
金钱草心头一松:原来不是那事儿。
她绕出去了。
她们到了一个人少的角落里蹲下,金钱草吃饭,苕花说话。
苕花问:“跳厂的事儿怎么还没动静?”
金钱草说:“‘茉莉要下个月十号才招普工。”
苕花替她算算时间,说:“那你们还得多替紫金花鞋厂做十天贡献。”紫金花鞋厂是月底发工资,如果金钱草她们十号离厂,那前十天的工就是白打的,紫金花鞋厂不会把那十天的工资算给她们。
金钱草说:“我们打算领完工资就走人。我们才不会白给哪个做贡献呢。”
苕花觉得金钱草有点儿变了个人似的,就说:“你有点儿变了呢。”
金钱草说:“快说吧啥第二职业呀?”
苕花说:“你不像以前那样嬉皮笑脸了。”
金钱草说:“你再不说我就回去了。”
苕花说:“你脾气倒挺大的。”但她还是赶紧说起了正事儿。她来找金钱草的目的,是让她在厂里拉人办假证。她开出的条件是由她去代办证件,收取百分之二十的代办费。她答应从中分给金钱草百分之十。
金钱草说:“我都要离厂了。”
苕花说:“不还有一个周的时间吗?你在车间里问问,在宿舍里问问,有一个,我们就赚一个,有两个我们就赚两个,不可以吗?”
金钱草为难地说:“我试试吧。”
苕花说:“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儿,有什么为难的。”
她说:“你是为他们好,办一个证件在手上,就可以把工打高级一点儿,工资拿高一点儿。”
金钱草想想倒也是这个道理,就答应她说:“那好吧。”
苕花还要啰嗦,她说:“你把你的证件给他们看,就说我们保证证件能以假乱真。”
金钱草已经站起来走人了,她一边走一边把话往身后扔:“那不等于让满世界都知道我办了个假证啊?”
苕花还想说啥,打住了。看着金钱草正在走远的背影,她又才突然想起跟她约个联系的时间。她冲金钱草远去的后背喊道:“我星期天晚上来这里听你的好消息。”
17
但自那之后苕花再见到金钱草竟是两年之后了。花城说大也就那么大,要找个人,也不至于困难到需要两年时间来花销。关键是她们互相都没那么用心去找对方。具体到两年前的那个星期天,苕花没能去找金钱草,是因为她睡着了。不是她贪睡,是她的睡觉时间改到白天了。离开金钱草的第三天,苕花和孙苗苗一起进了桑拿房。桑拿房里的工都是在夜晚做的,她们只能把黑白颠倒,让生物钟倒着走。
苕花从死亡色的白炽灯到灯红酒绿,孙苗苗从冰冷的机器到灯红酒绿,那一段儿现实距离的确很近,但心理距离上却是有道坎儿的。最先也是抱的试试的心理,没想到一试就进去了。
那是苕花离开金钱草的第二个晚上,她到孙苗苗的出租屋找孙苗苗拉办假证的客源,没想到孙苗苗一见到她就说了句“我也正想去找你呢”。就是说,苕花想来见她的时候,她也正好想去见苕花。我们通常都把这种巧合看成两人心有灵犀,而朋友间如果达到这种程度,就说明情谊非同一般。这种时候,我们一般都会莫名地增添许多幸福感。就是在这种幸福感的驱动下,她们两人都争着要请对方吃饭。
两人找了路边一个烧烤店坐下来,要了烧烤要了啤酒。苕花很想知道孙苗苗想找她是为了什么,孙苗苗说没什么,只是好久不见,想她了。苕花一听就知道这是应付的话,但她没有深究。她说起了她此行的目的,同去看金钱草的目的是一样的,她答应给孙苗苗的提成也是百分之十。孙苗苗没有回答她可以还是不可以,她看上去兴趣不大,但也不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给人的感觉是,喝啤酒这件事情对她来说更显得迫切一点。在苕花说话的时间,她已经灌了自己两瓶儿。
苕花说完了她的想法之后孙苗苗才接着说话,但她说的不是办假证的事情,她说的是“你离厂是对的”。孙苗苗一直坚定地扎在工厂,一直被苕花认为是个本分的人,现在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由不得她不惊讶。“太阳从东边落山了?”苕花开玩笑说。
孙苗苗白她一眼。
苕花说:“你可是一直都反对离厂的。”
孙苗苗说:“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嘛。”
事实上,孙苗苗也是那些天才刚刚产生了离厂的冲动。这就是她说她正想去找苕花的原因。这个时候,花城这个巨大的世界工厂已经进入了它最鼎盛的历史时期,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订单,像蝗灾一样疯狂地扑向这座城市。工人们天天都得加班,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流水线二十四小时运转。大小工厂都是。新社会不能拿鞭子抽着工人加班,就在工资上做文章。正班工资下浮,加班工资上浮。不加班工资收入就很少,必须加班工资收入才上得去。工人就愿意加班了,而且大多数人还在加班问题上表现得更积极主动,因为只有加班,才是他们挣钱的渠道。
孙苗苗开始也这样,是这两天突然才厌恶上加班的。突然产生厌恶,累了是一个原因,但对她影响更大的,是另一种挣钱方式。掌握着另一种挣钱方式的,是她同车间的一位工友。在她们疯狂加班的时期,这位工友从来不加班。然而她却比她们加班的个个都穿得好,戴得好。孙苗苗好奇,曾问过她:“你从来不加班哪来的钱啊,穿这么好还戴金耳环?”人家当时没理她,只白了她一眼。第二次她不问这样愚蠢的问题了,她这样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更好的工作啊?比我们加班更挣钱吧?”
这回人家照样给她一白眼,但人家答话了。人家说:“比在厂里加班更挣钱的工作多着哩。”
她问:“都有些什么呀?”
人家再白她一眼,说:“做野鸡你敢不敢嘛,一个晚上挣的顶你加班一个月挣的。”
她一眼白回去,闭了嘴。
但这并不代表她从此就再不去想这件事情。狗屎够臭的吧?但只要你认识它,你就有可能在某些时候受某种原因的驱使想起它,尽管一想起来你就恶心。偷鸡是坏事吧?但你明知道它是坏事有时候你也忍不住想去偷,不敢去偷也要向往那些偷到了鸡的人。有时候你嘴上骂着那些偷鸡的人,心里却同时在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勇气,羡慕他们锅里的鸡肉。孙苗苗现在就属于这种状况,她跟苕花说起这位邻床的时候,语气里是唾弃的,但眼神里却是向往的。
她说:“想想也是,那钱来得真便宜。”
苕花说:“人家那也是加班嘛。”她们说的毕竟是一件令人不齿的事情,苕花暂时还只能当孙苗苗这话抱的是玩笑之心。
可孙苗苗认真起来。她说:“人家现在都不在厂里混了,人家到外面租了个单间,白天睡大觉,晚上才上班。”
于是,苕花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她说:“你不会也想学人家吧?”
孙苗苗说:“学人家又怎么了?谁不想钱来得容易,还来得多啊?”她说:“我们来城里不就是为了挣钱吗?哪个是想来城里吃苦的?”但这两句,她又是用玩笑的口吻说的。
另一张桌子上摔烂了一只酒瓶,玻璃的叫喊声惊了她们一下,都去看。看完了,苕花看着自己手上的啤酒瓶说:“我倒是觉得做按摩技师要好些。”
“按摩技师?”孙苗苗问。
“在桑拿房里做按摩技师。”苕花说。
“可……那个要技术吧?”孙苗苗说。
“我打听过,那个……其实……其实也很简单。”苕花说,“但那个好歹还算个职业。”苕花说。她想说的是“那个好歹还有个技师的名分遮掩着”,这一点,孙苗苗也从她的语气背后听出来了。孙苗苗把嘴从桌子上面伸过来,悄声问她:“那个技师要去哪里学?”苕花也学着她的样子悄声说:“不用学,应聘上了,桑拿房里专门培训。”孙苗苗说:“要不我们试试去?”苕花说:“你男友那里会同意吗?”孙苗苗说:“我没男友了。”苕花问:“分手了?”孙苗苗说:“我把他踢了。”苕花问:“为啥?”她脑子里闪了一下龙门阵的身影。孙苗苗说:“他太懒了,怕吃苦,跟了他有什么希望?”苕花说:“噢。”孙苗苗说:“你怕你男友不同意?”苕花说:“我也没男友了。”孙苗苗问:“你也把他踢了?”苕花说:“不是,是他自己消失了。”孙苗苗“哧哧”笑起来,她说:“正好。”她带劲儿地鼓动苕花:“我们应聘那个按摩技师去?”这回她说得有点儿大声,至少苕花是这种感觉,她慌张地四顾了几眼,怕别人听去了。她甚至有点过分严肃地说:“再说吧。”她的口吻都带着呵斥的意思了,就像孙苗苗是伸手去抓高压线。她说:“你最好清醒了再说。”她说:“现在你是喝醉了。”
说到底她们还是乡巴佬,她们虽然走进了一个开放城市,但她们身上还背着“传统”。这个东西曾经在她们身上长了许多须根,她们一路上扯断了一些,但并没能完全清除干净。那些还扎在身体里的须根可能不会再茂盛地生长,但却依然牵扯着她们。它们会让她们去想“廉耻”,去想“道德”这类东西,就像吃惯了盐的身体进食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盐。如果她们在这方面钝了,它就站出来吐唾沫。这个东西没有嘴,但它有唾沫,而且比蜥蜴的唾沫还黏糊还腥臭。
不过如果你两眼一闭不顾一切呢?
孙苗苗现在就是这样。她说:“我说的不是醉话,我是真的想。”她说:“怕什么啊,不就是个按摩技师吗?那不光轻松还挣得多啊!”
那之后,苕花再没跟她讨论这件事情。她劝孙苗苗回去好好睡一觉,如果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想,就去找她。事实上苕花心里也躺着那个“想”,要不你怎么理解她留心打听那些事情的动机呢?只是一直因为害怕,那个念头也就只能停留在打听打听的蠢蠢欲动状态。孙苗苗这一冲动,便由不得它不跟着激动。现在,是苕花有意压制着它。她答应它,如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孙苗苗依然不改变主意,又再说。是“再说”,不是“就可以”。就是说,要不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孙苗苗不仅没有改变主意,而且比头天晚上更多出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苕花就会依然坚持着那份谨慎。
孙苗苗回去想了一整夜,结果不是越想越冷静,而是越想越兴奋越昏头。第二天她都等不及晚上再去找苕花,而是跑到班长那里要请一天假去找苕花。厂里不准事假,从来都是这样的。病假得医务室出证明。请不了假,孙苗苗就甩手走了。苕花就是从她的这份冲动中看到了她那股豁出去的劲儿,并且从中获得了很大的鼓舞。在这种鼓舞下,她当即就答应和孙苗苗一起去桑拿房应聘。
促成这次勇敢行为的,当然不仅仅是豁出去那点儿冲动,还有两人携手的那份充实。赴汤蹈火的时候,有个朋友一起陪着,你就能踏实很多勇敢很多。两人约定了不让任何一个熟人知道。她们都改了名字,苕花也不叫张娜了,叫李娜。她喜欢“娜”这个名儿,觉得它特别洋气,所以怎么改都离不开它。孙苗苗改叫吴小红。她们用这个名字去应聘。事实上那种地方并不在名字问题上认真,你喜欢叫阿猫还是阿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还很年轻,是三围,是脸盘。她们改名字,不过是为了满足一种隐藏的愿望。
一旦苕花把隐藏自己当成了最大的愿望,你就别指望她会去找金钱草了。她不仅不会去找她,而且这两年过年也没回过花河。最了不起的行动,就是年底跟家里寄一笔钱,大年三十那天往家里打个电话,充其量证明一下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世上。两年来,她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动荡,如果少数几次躲逃严打不算上的话。她和孙苗苗一直在一起,两人像绑在一根儿绳上的蚂蚱一样,逃严打一起逃,换桑拿房一起换。就是说,苕花并不孤单。再加上她们跟平常人的生活时间总是错位的,白天睡大觉,晚上工作,也就难怪她总抬不动腿去找金钱草了。不过,两年时间总是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比如她们隐藏的愿望就一天一天变薄了变淡了,到最后甚至就只剩下嘴上把着的那道关了。又一次遇上严打期间休假,苕花突然对孙苗苗说:“我也该去找找我表妹了。”
孙苗苗说:“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自己不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她也就不知道。”
苕花说:“凭金钱草的聪明,她应该猜到我在干什么,但我要是不说破,她就不会捅破。”苕花同时也在说她们的变化。这两年来,她们身上的土气已经不见了影儿。她们看起来已经十分洋气,不了解她们的人,是不会把她们的外表跟泥土联想到一起的。起初肯定是靠浓艳的化妆品遮盖,但现在已经不是了,现在是气质了。在她们已经把老家的泥土忘记得一干二净的这两年时间里,她们已经蜕变得没有了一点儿泥巴气息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在看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和她记忆中的自己判若两人。
孙苗苗当时在看她的首饰,她们俩并排站在镜子跟前。孙苗苗喜欢在特别空闲(比如这种为了躲避严打的休假期间)的时间里把所有的首饰都戴在身上,翻来覆去地看。站在镜子跟前欣赏自己一身的珠光宝气,听那些黄的白的金属碰撞出的声音,是她最大的享受。
孙苗苗说:“她不捅破不就得了吗?”
她们现在已经觉得大家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别人心里怎么看都不要紧,只要不拿嘴巴吐她们,她们就不用害怕。
她们现在租了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子,带卫生间厨房。苕花从镜子跟前离开就去了卫生间,她在里头稀里哗啦,孙苗苗照常在外面照镜子。没有别的要紧事儿,她可以这样欣赏整整一天。“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她懒洋洋冲卫生间里喊。如果要,她就得收拾身上的首饰了。
苕花说:“不用,我自己去就得了。”
孙苗苗就安下心来继续照镜子。
苕花光溜溜滴答着水从卫生间出来,到她的衣柜里拿衣服穿。那是一只布衣柜,几十块钱买来的。她在柜门上贴了自己的写真照,照片跟柜门一样大。这屋里还有同样的一只衣柜,属于孙苗苗,只是柜门上的照片不同而已。她选了一件最休闲的T恤,胸前是一张巨大的红嘴,半张半合,很色情。一条黑短裤。她觉得这样让她看起来要朴素一些。现在她已经不用传呼机了,用手机。但她出门时没带。她没指望今天就能见到金钱草,也没那么急切。更何况带上手机她就没法显得朴素了。她打算先找到张哥儿,再由张哥儿跟金钱草约时间。张哥儿还在原来那家水店做店长,金钱草进了“茉莉”。这是她春节打电话回家跟父亲闲聊时打听来的。
张哥儿确实还在那家水店做店长。两年了,事业上一点儿没有长进,人也没变化。看上去,时间在他这里停止不前了,他的日月循环一直在一个旋涡里徒劳地转着圈儿。
第一眼,他竟没认出苕花来。是苕花说自己是苕花,他才恍然大悟过来。他惊讶得眼睛一翻一翻的,像一条吃惊的鱼。他说:“苕花你变化太大了,这哪像苕花呀!”苕花笑着问他:“那像啥子花呀?”
两老乡见面,不说普通话了,直接说家乡话。
张哥儿说:“像城里的花,公园里的花。”
苕花说:“你哄我高兴。”
张哥儿说:“我为啥要哄你高兴?你又不是我老板。”问:“这一阵你在哪发财呢?一直不见你呢,过年也没回家。”
苕花说:“还是做传销嘛我能干啥呢?花城打得凶,我去了外地。”
张哥儿问:“那又回来了?”
苕花说:“回来看看,这里老乡多,好耍点。”
张哥儿说:“前阵儿龙门阵还找你呢。”
苕花很意外:“他还活起的?”
张哥儿“哧哧”笑,说:“人家现在又是城管了。”怕苕花不太明白,进一步解释:“现在的城管跟以前的治安仔差不多。”说:“现在没治安队了,有城管队。”
苕花却对这个不感兴趣,她问张哥儿:“龙门阵不是投胎转二世?”
张哥儿哈哈大笑,说:“他说差一点儿。”
苕花问:“他说过当初他去了哪里吗?”
张哥儿说:“黑煤窑。”
苕花突然张大了嘴,又赶紧捂上。她真的吃惊不小。她问:“他怎么去那种地方了?”
张哥儿笑着说:“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那里,说应该是他那帮仇人整的。”
苕花嘴上咕哝着“仇人”,心努力往两年前去想,想找出哪些是龙门阵的仇人。
张哥儿说:“我有他电话,是我叫他过来还是你自己打电话给他?”
苕花慌忙说:“还是把电话给我,我自己跟他约时间吧。”
张哥儿就从抽屉里找到一个小本本,又从上头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中找到龙门阵的,抄了一个给了苕花。苕花接过那张纸条看着,嘴上却问:“金钱草呢,你们有联系吗?”
张哥儿说:“金钱草一般都个把月出来一次,她们得连续加班十五天才能休一天假。”
苕花轻轻“哦”了一声。
临走时苕花把孙苗苗的电话号码留下了,要张哥儿在下一次金钱草出来找他的时候打这个电话通知她。她说这是她朋友的手机,她们经常在一块儿。
18
就是那天中午,赵妞妞跳了楼。
在赵妞妞之前,“茉莉”跳过十四个。这十四个中,有十个是凌晨加完班后跳的,有四个是在下晚班之后跳的。所以看上去,赵妞妞是想成就一个新纪录。
“茉莉”的人跳楼从来都没有前兆,不像我们平常遇上的那些人,在他们要跳楼前总是有一些情绪的极端表现,或者大醉大骂大哭,或者表情失色,眼神无光,再不济,跳楼前也会站在楼顶犹豫那么些时间。这样的话,最后几乎都能捡回一条命。因为不管你是真想跳还是只想做做样子,都会有人实心实意把你救下来。像“茉莉”的人这样,一分钟前还在流水线上上着班,一分钟后就走上楼顶往下栽,就是那个把内裤穿在长裤外面的“地球超人”想救他们,也救不了。
事实上,“茉莉”针对他们这种一声不吭的跳法,还专门做了防范措施。跳到第四个,“茉莉”就将全部的宿舍楼严严实实装上了防护网,工人们只要回到宿舍,就是绝对安全的。跳到第十个以后,“茉莉”又将厂房用防护网罩了起来,这样工人们在车间也是很安全的。但“茉莉”疏漏了房顶。那之后,要跳楼的,都直奔房顶。
赵妞妞选择了同一场阵雨一起坠下。
那场阵雨开始于午休时间,那时候她和金钱草在食堂吃饭。那天中午有红烧肉,她们都吃得很香。花城下阵雨从来都不打响雷,雷声总是闷闷的,在遥远的天那边响起,再透过厚厚的雨云传过来。雷声响起的时候,往往雨已经下来了。这场雨有点儿破天荒似的大,哗啦啦的,果真如瓢泼。雨下起来的时候,她们都将脸从饭碗里抬起来朝外看,看雨水在地上摔得粉碎,两人还议论了两句。
金钱草说:“这雨好大。”
赵妞妞说:“是好大。”
接下来她们照样香香地吃饭,再也没管过雨。吃完了饭,她们应该回到车间打个盹儿,接着上班。在打盹儿之前,她们照样一起上了个厕所。一切都挺正常的,她们从来都这样。上完厕所两人到车间找个地方打盹儿,而且跟往常一样金钱草很快就入了睡。问题就出在这里,她睡着了,赵妞妞却没有睡。赵妞妞没有睡的原因似乎是因为雨声太大了,她走到楼道上好好的看了会儿雨,那些摔碎在防护网上的大珠小珠溅了她满身,而后她就去了楼顶。
她和大雨一起从天而降。
她带给地面一朵巨大的红霞,在她着陆的地方,被雨水迅速冲碎,冲淡,冲得很干净。她跟之前那些跳楼者不一样。她显得那么干净,像刚出浴时的样子。
金钱草应该是在她着陆的时候醒来的,因为她坚信自己是被一种玻璃破碎时的声响惊醒的。事后她还清晰地记得,那一片清脆声响起的时候,她的眼前银光闪闪,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还曾追逐上那片璀璨的尾巴。她发着愣,就感觉楼道上乱了起来,有人在跑,有人在喊“又有人跳楼了”。她站起身,看到走廊里人越聚越密,都争着把脸往防护网上挤。她开始找赵妞妞。她四下看,看她刚才躺下的地方,看她可能在的地方。她喊:“妞妞。”她想对她说:“好像外面又有人跳楼了?”找不见,她就以为赵妞妞早已经跑出门看热闹去了。她来到走廊,在往楼下看之前,先把楼道看了一遍,没看到赵妞妞,她才学着别人把脸往防护栏上挤。但楼太高,这样是没法看见楼底的情形的,除非他们长着一双能伸出去还能转弯的眼睛。结果他们被雨水冲湿了脸,却并没能看清楚到底是谁跳楼了。
上班铃声响了,拉长在吼:“上班了上班了啊!赶紧上班了啊!”
他们只好抹着脸上的雨水进车间。不管是谁跳了楼,他们照样得上班。这时候金钱草才心里一咯噔:赵妞妞缺席,她的工位空了。
拉长也意外,四下喊:“四百三十号工位怎么没人?哪儿去了?”
二十分钟之后,金钱草证明了自己的预感是对的。她用了十分钟来等待,等待赵妞妞的出现。她想象着赵妞妞跑进车间,跟拉长解释她刚才在厕所拉肚子。十分钟后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就对拉长说我得去一趟楼下。拉长问她去楼下干吗,她说她想去看看跳楼的是不是赵妞妞。那时候拉长站在赵妞妞的工位上填补着她留下的空缺。“茉莉”是一个有四十多万工人的世界级大厂,一个人跳楼根本影响不了流水线的转动。她不是没有想到过楼下躺着的可能就是赵妞妞,甚至这个车间的两百多号人的脑子里都闪过这个念头。但作为拉长,她想的更多的是要保持流水线的畅通,是旷这半天工应该怎样处罚。就是现在,金钱草提出要去看跳楼的是不是赵妞妞,她想得最多的还是流水线。她说你走了谁来顶你的岗?拉长的态度已经很好了,她没说“楼下是不是赵妞妞有人去管,跟你没有关系”已经算得上人道了。但她不允许金钱草离开。金钱草没管那么多,她跟她打招呼不是为了争得她的同意,而仅仅因为她是拉长。
金钱草果然在楼下见到了她的好朋友。
那时候赵妞妞已经被抬到了一楼的屋角,身上盖着一块白布。金钱草走向她的时候,保安们上前拦,问她要干什么。她说我看看是不是赵妞妞。保安指指一边的赵妞妞,说:“确实叫赵妞妞。”他们是从赵妞妞的工牌上知道的。
金钱草走过去,揭开了白布。
她没有哭。她甚至还回到楼上上完了那个下午的班。只是那天晚上她没有加班。如果赵妞妞没有跳楼的话,她们是要一起加班的。“茉莉”比花城所有厂的工资都高,但并不高在正班上,全高在加班工资上。“茉莉”太大了,光厂区就有三平方公里,有ABCDEFGHIJKL十二个厂区,它承担着世界最大数量的电子加工和组装。这就是为什么它尽管已经拥有了40多万工人,尽管这40多万工人又都那么热衷于加班,但仍然觉得工人不够用。它用加班工资来吸引工人加班,并规定每个工人必须连续加班十五天,才能休假一天。但同时又规定,工人必须帮工厂招工。只有帮厂里招到工人的,才有资格加班。这种情况很饶舌,加班几乎是强制的,加班又是有条件的。你不管它有多扭曲,“茉莉”的现实就是这样的。
凡事都怕养成习惯,习惯了就自然了。金钱草和赵妞妞一直都没有放弃过争取加班资格的努力,也一直都很成功。这两年,她们从自己老家争取来好多老乡。通过亲戚介绍过来,通过老乡引见过来。“茉莉”进厂的门槛儿高,至少得是有高中毕业证。正经有,当然好,没有的,她们就怂恿他们去办假证。不管如何,她们一直都保持着她们的加班资格。就昨天,赵妞妞还刚刚完成了两个招工任务,为自己下个月的加班资格加了分。就是说,如果只看眼前的话,她的前景是不错的。“茉莉”接二连三发生跳楼事件后,社会上就有人认为,是因为这种畸形管理办法造成的。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赵妞妞暂时还没必要跳楼。
当晚的加班时间,金钱草一直坐在赵妞妞的床上发呆。她反复地回想着今天中午被惊醒时的情景,反复在大脑里回播那声玻璃摔碎的巨响。她肯定那就是赵妞妞扑向地面时的声响,而且由此而肯定她们两个是有心灵呼应的,就像那种双胞胎姐妹才有的心灵呼应,一个生了病,另一个会痛。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能预料到赵妞妞会跳楼。这一点,最后成了她最大的伤心。
她们是一对共过患难的姐妹。如果一见如故算不得什么的话,那么那件事情发生后,她们就被共同的苦难连在了一起,像一对不幸被牛蹄踩粘到一起的蚂蚁,它们碎了的半个身体被糅成了一体,再也分不开。她们一起去办假证,一起进“茉莉”,进厂后她们又要求分到一个车间一个组一条流水线,宿舍里她们睡在上下铺。她们一起坚守着她们的秘密,谁都不再提那件事,也不向任何谁提那件事儿。她们一起加班,一起不加班。她们一起争取加班资格,我招到了工,你没招到,我就把我的让一个给你。要是我只有一个,你又谦让,我就宁可把这个资格费掉。金钱草不明白为什么赵妞妞突然就放弃了这种生死相依。她们毕竟是两个娘胎里出来的两块肉,内心深处那些东西如果对方不想让你摸到,你就一定摸不到。现在她仔细去回想,觉得这种隔膜应该是从赵妞妞被发现怀孕后开始的。
工厂里节奏太紧张,赵妞妞也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几个月没来例假了,甚至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肚子变大了。是有一天她们一起冲凉的时候,金钱草伸手去摸她的肚子,她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金钱草也是因为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她摸一下赵妞妞隆起的肚腹,又让赵妞妞摸一下自己平整的肚腹,两人就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
“你在来例假吗?”金钱草不发声,只用口型问她。
“好像……没有……”赵妞妞也用哑语回答她。
她们一起呆立在一个最大的,也是最可怕的可能性面前。一段长达一天一夜的呆立,二十多个小时的呆立。
第二天,她们没有加班。她们去了医院。她们在那里见到了那个令她们十分害怕的结果:赵妞妞怀孕了!
金钱草看着赵妞妞的眼睛。
赵妞妞果断地说:“打掉!”
二十多个小时没发过声的喉咙似乎有些生锈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锈渣,“沙沙”响。
可是医生说,要打掉也可以,得孩子的父亲来签字。赵妞妞想喊,末了又把那句喊捂回去了。你让她去哪里找孩子的父亲?她即使能找到他,都得先把他杀了!但医生说没有孩子父亲签字他们就不能打这个胎。医生是位多肉的中年女人,嘴角上长了一颗巨大的肉痣,你看着她说话,就恨不能一把将她那颗痣揪掉。她跟赵妞妞说话的时候,眼神还带着邪,大有明知道赵妞妞找不到孩子的父亲就是要为难她的意思。她斜着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把孩子的父亲叫来就得了嘛,孩子总是有父亲的嘛,要不然孩子从哪里来的呢是吧?你又不是圣母玛利亚是吧?”
金钱草扯上赵妞妞就走,她真受不了这位医生。
赵妞妞也受不了。她连拿刀子捅她肚子上的肥肉的心都有了。可她还是绝望更多一些。被金钱草拖出医院大门,她就抡掉了金钱草。她两眼含泪,脸色死白,她质问金钱草:“怎么办?”
金钱草说:“回去再想办法。”
赵妞妞说:“我不回去!”
她不走了。她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她把头埋下,双手放膝盖上捧住脸。她把哭拼命闷在手心,把它往死里闷。金钱草挨着她坐下。她努力寻思办法。她想到了龙门阵。要找到孩子的父亲,只有通过龙门阵。她跟赵妞妞商量,可不可以去找龙门阵。可赵妞妞咬着牙告诉她,她不想再见到龙门阵,更不想再见到那个强奸了她的畜生。她说要见也可以,但她得先把那畜生杀了。金钱草就说:“那我们让他签完字就把他杀了!”金钱草说得很认真,但赵妞妞却认定她是在跟她开玩笑,是在嘲笑她。在这之前,她跟金钱草是平等的,她们每人都生着一个同样大小的毒疮,谁也笑不了谁,现在,她的毒疮扩散了恶化了,金钱草就可以嘲笑她了。反正她就是这样理解的。她说你明知道我不敢杀人,你取笑我干什么?她哑哑地说,哑哑地哭。她委屈得一塌糊涂。
金钱草说我没有取笑你,我取笑你就不得好死。金钱草眉心好痛。如果不能找龙门阵的话,又找谁呢?她想找一个信得过的男人帮帮忙。不就是签个字儿就完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找孩子的父亲呢?又不是要找人来养活孩子,反正都是把孩子打掉。赵妞妞不同意找龙门阵,她就想过张哥儿。张哥儿人好,热心帮忙,又靠得住。但他老婆却是张碎嘴,这件事儿万一让她知道了,那就全打倒了。张哥儿不合适。那就还是龙门阵。她们不是一直都想把那个屈辱的夜晚埋进地底下吗?现在它发芽了,毒芽冒出地面来了,要找人帮忙拔掉这棵毒芽,只有龙门阵是最佳人选,因为他本来就知道这个秘密,还因为他答应过同她们一起严守这个秘密。她花了半个小时来说服赵妞妞,赵妞妞最后问她:“龙门阵签完字我们就把他杀了,可以吗?”金钱草沉默在她的这个问题跟前,她想说杀龙门阵没有道理,但她没有说。赵妞妞说:“我们杀人灭口,不好吗?”金钱草说:“好。”赵妞妞这才答应让她去找龙门阵。
龙门阵留过电话号码给金钱草。那是龙门阵第一次来找她打听苕花的时候留下的,他说这样的话,金钱草如果见到苕花了,通知起他来就方便了。但金钱草一直都没见到过苕花,也打听不到,就一直没给他打过电话。这之间龙门阵来请她吃过两回饭,她都没理会。她也怕见他。但如果他是为了打听苕花的消息,她就没理由拒绝见他。吃饭,却是另当别论的事情。龙门阵来找过她五次,每一次她都只站在厂门里头,而且只有一句话:“我没见到苕花,也没打听到。”前面四次,龙门阵听完了就完了,第五次,龙门阵终于表露出一点儿不满来。他说:“我好歹还是你老乡嘛,你见我怎么像见仇人一样?”
金钱草说:“我要是把你当仇人,就不见你了。”
龙门阵说:“不是仇人,那为什么不可以多说两句话呢?”
他小心地开着玩笑,说:“你往前想想?嗯?我还从派出所里救过你呢,嗯?我们是不是玩过‘狸猫换太子?”
金钱草就往那会儿想,说:“那回我是把你当救命恩人的,这情我现在还记着,一辈子也记着。”
龙门阵说:“那为啥不理我呢?”
金钱草把头埋下去。
龙门阵明白她在想什么。他稍站了一会儿,细了声说:“我走了,你表姐有了消息就尽快通知哥好吗?”
是的,他说到了“哥”。他从来没跟金钱草称过哥,他明显是在表达一种什么,而且金钱草也很容易就明白了这声“哥”背后的含义。她抬起了头,看他时眼神里多了点儿什么。他走后,她还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
现在想起那句话,她依然还为那个“哥”字动心。在拨通电话,听到龙门阵的声音的第一时间,她还产生过要叫他一声“哥”的冲动。可她说的是“我是金钱草”。那边以为她打听到苕花下落了,急忙问她:“找到你表姐了?”
她没有说苕花,她说:“想求你帮个忙。”
那边说:“啥忙你说。”
她说:“你来‘五十八医,我在门诊门口等你。”
龙门阵很快就来了。打出租车过来的,下出租车的时候还慌里慌张差一点儿把衣襟夹进车门里。看他朝门诊这边奔,衬衣衣襟旗帜似的朝后飘,金钱草的心里开始变得暖和起来。她一直迎视着他,而且再没想过要在他面前把头埋下去。这种改变或许是从那一声“哥”开始的。但现在谁去管这个呢?赵妞妞没抬头,远远的看见龙门阵下了出租车,她就把头埋下去了。金钱草紧紧抓着她的手,她在给她打气加油,但她不会勉强她把头抬起来。龙门阵看一眼金钱草又看一眼埋着头的赵妞妞,着急地问:“出什么事儿了你们怎么在这里?”
金钱草说:“你跟我们来就是了。”
这么说完,金钱草拉起赵妞妞就走。龙门阵跟着。尽管他完全被蒙在鼓里,他也坚定地跟着。从那里到妇产科,到那个多肉的中年女医生跟前,他们走了五分钟的路。这段时间里,龙门阵始终没吭过一声。
金钱草对医生说:“签字的来了。”
女医生白了一眼龙门阵,问:“你是孩子的父亲?”
龙门阵虽然依然还停留在猜测的层面上,但他的表情里没有一点儿闪失,他甚至很平静地回答了医生:“是。”
医生重新拿过赵妞妞的手术协议书,用她那多肉的指头点了点那张纸的右下角,说:“在这里签字吧。”
龙门阵就签了。
或许就冲着他这份义气,赵妞妞再没说过要杀了他的话。甚至她做完手术的当天晚上,龙门阵还送了一锅鸡汤来,她也没拒绝喝。
毒芽拔掉后,土又盖紧了。她们两个再没提起过有关那件事情的任何一个字眼,龙门阵也不会提。她们重新盖好土,他就成为把土踩紧,再盖上树叶的那个人。表面看上去,你甚至可以说就像那件事情不曾发生过一样。但事实上,金钱草能明显感觉到,自那以后她和赵妞妞的感情就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发生在赵妞妞那里,似乎是一夜之间,赵妞妞就开始恨上金钱草了。为什么恨她,赵妞妞从来都不说,或许她也说不清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跟金钱草亲,也不再跟她说什么私密话。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总是恨恨的,口吻也很冲。除非她那会儿正开心,只有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神才是柔软的。金钱草不希望看见她们的感情有裂缝,她尽量抹,尽量黏。赵妞妞不跟她说私密话,她说,她可着劲儿跟她说,无中生有地说。有时候,也能把以往的感觉找回来。但从来都过不了夜,睡一觉醒来,赵妞妞又回到了她恨恨的样子。
两人排队打饭,金钱草在前面,她在后面。金钱草让她,说:“妞妞你来前面。”她气冲冲地说:“前后都一样。”金钱草打好了饭,想让她先端着走,她后面打她那份,她也气冲冲说不用不用你走你的。
她这个月没招到工,眼看就要失去加班资格,金钱草正好让她妈在花河联系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拿着她的联系方式来到“茉莉”后,她对赵妞妞说:“妞妞分一个工人给你。”赵妞妞说:“分就分,我有了还你就是了。”
遇上金钱草这里断了炊,她又刚好招到两个,她便气冲冲对金钱草说:“分一个给你吧,要不然你这个月就别想加班了!”
跟金钱草说话,她似乎再也无法平心静气了。可她跟别人的态度还是以往那样,该怒时才怒,该笑时照常笑。即使当着金钱草的面,她也像以往一样跟人开玩笑,跺着脚大笑。当然,这种时候很少。原本就很少。做“茉莉”的工人,也没有那么多闲暇来开玩笑。
金钱草试着想跟赵妞妞交交心,问她是不是她哪里做得不对,是不是她得罪她了。可赵妞妞把嗓门儿吊得怪声怪气的,说:“没有呀?哪有哩?哪里不对呢?你怎么会得罪我呢?”金钱草说:“可是你怎么就恨上我了呢?”赵妞妞还用那副怪声怪气的嗓门说:“我哪里恨上你了?我对你难道跟以前不一样吗?”可是她们谁都明白,就是不一样了。
金钱草在她有点儿强词夺理的态度面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我们今天晚上去看看卫国好吗?”
这个建议没遭到赵妞妞的抵触,那天晚上,她们到紫金花鞋厂找卫国去了。
她们进了“茉莉”以后,就很少见到卫国了。卫国从来不主动来找她们,只能是她们想见她了,过去找她,三人又才在一起凑凑。但每一次,卫国都保证了一个大姐应有的慷慨,都是她请客吃烧烤喝啤酒。而且每一次,卫国又都能敞开心怀听她们倒苦水。三人一落座,卫国的第一句话总是:“现在开始说吧,你们这一阵儿又遇上些啥烦心事儿了?”卫国没跟她们一起进“茉莉”,现在听起来她的口吻里就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但实际上这两个每次在她面前抱怨完,她又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平静表情。卫国从来不同情,也从来不嘲笑,常常会中肯地来上一句:“哪里都一样,是工厂就一个样。”卫国从来不说“我说过叫你们别去的,干脆还是回来吧”这样的话。她甚至也会说上几句她们厂里的情况,不是为了倾诉,是为了给她们提供参照,为了给她们找心理平衡。她们抱怨那么多,不就是为了找点儿心理平衡吗?有时候,卫国还会添油加醋把自己那边的情况说得更暗无天日些,这样,她们两个获得的心理平衡就更多一些,回去之后,就又能平心静气好长一段时间。
但是这天晚上卫国告诉她们两个,她要回家了。她一见到她们就说:“你们来得正好,我后天就要回家了。”她们就不明白了,不过年不过节的,回家干啥?
卫国说:“孩子要上学了,得回家管孩子上学。”
她说:“你们要是晚两天来找我,就找不到人了。”这样说的时候她在笑,笑得很开心。她看上去不是要回家,而是要去领个什么大奖。或许是因为这个,她今晚要了一整件啤酒。她说:“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这两个给她整得傻傻的,一副认不出她来的样子。
金钱草说:“你原来那么想回家呀?”
卫国说:“想,早就想,回家能跟孩子在一起,还不用活得这么累,多好。”卫国猛喝啤酒,她看上去真的找到了解放后的感觉。
赵妞妞问:“你还来不呢?”
卫国说:“不来了,要送孩子上学哩。”
金钱草说:“再不进城来了?”
卫国说:“孩子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毕业就得十二年时间,再上高中,又是三年。十五年以后,我都老了,还进城来干啥?”
金钱草说:“可是我记得你说过,要在紫金花鞋厂干到老的。”
卫国说:“我们家住得深,村里没学校,我们村里的孩子要上学,就得有大人到镇上租个房子陪读。我老公说,到镇上也是读,到县上也是读,不如直接送县上读。县城好歹也是个城市,孩子上学去了,大人还可以做点儿啥,在镇上的话,大人找不到啥可干。”
赵妞妞问:“在县城你又能干啥呢?”
卫国说:“擦皮鞋。”
她说:“我们那边很多人在外面擦皮鞋,听说也养得活人的。”
赵妞妞说:“你愿意替人家擦皮鞋呀?”
卫国说:“有啥愿不愿意的?凭劳动挣钱嘛。”
金钱草问:“那你老公呢?也回去擦皮鞋?”
卫国说:“他不,他继续留在城里打工。”
赵妞妞说:“凭什么就是他留在城里,他也可以回家送孩子上学啊。”
卫国说:“男人哪带得了孩子。”
金钱草说:“我们花河多数都是老人带孩子,也有从山里到镇上来陪读的,但多数都是爷爷奶奶。你家要是有老人的话,就让他们带,你们两个就可以留在城里。”
卫国说:“老人倒是有,但他们太老了,管不了孩子上学的。再说了,留在城里又能咋的?租不起房子还不是凑不到一起,这些年我们不都住自己的宿舍?早都习惯了。”
她还强调了一句:“是我想回去。”她把重音放在“想”字上。她显然真的很看好回家后的那种活法,给孩子做做饭洗洗衣服,每天早上看着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晚上看着孩子背着书包回来。中间那段儿时间,她还可以到街边摆个擦皮鞋的小摊儿,也就是两个小板凳,自己坐一个,给客人留一下,两个板凳中间有个小脚墩,两把刷子,一管儿鞋油。对面那只板凳上坐上人了,脚搭上来了,她就开始了两块钱的经营。
赵妞妞把这看成是悲剧。回厂的时候,她一路上都在为卫国不平。她认为卫国是被逼的,是因为家里无人照顾孩子上学,被逼无奈,才要去替人擦皮鞋。她说:“你让我像侍候老爷一样去帮人擦皮鞋,打死我都不干!”她说:“干那活的人也让人瞧不起。”
金钱草说:“她也就是说说,不一定真要去擦皮鞋。”
金钱草也为今后少了卫国这位朋友而失意,但她欣慰的是赵妞妞绷着的神经得到了有效的放松。她一直认定赵妞妞的改变更多是因为活着的压力,而不是她们之间的感情出了多大问题。既然还有卫国这样的,必须去接受那种在赵妞妞看来实在不堪的活法的人,那赵妞妞就应该为自己能拥有现在的活法而安慰了。那之后,赵妞妞的确平静了很多,她们俩几乎又回到了最先的状态。可是谁能想到她会在这种平静中酝酿一个极端呢?“茉莉”跳楼的人,都是上完了班随意地走上楼顶随意地往下一跳,就像想上厕所了去一趟厕所,牙缝给塞住了想剔剔牙那么自然而简单。所以多数人都相信他们是突发奇想,是突然想不通了,是那会儿神经突然短路了才做出的极端选择。赵妞妞看上去也是这种情况,但金钱草不认为她是突然心血来潮,她宁可相信她是有酝酿的,而且那应该是很长很长的一个过程,一个足以孕育一个胎儿的过程。这就是她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她竟然没有感应到。
19
“茉莉”集团集中在一年里发生十五起自杀事件,一些人就想到了“风水”上去,他们议论:可能是“茉莉”的风水出了问题,集团老板应该请个风水先生看看。但花城是世界工厂,“茉莉”又是世界上最大的世界工厂,关注它的不只是一些个迷信风水的中国人,而是世界。世界产生了这么大的工厂,就同时要产生“跨国公司研究中心”和“反对公司不当行为学界组织”等一类的机构。你们做工人的说有压力,人家工厂一样有压力。谁都不容易。你们做工人的在高压下要跳楼,工厂就让你们签不准跳楼的协议。既然做防护网都不能阻止你们跳楼,那就跟你签协议,你要在我这里挣钱,就不能跳楼,不能自杀。协议上说:不遵守这个协议,自杀了的,后果自负。而且这一条在协议书上被加粗加黑,很着重地强调了出来。它本来的目的或许是为了引起工人们对这个协议的重视,但到最后,全被理解成这个协议的最终目的了。就是说,工厂不是要避免工人自杀,主要是想推脱工人自杀的责任,主要是不想赔钱。有那性子火爆的工人,问拿着协议书要他签字儿的拉长:“就是说,签完了这个协议,你要是跳楼了,就是收尸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拉长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是啦。”拉长还说:“有了这个协议,你爱跳跳去,跳之前自己交代个收尸的人,不然,跳完了厂里是不会替你收尸的。”拉长是想晓以利害,可他没想到他把人激怒了,人家“啪”地将协议书拍到工作台上,说:“我操!老子不签了,咋的吧?”
拉长“唰”地收回协议书,又“唰”地递给下一个人,才回头对他说:“你可以走了。”
他问:“走了?让我去哪里?”
拉长拉着个脸说:“你爱去哪里去哪里,这个协议不签,就马上从这里滚蛋。”
他急了,跳着脚指着拉长吼:“你有什么权力叫我滚蛋,你就是个拉长,又不是集团老板。”
拉长说:“我虽不是集团老板,但我传达的是集团老板的原话。”
那边,别人已经在签了。大多数人对协议不协议都没多大感觉,都觉得进了人家的厂,就得服人家管,这是天经地义的。再说了,谁想自杀呢?谁想跳楼呢?除非你特别想自杀,要不然,这个协议怎么说也是为了保护你。又再说了,你如果不签,就得滚蛋,滚蛋好滚,进厂也好进,但别的厂哪有这种大厂效益好呢?压力大是事实,但哪家厂压力不大呢?人家开的是工厂,又不是慈善机构,人家凭什么不给你压力就给你钱挣呢?一些人在议论这个协议是个怪胎,有抵触情绪的时候,一些人就这样想。这样想的人,就都把字签了,开始工作了。抵触情绪不坚定的,摇摆了几下,也签了。虽然签得不情愿,签完了还在摔笔,还要骂娘,但到底是签了。
只有少部分人不签。
不签就滚蛋。
滚就滚!
就真走了。
身后就起了嘲笑声。“傻逼。”“没见过世面,走哪里不是一样?”“他可能图的是自杀以后有厂里替他收尸,这个协议一签,他就图不上了。”“切!”
你离开的脚步要是不够快,这些嘲笑你是能听见一些的。只是,有的人听见了装没听见。或者,有的确实离开得太迅速,真没有听见。金钱草属于听见了,又犹豫上了的那种。
金钱草没有火暴暴发什么脾气,她只是不想签。她不想签,也不是因为计较这个协议的古怪,是因为赵妞妞没签过。头天赵妞妞跳了楼,今天就要求全厂40多万工人签“不准自杀”的协议,金钱草觉得赵妞妞好冤。她想,要是早一天签这个协议,赵妞妞可能就不会跳楼。
她站下来犹豫,前后那几个气冲冲的身影中就有人冲她发出了声音:“你怎么不走了?难道你反悔了?”
她没说她有没有反悔,但她站住了。
这样,就有人也站住了,但人家站住不是犹豫,是为了质问她:“难道你又想回去?”
金钱草就告诉他:“昨天我好朋友才跳了楼。”
人家想都不想就说:“那就更不该签!”
金钱草说:“我是说要是这个协议早一天签,我好朋友可能就不会跳楼了。”
人家说:“放屁!要是早一天签,你朋友跳了楼,他们就什么责任都没有了。”
说:“你见过这样的工厂吗?不光要压榨工人的血汗,还要剥夺工人的权利。我们休息的权利没有,连自杀的权利也没有!工人在这里承受不了压力,选择跳楼的权利都没有!我们是工人,不是卖身给他做家奴!做家奴死了挖个坑埋一下还是他们的责任吧?可你在这里做工人,你死了就连收尸的责任他们也推得一干二净!”
说者的认知确有高度,口才也好,极具说服力,但金钱草依然木讷得很。她甚至钻起了牛角尖,问人家为什么那么在意一个自杀的权利。这也难怪她,从赵妞妞跳了楼以后,这几十个小时,她的脑子就没好使过。她满脑子都是赵妞妞,赵妞妞活着时的样子,赵妞妞死了以后的样子。她没想过要把赵妞妞赶出脑子,她也赶不走,往后可能还得持续木讷好一阵子。在这种情况下,人家的那一通道理只换得她这样一句话:“你怎么那么在意一个自杀的权利呢?”
人家急白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
她说:“为什么别的权利你不在乎,一定要在乎自杀的权利呢?”
人家终于问:“你没毛病吧?”
她却反问人家:“难道你想过要自杀吗?你是不是刚这样想,就有了这个协议?所以你才不签字儿?”
人家反问回来:“那你是为什么不签呢?你不也一样拒绝签字儿吗?”
金钱草说:“我要是签了就对不起赵妞妞。”
既然这样,人家就冲她薅手,说:“那就走吧!还站着干吗?”人家现在希望她回到他们的革命队伍。
就跟着他走。人家走得很坚决,她走得依然犹豫。她又在想,她这样走了,赵妞妞会怎么想。赵妞妞会怎么想,她已经没法得知了,所以她就只能自己琢磨。走过L05生产大楼,就到了“茉莉”专门的招募点。那里正在招工,门口站了黑压压一大片少男少女,那应该是足足三千人。
金钱草又站下了。
人家问她:“怎么又不走了?”
金钱草说:“‘茉莉根本就不怕你走,人多的是。”
人家说:“‘茉莉当然不怕我们走,可是你管这个干什么?”
金钱草说:“那我们为什么要走?”
人家失望得直拍脑门,拍完了自己走了。
金钱草留了下来。她站在那群黑压压的应招者边儿上,听着站台阶上的工作人员讲“茉莉”的各种规定。她和赵妞妞来应招的时候也有这个环节,但那时候还没出台不准自杀的规定。今天有了,而且在它被宣布出来的时候,也曾引起过下面一阵骚动。但仅此而已。就像微风吹过水面,水面起了点儿皱。
金钱草轻声问身边一个来应聘的姑娘:“你是高中生?”
姑娘扬扬手上的红本本,说:“本科生。”
金钱草说:“本科生也来进厂?”
本科生说:“多着哩。”
的确是。这些年,社会不断在为“茉莉”培养新鲜血液,一开始是高中生,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不管你怎么看它,不管金钱草怎么看不惯它,它都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对你不屑一顾。
金钱草很沮丧地自嘲道:“你们大学生一进来,我们就要沦为清洁工了。”
本科生笑。她笑得很谦虚,但她的眼神是默认金钱草的推断的。
金钱草说:“我们今天正在签不准自杀的协议,你们一来就赶上了。”
本科生就真笑出许多幸运来。
金钱草说:“你们知道为什么要签这个协议吗?就是因为这里自杀的人太多了,一年之内就自杀了15个。就昨天,我的好朋友才跳了楼。”她朝身后的L05生产大楼指去,说:“就是从那栋楼上跳下来的。我们就在那栋楼里上班。”
本科生怕怕的看着她,似乎感觉到她身上鬼气森森。
她冲本科生笑笑,让她放松了下来。她问本科生:“你们不知道这些事儿吗?”
本科生点头,说:“听说了的。”
金钱草问:“那为啥还要来‘茉莉呢?”
本科生说:“这里包吃包住,又有劳动法作保障,可以选择加班。年轻人,一天工作 12个小时没有问题。”
金钱草说:“可你是本科生。”
本科生说:“正因为是本科生,才要来这里,大学生只有在大企业里才有前途奔。”
金钱草问:“你是刚从家里出来还是已经走过其他厂了?”
本科生说:“我出来一年了,走过五家厂了。”
金钱草笑了,她说:“那这一年你一分工资都没挣上。”
本科生也笑,说:“是的。”
金钱草笑笑走了。她回L05了,那是她所在的生产大楼。她现在要回到车间,找她们拉长要回那份协议,往上头签上她的名字。她自嘲地想:“签吧,本科生都来了,我一个初中毕业生,能在这里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那之后,“茉莉”集团请了据说是世界顶尖级的社会学家和心理专家来各个厂区巡讲。社会学家告诉“茉莉”的工人:“自杀的现象,从来不是单一的因素导致。当个体同社会团体或整个社会之间的联系发生障碍或产生离异时,便会发生自杀现象。”工人听完了就令人满意地得出了结论:那些工人的自杀不是工厂的责任,是社会的责任,是工人自己的责任。然后,心理专家又说:其实整个社会的自杀率比“茉莉”集团要高出很多倍。除此之外,他还很慈悲地教工人们如何减轻心理压力,假如真的感觉工作压力太大的话。他提倡倾诉,做爱,运动,甚至喝酒抽烟等方式,反对自杀。
金钱草是听完了这堂课后,才去找龙门阵的。不是这堂课促成了她去找龙门阵的冲动,是这个时间。过了这些时间,她觉得可以找个人说说赵妞妞了,就找了龙门阵。
他们在一家叫“海螺”的烧烤店选了个位置。这家烧烤店环境不错,有正经的大厅,服务人员有正经的工作服,还微笑,桌子也比那些小店讲究些。这是龙门阵定的。龙门阵现在有些注重这个了。自己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吃饭,请客的时候,他更注重吃饭环境。
“怎么今天是你一个人呢?赵妞妞呢?”龙门阵坐下来就问。
金钱草说:“我就晓得你会这样问。”
龙门阵开玩笑说:“你们俩不是一直都穿着连裆裤吗?”
金钱草说:“她已经跳楼了。”
金钱草说得轻描淡写。她熬了这么些天才跟人说这事儿,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能轻描淡写。
龙门阵木头似的坐着,他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金钱草说:“上周的事。”
说:“明天满头七。”“头七”的说法,在我们花河指的是人死后的头一个七天,这七天之内,孝子们不能吃荤,不能脱孝布。是“死者为大”的最严肃的七天。
龙门阵这才试着小心翼翼地问:“为啥?”
金钱草说:“社会学家说,是因为她跟社会的联系发生了障碍。”
龙门阵问:“啥?”
金钱草没再重复。她说:“前两天,我们跟‘茉莉签了个不准自杀的协议。”
龙门阵又喊:“啥?”
金钱草还是没有重复。她看上去明显说话的欲望不高。她的嘴多数时间都用来喝啤酒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她提起的这些话题都不轻松,龙门阵也不容易接茬,他也只好沉默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啤酒。
完了还是金钱草开了口。她问龙门阵最近有没有去找苕花。龙门阵说没有。金钱草说:“也不晓得她是不是还活着呢。”
龙门阵轻轻地吓了一下,问:“你怎么这么想呢?”
金钱草说:“我也是突然想到的,你说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怎么你老找不见呢?”
龙门阵说:“人找人不好找的,人有腿。再说,我找得也不够专心。”
金钱草问:“最近没去张哥儿那里打听过?”
龙门阵说:“好久没去了,要不我们吃完饭就去?”
就专心吃饭。后面有件重要的事情等着,吃饭就变得像流水线上的工作一样不可懈怠。本该是慢节奏的一顿饭,给他们草草就结束了。抹着嘴,他们去挤公交车。
在公交车上,金钱草突然来一句:“要是我啥时候也跳了楼,就只有你去帮我收尸了。”
龙门阵说:“你说啥哩?好好的跳什么楼?”
说:“你要是有啥委屈,跟哥说,哥替你摆平。你要是不想在‘茉莉干了,就出来,哪里不能活人呢?”
公交车不知什么原因一个急刹车,金钱草向前一栽,龙门阵一把把她抓了回来。
重新站稳后,金钱草说:“我是说,我们签了那个协议后,跳了楼厂里就不管了。”
龙门阵说:“真稀奇,签那么个协议。”
金钱草笑了笑,说:“要是没我表姐了,在花城我可就只有你才算得上亲人了,因为你做过几天我表姐夫啊。”
说:“我要是真跳楼了,你就去替我收尸啊。”
龙门阵不吭声,他很认真地看着金钱草,他显然有点儿被她吓着了。金钱草看懂了他的表情,笑着说:“我开玩笑的。”龙门阵刚把表情放松下来,她又说:“我说的是假如。”
到站了,他们下车,等另一路公交。这会儿龙门阵才说:“赵妞妞是傻瓜。”他说:“那些跳楼的都是傻瓜。”他说:“为什么要跳楼?别人不想让你活了你就跳楼?聪明人应该是,别人不想让你活,你就更要活着,活给他们看!”公交车站太敞了,拢不住声音,他必须大声说话,才能保证语气里的气势不被风吹散不被噪音化解。
他们等的车又来了。
这一路上他们谁也没开口说话。等这一趟到了站,下了车,龙门阵突然撸开自己的右裤腿让金钱草看他的小腿。那里竖着一条贯穿了他整个小腿的伤疤,酱红色。准确地说,那是一条巨长的凹槽,从它的深度和长度,你可以估量龙门阵丢失了多少腿肉。现在,那里成了一条永远也无法愈合的裂缝,像地震带上的裂缝,像一条峡谷。
“看见了吗?”他问金钱草。
金钱草点点头。
他把裤子撸下去。
他说:“铁钩子,用钢筋做的铁钩子,你从来没见过的武器,冷兵器。我有生以来也是那一次才见过。”
他们一边朝前走,一边说着话。
他说:“专门用来对付逃犯的,你在前面逃,打手们在后面追不着,就把那种铁钩子伸过来挖你的小腿。”他比画了一个农民挖地的手势。
说:“这种铁钩子足足有三米长,相当于三只人手接起来的长度,那东西一旦咬上你,就必定要拉出像刚才你看到的那么一条槽子来。”
说:“当然他们也用狗,有时候狗也能把逃犯的小腿撕下一大块。”
说:“逃犯实际上是他们的叫法,我们其实不是犯人,我们是工人。”
金钱草终于忍不住问:“他们是哪个?”
龙门阵说:“黑煤窑。”
金钱草站下来,但看龙门阵继续在走,自己又赶紧跟上。
金钱草说:“你从来没讲过。”
龙门阵说:“现在不是讲了吗?”
金钱草说:“但你还是逃脱了。”
龙门阵说:“这一回铁钩子没咬着我,狗也没咬得着。”
就到张哥儿店门口了。
20
张哥儿也很惊讶,怎么苕花没联系龙门阵呢?他把龙门阵的电话号码都给了她快一个周了。龙门阵有点儿尴尬。如果真是张哥儿说的这样的话。张哥儿也是个没长心眼儿的,明明看到他尴尬了,还诅咒发誓,说千真万确。龙门阵难堪到了极点,就说:“算了别说了。”
张哥儿就住了嘴。他突然又想起苕花留下过电话号码。他在抽屉里翻翻,就把那个号码翻着了。他说:“说不定人家是想让你打过去。”说:“她留下这个号码,嘴巴上说的是要金钱草联系她,心里只怕想的是让你打过去呢?”他现在竭力在为龙门阵寻找安慰。
龙门阵很买账地笑笑,接过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片,但他把它给了金钱草。金钱草说:“你打吧。”龙门阵说:“这号码是留给你的。”金钱草说:“你找她要紧,我无所谓。”龙门阵说:“现在我反而不要紧了,人家可能早都不记得我了。”张哥儿接嘴说:“她以为你不在人世了。”他说:“我告诉她,你来找过她,她问你是不是投胎转了二世。”张哥儿白痴似的竟然忍不住笑。他有时候真的就是个白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说:“她来我这里也不是为了找你,是为了找金钱草。”他说:“她以为你早不在人世了。”说完了还总笑。
龙门阵说:“也难怪,好好的突然就消失了,换作我,我也会以为是不在人世了。”
可是现在她明明知道他还活着,还得到了联系方式,却不跟他联系,还是让他非同一般地灰心。他可是一直在找她。这一点,连金钱草都替他不平。她很生苕花的气,拿过张哥儿的座机就气呼呼拨起了电话。龙门阵急忙叮嘱:“你最好别说到我。”金钱草赌气地说:“为啥不?”
正说,电话就通了。那边是孙苗苗的声音,因为那是孙苗苗的号码。但现在她叫阿红,别人这么叫,她自己也这么叫。她说你好,我是阿红。金钱草说我找苕花。那边说是找阿娜吗?金钱草知道苕花还有个名字叫张娜,想来大概是吧,就说你问那阿娜是不是叫苕花,要是,你就说我是金钱草,花河的金钱草。苕花的声音很快就出现在电话那头了,听上去有些激动,金钱草能想到她应该还有一脸惊喜的表情。苕花说金钱草啊,你终于出来了啊?你在张哥儿店上是吧?就在那里等我,我马上就到。
金钱草放下电话对龙门阵说:“她马上就到。”
龙门阵笑笑,没说什么。不管如何,他还是很欣喜,马上就能见到苕花了。
金钱草说:“等会儿你直接问她,为啥不联系你。”
但实际上苕花真到了以后,龙门阵什么也没问。苕花没想到龙门阵也在,一见到龙门阵她惊得都合不上嘴。对于她的惊讶,龙门阵只报之以微笑,那种带点儿幸会的微笑,好像他们曾经不是恋人,甚至都没有过朋友间的交情,只不过早就认识,现在又在这里碰上了。
“我以为你都人间蒸发了。”苕花说。她的口吻也像是仅仅跟一个熟人开着玩笑。
金钱草说:“张哥儿给过你他的号码,你为啥不联系他呢?”
苕花说:“我太忙了,正准备这两天忙完就打电话呢。”又说:“不过,既然有些人不吭一声就抛下人走了,你还打电话给他做啥呢?人是要脸的嘛。”
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苕花是在计较这个啊!
张哥儿在龙门阵面前摊开两手,说:“自己解释自己解释。”
龙门阵就赶忙解释:“我给人闷昏了,卖到了黑煤窑。你晓得黑煤窑的,进去了就把你剥光,像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那么干净,窑口十来个打手十来条恶狗把着……”
张哥儿出来作证,说:“确实确实确实。”看上去,他是亲眼所见,或者也亲身经历过。
龙门阵接着解释:“你是晓得的,我们治安队那帮人看不惯我,我老坏他们的好事,他们早就想让我消失了……”
张哥儿又在一边说了一串儿“确实”。
苕花一副不愿意相信又极其宽容的样子,她说:“都过去一两年了,管你去了哪里喔。”她的意思是,她现在已经不在意了不计较了。
金钱草这时候就上前“唰”地撸起了龙门阵的裤腿,并挥着另一只手命令苕花:“你过来。”
苕花就过去了。张哥儿也好奇地过去了。他们一齐傻在龙门阵那条巨大的伤疤跟前。这样被迫展露肌肤,龙门阵有点儿不自在。金钱草就“唰”地替他拉下了“幕布”。
然后她告诉苕花:“这就是黑煤窑留给他的纪念。”
苕花已经看不见那条伤疤了,但她的视线却在那个地方生了根似的。在这个地方,最熟悉那块皮肤的,除了龙门阵,就她了。它曾经给过她所有权,让她拥有过它,虽说那段时间较短,虽说现在已经不再拥有了,但它和她曾经的水乳亲密留下过深深的交情。因此,在它的沧桑跟前,不管金钱草做出多大的气势,也不过是同情,而苕花,不管她多么努力地掩饰,多么低调,那份心痛,或者说类似于心痛的感情,却是铁一样存在着的。她的目光在那个地方迷失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张哥儿在埋怨龙门阵从来没跟他说过伤疤的事儿,她才回过了神。她猛然笑了一下,她说:“好大啊。”她在说伤疤。然后她又补了一句:“伤得好重啊。”她继续笑,感觉上,她从龙门阵的小腿上把视线收回来,令她轻松了好大一把。她说走吧我请你们吃饭。但大家都吃过饭了。这样她又说其实她也已经吃过饭了。她这么说话的时候已经看过好几眼手腕,那里戴着一只眼睛珠大的小坤表。她惦记着马上该上班了。正着急,包里手机响了。她讪讪地解释,我朋友孙苗苗,我们今晚要见几个客户。接电话时她只说了一句话:“我马上就回来。”
有了这一句,她就不用再多做告别了。她花了一秒钟时间来解释了一下:“这是孙苗苗的手机。”把手机装回包里,她就要走了。她说今晚确实有事。临走时她约了明天吃晚饭。她定了个在张哥儿这里见面的时间。她表现得非常热情,她说:“明天啊,一个都不能少!我请你们吃海鲜。”
然后她就忙着“见客户”去了。
但她给人的感觉是在逃。
她匆匆离开后,剩下的三个人都木桩似的沉默着。这个时间,回来了两个送水工,放下换回来的空桶,又装了一车拉走。张哥儿也装了几桶,附近的水是他送,他现在也得去送水了。
忙归忙,龙门阵的失落他全看在眼里。他替龙门阵不平,但又不便责怪苕花,末了只不痛不痒地说:“苕花也太忙了,来了连坐都没坐一下就又走了。”
金钱草不高兴地问他们:“你们明天要吃她的饭吗?我反正是没时间,我要加班。”
龙门阵却来了一句:“她变得越来越像城里人了。”
第二天金钱草还是准时来了。但真不是看在苕花的面子上来的。事实上她已经有些看不惯苕花了,要不是厂里发生了那件事情,她肯定是选择加班,而不是来吃苕花的饭。“茉莉”集团老总的父亲过世了,老总要“茉莉”40多万工人全为他父亲披麻戴孝。他父亲没死在花城,但他在“茉莉”的各间生产大楼门前都设了灵堂。工人全换成黑色工装,早上上班前不做“稍息立正向左向右转”了,排队哀悼老总的父亲,不是“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再默哀三分钟”,是一个一个跪伏在灵前,三叩首。
这就太过分了。中国人下跪是有讲究的,死了亲爹亲妈下跪,死了公公婆婆岳父岳母下跪,死了舅舅姑姑也可以下跪,但死了邻居,是不会下跪的。更何况,你老总的父亲长什么样我们都不知道,他连我们的邻居都算不上。只怕因为我们在你手下打工,你的父亲就等于我们的父亲?或者等于我们的爷爷?没有这种等法吧?都解放几十年了,都推翻阶级压迫几十年了。好多工人叽叽咕咕,极不情愿,还有的大声提出反对意见。但奇怪的是谁也没有不下跪。事实上并没人拿着鞭子站在灵前,见了不下跪者就抽。站在一边的,是各个车间的管理人员。他们因为要比工人们高一级,平时又总代表老总在说话,就自认为跟老总要亲一些,所以他们总是最先跪拜,而且还真表现得很沉痛。他们拜完了就站在一边做默哀状,看上去根本就没心情顾及你是不是下跪了。
但谁也没有尝试一下不下跪会怎样。那身丧服也挺令人讨厌,但也没谁脱了不穿。
有很多人那天晚上选择了不加班,金钱草就是其中一个。他们认为没有意思。加班没有意思。因为老总死了父亲都要让人穿丧服,都要让人跪拜,所以加班没有意思。似乎他们仅仅是对“茉莉”很失望。对于金钱草来说,吃苕花的饭也没有意思,但比起加班来说,她还是宁可接受苕花的饭。
她到的时候,龙门阵和苕花已经坐在张哥儿店里了。他们看上去就等她了,她一到,苕花就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就走。
张哥儿留了一个送水工在店里。会有人不断打电话来要水,得有个人守着电话。今天这顿饭看上去有点隆重,而且因为是龙门阵和苕花两年后重逢的第一顿饭,又必然有些重要。张哥儿原本叫了老婆过来,为的是他去吃饭的时间,就由老婆守着水店。可老婆一见了苕花就喜欢上她了,就跟她打得很热络,就主动要求要一起去吃饭。苕花当然表示欢迎。虽然苕花并不像她喜欢她那样喜欢她,但人家主动要去吃你的饭,你没有不欢迎的道理。这一点张哥儿清楚,但他不会挑明。张哥儿清楚老婆那点儿德行,天生势利,见了光鲜的就往上贴,否则就瞧不起。当初金钱草从紫金花鞋厂出来等着“茉莉”集团招工,有几天时间投靠到他们家。那些天,他老婆就把金钱草当保姆使唤。她也是从打工妹变成张哥儿老婆的,变成张哥儿老婆后也无非从一个打工妹变成了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顶多就是不站流水线了不用自己辛苦挣钱了有老公养活了,但她一定要把这种区别放大成阶层之别。她这种人是这样的,没有比照的时候没事,金钱草来到她家,而且是以一个刚进城不久的,待工的打工妹身份投靠到她家,就有比照了。是她刻意要做这种比照的,比照的结果是她满意地上了一个台阶,而把金钱草留在了台阶下。那些天,她让金钱草包揽了本该由她承担的全部家务,买菜做饭,给孩子擦屁股,洗尿布,甚至包括洗张哥儿的内裤。金钱草进了“茉莉”以后,又到过她家一次,这一次她的态度又完全不一样了。金钱草沾了“茉莉”的光,成了大厂的工人,令她家蓬荜生辉,她看金钱草的时候就怎么看怎么喜欢。她不光要做好吃的给她吃,还坚决不让她帮什么忙。
今天见了苕花,又拜倒在她的模样前。拉着她问眉毛在哪里纹的,是不是每个周都做美容,要不然皮肤为什么会那么好,就像从来没见过太阳似的。这些问题苕花并不见得都好好回答,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热情,问着的时候她还会说些别的,比如她也想去纹眉毛,天天画很麻烦,比如她也想每个周都进一次美容院,但张哥儿不给她这个钱。张哥儿一边听了就嘲笑她,说你那个样子天天进美容院也美不了。她就反嘲张哥儿说,我倒是美得了,只是有些人没本事,挣不来那个钱。有时候她也会瞧不起张哥儿,但张哥儿是她老公,瞧不起也没办法。
今天有了苕花,金钱草就进不了她的眼了。苕花一说走,她就挽起了苕花的胳膊,孩子也不管了,叫张哥儿自己抱着。金钱草那身古怪的厂服,只有她一个人没注意到。另外三个几乎是同时问金钱草:“你们怎么换了个这样的厂服啊?”
金钱草说:“不是厂服,是丧服。”
却又是张哥儿老婆唯一一个惊叫起来:“怎么回事儿啦?”
金钱草轻轻笑笑,回答她也是回答所有人:“我们老总死了爹。”
就全都松了口气,张哥儿老婆继续夸大着情绪,她拍了拍胸口,意思是她受到了惊吓。她长长地吐气,说:“我就晓得肯定是这回事。”她也进过几年工厂,老板们那些习惯她也熟悉。但她不理解金钱草为什么没换一套自己的衣服出来,她说:“难道你只有厂服可穿?你就没自己的衣服了?”
金钱草说:“怕你们等得着急,就没换。”
说:“你要是看不惯,就把你的衣服换给我穿吧。”金钱草情绪勉强地跟她开了个玩笑。
她便“噫”了一声,赶紧不理会金钱草了。
苕花选的吃饭的地方在市中心,她拦了两辆出租车,打车过去。
一家叫“海白荷”的海鲜馆,进门就有两排着装整齐的姑娘小子鞠躬问好。苕花竟然早预订了包房。她对姑娘小子们说:“三个八。”就有一姑娘站出队列来领着他们往前走。来到包房,孙苗苗坐在里头。苕花把孙苗苗介绍给大家,主要是介绍给张哥儿两口子,因为只有他们跟孙苗苗不认识。大家随意找个位置坐下,服务小姐来上茶,苕花让孙苗苗陪大家坐,她拉上金钱草到楼下点菜。
“既然是丧服,你为啥要穿出来吃饭?”苕花埋怨金钱草道。她觉得金钱草的“怕他们等得着急”之说,纯属借口。她说:“你晓得早晚我们都是会等你的,再说,回宿舍换个衣服能耽误多大一会儿呢?”
金钱草说:“我不是为老总的爹穿的,我为赵妞妞穿。”
苕花问:“赵妞妞怎么了?”
金钱草说:“她跳楼了。”
苕花“哦”了一声,感觉上她一丁点儿都不意外,就像听金钱草说赵妞妞今天早上吃了一碗粥一样。浓烈的腥味扑鼻而上,楼下是各种水中生猛,它们在玻璃柜里等待着客人去点,等待着一场生与死的轮回。进口处爬着半只鳄鱼,下半个身体已经不在了,但它依然狰狞地睁着眼睛张着嘴。如果你没注意到它身体的状况,就会误以为它还活着,还会被它吓上一大跳。
苕花问金钱草:“吃鳄鱼吗?”
金钱草赶紧摇头。
苕花说:“那你看着点你喜欢的吧。”
金钱草对海鲜很陌生,谈不上有没有喜欢的。她倒是蛮喜欢看它们的样子,因为这里有好多物种她都没认真见过。苕花就按自己的意思点了几个,又拉着她去另一边,那里又是猪肉牛肉羊肉鸡肉鸭肉还有各种蔬菜,那边是水里游的,这边是地上跑的。
点完菜往楼上走,苕花又才问:“赵妞妞为啥要跳楼?”
金钱草说:“她没说为啥。”
苕花说:“傻,好死不如赖活着。”
金钱草说:“我看你和孙苗苗活得不错,我听张哥儿说你们还做传销?”
苕花说:“现在叫直销。”
金钱草说:“带我一起做吧?我也不想在厂里头干了。”
苕花说:“你干不了!”她说:“我们干这个你干不了。”
金钱草说:“你干得了我为啥干不了?”
苕花突然冒火,说:“说你干不了你就干不了,你好好的在工厂里待着!”
这就到了包房门口,两人都住了嘴。
可能就因为这个开头,那顿饭金钱草吃得很不开心。按理说,那顿饭让她长了见识开了眼界,但因为心里不高兴,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其余人看上去倒没问题,就连龙门阵也吃喝得很欢。喝着酒,张哥儿还没忘了说几句重要的话,说这顿饭吃完了,龙门阵和苕花就该和好了。对苕花说龙门阵一直都在找你哩,对龙门阵说这不已经找到了吗?对大家说这就叫老天有眼,叫缘分。他对苕花说的时候苕花笑,对龙门阵说的时候,龙门阵也笑,对大家说的时候大家也笑。但没人接着他的茬往下说,他好像也并不介意这一点。
这顿饭龙门阵是有准备的,他新理了头,新买了件时尚的T恤,还揣了足够的钱。吃喝到最后,他叫来服务小姐要买单,人家说已经买过了。他正意外,对面的苕花说:“我早已经买过了。” 龙门阵以为自己把握的是最早的买单时间,没想到苕花比他出发得更早。苕花说:“说好的我请客,哪能要你来买单呢?”苕花是诚心诚意的。老乡间请吃个饭,拉这么大架势,她就是想证明一个诚意。龙门阵稍为有点儿尴尬,他说:“我也是诚心诚意的。”还说:“跟男人们一起吃饭,哪有女人们开钱的道理。”苕花说:“没人怀疑你的诚心,那就下一次,下一次你买单。”他们之间说话已经很显平静,不再像有什么别扭。但正是因为这种平静,让龙门阵感到了一种无望。他感觉苕花在向他证明什么,证明她已经不需要他了,证明他在她那里已经不重要了,证明她已经跟他有区别了,她已经很强势了,他们有距离了。她在用这种证明,向他做着无声的拒绝,就像交警的一个竖掌的手势,叫你刹车。
他的努力,在这一顿饭跟前碰了一鼻子灰。
21
第二天“茉莉”出了一件好笑的事情:分别有四个灵堂发现了屎。出事儿灵堂并不挨在一起,甚至可以说分得很开。就离得最近的两个,也相距一公里远。但这四间灵堂似乎心有灵犀,在同一个晚上都摊上了屎。而且屎出现的地方都一样,都在老总爹的遗像上。看上去屎是从高空中摔下来摔到遗像上的,那个准度,让你想到要那是一颗炸弹的话,老总爹的遗像肯定就灰飞烟灭了。有时候,鸟会无意间把屎拉得很准,但这是人屎,人不可能飞到天上去无意间拉一泡这么准的屎,而且还四个灵堂都这么准。好笑的地方就在这里,是谁那么大本事呢?让人好生崇拜。
这显然是一个报复事件,有那么些人被迫给老总爹跪下后,觉得心里憋屈,就用这种办法来报复。他们都是普通工人,只会装手机、电脑,装不了炸弹,所以就选择了屎。屎不需要成本,还可以取得恶心人的效果。他们给老总的爹下跪就是件恶心的事情,所以他们用屎去恶心老总他爹。至于为什么会有四个灵堂同时出现这种事情,你可以理解为是串通好的,不管它们相隔多远,灵堂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也可以理解为英雄所想略同,凑了巧。反正这个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总的爹遭到了报复,不光影响很坏,还让死者受了辱,据说老总都差一点给气得跳了楼。工人们听了就说:“跳啊!他怎么又不跳了呢?”说:“这‘茉莉的哪一栋高楼不是他的呢?他随便爬上一栋就可以跳。”说:“他又没签‘不准自杀的协议,他为什么不跳?”又提到了那个协议,其实他们还是很在意那个协议的,其实还蛮有人在意那个协议的。
用厂方的话说,投屎者显然是在作死。但这件事情取悦的是40多万人,就作不了死。“茉莉”不是没下大力气查,都开进公安了,一整天,三平方公里的厂区都响着警报声,工人的脑子都给震麻了。当天下午还抓了几个嫌疑人,据说还把遗像上的屎拿去跟嫌疑人的屎一起验过,但对不上号。第一批对不上,就抓第二批,第二批对不上,就抓第三批。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三批四批的都对不上号。看上去,车间里个个都像嫌疑人,一查,又个个都不是。就有了引诱办法,谁举报,就可以白得一个月工资。没人举报。加码,谁举报就白得两个月工资。还是没人举报。就吓,谁知情不报,一经查出来,罚两个月工资,送派出所蹲一个月。还是没人举报。车间的气氛被整得很紧张,但那都是表面上的。其实那些天工人们获得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是史无前例的开心。他们不张嘴是抿着嘴在笑,一张开嘴,压抑不住的笑声就成串儿冲出来。他们看上去和善了很多,阳光了很多,即使后来他们全被罚掉了两个月工资,还得穿七七四十九天黑色厂服,他们依然是那副样子。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老总就把灵堂撤了。万一有人再往他爹头上来泡屎,他难保他爹不迁怒于他。但工人得穿七七四十九天的丧服。不是40多万工人都守口如瓶包庇着投屎者吗?那就40多万工人一起罚,罚你们白干两个月。有人不想白干,要离厂。不批准。不批准你就走不掉,身份证被统一保管着。好吧,那就留下来。白干就白干,日他妈!骂完了还笑,私下里悄悄笑,悄悄打听那几个投屎的英雄,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甚至有人说想拜他们为师。
那一阵儿金钱草没出过厂,因为他们白天都是做义工,只好天天晚上加班挣点儿加班工资。“茉莉”是有做义工的规矩的,每人每个月有两天的义工是必须的。平常如果犯了规,比如上班打瞌睡呀,说话呀,也罚你做义工。别的厂是扣工资,“茉莉”是罚做义工。罚多少天也没个准,全凭人家心情,有时候一天,有时候是两天。但这一回,要罚他们40多万人做两个月义工。
两个月,还是太长了,终于有人不耐烦了,想造反。不是一个,是一群。不是聚在一起的一群,是撒在各个车间里的一群,是火种似的一群。他们在各个地方以各种方式“燃”起来,身边就跟着有人“燃”起来。就听说某车间里拉长挨了打,某车间工作台又被砸了,还听说某车间拉长的屁股眼里竟然被人插了手机电源线,反正是乱了套了。警报声就再一次疯狂地响彻了“茉莉”,警察的身影就出现在楼下了,闹事的工人一起想到往楼顶上逃,逃到楼顶上用要跳楼来加以威胁。警察或许不知道“茉莉”跟工人有过一个古怪的协议,或者就是太健忘。他们竟然真给吓着了,急忙举着个手提喇叭冲楼顶上喊:“千万别跳,好说好商量啊!”说:“挨点罚没啥,跳下来就没命了!”说:“有什么意见可以下来提,跟厂领导提出来,好说好商量啊!”说:“千万不要拿命来开玩笑啊!”
楼顶上的说:“你们离开‘茉莉,我们就不跳。我们是你们逼的,你们是人民的警察,却来抓人民,你们应该抓我们老总,他压榨我们的血汗,还压迫我们的精神……”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把下面的警察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四处晃着眼睛。不管如何,楼顶上的话有些道理,他们大概是想找到老总理论一下折中一下。老总当然不会在这里,那么大的老总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站在这里的不过是厂里的基层管理干部,是打工的。他们不过是被老总赋予了特殊权利的工人,是站在工厂那一边代表老总说话的工人。如果你们想听他们的意见,他们只会说:“你们不能走,你们一走他们更要闹翻天。”“不要听他们的,他们是威胁人的,他们根本不敢跳,我们有协议,不管以哪种方式自杀,都责任自负。”
楼顶上的肯定听不见他们说啥,但他们能猜到。他们在楼顶吼:“今天我们要跳下来就不是自杀,是他杀。是你们这些‘人民警察,你们这些吃着人民的俸禄却替流氓资产阶级说话,给资本家当走狗的警察,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我们要跳下去,就是你们的责任!”
这些话在那些个管理干部听来十分可笑,他们就哼着鼻子冷笑。他们还冲着楼顶上喊:“那你们怎么还不跳?”说:“你们跳下来试试,看有没有人负你们的责?”
这样说话的人当然遭到了警察的制止,怎么能这样挑衅呢?还真拿人命开玩笑啊?
警察们开始想两全的办法,一部分人继续仰着脖子劝,一部分人悄悄往楼顶上摸。
外面发生着这些事儿的时候,车间里是照常运转着的,但后来又发生了车间闹罢工的事件。看上去好像是这里的事儿总没个完,他们在车间里等得不耐烦了,没心思工作了,就闹了起来。既然是白干,我们他妈的不干了!据说喊这一嗓门儿的还是个女工。专门强调这一点的是那个车间的一名管理人员,也是个女的。她想说的是女工应该嘴巴上干净点儿,忍耐心也应该多一点儿。她是在跟上司汇报的时候说到的,她想用这个来证明,不是她无能,是工人们太没素质了。她说:“素质这样低的工人,谁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工人们已经不在车间里了。他们冲开了车间门,来到了楼下。他们选择了大门口那块敞亮的地方,在那里坐成一片,抗议继续做义工,抗议做两个月的义工。这里空气充足,他们坐在这里很舒服。
或许是他们表现出来的舒服给人看到了,看眼馋了,同一生产大楼里又有车间闹了起来,紧挨着的另一栋生产大楼里也起了骚动,形势眼看就将演变得不可收拾,这里正处理楼顶事件的警察们赶紧又拉响了警报。警报真是个好东西,一叫就能震住人。那些暂时还没能燎原起来的火苗给捂在了车间,剩下大门口的百来号工人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了。
先让他们坐着,马上增加警力,只十分钟就能听到一长串“呜儿呜儿”的警笛声响起,紧接着这里就又增添了五辆警车几十个警察。而且还是武警,全副武装。用富于想象力的金钱草的说法,他们武装到了表情。她说武警们凶得似乎眼睛里都可以射出子弹来。
金钱草当时就坐在大门口的那一群中间,武警来后,就撵他们回车间。武警们全都端着枪,撵他们的时候总配了一个往前送枪的动作。当然不是枪口对准人往前送,枪是横端着的,那不过是一个赶什么的时候的习惯动作。比如你赶个鸡呀猪呀啥的,不还得薅薅手吗?但他们手上拿的毕竟不是掏火棍,是枪,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枪。畏惧之余,就有人急了,喊:“警察杀人了!鬼子进村了!”这是哪门子话呢?哪儿跟哪儿呀?也是给吓怕了,脑子跳闸得厉害了。工人们当中竟然有人听得笑起来,笑声抖抖的,收得很紧,很短促,几乎是一出口就收场。这种场合,谁还真笑得出来?
乱喊的人被枪口指了一下,那只是警告,但她差一点儿就尿了。
或许警察们从她这里意识到了枪口的威力,后来就全都用了枪口。他们用枪口对准这一群闹事者,要他们回到车间去。看起来不回就不行了,那形势总让人想起某些电影里的大屠杀场景,一想起来就怕得不行。工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站起来拍屁股,但警察们还是嫌他们太磨蹭了,就推。拿枪托推。谁喜欢被推呢?本来好好的,一推就激烈了,就视死如归了。就抡胳膊反抗,一反抗就成了“带头闹事的”,每一桩镇压事件不都得抓几个带头的吗?正好。那天凡反过警察推搡的,哪怕仅仅是抡了一下胳膊的,都全被戴了手铐拖进了警车。一共抓了九个,有七个女工,两个男工。不是说男工反抗的少,是金钱草们车间仅仅只有两个男工。那七个女工在被拖上警车前都哇哇大哭,两个男工却在吼她们:“哭什么哭!”
不抓几个人怎么震得住后面那些想造反的呢?骚动的车间又平静了下来,金钱草她们又回到了车间,拉长又扯起破嗓门吼:“赶快干活!”
可金钱草是真不想干了,她对拉长说:“我要请假。”
拉长气冲冲说:“好好的请什么假,还嫌事儿不多啊?”对于拉长来说,这些时间事儿真的太多了,她头都大了。
金钱草说:“我要回家过年。你们不准自杀,还不准请个假回家过年呀?”
拉长说:“过年还有几天哩。”“茉莉”的工人必须要连续工作两年才有过年假,一次过年假只有三天。而这天离过年还有一个周时间。
金钱草说:“我进厂来两年半了,还没请过过年假。”
拉长说:“都是你们自己闹的,今年厂里只准百分之三有过年假资格的人回家过年。”
金钱草说:“那你就把我放进那百分之三里头。”
拉长说:“我说了不算。”
金钱草说:“我要回家嫁人,订好的婚期。”
拉长白着眼看她,金钱草说:“看什么看,你这辈子不嫁人啊?”
说:“你们不准回家过年,还不准人嫁人啊?”
拉长说:“你还别说,有些公司还真就要求员工必须是单身。”但她说的毕竟是“有些公司”,不是“茉莉”。她说:“你先干活我去帮你申请。”
金钱草说:“我等批假呢,干什么活。”
拉长又要拿白眼瞪她,她说:“批了,今天这半天我就继续干,干到下班我才走。”她的意思是,否则她就没心情干。
但是金钱草说话没算数,拉长刚把身份证递给她,她夺过身份证就走人。这是有史以来她第一次食言。她逃也似的冲出大楼的时候,先那帮警察还在和楼顶上那几个工人对峙。或许因为楼下突然发生了百来号人的罢工事件,耽误了一下,这里的事情好像没有多大进展。
从宿舍收拾好东西出来,金钱草还朝楼顶上看了一眼,但往后她就再也没关心过他们了。
22
金钱草这次回家约了龙门阵和张哥儿两口子,她没有亲自约苕花,她想的是龙门阵会约。但临到头来,龙门阵却领着一个陌生女人。金钱草眼睛看着那个女人,问龙门阵:“我表姐呢?”
龙门阵说你表姐不回。他把身边的陌生女人介绍给金钱草:“她叫李小琴,你叫她嫂子吧。”
女人却低调地说:“还没结婚哩,叫姐吧。”
金钱草啥也没叫,而是回头冲身边的张哥儿两口子说:“那我们走吧?”从厂里出来,她投靠的是张哥儿家,要是龙门阵愿意跟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一边的话,她的感情肯定是往张哥儿两口子这边倾斜的。
火车上,她和张哥儿两口子的座位是挨着的,龙门阵和他的李小琴挨在一起。坐下没多久,金钱草过去对李小琴说:“你过我位置上坐一会儿,我问他几句话。”李小琴扭捏了一下,但她过去了。
金钱草一屁股坐到龙门阵身边就问:“你跟苕花没戏了?”
龙门阵呻吟一声,说:“你表姐看不上我了。”
金钱草问:“她亲口说的?她说‘看不上你了?”
龙门阵说:“她倒没亲口那样说,但她不理我了。”他一直在捏一只空矿泉水瓶,捏得“噼噼啪啪”响。金钱草嫌吵,一把夺了过去,命令他:“好好说,她怎样不理你了?”
龙门阵手上没了瓶子,两手空空不自在,就把两只手交叉拿到腋下夹起来。他说:“就那顿海鲜吃过,她就不见我了。”说:“我约过她五回,有三回她接了电话,说正忙,后两回干脆不接电话了,只让孙苗苗对我说,她很忙没时间。”他说这些的时候是偏着头看着金钱草的,所以金钱草认为他说的是实话。后来金钱草看着对面那个人的膝盖沉默了一会儿,那期间她点过两下头,这就说明,往下她要表达的观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说:“我也觉得她变了,变得很老火。”
龙门阵说:“她是个有志向的人,不像我们,胸无大志。”
他说:“你表姐是要做城里人的。”
金钱草又去看对面那对膝盖。那是一对男人的膝盖,穿着牛仔裤的膝盖,左膝盖上有块酱色的污渍,可能是吃饭时不小心洒的。但金钱草并没有看那块污渍,实际上她什么都没看,她只是把目光暂时找个地方搁一下。对面那男人一直盯着她,看样子他很担心金钱草要干什么,要不就是被金钱草那双毛毛眼盯得不自在了,后来他把腿架了起来,尽管完成这个动作他费了不小的劲。
金钱草就把目光收回来了,她现在把它投向了张哥儿他们那个方向。她需要稍为欠起身子伸长脖子才能勉强看到他们的头顶,要不然根本就看不见他们。但她还是把目光冲着那个方向,那里有龙门阵的李小琴。“你的那个……李小琴,是干什么的?”她问。
龙门阵说:“没正经职业,也是刚从厂里出来,前一阵儿在街上走来走去卖花,我不是城管吗?跟她打了几次交道,就认识了。”
金钱草问:“是就认识了还是就好上了?”
龙门阵说:“好上是最近的事。你表姐让我死了心,我才跟她好上的。”说:“我总得带个媳妇回家过年吧?”龙门阵觉得最后这一句好笑,说完就自顾自笑起来。金钱草当时没觉得好笑,等他笑完了,她又才笑了笑。
但那之后金钱草心情就好起来了,好像是龙门阵已经有了回家过年的媳妇,她就没什么负担了的意思。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站起来回到了她的座位。她笑着冲李小琴说:“回你的龙门阵那边去吧。”
但李小琴离开后她并没有坐下,她想朝前走一走。过道很窄,很多空间都被占着,被行李占着,被人腿占着,还有人坐在过道上打盹儿。不过她的脚总能找到地方放下去。它很忠实,只要金钱草想走,它就能任劳任怨地走。其实也走不了多远,每一节硬座车厢都很挤,走起来也累。金钱草无非是想完成那么一个过程,一个走的过程。她就要回家了,她正在离花城越来越远,心头的乌云正在一块一块被迎头的风吹散,吹向身后。这么走走,就是为了抖落得干净些吧。
从花城回到花河,得坐上两天两夜的火车,倒上一天的长途汽车,再坐上两小时中巴车。这段路程走下来,她的身体增添了许多疲惫,却把那些属于花城的不愉快抖落得差不多了。等走到母亲跟前,她已经喝饱了花河的新鲜空气,很像进城之前的金钱草了。母亲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她那副被多数人看成嬉皮笑脸的表情。她咧着嘴,弯着两只眼睛,没有笑声,也不喊“妈”,也没说“妈我回来了”。映山红给她吓了一跳,她傻了好一会儿,才又跺了一脚。她老母鸡似的“嘎嘎”笑了两声,才又问:“你回来了?”金钱草在那副表情的基础上点了点头,去放行李。
映山红跟着她转。
“你又没说你要回来。”听上去映山红还没完全相信这个现实。她说:“你进城三年了,前两年都没回来过年。”
金钱草这才说:“前两年没回来,今年就不能回来吗?”
映山红又才“哈哈”乐起来。她已经一头银发了,可仍没改那嘻嘻哈哈的德行。她上前翻金钱草的行李,问她给她买了什么回来。金钱草由着她翻,她着急到村街上看看。金钱草是在城里长大的,准确点说,是在城里的工地上长大的。花村这块地方,这块原则上叫她故乡的地方,并没真像故乡一样被刻进她的生命里。离开时间稍长一点,它就会变得陌生起来。事实上,她和绝大多数第三代农民工一样,属于没有故乡的人。在她长大的过程中,父母带着她回来过几次,是为了过年,过完年就又回城去了。那些过程中,花村这个地方留给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几树花。她满十岁那年,母亲决定不再进城,她才跟着母亲留了下来。那一年,她数了一年的花树,把花村这块地方哪一个季节开了几树花,开的什么花记在了心上。那之后她不用去看,不用去数,也知道哪个季节开的是什么花,开了几树。但这一次回来的途中,她发现自己那块记忆有些模糊了,三年来不再想起,它们就上了灰。她竟然记不清花村的冬天会开几树花了。
出了门,听张哥儿家也很热闹,她又想去凑个热闹。
一进门就迎上了栀子,她正抱着张哥儿带回来的老二在颠。看见金钱草来了,栀子赶紧招呼,金钱草也赶着叫了一声“细娘”。栀子说快坐吧草。金钱草说我坐车坐够了这会儿想站一下。张哥儿在掏他带回来的那只巨大的旅行包,那里头装的是他给家里这几口人带回的礼物。他老婆把一年没见着的老大搂在怀里,脸贴脸地亲着,老大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爸的手。
金钱草看屋里没有其他人了,就问栀子:“大公和久久爷呢?”
栀子说:“你大公可能扫街去了,你久久爷跟你爸一起,在街上做活路还没回来。”
金钱草说:“这两年细娘的头发也白了好多,我妈也是。”
栀子笑着说:“老了,该白了。”
金钱草也笑。正笑,她妈追过来了。映山红已经把金钱草带回来的新衣服穿在了身上,一件火红色的棉衣,让她看上去像团火。她跑出的不是一个人的动静,倒像是赶着一群鸭子,“呱呱呱”的。那是她在笑。她是来炫耀金钱草给她买的衣服,要栀子评价好不好看,合不合身。栀子自然要说好看说合身,这样她就能更多一些开心。她又要看张哥儿给栀子买了啥,要拿张哥儿为栀子买的衣服和自己的比,嘻嘻哈哈,吵吵闹闹,金钱草觉得这里没自己的事儿了,就出门要走。映山红忙问:“草你去哪里?”
金钱草丢下一句“我逛一下”,便顾自出门来了。
村街子比三年前更冷清了,应该是又搬走了几户人家,多出了几间用砖头封了窗户的房子。金钱草进城前,这里就搬走了好些人家,多数都是因为在城里挣了钱,就到河对面的正经街上,买了那些搬进了县城,或者去了更远的地方的人的房子。金钱草的父母也挣了些钱,她哥也挣了些钱,他们把钱加起来也在河对面的镇街上买了一间房子,但房子不大,只够她哥一家子住,他们就还得留在花村的老房子里。
迎面来了一条灰色的狗,她不记得自己认识它。它看上去也不见得认识她,对她充满了警惕。金钱草回头喊“妈”,映山红就听到警报似的撵出来问她“啥”。金钱草问她:“这是哪家的狗?”映山红朝那条狗仔细看看,说:“是过路的。”金钱草问:“过路的?”映山红说:“过路的,经常从这里过路,你不要惹它就是了。”
金钱草继续朝前走,狗也继续朝前走。错过几步后,又都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听到“唰——唰——”的声响从街那头传过来,就看到了张哥儿的爷爷张大河。他有一颗雪白的头,所以你老远就能看到他。他在扫街。这条村街子已经十分凋零了,那些被抛弃的房屋门前,再没有人打扫,石板缝里隔一阵儿就蹿出些野草,隔一阵儿又蹿出些野草。还有落叶。这花村花树多,一到落叶季节,村街子上就跑满了落叶。张大河有些看不惯,这些年便把扫街这个活捡了起来。他老了,全身除了那颗头是亮的以外,别的地方都灰图图的,脸更是灰得像盐碱地。眼神儿不好了,他得眯着眼,把视线挤成一条线才能认出对面来的是谁。
金钱草冲他喊:“大公,是我,金钱草。”
就不用眯眼了,都知道是金钱草了。只是有点儿吃惊:“是草回来了?”
金钱草说:“你家张哥儿他们也回来了。”
“是啊?”
“嗯呢。”
这样,金钱草已经到了跟前,看得很清楚了,这姑娘变了很多,他就感叹:“女大十八变啦,你看我们草都变成朵花儿了。”
金钱草笑笑,说:“大公你一直在扫这条街啊?”
张大河说:“扫,反正没事干。老了,也干不动别的了。”
金钱草蹲下帮他拔石板缝里的草,问:“又搬走几家了?”
张大河说:“是的,又搬走了五家。”
金钱草说:“都快搬光了。”
张大河说:“好事,能搬走是好事。”
金钱草说:“要是张哥儿在河对门去买房子,大公也搬?”
张大河好像还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这会儿他好好想了一下,然后才认真回答金钱草说:“到时候再说吧。”又说:“我老成这样子了,哪里都一样。”
金钱草到底不是来帮他拔草的,拔了几下,她便拍拍手上的土要继续往前走了。“大公你慢慢扫,我朝前走走去。”她说。
张大河说:“去走走去走走,三年没回来了。”
金钱草朝前去了,留下张大河继续“唰——唰——”扫着大街。突然迎头过来一阵风,卷着几片落叶,与金钱草擦肩而过,撵张大河去了。看上去,它们是怕张大河把它们丢下了。现在金钱草走着的这截村街子已经很干净,以至于那只母鸡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吃的。看金钱草来了,便哼着歌满脸猜疑地走了。往前走,就到了部落家门口。那只母鸡是他家的,它走进院子又扑了两下翅膀,安定了下来。金钱草看门开着,把在门框上往里头看,就看到部落在屋子里坐着雕脸壳,他的傻儿子冯直坐在椅子上,怀里搂着只肥猫,看着天花板。
金钱草打招呼:“嗨。”
部落抬起头来,认出是金钱草,说:“草回来了?”
金钱草说:“回来过年。”又问:“木子呢?”
木子就从里屋出来了。不说话,只抿着嘴看着金钱草笑。金钱草对她说:“我回来了。”
木子点点头,说:“你进城有三年了。”
金钱草问:“你在干啥呢?”
木子没说在干啥,她的手很随意地薅了一下,指了指屋里。金钱草却并不见得硬要知道她在干啥,她又关心上了部落的手工。她问:“一直雕啊?”部落手上忙着,嘴上说:“雕。”木子说:“有人会来买,买去放店里卖。”木子看上去黑黑的,所以她的笑容就显得很亮。
金钱草回头离开他们家的时候,正好遇上他们家的小姑娘放学回家。金钱草跟她打招呼,她想了一会儿,才认出是金钱草。她羞羞的笑笑,一步一跳进门去了。
金钱草走了一圈儿回来,她爸也回家来了。这两年她爸一直留在花河打零工,哪家修房子需要个泥水工,他就去。金钱草进门的时候,她爸正好换下了他那双沾满水泥浆的解放鞋。
“回来了?”他问金钱草。比起映山红来,他要平静很多,就像金钱草是今早上出了门,现在回来了。
金钱草也只“嗯”了一声,她替她爸去放鞋,问他在给哪家修房子。这里说着话,映山红就双手举着金钱草买回的新衣服过来了,吵着要李小敢赶紧试试。“李小敢你赶紧试试,你姑娘给你买回来的新衣服,看合不合适,哈哈哈。”映山红说。李小敢说:“试啥试,急个哪样。”但他还是很开心地试。试着衣服,他问金钱草:“一回来就往村子里转,看啥呢?”
金钱草说:“我记不得我们这条街上冬天除了能开出两树蜡梅和一树总搞不清楚季节的梨花以外,还有两树是啥子花了。”
李小敢由着映山红替他拉拉链,说:“茶花嘛。”
金钱草说:“我现在已经晓得了。”
映山红接嘴说:“山茶树,每年都开的。那个叫茶花的女人早走了,花还照常开。”
金钱草问:“去哪里了。”
李小敢小声说:“就是老了,百年归天了。”
金钱草也小声说:“哦。”
太阳就是那会儿落的山,天光一下子就暗下去一成。那会儿,张大河的街也总算扫完了。归拢的树叶和野草,在街边儿的空地上堆了,现在他正一堆一堆点火烧。跟着他弄起的烟雾,就有街那头的那几个老头老奶牵着或引着孙辈走来了。
听说张哥儿和金钱草回来了,他们过来看看。也不具体进哪家门,请他们进也不进。站在石板街上,跟这边说几句,又跟那边说几句。
说:“金钱草三年没回来了,都变成大姑娘了。”说:“城里待惯了,怕家里这冷清地方待不惯了。”金钱草说:“冷清点好,城里太吵了。”他们就笑,显然认为金钱草是在哄他们开心。因为今年又少了一颗牙,怕笑起来难看,笑的时候就用手挡着嘴。
跟金钱草说完话,又扭头跟张哥儿说。说:“你两口子倒是年年都回啊。”张哥儿说:“有老的小的在家,总是要回来过年的嘛。”
张久久是跟李小敢一起回来的,这一阵儿他也跟李小敢一起在帮人修房子,一回来,他就把刚见上面的小孩子抱在怀里。他们就指指张久久怀里的小孩子,说:“那是张哥儿家的老二吧?都这么大了?去年回来时才不丁点儿。”然后,他们又不说孩子了,说:“我们屋里还不是有老有小呢,他们还不是爱回来就回来,不爱回来就算了咯。”他们嘴上抱怨的“他们”,指的是他们的儿子儿媳。张哥儿替他们的儿子儿媳开解:“各有各的事呢。”张久久就来了气,在一边说:“光人回来顶屁用,又不修房子,又不买房子,也有脸回来!”一说到房子,张哥儿就不吭声,张久久总希望他们家的房子能得到改善,像别人那样修一栋两层楼或者三层楼的洋房。要不到河对面街上买一栋现成的也行,实在不行,到县城买一间也可以。可由于张哥儿跟他的想法不一样,这个愿望就一直都实现不了。张哥儿不是做不到,只是他不肯屈服于他爸的想法。父子俩总在这个问题上横着根杠,稍不注意就你顶过去我顶过来。栀子在的时候,可以在他们吵起来的时候做制止,吼这个几句,说那个几句,他们也就消停了。栀子不在旁边,父子俩往往吵起来就没个完。
张哥儿每年都是要寄钱回来的,因为他的老大在家由父母带着,他得开伙食费。张久久就拿了他寄回的钱去喝酒,仿佛这样就能出气。他天天喝天天喝,就把自己喝得越来越干瘦,喝成了一脸尖嘴猴腮。张哥儿回来过年,他就拿那张尖嘴骂他,骂他“日脓包”。
“日脓包”在我们花河的语系中其实就是“脓包”的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先人们要在前面加个“日”字。张哥儿的老婆不是花河人,跟了张哥儿以后,又一直都跟着张哥儿生活在城里,从来没听说过这词儿,不懂。第一次听公公这样骂张哥儿,还以为那说的是一件事情。等父子俩那场舌战结束了,她就拉着脸问张哥儿脓包是谁。张哥儿给她问得一头雾水,反问她:“脓包你都不知道啊,就是脓包啊。”这样喊完了他才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那个“日”字上,这下不得了了,他笑得死去活来。他是这样跟老婆解释的:“实际上就是你,爸说我‘日脓包,就是说我日你。”这个解释又让他笑得要死过去,他弄出的动静惊掉了房檐边好几块瓦,瓦片稀里哗啦摔到地上,他才消停了下来。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父亲骂他。他父亲横上了,就不管儿媳是不是能听懂了。再说了,听一遍不懂,听两遍三遍不就懂了吗?张久久肚子里也穷,你要让他形容儿子有多无能,有多令他失望,他也就只有“日脓包”这个词儿。所以,这些年一到年关,他就拿出这个词儿来招待张哥儿。头两年,他还怕当着外人的面扫儿子的面子,又或者是想把问题悄悄解决在萌芽阶段,来个神不知鬼不觉就让张哥儿顺了他的意把房子建起来。后来看没了这个希望,他也不给张哥儿留面子了,过年来了亲戚,那时候又正好在喝酒正好来了气,他就当着亲戚的面儿骂起张哥儿“日脓包”来。再后来,当着外人的面也要骂了。往往都是大家一起正说房子呢,说哪家又新修了房子,或者哪个又在河对门买了房子,要不就是谁过完年就要跟儿子住进县城里去了,因为他儿子在县上买了房子。这时候张久久就会突然发起脾气,噘起尖嘴骂向儿子:“你个日脓包噻,听见了吗?人家都买房子了,你呢,日脓包?”
就为这个,栀子没少生气。平时张哥儿在他的花城,父子俩见不着面儿,张久久骂不着,倒也罢了。一到张哥儿回来过年,栀子就得时常冲张久久拉着脸,随时警告他最好守住他那张尖嘴。但张久久往往都不买账,性子来了照骂不误。这样,栀子没办法,也只有生闷气。
比起来,张大河吼上两嗓门儿还顶用,但有一回张久久耍横说了一句狠话,张大河以后就很少管这事儿了。张久久说:“你倒是快死了,我们还要扛起脑壳在这世上活好些年哩!”我们花河把“抬不起头”说成是“扛起脑壳”,不好意思见人,就把脑壳放肩上扛起。那的确是一种很憋的活法,张大河能说什么呢?
张久久好面子,这个在花河谁都能理解。你要是以他“死要面子”来加以嘲笑或者责备,旁人就会顶你:谁不爱面子啊?!所以,张久久这样狠命而公开地骂张哥儿“日脓包”,便成功地把他没脸见人的责任全推给了张哥儿。但是,推掉了责任并不代表他就不痛苦了,张哥儿是他儿子,他儿子没能力丢的也是他的脸。他虽然也一样没能力,但他好歹有个有能力的爹和一个口碑极好的婆娘。人家说起他的时候,说他是张大河的儿子,说他是栀子的男人,他照样能找到自豪。可现在呢?你要是说他是张哥儿的爹,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关于父子间抱负上的差异,张哥儿不是没跟他沟通过。因为老大一直留在家里,所以这往后每一年张哥儿都要回来过年,每一年他爹都要逼他修房子,每逼一次,张哥儿就解释一次,但他爹就是听不进去。张久久没法理解张哥儿那种想法:宁可在城里租房住,也要把创业放在首位。他挣的钱不是不能在花河修一间房子,他也不是不能在县城买一套房子,按他的说法是,不过多贷点儿款而已。但他要创业。他的抱负不是要在花河修一栋漂亮房子,而是要在花城拥有一套漂亮房子,拥有一份真正的城市生活。像城里人那样有干净舒适的卫生间,有终日雪白的大浴巾,同样终日雪白的睡袍,一张摇椅,柜式空调,麻将席……可张久久认为他不切实际,自不量力。张久久认为凭他对城市的了解,和对张哥儿的了解(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往往会斜眼睃一下他的儿媳,那时候她要么在嗑瓜子,要么在看电视),那就是做白日梦。要是遇上儿媳到街上麻将馆儿打牌去了,他就会指着河对面那个方向跺着脚质问张哥儿:“你想过自在日子吗?你养着那么个整天好吃懒做,只会花钱的婆娘,还想做自在人?我看你就是个‘日脓包,养那样的婆娘你就只有苦干一辈子,你就辛辛苦苦刨吧,刨再多也不够她消受!”听上去好像张哥儿把这个好吃懒做的老婆踢开,他就满意了。所以有一次张哥儿顶嘴说:“那我回去就把这婆娘开了,该行了吧?”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张久久又说:“老子叫你开婆娘了吗?老子叫你把家里这房子修了。你要是把养婆娘的钱抠出来修房子那算什么本事?你要又能养婆娘又能修房子才算本事!”
这一点其实张哥儿也做得到,但张哥儿不愿意让步。大儿子已经到了上学年龄,他就在河对面租了一间房,要母亲在那里陪他的大儿子上学。张久久说:“在河对门租间房子住算个啥,你有本事到县上去租个房子我们住,免得我天天在人前抬不起头。”他说:“在县里头我没熟人,谁也不认识我,不怕丢人。”
这次回来,张哥儿第二天就去了县城。
他在县城待到第三天才回来,除了带回大包小包的年货以外,他还带回一个消息:他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子,还为大儿子找好了学校。这不是张久久要的吗?可张久久一听就暴跳如雷起来。他说谁叫你跑到县城租房子了?张哥儿说你呀。他说你在县城租个房子让谁去住呀?张哥儿说,你们啦,你们全部啊。他说我租了个三室一厅,顶大的。张久久说你个日脓包,我们哪个去住啊?你公要去住?你爸要去住?我们到县城里住着喝风啊?张哥儿说:“那……就让妈过去带孩子上学吧。”张久久说好好的你把我跟你妈隔开做啥?张哥儿就十二分地歉意上了。他扛起脑壳,说:“不是……这样你就可以在人前抬头了吗?”张久久吐血似的吐出一句:“狗屁!”
过了大年初一,张哥儿要带母亲去县城看房子,栀子不管张久久脸色有多难看,去了。张哥儿定的是初三回花城。因为金钱草和龙门阵之前说过“不一定”,他把县城那间房子交给母亲,就直接回花城了。
23
过了十五金钱草这里还没动静,映山红就奇怪上了。她拿她那对被皱纹包围着的铜铃眼瞪金钱草,问:“你还在磨啥呢?”金钱草知道她指的是啥,她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想去了。”
“不想去了?不想去哪里了?”映山红很惊讶,像看见太阳长了四条腿儿一样。“不想去花城了?”她简直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虽然她是有些了解城市的,而且城市留给她的印象并不好,但她那不是在工地吗?工地算什么城市呢?工地虽说是在城里头,再不济也是在城边儿上,但工地毕竟是工地嘛。可金钱草是在大工厂里,在外资企业里头啊。映山红并不知道“外资企业”是个什么东东,但她跟很多同样并不了解“外资企业”是个什么东东的人一样盲目地景仰着它,就像很多人并没有真见过老虎,但一谈起老虎来照样畏惧一样。没见过,还没听说过吗?那年头,全中国都在谈“外资”。懂的,不懂的,都能谈。懂的谈深点儿,不懂的就淡浅点儿,不谈,就不能表明你有见识,你就是老土。农民工是土的,但能在外资上班的农民工就能被另当别论。
自从金钱草进了“茉莉”,映山红在家就时常跟人显摆:我家金钱草在花城最大的外资厂上班哩。说得好像她家出的不是一个外资厂的农民工,而是一个在国外留学的洋博士。听的人当然是知道这种区别的,但他们照样要羡慕,照样要替她自豪。前阵子金钱草需要她帮忙联系招工,别人也很支持,甚至可以说求之不得。那些拿不出高中毕业生来的,表现得非常遗憾,而那些家里有高中毕业生的,便极力把他们往映山红面前推。甚至有个中师毕业生(中专师范生)也来投靠映山红。那也是个姑娘,初中毕业赶上了我们的最后一批“中师”。何为最后一批,就是我们已经不需要这样的中专师范生了,我们的要求高了,小学也最好由师专毕业生来教。所谓师专生,就是从高中升上去的大专师范生,比从初中升上去的师范生当然要高一级。早先这样的大专师范生是很稀少的,一年一年的就多起来了。他们多起来了,还需要中专师范生干吗呢?这不就“最后一批”了?凡事只要是最后一批,就好不了。之前的中专师范生都包工作分配,一毕业就走进一间学校做教师,还是国家正经编制,是我们说的“铁饭碗”。但这“最后一批”毕业后,得考,考上了你才能做教师,还是到偏僻的乡村小学做教师。就是说,他们已经明显被贬值,即便能跨过突然冒出来的那个门槛,也只能到偏僻的乡村学校了。暂且不说偏僻的地方有多不讨人喜欢,就是这种态度就够伤人的。所以,那个师范生以及她的家长都觉得,与其受这样的气,还不如走花城,还不如跟金钱草去进外资大厂呢。
但话虽这么说,心里头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委屈。毕竟是师范毕业生呢。金钱草连高中都没上过,现在还得靠她引见进厂。把姑娘送到映山红跟前的时候,做家长的就忍不住要问:“你说那家大厂最少得要高中毕业生,那你家金钱草也就初中毕业,怎么也进去了?”映山红就回答:“靠本事啊。”她瞪着眼,好像提出这样的问题有多令人费解似的。她说:“在城里活人,就得靠本事哩,你以为啊?”幸好她还说:“你不信你试试,你姑娘进城以后肯定能比你想到的要厉害。”她还说:“你可别小瞧了这一代年轻人,他们比我们有办法多了。”
这样,她那份得意就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她也不只是在为她家金钱草一个人得意,而是在为所有的年轻姑娘得意。这样大公无私的得意,就不令人讨厌,甚至还颇受欢迎。
不管如何,金钱草要是想带两个人回厂,一点问题都没有。可金钱草不是这个问题,她的问题竟然是她不想去花城了。
“不想去花城你想去哪里?”映山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钱草问,生怕一眨眼就把金钱草的回答错过了似的。“你有更好的去处?”
金钱草说:“没有更好的去处就不行吗?我就在家里不行吗?”
这回映山红又一个劲地眨眼睛。她说她没听清,要金钱草再说一遍。金钱草就满足了她这个愿望,再说了一遍。
金钱草说得很认真,但她硬说金钱草在开玩笑。她说:“你在开玩笑吗?”她说:“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她甚至笑起来,就像金钱草真在开玩笑一样。她笑着说:“你不想进城了?所有年轻人都在城里,你却想留在家里头?你不想做工人了不想挣钱了,想在家当农民了想晒太阳了想淋雨了想刨泥巴了?”说:“你认识哪块地是我们家的吗?你会地里头哪一样活?是会薅草还是会挑粪?还是能下田栽秧?你刨泥巴能养活你自个儿吗?”说:“地里的活你一样都不会干,你留在家里干啥?你想靠我和你爸养活你吗?”她终于提到了李小敢,李小敢就接了句嘴。李小敢说:“姑娘不想进城暂时就不进嘛,哪有你这样的?”他话刚说完嘴巴还没来得及闭上,映山红就冲他发起火来。映山红说:“我管姑娘你多什么嘴?”她说:“她不想进城你养活她呀?”李小敢硬着头皮顶,他说我养活她就是。映山红说:“你养活她,你多大本事,别人不晓得,你自己还不晓得?过两年我们都老了,我种不动地了,你也打不动零工了,还指望她来养活我们呢。”她还要说,金钱草听不下去了,也顶起了嘴。金钱草说:“农活又不是什么高科技,我学得会的嘛。”说:“再说了,只怕留在家里就指定我是吃白饭啦?”映山红说:“我倒不怕你吃白饭,我只是担心你留在家里的话,到时候想找个人嫁都难。”
金钱草说:“为啥?”
映山红说:“为啥?这种年代,你以为城都不敢进的人能有人瞧得起?这家里头年轻人都进城去了,你只怕准备嫁给老汉?”
李小敢在一边听不下去,摔了屁股下面的凳子,做出要揍人的凶样,映山红才住了嘴。
但事后金钱草又觉得她妈说得有些道理。她没事到河对面的街上闲逛,发现整个街上像她这样的年轻姑娘只有她一个。别人好生奇怪地问她:“金钱草你怎么还没走?”那种奇怪程度,倒不像是她过了十五都还没走,而是她突然长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招摇在人前。她不知道如果她回答他们“我不进城了”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没敢试。
花河三六九赶集,正月十九那集,金钱草在集上遇见了龙门阵。一个老人集市,要发现一个年轻身影太容易了。更何况龙门阵的脸上带着跟她同样的彷徨。
从花城回来的时候,他们是有过这方面的话题的,金钱草当时告诉过龙门阵,她不想回花城了,龙门阵也跟她说到过,他可能要留在老家干点儿别的。所以金钱草一点儿都不意外在这个时间还能看到龙门阵晃荡在花河街上,她只是意外他也一脸彷徨。
两人在街中心碰到一起。
“你真不走了?”金钱草问他。
“你不也还没走吗?”龙门阵说。
龙门阵家在花河深处,回到花河后,两人就没碰上过。这下碰上了,两人都觉得好不容易好值得珍惜。再加上两人都没什么具体的事要办,就在街角找了块僻静处蹲了下来。
“你的李小琴呢?”金钱草问。
“走了。”龙门阵说。
“怎么不一起走?”金钱草问。
龙门阵叹了口气,说:“她跟别人一起走了。”这个僻静处还长着些野草,这会儿草根正在冒那种发芽时的香味。龙门阵揪下一根去年的老茎放嘴里嚼,嚼嚼又“呸”地吐掉,才又说:“她嫌弃我家太‘山了,她说那种地方根本活不了人。我又说想留在家里干点别的试试,她就跟别人一起走了。”
“那你们还好不?假如你回了花城,你们还有戏没有?”金钱草问。
“没戏了。”龙门阵说。
又说:“我们原本就不牢靠。”他看上去稍有那么点儿可惜,但又绝对不像丢了一个媳妇那么可惜。
“那你打算留在家里干点儿啥呢?”金钱草问。
“还没想好。”龙门阵说。
“你呢?你真不回花城了?”他又问。
金钱草眯着眼看着别处,一脸迷茫地唉了一声气,说:“我也不晓得。”她扭头看向不远处那一片热闹,说:“我倒是不想回花城,但这里好像不留我。”她说:“我就奇怪了,怎么我们一出去了,再回来就不行了呢?”说:“我们没进城之前,这里是家,出去过了,再回来这里就不是家了似的。”说:“你在家多待上几天,别人看你就像看个怪物一样。”说:“就连自家妈都看不惯你,左看右看都看不惯你。”
龙门阵深有感触地说:“一样一样,完全一样。我家老爹这两天都不拿正眼看我,好像我是尊瘟神,看我一眼就要瞎眼似的。”说完他还“哈哈”自嘲了两声。
“那你是不是要准备回花城了?”金钱草问。
龙门阵没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反倒突然对另一个问题感兴趣了,他问金钱草:“你说你喜欢花河这个地方吗?”他说:“假如你在这个地方能活人,你会不会真的愿意一直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呢?”
金钱草犹豫着说:“这好歹是家里呢。”
龙门阵说:“是家里不假,但你觉得你真愿意在这里待一辈子吗?这里没有宽宽的街道,没有高楼,没有公交车,没有那么多花花绿绿,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像我家住的那种地方,村子又凋零,天一黑,除了家里那团灯光以外,四周都黑漆漆的,安静得鬼都能打死人。当你在城里待过以后,这样的地方你还待得住吗?”
他说:“李小琴就待不住。李小琴家也住在大山里,但她说,‘我奔生奔死进了城,到头来又跟你回这种地方来生活,我疯了?”
金钱草说:“你无非是想说,你还是要回花城去吧?”
龙门阵自顾自地说:“回家来耍几天可以。”
他说:“更何况年轻人在这里真的无用武之地。”
金钱草就奇怪她刚才在他脸上看到的那一脸彷徨了。她说:“你都有主意了,那还等个啥呢?”
龙门阵说:“关键是我暂时还不想回花城去。”他用手指戳自己的胸口,说:“我心里不想回去。”
说:“但这里又……留不了。”
金钱草就把眼睛朝地上看,她冲着地说:“我也是。”完了她又问:“是因为苕花吗?”
龙门阵摇头,但他没说是因为什么。
两人在这儿沉默了下来,暂时好像找不到话来说了。龙门阵嚼断了一根草茎,又拔了一根在嘴里嚼,一脸百无聊赖。
好像是觉得老这样沉默也不好,金钱草又开了口。她问:“你认得你家的地吗?”
“认得啊。”龙门阵笑笑,说:“你认不得吧?”他说:“你们这一辈的,多数都认不得自家的地,尤其是你这种,上学以前在城里头,回来之后就只顾上学,上完学就进城了,哪个能认得自家那几块地?”
金钱草叹口气,说:“所以我妈凭这一点断定,我在家是活不了人的。”
龙门阵说:“这年头,谁靠种那几块地能活得了人?除非你搞农场。”说到这里他来了劲,他螃蟹似的横着移动了一下身体,靠近金钱草一些,神秘地说:“我就想过搞农场。”他说:“我们村很多人整家整家往山外搬,荒了好多地,我想过把那些地全拿过来种,种药材也可以,种水果也可以,保证比在城里能挣钱。”
金钱草开玩笑说:“你赶紧搞,我来你那里打工。”
龙门阵又往下瘪了。他说:“不是那么简单。”说:“我打听过,不是那么简单。”
他突然又想起个好笑的事情来,说:“你猜我爹怎么说?”
金钱草抬起头来认真等他往下说。他说:“我爹说,‘你想做地主啊?不把你镇压喽哈哈哈。”这一次,他好好的笑了一回,蹲不住了,站起来活动腿。他说:“我跟我爹说,现在没人镇压地主了,你要是做上了地主,国家反而拿你当大户当模范。我爹就说,那不倒退过去了?哈哈哈!”龙门阵笑得浑身打抖,又说:“我对我爹说,‘解放时不是也打资本家吗?可现在城里那么多资本家啊,你儿子要是在工厂里的话,不天天在替资本家干活吗?我爹说,‘屁话,那是企业家!我爹也知道‘企业家哈哈哈……”龙门阵笑得直喊肚子痛,身体折来折去的,像那种被狂风刮得要断的树。
笑过了那阵儿,他又才正经下来问金钱草:“说句实在话,不回花城的话,进别的城你去吗?”
金钱草仰着头问他:“去哪里呢?”
龙门阵说:“我暂时也没想好。”
后来他们俩决定回去慢慢想,并约定,下一场中午,也就是正月二十三的中午,在老地方见。
24
金钱草应该想到她逃不过舅舅那一关,但她进门时发现舅舅坐在家里,还是有一种给突然呛了口水的感觉。她咳嗽了两声,还清了一回气管。舅舅冲她笑,半脸羞涩半脸嗔怪,说:“回来了也不去看看舅舅,舅舅邋遢,你们个个都看不惯了。”舅舅嘴里的“个个”,自然包括苕花。话里头的嗔怪,也有苕花的份儿。
金钱草不吭声。她是无话可说。她只有这个舅舅,这个舅舅是苕花的爸,过年期间亲戚间都是要走动的,凭这其中任何一点,她都应该到舅舅家走一趟。但初五那天映山红回娘家拜年,要她一起去,她没去。映山红说:“你不去跟舅舅说说你表姐的情况?”她说:“过年表姐会打电话回家的,不用我说。”她没告诉她妈,她不想提苕花。可舅舅还是撵到家里来了。自那次死了妈苕花回来过一回之后,又是三个年头没回家了,做父亲的显然不满足过年时那几分钟的电话。现成有个金钱草可以问,就没有不打听的道理。
“你们为啥不一起回来呢?”舅舅问。
“我咋晓得她为啥不一起回来?”金钱草说。金钱草的态度很草率,一看就没想认真理会舅舅的这个话题。她遭到了她妈的呵斥:“好好跟舅舅说话!”
金钱草本来已经想溜进自己房间里不出来了,但妈这样说,她只好留在舅舅跟前。
“你们两姊妹搞不好?”舅舅问。
“没有啊。”金钱草说。
“经常见得了不?”舅舅问。
金钱草呻吟一声,夺过她妈手上正吃的半个红薯,掐掉被咬过的地方,吃起来。她说:“有时候,两年都见不着她。”
“有那么长时间啊?”舅舅一脸不相信。
金钱草说:“我进‘茉莉之后就没她音信,这前不久才又遇见了。”
映山红插嘴问了一句:“为啥那么久不联系?不在一个城市吗?”
金钱草说:“联系不上啊。”
舅舅问:“她到底是干些啥呢?她说她没在厂里。”
金钱草说:“她打电话回来,也没跟你说她干些啥吗?”
舅舅说:“没有。”
金钱草说:“我也不晓得。”又说:“你管她干啥呢,她给你寄钱回来就是了。”
舅舅“嚯嚯”笑,把一泡口水“啪”地吐到地上。金钱草看了一眼那泡口水,脸上不经意地露出厌恶,她妈赶紧上前拿鞋底蹭。舅舅却什么也没感觉到,他笑完了还继续抽着他的旱烟,过会儿嘴里口水多起来,照样会随地吐。他说:“钱倒是寄,就是不回家过年。”果真像金钱草说的那样,只要苕花每年都能寄些钱回来,他就并不对她不回家过年抱多大意见。他来找金钱草,打听苕花是一回事,请她帮苕花带东西才是最关键的。他准备了几块腊肉,一包香肠,还有两罐头瓶腊肉丁油辣椒。他来时用了一只蛇皮口袋装上的,现在他又把它们拿出来罗列给金钱草过目。他说腊肉全都烧了皮洗干净了的,香肠也是洗了的。他还说带过去也不用全给苕花,金钱草也留些自己吃。他这么说,映山红就急忙称自己也为金钱草准备了,不用分苕花的。金钱草就见了鬼似的去看她妈,她妈冲她把眼一瞪,说:“看我搞哪样?舅舅叫你带个东西你都嫌麻烦啊?”可金钱草明明是“回不回花城还说不定”的意思,她相信她妈是明白这一点的。她妈是在她面前装傻。映山红的用心很简单:逼也要把金钱草逼回花城去。她不仅没有阻拦舅舅来找金钱草带东西,自己还替金钱草揽了桩大活。正月十六她又回过一趟娘家,那时候她已经知道了金钱草的想法并跟她有过热烈争吵了,但她到了娘家,却跟亲戚们打听村里有没有那种没考上大学,打算进城的高中生。正好有一个,还是个姑娘。她便高兴得什么似的去见了那姑娘,说她家金钱草在花城最大的外资工厂里上班,这会儿正好回家过年来了,她可以带她进城还可以直接介绍她进那家外资厂。有这样的好事儿,人家自然是高兴得不行。映山红得到了相当热情的招待,吃了一大碗汤圆和鸡蛋混在一起的“开水”,就约定了今天跟舅舅一起来见金钱草。早先就来了,但金钱草在集上跟龙门阵聊得时间久,总不见回来。带姑娘来的母亲还惦记着盐没买,又还想为姑娘买只大点儿的行李包,就说先去赶场,回头再过来。
果然,这里舅舅刚把腊肉的事情交代清楚,高中生就跟她妈一起来到屋门口了。
这一回,金钱草算是知道她妈的厉害了。那两个刚到门口,映山红就满脸堆笑地喊道:“来了来了?金钱草正等着你们哩。”金钱草来不及反应,来的一老一少两个,脸上就都带着巴结冲她进来了。老的几乎是冲着她涎着脸说:“这就是金钱草吧?一看就是,哪个有这么洋气呢?”
映山红笑出拍鞋底板一样的声音,也不看金钱草的脸色,回答那位母亲说:“进城以后,你家姑娘也会变得洋气起来的。”
金钱草起身就走。映山红就喝住:“去哪里!”
金钱草站住,但不回头。
映山红说:“人家来认个人,回头就让你带她进厂哩,你去哪里?”
金钱草实在不想跟她多说,就来了一句“哪个叫来的哪个带去”,然后毅然决然地冲进自己房间摔上了门。
门外的自然都给吓了一跳,那刚来的母女俩有些尴尬了。映山红对那母女俩说:“没事儿,这姑娘这两天在跟我生气,所以脾气大。” 她说:“跟你们没关系,是我家姑娘不懂事儿。”又说:“你们先坐。”
回头她就去踢金钱草的门。她踢两脚,说:“金钱草你给我出来。”又踢两脚,说:“金钱草你不至于那么小气嘛,你好了就生怕别人也跟着好?”再踢两脚,又说:“人家不就是想傍到你进一下大厂吗?你骄傲个啥呢?”她终于把金钱草踢烦了,金钱草就开了门。开了门金钱草就往门外走,映山红自己不追,她叫那高中生“快追”。高中生不好意思追,她母亲就追了上去。这位母亲已经有些难堪又有些泄气了,她追上来是为了告诉金钱草:“不想帮忙,不帮就是,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金钱草不是不想帮,也没生她们的气,所以金钱草就站下来解释:“我没生你们的气,也不是我不想帮。”这位母亲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就问:“那姑娘到底是为啥呢?”
金钱草尿急似的在原地转了两圈儿,冲屋里发傻的高中生说:“你来我跟你说。”
高中生就赶紧出来,赶紧走到她跟前,诚惶诚恐地支起耳朵。
金钱草这才说:“那个厂并不好。”
高中生问:“那是花城最大的厂不是?是外资厂不是?”
金钱草说:“那不光是花城最大的厂,还是全世界最大的厂。”
高中生又问:“工资效益也是花城最高的不是?”
金钱草说:“是,但加班也是加得最凶的。”
高中生说:“那为啥不好呢?加个班算什么?只要工资高。”她说这话的时候还跟她母亲对视了一眼,还在母亲那里找到了共鸣。她的母亲用力地点着头。
这里说得热闹,映山红就跟出来了,她始终不愿意被冷落了。金钱草见她凑上来了就躲,她要高中生跟过去,两位母亲还要过去,她就没好气地命令她们“别过来”。这回映山红很听话,她跟那位母亲一起站在那边,眼睛却一直盯着这边,恨不能在头顶支根天线。
金钱草坐到了院坝边一块石头上,她的旁边还有一块,她要高中生坐。高中生坐下了,看上去金钱草要跟她促膝长谈,她得听她的。
金钱草说:“我进的那个厂叫‘茉莉你晓得不?很有名的。”
高中生说:“我晓得,报纸上说,是世界最大的电子加工厂,很有名。”
金钱草说:“它不光是这个有名,还有一个是自杀的人多。跳楼的,你应该听说过。”
高中生说:“好像听说过,有点多是吧?”
金钱草说:“一年内就跳了十五个。”
高中生一点儿没被吓倒,她看上去就像听说一棵树上一天就掉了十五片树叶。她还笑了笑。但她终于问了一句:“这些人都是为啥呢?”
金钱草说:“那里头并不好。”
高中生“咯咯”笑道:“你说的是风水吗?我不信那个。”
金钱草说:“我都不想再去了,不想再进那个厂了。”
高中生说:“姐是不想带我才这么说的吧?”
她说:“姐自己拿着高工资,就不愿意帮一个老乡啊?”
金钱草来气,说:“跟你说了那个厂不是你们听说的那样好,我都不想再进去了,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高中生说:“我不明白哩,那么好的厂你在里头干得好好的为啥不想再进了呢?”
金钱草说:“我不想害你。”
高中生说:“你哪能害我呢?带我进了‘茉莉的话,你就是我的贵人哩。”
金钱草说:“我跟你说了‘茉莉不好。”
高中生说:“人人都说好就姐偏说不好,看来姐是真不想帮我。”高中生已经显露出极大的失望。
金钱草说:“你没想过复读一年再考一次大学吗?”
高中生说:“不提这个吧,你不想带我就算了。”她已经站了起来,不想再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听金钱草讲些她不想听的话。
金钱草在她就要离开的时间抓紧表白了一句:“我不是不想带你,是我都不想那个厂了,我连花城都不想去了。”
但高中生还是要走。如果前面那么多话她都听不进去,这一句她又怎么能听进去呢?她走过去冲她妈说:“走吧妈,我们回家,要不天都黑了。”
金钱草过意不去,冲着她的后背问:“进别的厂行吗?”高中生回过了头,金钱草抓紧时间把意思补充完整:“不进‘茉莉,我带你进别的厂,鞋厂啥的,我原来也在鞋厂干过。”高中生把头扭回去了。她已经表现过最虚心的一面,现在她表现出了一个高中生最高傲的一面。她说:“进别的厂的话,我就不需要人帮忙了,我拿着个高中毕业证还进不了一般的厂吗?”
一直在旁边观察着进展的映山红这下急了,她一脚跺得她家院坝都抖了几抖,说金钱草你连外婆家的人都不愿帮你想搞哪样?
金钱草急了,一急话就很难听,她说她拿着个高中毕业证,还需要人帮忙吗,她自己就可以去“茉莉”应聘,厂里天天都在招工。
映山红又急上了,说你不是说现在“茉莉”的门槛更高,高中生进去也难吗?
金钱草说:“去应聘清洁工是没问题的吧。”
那高中生一听也急上了,说我一个高中生怎么可能去做清洁工?她明显感觉金钱草在有意伤她,她很气愤,小脸都白了。
金钱草只好把自己的态度揉巴揉巴,软和下来道了声“对不起”,然后才认真解释:“厂里员工有替厂里招工的义务,这样可以争取到加班资格,有个人带去确实能好些。”又说:“也不是所有高中生进去都会做清洁工,先干干,后来也会让你上流水线的。”说:“我进去,也是先扫了两个星期的厕所,才上的流水线。”
到这份儿上,她已经不想再跟这些油盐不进的人多啰嗦什么了,她说:“过了二场再说好吗?就二场,还是这个时间你们来找我,这几天让我好好想想。”气氛终于有了松动,就像被绷直了的橡皮筋恢复了一点儿弹性。映山红说:“那就等你想想嘛,我跟你说,你想多久都得把这个忙帮了,要不然,你妈就得把这张脸揣到裤包里去活人。”又对那对母女和她的大哥说:“那我们就等她想几天,不就二场吗?也就两三天时间,我们等得起。”接下来的话纯属挖苦讽刺加抱怨:“多大的架子啊?进了几年城,就不认人了哈?我看不得了了,要上天了……”
天也快黑了,三个娘家人告了别,就回了。留下金钱草一个人还坐在那块冷石头上发着傻。映山红看她一眼,她没反应,再看她一眼,还是没反应。映山红气呼呼问:“你屁股生根了?”
金钱草看了她一眼,没动屁股。她在想龙门阵。她想要是离得近的话,应该把这个情况跟他说说。她一点也没意识到她的内心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她的心已经开始朝着花城倾斜,早先的那个看似根深蒂固了的想法,已经松了根。要不,她怎么会给他们一个“二场再说”的希望,又怎么那么渴望把这个情况及时告诉龙门阵呢?
25
金钱草睡了整整三天觉。她啥也没想,她的想法还停留在承诺“二场再说”的那个地方。她睡足了觉,就看见母亲盯着她等结果。她想起应该到老地方见龙门阵,就去了。
映山红在她身后问她:“去哪里?”
她头也不回地回答:“赶场。”
映山红说:“你自个儿说的‘二场,还记得不?”
她说:“记得。”
这样说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还是走吧。她去见龙门阵,就是想跟他说:还是走吧。不管龙门阵走不走,她都会走了。去哪里呢?这才是想跟龙门阵合计的事情。龙门阵会给她提供哪些选择呢?她除了花城,还没到过别的任何一个城市,去哪里呢?她想,可能只有回花城了。她没有去猜龙门阵会考虑出什么结果,他说出跟她一样的结果的时候她也没有意外。龙门阵想的也是“还是走吧”,而且同样是“可能只有回花城了”,他不这样想还能怎样想呢?他倒是比金钱草多了解一两个城市,但他还是觉得花城是最好的选择。他在金钱草面前扳着手指数理由:第一,花城是眼下最开放的一个城市;第二,花城是一个最需要外来人口的城市;第三,他们已经熟悉花城了。最关键的一点他没有说,他这些天已经开始想念花城了,想它的宽宽的街道,想它的霓虹灯,想它的嘈杂,它的糟糕它的缺德它的势利它的下流它的黑暗他全都不在乎了,他只想见到它,想跟它说上话,哪怕吵架都行。他对金钱草说:“不如我们明天就出发吧。”金钱草说:“那就明天出发吧。”金钱草一直都像没睡醒的样子,听他说了半天话,依然是那副没有睡醒的样子,但一听说明天就出发,她一下就全醒开了。那句话竟然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做出这个决定以后,两个人都站了起来,这就是要走了,要回去准备了。金钱草突然说:“让我再看看你那块伤疤?”
龙门阵很奇怪地问:“有啥好看的?”
金钱草说:“不让看就算了。”
龙门阵撩起裤腿让她看。
她认真看了一眼,龇着牙笑,说:“好吓人的。”
龙门阵“哧哧”笑。
那之后两人心里都轻松了好多,好像是因为那个伤疤,但其实是因为又要走花城了。他们来集上就是为了见对方,为了告诉对方思考了几天的决定。这件事情完了,就没有再留在集上的必要了。没有进花城之前,他们都是喜欢赶集的,都到过花城了,这个小镇集市有什么赶头呢?无非是集中地看看留守在家里的老人们小孩子们,满街挤来挤去的都是皱纹是白发是苍老的嗓门,那些个代表朝气代表鲜活的幼小的脸都给它们淹没在衣摆下。他们选了一条后街的小路回家,不用跟人去拥挤。他们有一小段儿共同的路要走,就是从街头走到街尾。这段儿路走到中途,金钱草问过龙门阵:“你回去后还会去找李小琴吗?”
龙门阵说:“不会了。”
金钱草“呵呵”笑。
他们在桥头分手,龙门阵继续沿着马路走,金钱草上小路回花村。小路是土路,她走得一弹一弹的,倒像踩着弹簧。她还哼着歌。所以老远她妈就知道是她回来了,就提前出门迎接。她没作声,只盯着金钱草来的方向,眼睛里充满着期待也充满了小心,就像你馋着锅里的汤圆又怕它烫着了你一样。
金钱草一见她妈堵在前头,就不哼了。
她说:“看啥看,通知你的高中生,明天出发。”
到县城坐长途汽车,两天两夜就能到花城,所以他们选择了长途汽车。从形式上来讲,那时候的长途汽车已经很高级,号称卧铺汽车。就是把座位改成了卧铺,分上下两层,人改坐着为躺着,一上车就躺下去。那会儿冬天还没过去,所以车上还有被子。和火车卧铺相比,区别最大的就在于被子。火车上的被子好歹一天一换,这种长途汽车上是一年一换。就一年一换吧,都过完年了,早应该换过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买的这趟车,被子忘记换了,还是去年的。整整一个年头,不知吸收了多少人的体味,脚臭,或者还有别的臭,现在它已经臭不堪言。倒也是,反正一上车都得脱鞋,有些人的脚比这被子臭多了,用这样的臭被子捂臭脚正好般配。但这种车的高级之处,恰恰又体现在密封性好,不管哪一扇窗户,都只能用锤子砸,否则就打不开。这样的话,车内的空气就没有空气味儿了,就只有臭味儿了。车头的地方,窗户是活动的,司机时常都把车窗开着一条缝。就这样他还受不了,还要过一段时间又往车里喷一气空气清新剂,过一段时间又往车里喷一气空气清新剂。喷的时候还要骂:妈的好臭!妈的你们这些人的脚真臭!妈的你们最好不要放屁!乘客拿钱买他的车坐,却成了他的仇人,他拿着空气清新剂胡乱喷,像打农药杀虫子一样。你正睡着呢,“唰”地一下,你就满脸是空气清新剂。你还不能冒火,你冒火,他更冒火,他把眼睛瞪得像牛卵子那么大,说:“妈的臭死了!你受得了吗?”好像这里头的臭完全是乘客的责任,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乘客当然受不了,但他们要坐车,就受不了也得受。
好在坐这种车的人都不是什么娇气之人,上车不到二十分钟,也就习惯了。这种浑浊的味道有一种极强的催眠效果,上车不久你就会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坐这种车最好不要停歇,你要是一路上都见不着车外的新鲜空气,就会少出许多痛苦。但车上没有厕所,也没有饭。所以到了饭点儿,司机就会把车停下来,让乘客们到某一家路边饭店去吃喝拉撒一回。这某一家路边饭店,当然是司机定。司机在这条路上只需一个来回,就能结识上几家饭店。店老板会整条送他们烟,整盒送他们茶叶,给他们最好的饭菜还不需要付钱。司机不需要回报别的,只需把乘客拉到他的饭店里吃喝拉撒就行。他们一律都称长途汽车上的乘客是他们的上帝,但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对待上帝的人。撒泡尿五块,拉泡屎十块,撒完拉完洗手三块,吃饭就不要说了。有的人有经验,不吃他的饭,吃自己带的方便面,好吧,开水十块一碗。有人连方便面都不吃,吃饼干,喝自己带的矿泉水。这样也可以,那你就在外面受冻吧。司机到这种地方就把乘客全部赶下车,把车门一锁,吃饭去了。
这也没啥,反正你都上了他的车了,就得认。最让人痛苦的还是空气。不管你那会儿是不是挨了宰,你都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这才是你坐这种车的痛苦的最大根源:你刚刚尝到新鲜空气的清新,又不得不再一次钻进那臭不堪言的浑浊空间,去呼吸那一车根本就没法呼吸的污浊气体,你实在没法接受那种巨大的落差。不过这种车里坐的,绝大多数都是有过打工经历,对那一头的城市有那么一些了解的农民工。这些人一般都不会把这个太放在心上,无非是鼻子会难受那么一会儿。只有刚上路,正准备去做农民工的,那种刚从学校里走出来,还不知道社会的深浅的学生们,才会大惊小怪。金钱草带的这位高中生一上车就捏住鼻子,上了车躺下还拿件衣服捂着鼻子。金钱草说:“你这样的话,睡着了会被捂死的。”高中生在衣服里说:“太臭了。”她说:“这哪是汽车,这就是猪圈。”说:“比猪圈还臭。”
金钱草懒得管她了。她们的位置紧挨一起,两人就像睡在一张床上一样。金钱草睡在过道这一边,那一边是龙门阵。金钱草把身体侧着,冲着龙门阵这边,龙门阵就把头歪过来,脸冲着她。他们中间隔着一条半米的过道。他们有一眼没一眼地对视,交流着只有他们心里才有的感受:他们在家时的那份冲动,正在一点一点萎缩干瘪,一步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担心,是心里没底。那一眼一眼,问的是这样的问题:我们回到花城,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吗?你还是进“茉莉”吗?你还是做城管吗?他们都给不了对方一个肯定的答案,即使龙门阵也正经侧过身子来对着金钱草,也没敢把肯定或否定说出口来。这一次,他们竟然比第一次走花城还迷茫。对于这样的迷茫来说,两天两夜太短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到了花城。
那个时间很尴尬。说早吧,又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金钱草要奔厂,龙门阵要回城管队,都得是第二天的事情。说晚吧,天又还没黑,离第二天又稍有点儿远。从这辆汽车上下来的人,似乎都比他们有目标,一下车就喝五喊六目光坚定地朝着自己要去的方向走了,就他们俩犹豫上了。
金钱草问龙门阵:“去哪里?”
龙门阵往四处张望,似乎答案应该藏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
“你现在可以回城管队?”金钱草问。
龙门阵说:“也得明天吧。”
金钱草说:“那就先去张哥儿家。”
在前往张哥儿家的公交车上,高中生稍稍受了点儿刺激。他们三个挤上公交车,遭到了很多白眼,还有人冲他们露出忍无可忍的表情。金钱草和龙门阵都没去注意,偏偏她注意到了。这也算了,她抢到了一个位置,可旁边的那个白脸小子却冲着车窗别过脸去,把脸伸出窗外夸张地吹气。他要不是个跟她一样大年纪的小子也好,是个老头啊是个小孩呀,高中生都会无所谓。这下,他可让她难堪透顶了。她站起来,离他远点儿。她挤到了金钱草身边,她真想发表点儿什么,但又觉得最好不要吭声为好。这样一来,去张哥儿家的路程在她这里就显得远了一点。她问过金钱草好几次“还没到?”之后,才到了站。一下车她就开始大口吐气,好像不是她身上太臭,而是那辆公交车太臭。
她说:“我们把人家臭着了。”
这两个没理她。
但她还忍不住要说。她说:“都有人捏鼻子了,你说我们有多臭?”
他们先去的张哥儿店里,因为这个时间张哥儿还在店里。他们跟张哥儿说明今天晚上得投奔他一晚,张哥儿就招呼他们在店里歇着,等他到了点才关门一起回去。这工夫,高中生显得有点儿焦躁,因为她还在计较她身上的臭。她对金钱草说:“我们应该早点洗个澡换身衣服。”她对等待张哥儿下班没有耐心。金钱草给她惹得有点儿恼,开玩笑说:“要不你花钱跟张哥儿买桶水往头上浇下去?”这玩笑话惹得满场哗然,说的和听的都笑了。张哥儿很体贴地说:“稍等一下哈,回去就可以冲凉。”他说:“还有好些水没送,我不能就走了。”既是这样,高中生也只能安分下来。
这个店里只有一个塑料凳子,平常都属于张哥儿,现在他把它让出来,给了高中生。龙门阵找了块纸板垫地上,自己和金钱草坐了上去。张哥儿就杵在自己那张小可怜的办公桌边儿上。
等张哥儿下班的时间,金钱草和龙门阵都还在思考明天的去处问题。如果时间还早,他们照样可以自己闷在心里想。可明天离得那么近,金钱草就忍不住要说出来了。
“你当真还回城管队?”她问龙门阵。
龙门阵支吾着,不敢肯定,说:“先回去再说吧。”又问金钱草:“你呢?”
金钱草看着一边儿的高中生,问她:“你一定要进‘茉莉吗?”
高中生奇怪地迎着她的目光,说:“这还用问吗?”
金钱草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自己面前那块地面。在那双无知者的无畏眼神面前,她的目光显得很无力。
龙门阵说:“那你也先回厂再说吧。”
这么定下来,好歹也算是一种安定。心里不再彷徨,就剩下好好冲个澡,一觉睡到天亮的那份暂时的踏实了。
在花河的农民工中,张哥儿算是“贵族”,好歹在这里有个家,有套一室一厅的出租屋。卫生间很小,但可以冲凉。花城为什么不说“洗澡”,说“冲凉”,因为花城没有冬天。没有冬天花城人就不用热水洗澡,从来都不用,至少张哥儿家是这样的。张哥儿家不仅不用热水洗澡,还不用喷头。一根塑料管儿耷拉下来,出来的水不是散的,是一根水棍子。
排着队冲完凉,张哥儿老婆的饭也熟了。回家时,张哥儿顺便从楼下提了一件啤酒回来。吃饭的时候,女人们自便,两男人对着喝了很久。他们家只有一张大床,三个女人一个小孩子睡床上,张哥儿跟龙门阵酒足饭饱后一个睡沙发一个睡地板。屋里只有一个可以躺得下人的沙发,两人在谁睡沙发的问题上争了好久,都说自己怕热,喜欢睡地板。最后是龙门阵争赢了。
那一晚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龙门阵去他的城管队,金钱草带着高中生去“茉莉”。
26
事实上,当他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过上原来的生活之后,他们又觉得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就像你被迫喝过一碗苦汤,给它苦得再不愿碰它,但医生告诉你说,你必须喝它,不然你就会死,这时候你再被迫喝它的时候,就觉得它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他们甚至都不那么着急去寻思别的出路了。打工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照着它的正常秩序前进。直到半年后的某一天,龙门阵接到了苕花的电话,生活的列车又才“哐当”颠簸了一下。
苕花和孙苗苗终于给打着了,她们被带回了派出所。因为她们是“老油条”,曾让治安警们伤透了脑筋,这回落入他们的手掌会有什么后果就可想而知了。他们先好好的揍了她们一顿,然后又要她们为他们服务。治安警的确是对桑拿小姐深恶痛绝的,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很喜欢她们。平常,他们除了跟各种夜场索要保护费,获得免费服务的机会也很多。打的时候,他们是正义的化身,享受服务的时候,他们比他们打击的邪恶还要邪恶。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是一对矛盾,但他们从来都处理得很好,它们从来都不打架。
他们其实都很熟了。就那几个治安警,苕花和孙苗苗都为他们免费服务过好几次了。服务的时候,他们还称她们“妹”,还要她们称他们“哥”。正因为这样,她们才认为他们不够意思。她们能无数次地逃掉“严打”,无数夜场小姐能逃掉“严打”,都不全因为她们有多大本事,多数时候都是因为治安警们有时候会变得有那么点儿仗义。正是因为这一点,这次她们挨了抓还挨了扎扎实实的打,就令人十分的义愤。都义愤了,你还要她们为你服务,不是当真欺负人吗?他们就挨了她们的唾沫。
黑白颠倒了过来,本来一直都是他们吐她们,本来一直都是别人吐她们,现在她们也吐人了,还吐的是他们这样的人。她们承认自己低贱,也承认治安警的高贵,但现在她们用唾沫表明,她们瞧不上他们。这不等于亵渎神灵吗?不相当于往神像脸上吐唾沫?惹恼了神还得了?她们当然又罪有应得地挨了一顿揍,揍完了还是要求你服务。刚才叫你服务是给你面子,是看得起你,现在是惩罚,是赎罪。不主动是吧?那就被动。这种行为形式上的确是强奸,但一旦成为惩罚它就给洗白了。不过,就算洗不白又能怎样呢?他们根本无所谓。
她们斗争半天,还是他们赢了。那之后他们也就变得心平气和了,就对她们说:“打电话叫人拿钱来领你们吧。”
这些年来,花城各方面的变化都很快,甚至可以说是突飞猛进,城市一天比一天大,GDP一天比一天长得高。就说治安队这一块儿吧,又改叫“城管队”了。没改“城管队”的,治安仔早都改叫“治安警”了,他们甚至有了跟警察一个颜色,外行人都看不出区别来的警服。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抓了人就让人拿钱来取人这一点一直都改变不了。或许这一点让他们自己也感觉不大好意思?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表情里还闪现了那么一点儿难为情。说完了,还给了她们一人一杯水。她们给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强行要求服务的时候又撕烂了她们的衣服。她们本身就穿得少,这下就更显得衣不蔽体。他们甚至表现出那么一点儿慈悲,还伸手去替她们撩头发,好像他们不是刚刚才作过恶的恶棍,而是她们的大哥。
“打电话吧,你们肯定有朋友的,叫朋友拿钱过来。”他们用大哥的口吻说。
孙苗苗没有打,她看上去犟着一股劲。
苕花打了。她打给了龙门阵。
这个电话打得很巧,那天金钱草可以不加班,就出来找龙门阵。龙门阵正准备下班跟金钱草走,苕花的电话就来了。苕花在电话里说到了两个地址,一个是她住的地方,一个是她现在所在的派出所。她要龙门阵到她住的地方找房东开门,再到那只贴着她的写真照的衣柜后面找一块松动的地角线。那里头藏着她的存折,密码是她的生日,要他到银行取了钱,再到派出所去领她和孙苗苗。
事后龙门阵很后悔当时把金钱草叫上了,但当时他确实只以为苕花她们是做直销给“严打”了。她不是说过她和孙苗苗是在做直销吗?因为直销跟传销的性质有些相似,一直也被看成社会不安定因素。就他们城管队,还见了类似的事儿就打呢。他放下电话就对金钱草说:“暂时不能去吃饭了,我们得先去把你表姐领出来。”
他照着苕花说的地址,找房东开了门,又在她说的地方找到了存折。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判断可能出了点差错,是这间屋子给了他不好的暗示。当然并不完全清晰。等他到了派出所见到了苕花,他那混沌的直觉一下就清晰了。苕花和孙苗苗的样子,已经表明了她们的职业。龙门阵做过治安仔,严打时也进夜场抓过人,很熟悉夜场小姐身上的各种元素。苕花这时候又无法刻意遮盖这些元素,他当然就一目了然了。如果这一点还不够的话,那治安警的话还可以彻底扫净你心头最后那点儿不确定。他们说:“她们在桑拿房里挣得多,罚款当然也应该多一些。”这是龙门阵在质疑为什么罚得那么多的时候,他们掷地有声的回答。
令苕花不堪的不是龙门阵知道了真相。她要他来搭救,就已经没打算再瞒他了。但她想不到他会带着金钱草。出于对亲人的爱护,我们往往都不愿意把自己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他们面前。此时此景,还有她的真相,完全暴露在自己表妹面前,于她,于金钱草都是件残酷不堪的事情。在给龙门阵打电话的时候,她没想到过要在龙门阵面前抬不起头。龙门阵是外人,脸面丢尽也是丢在外人面前。你要是再抱一个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就一点都不可怕。
可是,龙门阵身后还跟着金钱草。
她们在互相看到对方的第一时间就折了脖子,再也抬不起头来。金钱草看上去比苕花更难堪,好像辱没了先人的不是苕花而是她。她看上去一直在找地缝,想钻进地里再也不出来见人。当龙门阵交完了钱,苕花和孙苗苗获得了自由,抚摸着自己给手铐弄痛了的手腕走出派出所的时候,金钱草吐了苕花。苕花没有生气。她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早就有心理准备。孙苗苗赶忙给了她纸巾,她接过来平静地擦掉了金钱草的口水。她没勇气抬头看金钱草一眼,但她能平静地擦掉她吐到她身上的口水。孙苗苗不平地瞪了金钱草一眼,于是金钱草又冲她的脚跟前吐了一口。就这样金钱草还不愿跟她们一起走,她马上就要离开她们而去。她朝着回去的方向猛走几步,回头看龙门阵。龙门阵正站在原地看着她的方向,她回了头,他便冲她说:“那你先回吧。”
她气呼呼问:“你要去哪里?”
龙门阵没说他要去哪里,他想金钱草应该明白他要去哪里。
金钱草气冲冲转身就走。龙门阵跟上了苕花她们。这两个也不看他,也不吭声,只顾埋头走路。他也只能默不作声地跟着。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跟着她们。但如果不跟着她们,难道像金钱草那样转身就走?
这时候就听到金钱草的喊声从背后传来:“龙门阵,你回来!”因为隔得不是太远,他们完全能听出她喊声里的哭腔。“龙门阵,我们走!”她喊得声嘶力竭。他们都看见了,她用手腕在擦泪。她在哭。
龙门阵只好对苕花说:“你回去等我,我送回金钱草就来。”
苕花想说,你还来做什么呢?但她什么都没说。她都没看龙门阵一眼,就走自己的路了。龙门阵看她这态度,又特别重申了一句:“我送回金钱草就来啊。”
他赶紧去追金钱草。
金钱草叫他回来,可当他真朝她走来,她又匆匆走自己的路了。好像她并不想被龙门阵追上,她并不想跟他在一起走路。龙门阵紧赶慢赶,才追上来了。金钱草是在回避跟他对视,她躲闪的是他的目光。她一把一把地擦着无地自容的泪水,她冲着正前方说你跟她去干什么,她说你难道还嫌她不够不要脸吗,她说我再也不要见她,她说我没有这个表姐,她说我要告诉舅舅她已经羞死了先人……
龙门阵打断她说:“千万不能告诉你舅舅。”
金钱草站下来定定地看着龙门阵,她竟然忘记了躲闪目光。她问他:“为啥?”她说:“我们要替这种人隐瞒吗?”她说:“她都不要脸了,我们还要替她隐瞒吗?”
龙门阵不做声,他就那样看着她,直到把她僵硬的目光看软。金钱草果断地横抹了一把眼睛,算是斩断了今天的伤心。接下来,她再也没流泪,也不再那么激动。他们上了公交车。在公交车上,金钱草会时不时的看一眼龙门阵,每一眼,龙门阵都能及时地接住,但一路上他们谁都没吭过一声。下了公交车,金钱草可以从这里走回厂,她才对龙门阵说:“我回厂吧,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龙门阵听了她的,没再送她,只叮嘱了一句:“自己小心。”
金钱草走后,龙门阵就去了苕花的住处。苕花果然等着他,她不知把孙苗苗支去了哪里。她重新化了她们的职业妆,厚厚的脂粉、眼影、鲜艳夺目的嘴唇。她像个被打回了原形的妖精,决定以自己的真实面目示人。
龙门阵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敲门的,进了门他仍然在犹豫。苕花能化这样的妆,他已经不会意外。但她冲着他化这样的妆,他还是没预料到。苕花替他开了门就回到她原来坐的地方坐下了。那个地方是她的床沿。因为这屋里就一只凳子,她一直把这只凳子为龙门阵留着。龙门阵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坐到那只凳子上去。来的时候,他其实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来,来了又能干什么。他还认真思考过他现在的身份问题,自从他不再是苕花的恋人以后,他在苕花跟前的身份就变得模糊不清了。朋友吗?从他这方面来说,好像要比朋友更左一点,但从苕花那方面来说,似乎又太右。兄弟吗?也只是他一厢情愿,苕花好像并没那么看。那么他今天来做什么呢?是以朋友的身份安慰她一番或者劝诫她一回?还是以兄弟的身份责骂她一顿羞辱她一把?
苕花说:“把门关上吧。”
他就把门关上。
那之后苕花也不吭声了。一个坐着,一个杵着,都尴尬地沉默着。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儿,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而近,苕花条件反射地表现得有些紧张。她抽起了烟。龙门阵看到烟嘴染上了她的唇印。警笛声又远去了。烟也给了苕花镇定和自在。她对龙门阵说:“坐吧。”
龙门阵坐到了那只凳子上。
然而还是沉默。
到了这一步,他们一时间谁也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龙门阵那张嘴,像啃了一嘴生柿子一样涩。
然而总得要说话吧,不说话来这里干什么呢?于是他试着开口。他说:“本来,我和金钱草都打算留在家里不回来了。”
苕花敏感地问:“留在家里干啥?生儿育女?”
龙门阵笑笑,说:“没有的事儿。”他说:“你别误会,我跟金钱草啥也没有。”
苕花说:“有啥也跟我没有关系。”但龙门阵分明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有关系”,要不就是他自作多情?
龙门阵又笑笑,说:“我跟金钱草年龄差距那么大,不是你胡思乱想的那样。”他说:“我把她当小妹妹,她也把我当大哥哥呢。”
苕花说:“你没必要解释,我倒是但愿你们成了,好歹肥水不流外人田。”或许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个说法来,但已经说出来了,也只能自嘲一回算了。她用鼻子笑了两声。
龙门阵还想解释,但随后又意识到自己确实没必要解释了,便重新沉默了下来。
苕花却不想继续沉默了。她看上去正在忍受龙门阵的啰嗦,表现出急切切要结束这场谈话的样子。她催龙门阵:“说吧,你要我怎样感谢你?”
龙门阵真意外,他说:“我没想要你感谢我。”
苕花说:“你搭救了我,我应该有所回报。”
龙门阵说:“我们之间,有那个必要吗?”
苕花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别的啥了,就连你的朋友,我都不配做。”她说:“难道你不是这样看的?”
龙门阵不知道说什么好。
苕花说:“你们现在晓得我是做什么的了,我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桑拿按摩技师,但谁都晓得,其实就是小姐,千人骑万人骂的小姐。”说到这里她还笑出了声,她说你还记得老家有个笑话吗?说某家姑娘在外面做小姐,寄回的钱总是大笔大笔的,父母就问她,姑娘你在城里干的是啥营生啊这么能挣钱?这人回她父母说,我开了个银店,卖银。她说的是个笑话,所以说完了她自己很负责地笑起来。到这时候,她已经表现得满不在乎,不在乎龙门阵坐在面前,不在乎自己是做什么的,不在乎龙门阵怎么看她,不在乎明天是不是太阳还会升起不在乎地球是不是还在转……她破罐子破摔了,摔出了一肚子的空旷一身的轻松和无所谓,她说:“我就是卖‘银的哈哈。”她说:“我想过了,给你钱你会嫌我的钱脏。”她说:“其实我也嫌我那些钱脏。”她说:“我的身子你也会嫌脏,但只有这个比较实惠。”
她说:“你脱衣服吧。”
就像摔了破罐子的那个人说:“把地上收拾了吧。”
她已经变得有些癫狂。
龙门阵就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就像屁股突然给跳蚤咬了一下那样。
苕花轻轻吓了一下,她稍稍发了点儿傻,因为龙门阵看上去不像是要照她的意思去做。那么他站起来干什么呢?她等着,等他做下一个决定。她说:“你还等啥呢?”她说:“我们又不是没有来过。”她还想说什么,龙门阵赶紧打断了她。他说:“我不是来要你感谢的。”
苕花说:“那你来干啥呢?”
龙门阵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很迷糊,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啥。
他说:“苕花你真的变了。”
他说:“我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厉害。”
他说:“你完全变质了。”
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气愤起来。苕花担心地看着他,怕他给气坏了似的。但她说的却是:“你嫌弃我脏了?”她是在问他,但语气却像是自言自语。龙门阵急忙表白:“没有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苕花说:“那你是啥意思呢?”她说:“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对得起你。”她说:“我给别人都是为了钱,都不是真心的,给你我是真心的。”她说:“对你,我起码心是干净的。”她的表情正在走下坡路,她正在一步一步朝着可怜下滑。
龙门阵没等她滑到底,决然地转身走了。
留下苕花站原地傻了很久很久。
27
这件事情在苕花这里没起多大的动荡,倒好像把龙门阵和金钱草伤得不轻。那之后好长时间,龙门阵不找金钱草,金钱草也不找龙门阵,他们甚至也不去找张哥儿。他们似乎比苕花更需要静一静。
那之后,苕花和孙苗苗再没回夜场。听上去有点像是治安警让她们失了望,她们才决定改变活法。因为做出这个决定就在那天晚上,在龙门阵离开过后。这话是孙苗苗提出来的。龙门阵离开后不久她就回来了,一回来她就问苕花:“妈的这些治安警这么恶心,你还想干这行吗?”就这样,她们决定不再干这行了。在躲出去给龙门阵提供空间的这段时间,孙苗苗已经做好了另外的打算。她决定回家在镇上开个超市,再找个乡村教师过日子。她说老家谁也不知道她在城里干过什么,根本不影响她今后做一个良家妇女。她说在她们老家,有许多乡村教师喜欢找回家创业的打工妹,因为她们多数都有了些积蓄。她看上去信心满满,好像老家已经有家超市和一个斯文的中学教师在等着她了。
苕花却感觉前途茫茫,她想她是没脸回老家开什么超市嫁什么乡村教师了,龙门阵和金钱草都知道了她的底细,即便他们不说给第三个老乡,可她仍然觉得他们的分量远远超过了三五个老乡。就是说,在她心目中,他们几乎是老家的全部。
孙苗苗第三天就回老家去了,苕花却依然不知何去何从。她已经昏睡了两天大觉了,送走孙苗苗后,她就搬了地方。她搬地方是为了隐居,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一个没有熟人能找得到她的地方。虽说她并不相信龙门阵或者金钱草还会去找她。
但事实上龙门阵和金钱草后来是去找过她的,那已经是三个月以后,她早已经搬不见了。他们两个要静一静,或许真的需要三个月。三个月之后,金钱草发现自己再想起苕花的时候,内心已经可以很平静了,便去找龙门阵。那几天,龙门阵正在想,是不是该去看看苕花了。三个月他差不多一直在制止自己去琢磨苕花的事情,关系到她的任何念头一旦冒出,他就立即将它掐死。可那些天,他认真牵挂上她了,她是不是还继续做小姐?是不是选择了别的活法?他甚至发现自己提到“小姐”这个词汇的时候,也并不见得有多反感。他怀疑自己已经原谅了苕花,已经完全理解了小姐这种职业。
这个时候,金钱草就来找他了。
金钱草说:“我请你吃饭。”
龙门阵说:“哪有你请的道理,我请你。”
金钱草说:“也行。”
吃上饭,金钱草问他:“有苕花的消息吗?”
龙门阵说:“我正在想是不是要去看看她呢,约她一起吃个饭啥的。”
吃完饭,两人就去了苕花原来住的那个地方,可那里已经住着一对陌生夫妻了。房东告诉他们,苕花已经搬走三个月了。
往回走的时候,金钱草问龙门阵:“怎么办?”
龙门阵反问:“啥子怎么办?”
金钱草说:“苕花,你找不到苕花了。”
她问:“要是能找到的话,你还……看得上她吗?”
龙门阵说:“不是我看不上她,是她看不上我。”
他说:“一直都是她看不上我。”
金钱草说:“我觉得她是看得上你这个人的,只是看不上你的穷。苕花是个拜金主义。”
龙门阵说:“可能是吧。”
金钱草小心又小心地问:“要是苕花现在不在乎你穷了,你还会娶她吗?”
龙门阵啥也没说,他在啃指甲。也不知道啥时候养成的习惯,没事他总爱拿牙啃指甲。他的几个手指已经给他啃得很秃了,照样啃。
他啃着指甲,金钱草就告诉他,她要离开“茉莉”。龙门阵问为什么,金钱草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在那里干了。她说:“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在那里干了。”
龙门阵问:“那你想去哪里?”
金钱草说:“去哪里我还没想好。”
龙门阵说:“得先想好去处再离厂。”
金钱草做出认真思考状,但最后她只是说:“我也想试试工厂外面的活法。”
龙门阵说:“女生最好还是待在工厂里。”他这么说过又多了个心眼,怕金钱草往苕花那里想,于是又找补了一句:“花城有700多万女工哩,要是全都像你一样跑出工厂,那这个城市就装不下你们了。”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多少带来一点轻松,竟没有。
金钱草说:“我怕待在里头保不准哪一天我也要跳楼。”
她说:“我老想起赵妞妞。”
龙门阵说:“那你就暂时出来待一段时间吧,不行了再回厂里去。”
金钱草整个精神就鼓了一下,得到一份来自于别人的支持,她就多了一份信心。她说:“我想,我也可以去卖花。”
龙门阵问:“怎么个卖法?”
金钱草说:“用个手推车推着卖。”
龙门阵说:“那样的话你最好别碰上我。”
金钱草说:“为啥?”
龙门阵说:“碰上我我就得砸你的摊,我们城管就是干这个的。”
但在之前,龙门阵却先为金钱草“砸”回来一个摊。那是他有意识的,金钱草要卖花,他就专门找了个移动花摊没收了。那是一个不算小的手推车,属于一个中年男人,龙门阵担心金钱草推不动,但金钱草推得动,人一高兴就有力气。她只是有些不安,这个车的主人怎么办?没有了摊,他又该去干什么呢?龙门阵叫她别瞎操心,他说一个大男人咋活不是活呢?他还说,一个大男人卖什么花呢?
为了保护这个花摊,他叮嘱金钱草只在他管辖的片区内卖花。他告诉她从哪儿到哪儿,又从哪儿到哪儿是他们城管队所辖。超出这个界线,碰上了事儿,他就没法帮忙了。除此之外,他还请了队里所有人吃饭,把金钱草带去介绍给了大家。说金钱草是他表妹,跟他一起来城里活人,推个手推车卖点儿鲜花什么的,做点儿小本儿经营,希望大家多关照什么什么的。队友们喝着他的酒吃着他的肉,满口答应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有那嘴上油多的,还给金钱草支招,说你不光要卖花,眼水还要好,你看见我们的身影就躲,我们看见是你假装追一下就算了。说你要是不躲,我们不追也不好是吧?也有人说,你也不用跑,人家要是不服气,你就告诉他,你在城管队有一帮大哥罩着。还说,你要是让人知道你跟我们城管队有关系,你的花说不定卖得更好呢,人家为了巴结你,也是愿意买你的花的嘛对吧?
金钱草的前途一片光明。
她照着他们说的,不出界,看见城管身影就躲,还真就没出过什么事儿。卖了一个月,金钱草要请龙门阵他们吃饭,龙门阵就张罗了一下,他掏钱买酒,金钱草掏钱买菜,大家又吃喝了一顿。这顿饭上,有人告诉金钱草:中国就是个关系社会,干什么都讲关系。有关系,什么事都好办,杀了人只要有关系都可以不用抵命,甚至还可以逍遥法外哩。他这样说,是为了让金钱草明白,她这个摆移动小摊儿的跟他们城管搞好关系,是多么明智。金钱草很聪明,当然一听就明白了。她敬了他的酒,改称他叫“大哥”,又敬了所有人的酒,改称所有人叫“大哥”。说谢谢他们这段时间的关照,说希望他们今后继续多多关照。金钱草很诚恳,这种诚恳不光表现在语气上,还表现在喝酒上,她敬每个人都是满杯。一圈儿敬完,她赶紧就往厕所跑,“大哥”们就大笑起来,说金钱草这娃讨人喜欢,称她豪爽,小女子有丈夫气。
金钱草差不多都相信自己可以一帆风顺做个卖花姑娘了,完全没想过某一天会遇上个讨债的。那天太阳很毒,是刚下过雨以后的太阳。“雨后的太阳,后娘的心肠”。金钱草怕太阳晒坏了花草,在手推车上加了一把太阳伞。花城的太阳多,她是时常准备着一把太阳伞的,不用的时候,她把它绑在手推车的肚子下面,一需要,就撑起来。或许正是因为多了这么一把太阳伞,这一天才来得这么晚。冲她来的是手推车原来的主人。他大概已经暗地里观察过多回了,一直都因为多那么一把太阳伞而犹豫不前。这一天,他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他来到金钱草的花摊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手推车上全是花草呢?金钱草以为他是在选花。她说大叔你选吧,选中了我替你装。可大叔又盯着太阳伞看,同样是上上下下看得很仔细。太阳伞是不卖的,金钱草认为这一点即便是个傻瓜也都能看明白。大叔看太阳伞,金钱草就看他。她已经意识到这位大叔不是买花那么简单了。她的肌肉已经绷紧,只等大脑一发令,就推起手推车逃跑了。只是大叔看的时候还抓着太阳伞的把,根本就没打算让她跑了。
“只这个是你的吧?”大叔这么说。
他说的一点没错,但金钱草认为还应该算上车上的花草。她用下巴指指那些花草,说:“这些也是。”
大叔“哼哼”冷笑两声,说:“我这车被没收的时候,也是满满的一车花草,单多肉就是二十多钵。”
金钱草终于知道他是谁了。她当即就应该把车还给他,那样的话,后来的事情自然就不会发生了。但她没有。她舍不得。用了这么久,她已经喜欢上这车了,她们有感情了。她抵赖了。她说:“你凭什么说这车是你的?你拿出证据来。”
大叔又是一阵冷笑。只有掌握着绝对真理的人,才能发出这样中气十足的冷笑声。他说:“我当然有证据。”他顺手拉了一个路人过来,要他帮着做个证。那路人也很乐意地站下了,他当时也不忙,倒也不反感参与一场热闹。大叔说:“我说这车肚子下面是三根梁,你看看是不是?”那路人就看了,证明说“是”。大叔就得意了,说:“我自己装上去的,我怕原来的两根梁不牢实,自己加装的。”他问金钱草:“你说这是不是证据呢?” 他的口吻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好像他说的不是一块加装上去的梁,而是一块胎记。金钱草不服气,大叔说的那块加装的梁的确存在,但它毕竟不是胎记。再说了,即使是胎记,要是生在明处,也是没用的。你能拿别人脸上明摆着的一块胎记来做证据,说他就是你儿子吗?还不如你能叫出他的名字来管用呢。金钱草就赌他叫它不答应,她说:“你说那梁是你装上去的,我还可以说是我装上去的呢。你说这车是你的,你叫得答应吗?你叫它呀,看它答不答应你呢。”这就纯粹是耍赖了,大叔一怒之下就掀翻了花车,只听“哐啷哐啷”,人仰车翻,地上绿的红的白的粉的花呀土呀陶呀摔出一地惨景。大叔是要硬抢他的车。这里人仰车翻后,大叔拖起他的车就想跑。还是因为那把太阳伞。他在抢车的时间又看上了那把太阳伞,他当时想的是能多拿回把太阳伞也算得上一点儿补偿。太阳伞成了拖累,结果他没跑掉。不是金钱草把他抓住了,是城管。这位城管曾经在饭桌上跟金钱草讲过中国关系学的厉害,这会儿便身体力行,要去为金钱草抢回花车。那会儿虽说情况紧急,但他的确说过那样的话。他说你别着急让我去帮你抢回来。城管要是没命地去追个人,这人又舍不得弃车而去的话,结果就完全没有悬念了。但如果这在逃之人的底气来自于一把刀呢?结果就不一样了。他的确不费吹灰之力就捉住了大叔,但另一个结果是他腿上挨了一刀。大叔原本就没打算舍了车回去,那把刀是专门为这一刻准备的。一把水果刀,削苹果那种。这下他把它插进了城管的大腿内侧,离命根只有两寸远的地方。他原本是想要他命根的,插刀的时候他这么喊过:“看老子今天阉了你!”不过,是不是真阉成了,他当时也没验证一下。来不及了。他留下刀为他拖延时间,带着车逃掉了。
这不是花城第一个小贩反城管的例子,但它还是具备了强烈的新闻效应。看疲了城管打小贩,猛然看见一回小贩打城管肯定是会认真关注的。这位仗义的城管抱着他的大腿在地上乱喊乱叫,人们就把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都觉得好新鲜。有人认出金钱草是经常在这一带卖花的那个姑娘,又看见现在她跟一个城管凑在一起,看上去又明显不是正常的城管跟小贩的关系,于是新鲜感又陡增。大家已经开始议论了。“什么情况啊?”“城管给小贩杀了一刀。”“稀奇了。”“确实稀奇,看这小贩吧,跟这城管肯定关系不一般。”“她杀的?”“当然不是,你一看就明白了,她能杀他吗?他是为她挨的刀。”……
金钱草太想逃出这个包围圈了,可这位为她付出了牺牲的城管一直在喊叫,在流血,她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她提议他站起来,打个车去医院。可他听不进去。他一个劲儿地喊,喊“快叫救护车”,喊“有人杀城管了,造反了”。他也是没经见过这样的事儿,遇上这么点儿事儿就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连金钱草都替他汗颜。他一直不让拔刀,他怕刀一拔出他就会喷血而死,就像脖子上的动脉血管给割着了那样。他在夸大其词,旁人又觉得他那个没多大回事儿,事情就僵上了。没有人替他叫救护车,因为除了他以外,别人都知道没那个必要。更何况,别人还希望他多在这儿待上点儿时间,他们还没看够一个城管小丑的一面。更有那立场偏向于小贩们的人,还想多享受一下幸灾乐祸的快感。
最后,是金钱草把他拖走的。
他不站起来。用他的话说,是他站不起来。不管是哪种情况,结果都一样:他没站起来。他双手护着那把刀,怕它自己掉出来了。金钱草抓着他的衣服,像拖一块两百多斤的生肉一样往后拖。但即使金钱草有能推动一车花草的力气,也没法一直把他拖去诊所。金钱草打了辆出租车,而且正好又遇上了两个拥护城管的当地人。他们帮了金钱草一把,把他弄上了出租车。
城管有多可恶多暴力,那只是一部分人的看法。比如你是小商贩,你肯定是恨城管的。比如你的亲戚朋友是小商贩,你也肯定是憎恨城管的。你虽然不做小商贩,也没有亲戚朋友是小商贩,但你跟小商贩们是同一类人,都是从外地涌到花城来求生存的人,都属于外来人口,你也难免要从感情上站在自己的群体这一边,一起去憎恶城管。即便你是土生土长在这个城市的居民,但你乱搭乱建过,无照经营过,乱扔垃圾过,随地吐痰过,花草种在阳台栏杆儿上过,衣服晾在窗子外面过,等等等等,你也是很讨厌城管的。只有那些不需要争取这个城市的宽容和许可就可以生存,把人生优雅摆在了第一位的居民,他们把城市的形象当自己的形象一样看重,才十分需要城管来为他们维护市容的整洁、规范。在这部分人看来,城管要是三天不上街,城市就得乱套。瞧得起瞧不起城管是一回事,需不需要他们又是另一回事。城管是城市的人,为城市工作,为城市说话,为城市付出了名声不好的代价。有那么点儿像保姆,他们替你打扫,替你收拾。又有点儿像看家狗,替你看家护院,替你咬人,撵小偷,追强盗,赶那种形象邋遢的有可能是小偷的人。这两种角色,你都不一定瞧得起,但你也只允许自己瞧不起。有句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你是不允许别人瞧不起他们的。
所以,我们的这位城管受了伤,需要帮助才能上到出租车上去,他们是很愿意帮忙的。不光要帮忙,还要鲜明地表达对他的同情和对对方的憎恶,说一些“看这些外地人多可恶”之类的话。对于刚挨了刀子的这位城管来说,这就是莫大安慰了,他从此就变得安静了些,好像他刚才的那番虚张声势都是为了争取这点儿同情和安慰。
金钱草把他带到了就近的一家诊所,医生替他拔下了刀子,缝了伤口,上了药,回了城管队。
由金钱草做证,他负的是工伤。
金钱草觉得当务之急是赶紧去置办一辆手推车,但这位城管大哥则认为她有责任照顾他两天。他暂时还没有家,伤也是为金钱草负的,这两条理由已经充分了。龙门阵就对金钱草说:“那你就照顾大哥两天吧。”他承诺自己抽时间去替她买手推车,两不耽误。
没有家的人都住在宿舍里,金钱草就被迫留在那间充满汗味的男生宿舍里听他使唤。他说:“你最好把宿舍门关上,受明伤的人最怕吹风,一受凉,抵抗力就下降,抵抗力下降,伤口就容易感染。”
金钱草说:“那我替你把门关上,你有啥事儿就叫我。”她的意思是,她在门外候着。
他说:“我现在就有事儿呢。”他说他的伤口老痛,要金钱草帮他看看是不是已经感染了。他的伤口生在那么一个地方,金钱草觉得他这个要求有些不妥,就说:“你自己看心里更明白些。”
他就说:“我这伤可是为你负的。”
金钱草只好替他看。结果先看到了他的内裤给顶得高高的情景。
他贼眉鼠眼地问她:“看到了吗?”
金钱草去揭他伤口上的纱布,他摇了一下那只好腿,示意她先别急。他继续贼眉鼠眼地问她:“看到了吗?”
金钱草紫黑着脸说:“看见了。”
他欣喜地说:“你摸摸。”
金钱草转身就要走开,被他一把抓住了。金钱草说我叫你是“大哥”,你就得有个大哥的样子。他说我怎么不是大哥的样子了,这就是大哥的样子啊,大哥喜欢你,你扶着大哥的时候大哥好幸福啊。金钱草说我可以扶你。她用眼神告诉他:那份幸福感她可以给他,但超出这个界线就不行。他懂她的意思,但他想耍赖,他像个小孩子抓着妈妈的手撒娇一样,要哭。金钱草一阵恶心,就抡胳膊。他不放,他哭兮兮解释他也就是喜欢金钱草,没有别的意思。可金钱草不喜欢他。要是这样一个哭兮兮的男人的话,被他喜欢也是一件让人受不了的事情。金钱草之所以还忍着没有吐他,是因为他的伤是为她负的,她欠着他的人情。他抓住这一点得寸进尺,金钱草拉脸,他就说这个。金钱草说我是欠了你的人情,我可以照顾你喝水照顾你吃饭甚至扶你去厕所,你的人情我也只能还到这一步。他又撒娇,挤眉弄眼屁眼痛似的求金钱草可怜可怜他,说他就是想,说一个大男人挨着一个大姑娘怎么会不想呢,说你又是那么漂亮。临到头了他还耍着嘴皮子说漂亮话,希望金钱草一高兴就满足他的要求。
金钱草终于忍无可忍地吐了他一脸。吐完了,他就放手了。因为他生气了。他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很要尊严的大男人了。他抹掉脸上的口水,捡起了他的尊严。他冲金钱草喝道:“滚!”
金钱草转身就走。
28
金钱草告诉龙门阵:不用买手推车了。她不想再在城管的庇护下做营生。龙门阵没问她为什么,有些事情你不用问也能想明白。她不想就不想吧,就不买手推车了。他带她去了一座天桥下面,那里坐了很多想找到一份工作的人,多是中年妇女。龙门阵告诉她,城里人会来这里找保姆。他没有问金钱草愿不愿意去做保姆。他自作主张替她做了这个选择。
金钱草在那里坐了一个多小时,被一个中年女人看中了。岂止是看中,简直是惊喜。她为什么见了金钱草会那么惊喜?你想痛了肚子也想不到她那个道理上去:她的丈夫成了植物人,需要唤醒。由于丈夫是在嫖娼的时候受了惊吓才脑溢血成为植物人的,有人就给她出了个馊主意:找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来照顾他。金钱草既年轻又漂亮,一问还能接受这份工作,她便喜滋滋把金钱草带回家来了。
她对金钱草说:“你以后就叫我杜阿姨。”
杜阿姨把金钱草带到植物人的床前,交代她今后要负责的工作:往后,你就专门照顾他,别的你什么都不用管。
她说:“你一天替他洗一遍澡,早中晚按摩三次,每次两小时。”
她问金钱草:“记住了?”
金钱草说:“记住了。”
这样,杜阿姨就揭开了植物人身上的白布单。不知道为什么病人在家里也盖着这种医院才有的白布单,这白布单要是往那头脸上一盖,植物人立即就会变成具尸体。但现在杜阿姨把它揭到了一边。植物人是个光身子,白晃晃一丝不挂。她回头打探金钱草的表情,发现金钱草见怪不惊,纹丝不乱,略略有点儿意外,就问:“你之前是干什么的?”金钱草说:“工厂里做工,几天前在街上卖花。”杜阿姨更意外,做这些的人怎么可能看见男人的光身子却不难为情呢?她委婉地表达了她这份意外。她说:“我看你像见过很多世面的样子。”金钱草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她说:“这人……就是个死人。”杜阿姨很反感“死人”这个说法,但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好。她给金钱草做示范,手始终在植物人的那个废物周围摸来摸去。她说:“别的地方都不用按摩,就按摩这个部位。”她等着金钱草点头或者做出别的什么反应。金钱草抿紧嘴沉默了半天,说:“这样的话工资得加一点。”她问:“加多少?”金钱草说:“再加一百。”她说:“就这样定了。要是见了效果,我再奖励五百。”她看上去真他妈爽快。
然后杜阿姨又表露出她很愿意尊重人的一面,向金钱草解释了要这么做的根由。她说因为她丈夫是给她吓成植物人的,所以她按摩没有用。她丈夫去嫖娼被她跟踪了,正干着的时候,给她冲进去捉了奸。刚被捉住,他就脑溢血了,就成植物人了。她说:“这种情况,要是我给他按摩,会适得其反。”她说:“但如果是一个年轻姑娘给他按摩,他就有被唤醒的可能。”她再一次强调了按摩部位的重要,她说:“按摩这里,是为了刺激他的性神经。不管男人女人,性神经都很敏感,一旦这里有了反应,全身的血液就活了。血液活了,他也就活了。”
她说:“你就把你当医生。”
还说:“你只要把他救醒过来,我就奖励你五百。你今天救醒今天就给,明天救醒明天就给,除了月薪以外。”
听上去她真他妈仗义。
金钱草发现,把植物人当成个死人不行,把自己当成个医生也不行,得把自己也当成个死人。她不能偷懒,杜阿姨一天三个时间都来盯着,有时候她还会嫌金钱草做得不用心,要批评一番还要指教一番。杜阿姨还特别心急,天天晚上都要看效果。见不到效果,她就要求金钱草再用心一点,再刻苦一点。她把每个点的按摩时间都加了半个钟,时间当然是由她来掌握,她说“到了”,金钱草才能收工。为了表明她不是那种苛刻的人,完了她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金钱草说:“阿姨这一番锻炼你,你今后就能变成个制服男人的高手。”所以有一天金钱草也跟她开了句玩笑,她说:“杜阿姨你要一直盯在这里,他肯定不敢活回来。”
杜阿姨说过除了那件事情以外金钱草不用管别的什么事情,但有时候她还是会支使金钱草下楼扔个垃圾或者去买个菜。遇上这种时候,金钱草也不计较。事实上金钱草还更乐意去做这些,做起这些事儿来她要愉快很多。
有天出门,就在楼下遇见了一位推石粉的小子。既然在推石粉,金钱草就断定他跟自己一样,属于第三代农民工。但他穿得很干净,白T恤牛仔裤一尘不染,还戴着白手套。她就多看了他一眼。多出的这一眼,还发现他模样也不错。
买了菜回来,小子正好推了一车石粉进货梯。客梯还没下来,金钱草就跟进了货梯。石粉车横在中间,按钮在小子的那边,他正好又乐意为金钱草效劳,便问她是去几楼。金钱草说了自己要去的楼层,他替她按了,就算搭上了讪。所以电梯上行的时间,金钱草觉得沉默着不好,就跟他多聊了两句。她问他:“装房子?”小子说:“嗯。”金钱草问:“你家自己的房子?”他笑笑说:“我家自己的房子我怎么会在拉石粉呢?”他又问金钱草:“你自己家住这楼上?”金钱草笑着说:“我只是个保姆。”他说:“我猜也是。”这样金钱草就到了。
过了那阵儿,金钱草发现自己特别盼望下楼。但第二次再碰上,她问的却是“你还在拉石粉呀”,好像她有多意外似的。
小子说:“这家人装房顶,买了两大车沙,我得拉五天。”
金钱草记住了“五天”,那几天便一有空就往楼下跑。但这小子干活懒洋洋的,又怕弄脏了衣服毁了形象,装车时间还要抽上支烟,拉车的时候走得又有一步没一步的,实际上他用了六天时间。到了第六天的时候,这楼上又有一家开始装房子,又买了石粉,他就得继续在这里推。他们父子三人一起在一家石粉厂承包了份推石粉的活。他父亲是包工头,他们两兄弟在父亲手下打工。只要有人买了石粉,他们就负责从楼下运到楼上。第七天,他弟也参与到这边来了,楼下就多出了一位戴白手套的懒洋洋的小子。
金钱草再遇上他,就问他:“怎么变成两个了?”
小子说:“那是我弟。”
金钱草说:“双胞胎似的。”
小子说:“哪呀,我们俩长得不像的。”
金钱草说的是那副德行:干粗活还戴个白手套,穿白T恤,怕弄脏了衣服,以及他们磨洋工的样子。
那一天,正是金钱草的工作见到了起色的第一天。她总是热衷于往楼下跑,一开始是受到怀疑,并且差一点儿受到禁止的。但后来杜阿姨把这一点转化成了正能量,并很好的利用了起来。她发现金钱草爱往楼下跑是因为楼下有个漂亮小子,所以她要求金钱草在上钟的时间,把她家的植物人当成楼下那小子。她说:“你把病人当成楼下那小子吧,这样你的抚摸就能带着感情。”她说:“我相信你带着感情去抚摸,就是死人也能摸活了。”
杜阿姨这样说过的第三个晚上就起了效果。确切地说,是她认为起了效果。她肯定自己看见植物人的生殖器抬了一下。她当即就上前检验,还感觉有了一定的硬度。她认为是她的决策起了作用,她鼓励金钱草继续,继续把她家植物人当成楼下那小子来抚摸。她并不认为这种要求有什么过分,她甚至认为这是让金钱草占了便宜。不是吗?如果是她的话,她既享受了意淫的快感,又挣了钱。她说到了“多赢”,她说这样一来,那笔五百块钱的奖金也指日可待,难道金钱草不是多赢吗?
这一天,金钱草见了楼下那小子就直接跟他打听:“我可以加入你们拉石粉吗?”
29
龙门阵在一起跟小商贩殴打的事件中受了重伤,折了一条胳膊一条腿。队里要求家属出面到医院照顾,龙门阵没有家属,就让人通知了金钱草。金钱草一个月的保姆还没干满,植物人那里也才刚见起色,杜阿姨不让她走。金钱草坚持要走,杜阿姨就说:“那你走你的吧,没干满就走,工资是没有的。”还说:“是你毁约,我不要你拿违约金已经够仁义了。”她想用这种办法留住金钱草。
金钱草转身就走。
龙门阵被打了石膏吊在病床上,见金钱草进来,就冲她讪笑。金钱草说:“你都这样了还笑得出来?”龙门阵说:“不好意思,队里要求家属出面,我没有家属,只有麻烦你了。”他笑的是这个。听完了金钱草也觉得好笑,就“咯咯”笑了两声。
医院里有很多事需要家属,金钱草一开始听医生叫“十五号病床家属”,还很迟钝,需要龙门阵冲她挤眼,她才能反应过来。两回过后,再听医生叫“十五号病床家属”,她就能迅速做出反应了。开初那几次,他们会对上一个会心的笑,后来就越来越自然了。只不过,毕竟不是真家属,又有男女之别,有些过分的事情,龙门阵还是觉得不合适由金钱草来承担。所以他叫金钱草去找苕花。
金钱草说:“苕花也不是你的真家属。”
在龙门阵看得很严重的那些问题上,金钱草表现得很无所谓。金钱草已经不是那个刚从乡下出来的小姑娘了,她现在看上去要城府得多,也要麻木得多。
她说:“我虽不是你什么人,但好歹是老乡,出门在外,老乡就相当于家属了。”
她说:“只怕你嫌我端屎端尿都不够格?”
龙门阵就给她说成了个大红脸。她越是觉得无所谓,他就越觉得过意不去。苕花也不是他的真家属,但他们好歹有过一小段夫妻史,在这个基础上,苕花就合适些。他坚持要金钱草去找苕花,他说他的直觉告诉他,苕花还在花城。
金钱草说:“花城这么大,我怎么找?”
龙门阵说:“你打个电话回花河,跟你妈打听。”
金钱草说:“我妈怎么晓得她在哪里,我妈又不是千里眼,她也没在苕花身上安追踪器。”
龙门阵说:“苕花会往家里打电话,打给她爸,她爸不是你舅舅吗?你舅舅不会跟你妈说说她吗?”
金钱草说:“你凭啥说苕花会往家里打电话啊不过年不过节的,又是凭直觉啊?”
但金钱草还是照他说的去做了。她没想到还真从她妈那里打听到了苕花的下落。苕花结婚了。三个多月前带着个男人回了家,还在家请了几桌酒,办了仪式。办完喜酒他们又回花城了,至于她在花城哪个地方,家里就没人知道了。映山红在电话那边说,现在又不兴写个信,又不需要详细地址,大家都没注意这个问题。金钱草打听到的就这些。而且她认为,即便打听到了苕花的详细地址也没用,苕花都结婚了,她怎么可能来照顾龙门阵呢?即便她想来,她男人也不允许的呀。
龙门阵也这样想。
他再不提苕花。
他只对金钱草说:“哥以后报答你。”他说得很庄严,好像他说的不是“哥以后报答你”,而是“哥这条命就是你的了”。那之后,他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没睡觉也是闭着眼在养神。而一旦到了必须说话的时间,他又像怕金钱草把他当哑巴卖了似的。
有一天,金钱草对他说:“你不想说话就不要说吧。”
他就真不说了。必须说话的时候,他也多用点头或者摇头来表达。实在不行,能用一个字来表达,他绝不用两个字。关于这一点,他对金钱草有过专门的解释。他说:“我得专心养伤,我不能把你也拖垮了。”听上去,他的过分缄默就是为了专心养伤。但金钱草却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他的消瘦,他的暗沉。他的头发,他的皮肤开始发灰,表面像刷过一层面粉。他整日被吊在那里,像极了那种正在蜕壳的蝉。所以有一天金钱草问他:“你打算蜕壳吗?”
他把眼睛睁开,金钱草递给他一叠报纸。她说:“看报纸吧,要不你都快被风干了。”
报纸是金钱草捡的。外面过道上经常会有人留下些看过了的报纸,她有时候也想到过道上坐坐,遇上有那种有报纸的空位,她就坐过去,捡起报纸来看。看报纸能打发时间,后来她就把自己看过的报纸转给吊在那里装死的龙门阵。
有一天她看到报纸上有一条关于城管和商贩打起来的消息,拿报纸给龙门阵的时候,就专门把那条消息指给他看。龙门阵照着她指的地方,认认真真去读完了那条消息,就接着读下一条去了。
社会上越来越多的人恨上了城管,一发生城管打商贩的事情,就必然有人出来谴责。城管队感觉压力很大,只好以开除临时工来交差。
所以,龙门阵出了院,就已经不是城管队的人了。
龙门阵看上去是一副立即就要疯掉的样子。金钱草想安慰他,说:“反正你这样子,回城管队也干不了啥。”她说:“难道你还能去踢人家摊子?腿还没全长好哩。”她是想开个玩笑,让龙门阵平缓一下那劲儿。可龙门阵听了非但没有缓下来,反而把牙咬上了。
他说:“临时工开了就开了,但积分丢了太可惜了。”
农民工想落户花城,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争取积分。80分即可。原来龙门阵坚持不懈地进治安队进城管队,都是因为这里是一条争取积分的捷径,立个功,就可以得积分。根据立功的大小,多少不论。平时工作积极,也可以得分。早些年,他在治安队也有积分,但离开之后,积分就得清零。后来进了城管队,他又有了些积分,这一回,又清零了。
他说他都积了35分了。
离一个城市户口只差45分了。他努力地画呀画呀,再憋足劲爬爬就画到顶了,可不曾想,又给一抹布擦掉了。这样的事如果有第三回,你就难保人不会发疯。
金钱草对积分没感觉。她一开始就没树这个目标,也就没法像龙门阵那般痛惜。她倒是更在意龙门阵居然暗地里抱着争取城市户口的打算。在她这里,这似乎是一种背叛。即使算不得背叛,那也证明了他跟她不是一条心。当你把全部信任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对方,你把他当生死兄弟,到头来却发现他对你留了一手,估计你的感受就跟金钱草差不多了。幸好还不是敌我阵营的问题,无非因为他的立场倾向于苕花那边,使金钱草的埋怨里又掺杂了嫉妒,就多少显得有点儿严重。要仅仅是埋怨,金钱草一定是保持着她惯常的那副笑笑的样子,弱弱的问一句就算了。可今天她都拉脸了。她说:“你原来也跟苕花一个想法呀?”
龙门阵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她拉脸的,他认真看了看她,反问她:“你指的是城市户口?”
金钱草没做声,但她的脸色很难看。
龙门阵说:“这……不对吗?”
金钱草说:“可过年的时候,你还说过不想回花城来了,那是哄我的吗?”
龙门阵说:“那也不是哄你。”
金钱草说:“可你又一直在争取那个积分,这会儿那玩意儿没了你还气得发疯。”
龙门阵说:“既然有了这个条件为啥不争取呢?我费半天力气,一下就给清零了,我能不气吗?”龙门阵刚才是气得发疯,但现在他很理智很小心,说话轻言细语,脸色也尽量好看。他怕一不小心就伤着了金钱草。
金钱草说:“你气的不是分没了,是又让苕花失望了吧?”龙门阵小心,她可不想小心,她尽捡气话说。她说:“苕花都跟了别人了,你就是得了个城市户口她也不会嫁你的了。”她说:“你难道还想用个城市户口把苕花哄回来吗?她早都看不上你了。她虽然是一个谁都瞧不起的人,但她照样瞧不起你。”她把龙门阵说得灰头土脸,才忍了一下嘴。最后她把气话变成了咕哝。她说:“我就不明白你为啥一定要在苕花这棵树上吊死。”这句话里暗示的是什么,连傻子都听得出来。但出于对金钱草的爱护,龙门阵必须装得比傻子还傻。他也咕哝:“我这样的人,有人瞧得起才怪呢。”金钱草猴急急地说:“当然有人瞧得起!”她一急就冲到了黄线边儿上,脚尖都碰到线了,差一点儿就过界了。龙门阵没吭声,这个时候他说任何话,都有可能把金钱草激过线去。他保持沉默,等金钱草自己意识到应该在黄线外等候,而后在黄线这边平静下来。
金钱草真的就不着急了,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再盯着黄线那边。她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怎么非要个城市户口不可呢?”
龙门阵长长地嘘气,把城市户口带给他的堵塞感吐出去。他感叹:“也是。”他已经明显在向金钱草靠近。金钱草很感激这种变化,他向她这边走一步,她心头就能暖一下。
她说:“人才是家,户口不是家。”这话稍为有点儿深奥,龙门阵看了她一眼。
她说:“人对了,在哪里生活都一样。”
她继续说:“人要是不对,就有个城市户口又能怎样?”
她又在朝着黄线那边倾斜身体,而且是拽着龙门阵一起。龙门阵必须让自己定住,还要不露痕迹地让金钱草也定住。所以他说:“我们去找张哥儿吧。”
没有了城管队的宿舍,出了医院他就没地方过夜了。金钱草也一个情况。这一阵,她都跟龙门阵一起住在医院,在龙门阵那张病床下有一张一米宽的折叠床,夜间拖出来架上,就成了陪护床。可龙门阵出了院,那张折叠床也不属于她了。龙门阵认为他只有借张哥儿的水店暂时过一夜,而且金钱草也得暂时投靠到张哥儿家去。金钱草不干,她说她现在这个处境,投靠到张哥儿家,他老婆就会十分看不起她。金钱草还说,张哥儿老婆瞧得起瞧不起她都没啥,关键是张哥儿会看不惯。张哥儿一看不惯,他们两口子就要为她吵架。她不想他们因为她弄得夫妻不合。龙门阵再没说什么,金钱草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他走哪里她就跟哪里。
他们一起来到张哥儿的水店,龙门阵问张哥儿,能不能容他暂时在他的水店里安顿两晚。张哥儿说这当然没有问题。但水店里没床也没个沙发啥的,还挤满了水桶,地儿也不宽,张哥儿劝他们到他家里去。家里也窄,但好歹有个沙发。他说:“让金钱草跟我老婆孩子睡,我们睡沙发地板嘛。”但龙门阵说不一定是一晚两晚,因为明天是个啥情况他根本拿不准。就是说,他不知道明天是不是就能找到恰当的去处。他一直在说自己,没有说金钱草。所以末了张哥儿就得专门问一句:“那金钱草呢?”金钱草想都没想就划拉一下龙门阵和自己,说:“我们当然是在一起。”张哥儿犹豫,因为龙门阵似乎并没有那个意思。龙门阵想解释一下,他说:“我主张她去你家睡沙发……”他没有说金钱草不同意,而是把省略号后面的留给了金钱草。金钱草说:“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是不行的。”龙门阵毕竟一只腿还打着钢架,一只手臂还打着石膏,这话也在理。她还说,那么多时间她都照顾了,就差这么一两天还半途而废就没有道理。龙门阵没有坚决否定这一点,张哥儿就没劝金钱草去他家睡沙发。
他到隔壁替他们找了几块纸板,又把水桶摞了摞,把办公桌挪挪,勉强腾出能躺下两个人的空间,说:“只好将就一下喽。”
因为张哥儿仅仅是个店长,必须考虑这件事情不被老板发现,所以他得把他们锁在里头。那实际上就是个库房,没有窗户。因为晚上都不营业,所以也没有电灯。卷帘门哗啦一拉上,里头就成了黑洞。好在两人容身的地方本身有限,伸手摸摸就知道对方在不在了。
金钱草说:“你得说话,要不然我害怕。”
龙门阵说:“有我在你害怕啥?”
金钱草说:“你在你不说话,就相当一个鬼,我害怕的就是这个。”
龙门阵就清嗓门,为要说话做充分准备。他说:“将就一下吧。”
金钱草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张哥儿都走了。”
龙门阵说:“那就歇吧。”
他试着自己躺下,金钱草摸着扶了他一把。钢架碰着了地面,叮哐响。这时候,金钱草觉得自己能隐约看见龙门阵的眼睛。她问龙门阵:“你看得见我的眼睛吗?”但她并没有等龙门阵回答就摸索着躺下了。
他们没有多余的地方,都躺下就必然要挨在一起。金钱草躺的是龙门阵的右边,因为他的右手是好的,这样就不会碰着了他的伤。但他受伤的腿又正好是右腿,金钱草就不得不让自己躺得稍为注意一点。两人的手臂在一层布的界线前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金钱草偎了过去。她“咯咯”笑了两声,像个顽皮孩子那样。龙门阵开始没动,过了两分钟,他抬起胳膊,越过金钱草的头顶,垫到了她的颈下。金钱草就选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蜷了,依偎在他的臂弯里。
“我在那边认识了一个小子。”金钱草说。
“哪边?”龙门阵问。
“我做保姆那边。”金钱草说。
“很帅吧?”龙门阵问。
“是的,很帅。”金钱草说。
“改天带来哥给你参考一下。”龙门阵有点儿酸酸地说。
“不是那个意思。”金钱草说。又说:“我没那个意思。”说:“他干活还戴个白手套,衣服不沾一点儿灰,完全就是个城里人的样子。”
“这有啥不好,说明他很讲究。”龙门阵说。他的醋劲已经过去了,这会儿他很认真。
“讲究有啥用?”金钱草说着话,又动了动身体,偎得更紧一点儿。她那会儿有点儿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竟然对那小子动过心。
“你觉得花城人会喜欢吃油果子吗?”金钱草突然又问。
“花城这地方的人,都是来自各个地方的,总有人喜欢的吧。”龙门阵猜想着说。又问她为什么突然说起油果子来。
金钱草说:“我想,我们可以炸油果子卖。”
她说:“灶台上那一套我啥都不会,就会炸油果子,而且手艺还不错,老的嫩的我都会炸。”
她说:“我有天在一家糕点店里看到过一种很像油果子的点心,但他们不叫油果子,叫麻团。”
她说:“我认真看过了,其实就是油果子,不过我们花河的油果子没在表面沾那一层白芝麻而已。”
她说:“我能炸得比他们那个还好。而且我们支个摊儿,现炸现卖,油果子热的吃着更香。”
她说:“保证卖得好。”
后来他们果真摆了个油果子摊,生意也果真很好。龙门阵有过做城管的经验,他们的油果子摊带着四个轮,这主要是为了方便逃城管。一般情况下,这四个轮都被四块石头固定着,它们得负责摊子足够稳定。龙门阵有只专门的板凳,城管没来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只板凳上为金钱草揉面,搓果子。油果子在我们花河是一种很普及的点心,刚打下新糯谷时要炸上一回尝鲜,插秧那几天要炸上几回来当零食。所以男啊女啊对它都十分了解,即便没亲自炸过的人,也都知道它是怎么炸出来的。龙门阵只学了五分钟,就能把糯米面揉得干湿合适,不黏手。就能把果子搓得大小均匀,品相也是十分好。金钱草为自己置办了一件白外衣,一只白帽子,还戴一个口罩,这样看起来干净卫生。她从不拿手摸钱,当然也不用手摸油果子。她准备了两只夹子,一只专门用来夹油果子,一只专门用来夹钱。钱装在一只鞋盒子里,放钱和找钱给人的时候,都方便。金钱草要专注于油锅,因为有人要吃老点儿,有人要吃嫩点儿,她得注意火候。盯城管的事情就由龙门阵负责,龙门阵揉面搓果子都不用太多眼睛,他的眼睛就总在四处张望。一经发现城管来了,他立即将面盆子往摊子下面一掼,金钱草就关了火推着车逃。龙门阵不逃,龙门阵这时候会站在原地指挥金钱草朝看上去比较安全的方向逃。一则是他的腿不方便逃,二则是这样他就可以有效地为金钱草找到相对安全的逃跑方向,保证她能逃掉。而且这样还能更好的地掩护金钱草撤离。他手上没有摊子,城管来了他也不用怕。逃过这一劫,要么金钱草推着车回到他这里来,要么他慢慢走到金钱草那里去。反正只要有巴掌大一块空地,他们就能做起生意来。
他们租了一间地下室,十平米左右,套着一个能蹲下一个人的简易蹲厕。原来只一张一米五的床,但龙门阵跟房东换成了两张单人床。龙门阵是打算租两间房的,但金钱草说那样浪费钱,他就在床的问题上动了这点儿脑筋。金钱草当然也赞成这种办法,两张床摆成宾馆里标间的样子,她一张,龙门阵一张。她说这样很好。她说这样太好了。她还说:“我们现在还不是真夫妻,等我们成了真夫妻再睡在一张床上不迟。”她是相信有那一天的。南方的地下室,必然很潮,下雨天墙壁就跟泡在水里似的。有好几次,金钱草夜里怕冷,偎到龙门阵的身边去,龙门阵都会用手臂给她当枕头,让她蜷在他的腋窝下取暖。金钱草认为,他们之间的问题主要存在于龙门阵心里还放不下苕花,即便苕花已经结婚了他还是放不下。这样的话,她也不能操之过急,她有耐心等他一点点儿把苕花忘记。他们天天在一起,白天在一起,晚上也在一起,他们还在一起奔生计,在一起互相照顾,他们其实已经很像一对夫妻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儿而已。她根本没把这一点点放在心上。有时候,在入睡前,她会跟龙门阵探讨一些过分的问题。比如,她听说男人的鼻子大,下面那个就大,就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再比如,她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说法,说男人最敏感的地方也是乳头,就想知道龙门阵是不是也这样。那年头,花城总有人在大街上发那种鬼头刀把的杂志,一本一本的,上面总有两篇说到性生活,总有两页下流的画面,然后就是关于早泄啊阳痿呀让阴茎变大呀让乳房坚挺呀改变阴道干涩呀等等等等药物广告。金钱草这些知识都是从那上面来的,属于真正的“纸上谈兵”。不谈这些,金钱草就会试着跟他探讨一下他们的未来。她问:“你说我们明年是不是就可以到地面上租一间正经点儿的房子?”问:“你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可以租一间门面,正经开一间油果子夫妻店?”问:“你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花河的油果子做得很有名,全世界都有连锁店,像‘麦当劳一样?”……
龙门阵左手臂上的石膏取掉后,金钱草一偎进他的右臂弯,他就拿左手横到眼睛上。那样他就可以装睡,装睡就可以回避一些他不好回答的问题。
有一种情况很明显:金钱草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标杆,一个男人的标杆。今后,她会一直生活在这根标杆的有效半径里,起了风,她就依靠上去,下了雨,她把它擦干。它给她安全感。她为它赶蚂蚁,擦雨水。他们相依为命。问题只在于,龙门阵不敢把自己当“标杆”。他这种自卑,就跟一根木头电线杆的自卑一样朴实而纯粹。
30
这个时间,苕花在花河等待生一个城市孩子。不是说她已经是一个城市妈妈了。这个,她得稍作等待。
稍作等待,是她男人说的。至于她为什么要相信他这话,就连苕花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说因为他是个实诚人,你信吗?她说因为他是个宽厚的人,你信吗?这些话都男人自己说的,并不代表别人的看法。可关键是苕花信。
苕花是在半路上捡到他的,那时候她正处于一种满心迷茫的状态。自从孙苗苗回家以后,这种状态就在苕花身上持续了很久。这对于苕花来说其实很罕见,她可一直都是目标清晰的。这一次孙苗苗毅然离开城市回了老家,就等于她刻意抓着苕花的目标摇晃了一气。摇完了,她走了,留苕花一个人在城市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不甘放弃目标,又不知道下一条接近目标的路在哪里。她像只流浪猫一样在街上晃荡,就被她后来的男人碰上了。你当然意想不到这个男人是谁,就连苕花也没料到会碰上他——那个曾经从酒吧把她带到歌厅去的男人,那个曾经想提升她一把的男人。
她当然不可能还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况且她还是一副走神状态。是他认出了她。他冲她“嗨嗨”,她没有反应,都擦肩而过了,他还冲着她的后背“嗨嗨”,她才机械地停下了。
她依然没有认出他来。
他像个汉奸一样笑。他说:“看样子……提升了?”
苕花就想起他是谁了。但苕花并不像他那样惊喜,她无非因为记起当时似乎儿有点欠他,才决定多站一会儿。
“世界太小了,没想到还能遇上你。”男人说。
“这种缘分也难得,我请你吃饭怎样?”男人继续说。男人还说:“你不会还像个乡巴佬一样,害怕我把你怎样了吧?”
她就跟他去了。
到吃饭的地方坐下后,男人说:“我姓赵,你就叫我赵哥吧。”
苕花没有叫“赵哥”,但苕花微笑了。
那两句话就是这个时候说的。他说:“我其实是个实诚人。”他说:“要不然,我会跟你打招呼吗?”他说:“我为人很宽厚的,要不然,我今天怎么会请你吃饭呢是吧?”他说:“你想想那天吧。”说:“你不会记不得了吧?”
苕花果真想了想那天晚上的事情。这一想,他的话就有了可信度了。
吃着饭,他们开始闲聊。
他问她:“看样子……干得挺好的?”
苕花只清了一下嗓。
他说:“要不就是……已经是城里人了?”
苕花说:“哪那么容易。”
他说:“对于你来说,还不容易?嫁个城里人不就得了?”
苕花顺口就开了个玩笑,说:“嫁谁去呀?谁会娶一个农民工啊,你会吗?”
他打哈哈,打完了也开玩笑说:“我倒是想娶你,可我也不过是个打工的啊。”
这一点,苕花倒是很意外。她说她真没想到他竟然也是个打工的。他继续打哈哈,说这花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外地来打工的,本地人只占百分之十哩。说我无非打得高级一点儿而已。他告诉苕花,他属于下海的那一种。既然都是打工的,他们的距离就近了很多。饭桌上他们喝了酒,还喝得有点儿多。酒又把距离拉得更近一些,后来苕花就跟他去了他的住处,还上了他的床。为什么要上他的床,苕花能说清楚的,就是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她欠了他的。男人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为什么要你跟我回来,就是要你还三年前欠我的那笔债。”他说得很温柔,酒气直打苕花的脸。他说:“那一次你让我好丢脸,我要把面子找回来。”他说:“这也是老天眷顾我,故意给我一个找回面子的机会。”但后来他还说了这一句:“你不就是想要一个城市户口吗?等我拿到城市户口了,你跟了我,不就顺理成章了吗?”是这一句之后,苕花才开始脱衣服的。苕花心里有一个白痴逻辑:如果嫖客诚实到可以告诉你他也只是个打工的,那么他别的话同样假不到哪里去。她不敢说自己完全相信他后面这句话,但她相信这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是可以抓握得住的。为了抓住那份可能性,她不光像几年前欠了他的那样做,还像前世就欠了他的那样卖力。
男人说:“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是在哪个环节结束的吗?”
她点头。
男人说:“我们今天就从那个环节开始。”
她照样点头。
男人说:“这就对了。”他呻吟:“太对了……就是这样……对的……啊……”
不管男人说什么,因为有前面那句关于城市户口的话垫底,苕花听着就不反感,他甚至像蛇吐信子一样“咝咝”她也不反感。她心里很清楚,她有可能是在侍候一个城市户口。
小姐也各有各的做法,大多数抱的都是一种“哄骗”的态度,把钱哄到手就行了。小姐是受人歧视的,但小姐也歧视嫖客。那一类模样寒碜的,或者腰包寒碜的,再或者出手小气的,再或者老头子,她们是不会认真待见的。苕花不是,苕花不看人,看钱。她一定要对得起那份钱,一定要先对得起那份钱。这份美德在其他嫖客那里最多被看成敬业,但这份敬业又被这个姓赵的男人看成美德。在这个基础上,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苕花是有感情的。他对苕花说:“别人在挣这个钱的时候,眼里只有钱,是不会动感情的。”苕花知道自己并没有动感情,那确实只能算是敬业。不过苕花并不想告诉他这个,她唯一想跟他说话的愿望都建立在一个“城市户口”上。她现在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任何响动都会引起她的高度重视。姓赵的男人还沉浸在他的满足之中,苕花抓紧时间,但又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刚才说到城市户口,你的积分快满了吗?”男人说:“快满了。”
苕花问:“差多少?”
男人说:“差八分。”
苕花问:“我跟你买好吗?”
男人显得有点儿意外,问:“你买我的积分?”
苕花说:“是的。”
男人认真想,想好了又问:“你买得起吗?”
苕花问:“买下你的72分得多少钱?”
男人却反问她:“你以为我会卖吗?我好不容易才挣到了72分。”又说:“我知道你有钱,但你以我会卖吗?”说:“再说了,你这样儿的,买个城市户口干吗?把你这几年挣的卖身钱全花到一个城市户口上,然后接下来呢?就为了做一个有城市户口的鸡?”说这些话的时间,他替苕花琢磨了一下未来,后来他觉得有一种办法不错,就提出来让苕花斟酌。他说你看这样行不?你不要做鸡了,跟我。跟了我,我拿到城市户口了,你不就同样有了城市户口了吗?
这个问题其实是苕花一直就在考虑的,从他第一次提到过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心里头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她之所以要琢磨,是因为这个男人看上去不怎么样。但跟几年前向她提出同样问题的财叔相比,他好歹还算年轻。事实上提出跟他买积分,不过是另一个备选。在这之前,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他再提“跟他”的话,她就优先考虑。
所以她对男人说:“跟你就得结婚,得有结婚证。”
男人说:“那当然啦,要不然你还以为我养你当二奶呀?我那点儿工资,也养不起一个二奶呀。”男人一脸的诚实。
他说:“我不光养不起二奶,我连偶尔嫖一下娼都困难。”
说:“你跟了我,我解决了性生活问题,你又解决了城市户口问题,多么的两全其美呀哈哈。”
他还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不过你跟了我,可照样得自己养活自己,我养不活你。”他一直在说实话。
他说:“只要你不嫌弃我穷光蛋一个,我就不嫌弃你做过那种职业。”
苕花说:“可你这么大年岁了,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说:“我以前当然不是一个人,不过来花城前我就离了婚,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离婚证。”
当然,他最终也没拿过离婚证给苕花看,因为他把他那间出租屋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他翻的时候是诚心诚意的,还翻出了一身的汗水,所以他说“可能弄丢了”的时候,苕花就信。一个离婚证算什么呢?他说他很喜欢苕花,第一次看见她就喜欢她。他说要不是真喜欢,他怎么会不计前嫌呢?不过他还说过“当然我也嫖过娼,也并不是什么正统男人”。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那么一个结婚证够不够呢?
苕花其实是提高警惕的,离婚证看不看都不要紧,她希望男人能让她看到他的积分。看到他的积分只有70分以后,男人就告诉她,他刚刚准备去献血,献血能挣2分。就是说,72分完全不是假话,只不过稍推迟了那么一点儿而已。有了这72分积分,苕花就提出要有结婚证。她让父亲从家里打了个户籍证明快邮过来,男人又从老家快邮了户籍证明过来,两人就有了一个结婚证。当场一起照相,看着办证。拿到了那个红本本,苕花又带着男人回到花河,在家里办了几桌结婚酒。从花河回来,男人当真去献了一回血,挣得了2分,让他的积分变成了货真价实的72分。苕花就说:“你靠献血得挣到啥时候呢?”男人说:“也可以拿钱买,但好贵的。”苕花问:“有多贵?”男人说:“具体有多贵,我也不清楚,得去打听。”男人打听来的消息是一万块钱一分。男人说:“算了,慢慢来吧。”不过后来他又说:“你要是有这个钱的话,我们也可以买。钱嘛,只要能用到刀口上,就不怕贵。”他还说:“有了城市户口,进公园都不需要买票,直接出示身份证就行了。”苕花到这份儿上还是警惕的,她没有答应拿钱去买积分,她当时只说了一句:“还是慢慢来吧。”
后来她怀上了孕,警惕渐渐就给她弄丢了。看上去好像是因为孩子老在肚子里踢她,便把她那点儿警惕踢没了。于是有天晚上,她问男人:“你的积分还差多少?”
男人说:“8分啦。”
苕花说:“怎么还是8分?”
男人说:“过阵儿我去献血吧。”
苕花说:“别去献血了,拿钱买吧。”
男人很惊喜,但他说:“你不是说慢慢来吗?”
苕花说:“我们得让孩子生下来就有户口,城市户口。”
男人说:“你有那个钱?”不过他很快又说:“我就知道你有那个钱。才8万块,也不多。”
苕花没说多还是不多,第二天她就把8万块交给了男人。当天晚上,男人回来就说涨价了,8分得卖十万块了。她就再给了他两万。第三天晚上,男人一回来就说成了。第四天晚上,他就当真拿回来一个户口本。第一页是男人的名字,第二页是苕花的名字。男人告诉苕花,他们的孩子生下之后,名字将被写到第三页上。
到此为止,苕花已经彻底放了心。男人说城里开销大,城里生孩子又太贵,提议苕花回花河生孩子,苕花就回花河了。
家里只有个老父亲,苕花觉得在家不方便,就住在花河街上她姐家。姐嫁了个街上的瘸子,小儿麻痹落下的。瘸子出不了门,但人家在正街上有房子,还当街。把前面的墙打了,全变成门,就成了门面。瘸子在右边开了个杂货小店,又在左边摆几张桌子开个茶馆,就具备了娶一个漂亮媳妇的条件。别人娶个漂亮媳妇还不一定守得住,他可以。苕花的姐自从嫁了他之后,就再也没进过城。他不让,也觉得没那个必要。他让媳妇看那个杂货店,他看茶馆。我们花河的茶馆跟茶没关系,不过就是大家聚一起打麻将的地方。他一边一瘸一瘸地做着生意,一边还让媳妇生了三个孩子。计划生育啊,超生是要罚钱的。他牛就牛在这个地方了。
一家子五张嘴,靠那个小杂货店和那几张麻将桌挣的钱来养活,还是困难。媳妇提出过要进城打工,他把三个孩子往她怀里一推,说:“带着他们一起去。”媳妇当然就只好打消那个念头。打消了念头并不等于甘心,苕花住到她家来,她就老拿这事儿来说。她觉得她是整个花河最不幸的女人,不光嫁了个瘸子,还一辈子都给套在花河,城也进不了。说一回,苕花只笑。说二回,苕花还只是个笑。说第三回,苕花就对她说:“不进城也好。”“怎么叫‘也好呢?”当姐的很不喜欢当妹的说这种话。全世界的年轻女人都在城里生活,就她一个还留在乡下,别人啥都见过了,就她一个做着井底之蛙,而且看样子还要做一辈子井底之蛙。这也叫“也好”?她当初愿嫁瘸子,就是奔着花河街上比山里的世界大,可没想到奔到这里就再也奔不走了,硬给瘸子套牢了。
瘸子现在已经不要她守杂货店了,反正茶馆儿跟杂货店就一墙之隔,他一个人两边守就行了。他让她把他那份地捡起来种。不是他有多“周剥皮”,而是只有这样,他们这个家转起来才不至于“吱嘎吱嘎”那么吃力。媳妇倒不怕种地,她只是觉得委屈。她是这样跟苕花说的:“你不让我进城也可以,但你又不是让我在家享受。你要把我养起来,我也就可以不进城。可现在,反倒是我拼死拼活养活他们几爷子。”
她一肚子的怨气,苕花来了,她就拉上苕花跟她一起下地,一起干活。苕花挺着个大肚子,有些活不方便,她也是临到头来才发现。发现了也不体谅,气鼓鼓的,说当初她挺着个大肚子的时候照样啥活都干,一点问题都没有。她觉得苕花娇气了。她甚至说她挺着大肚子的时候瘸子还干那事儿。说起来的时候她一脸自豪。她说:“哪有那么娇气,孩子又不是树上的果子,一摇晃就往下掉啊?”
苕花就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娇气。
这样,当姐的又怕委屈了她。苕花可不是白吃白住在她家,她按月掏生活费,从她家杂货店里拿洗衣服的肥皂,刷牙用的牙膏都是掏钱的。就连睡个觉也没占她家多大的地方,也就是大姑娘的床上挪出块地儿来,让她安顿一下身子而已。就是说,苕花完全不用像个受气包似的,忍气吞声帮她干活。这种时候,当姐的往往就会说:“我就不明白了,不好好的在城里待着,跑回家来干啥?”这样的问题她已经问过好几遍,苕花回答得也很清楚很合理:女人怀了孩子就不能进工厂,不能进公司,待在城里也没用。再说,城里生孩子太贵,最好是回老家来生。既然最终都是要回来生孩子,早一点回来晚一点回来就是一回事。对于她来说,还有一个问题是老公太忙,她留在城里反而分他的心,所以她回到老家来一心一意只等生孩子,是一个两全的选择。但她姐总忍不住要重复问,还每一次都以“我就不明白了”开场。
这一次是苕花一个人回来的,如果不算她肚子里的孩子的话。苕花说的是她老公太忙,抽不出时间来送她。当然她还说她没那么娇气,不需要送。在家住了三四个月了,老公也没回来看过她一回。这期间,只听她往城里打电话。苕花是有个手机的,手机通话很方便,随便在哪里都可以打。她总是在人前打,就不会有人认为她是一个人被抛弃在花河,就不会觉得她很可怜。虽然见不到那个男人的面,但都知道他仍活在苕花手机的那一端。
这个男人在花城一家电视台工作。回来办婚酒的时候,苕花是这样给家里人介绍的。男人已经秃了顶,还属于长得不好的那种,但如果是在电视台工作的话,这一点就可以原谅。父亲、亲戚朋友都很为苕花高兴。农民不知道电视台也有普通工作,只知道那是个不光高大上还时尚的地方,在他们的印象中,能进电视台的人都跟中央新闻联播那几个播音员一样光鲜。所以他们也像仰视那几个播音员一样,用崇拜的目光看他,用崇拜的口吻跟他说话。
“电视台好忙啊哈?”
“你有时候也说新闻联播吗?”
他们其实也不知道问些啥好,对电视台了解太少了。这时候一般都是苕花替他回答。苕花说:“说新闻联播那几个算啥?他是给他们写稿的,写好了他们照着念。”这样,他们就知道了,他原来比那几个更有本事。那几个不过是照着念念稿子,他可是笔杆子啊。
“是记者啊?”他们又问。
苕花说:“对,算是记者。”
从来没人问过为什么“算是记者”,她那么说,别人就认定了他是个记者。到苕花死的时候,别人还记着,她当初嫁过一个电视台的记者。
既然是个这么让人仰视的人物,苕花在家几个月都见不着他的面,就可以谅解。记者是多忙啊!老婆生孩子回不来照样也能得到理解。入了冬,苕花生下了孩子。是个男孩,长得跟他爹像极了。苕花拍了孩子的照片传到花城那边给他爹看,据说他爹开心得不得了。他爹光开心,但给孩子起名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苕花就自己为孩子起了个单名,叫“河”,取在花河出生的意思。他爹姓赵,孩子就叫赵河。
满了月子,苕花就带着孩子回了花城,花河人从此也就断了再见那位记者的机会,因为据苕花说,她回到城里没多久,他就得鼻炎癌死了。
实际上,她带着孩子回到花城就再也找不见他了。他的手机打不通,号码已经成为空号。到他的单位找,那里告诉她,这人已经走了。去了哪里,当然没人知道。手上不是还有个户口本吗?苕花希望通过派出所找到他,但派出所告诉她:这个户口本是假的。
结婚证也是假的。
苕花花掉了她在夜场挣来的所有钱,城市户口没有得到,得到了一个孩子。
31
龙门阵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无意间碰上苕花的。他的腿还没完全好利索。走路没问题,但跑起来还不那么好使。不过他不是去治腿,是去换头上的纱布。他的脑袋在五天前受了伤,背也受了伤。背上是暗伤,比头上的明伤更痛,但脑袋上是口子。暗伤就算了,口子得缝上。
伤是城管留下的。也是百密总有一疏,虽说他和金钱草一直都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但那天他们还是让城管给逮着了。那俩城管就像是突然间从地下冒起来的,闪眼间就到了他们的油果子摊前,就要掀他们的摊子。龙门阵急忙喊“等等等等”,他们又才暂停下来等。龙门阵是怕那一掀,热油烫着人。他说:“我们走,我们不在这里卖了行吧?”他的态度很好,很是低三下四。但人家的目的不是这个,人家要没收摊子。把你撵走有什么用,你今天走开了,明天还会来,你从这里走开,又会到那里去卖。只能没收。龙门阵照样很配合。他说:“没收没收没收。”他自己把一锅热油倒进旁边的垃圾桶,这样就不用害怕误伤着人了。然后他拍拍手说:“你们没收吧。”
俩城管对他的态度很满意,收东西的时候还差一点儿表扬了他。要是所有小摊贩都像他这样的话,他们要省多少麻烦啊。可他们忽略了金钱草。两城管忽略了,龙门阵也忽略了。那摊子不是龙门阵一个人的,金钱草也有份儿。金钱草不干。她拖住摊子不放。龙门阵说你放了你赶紧放手让他们拿去摊子收走了再置就是,可金钱草就是不放手死活不放手。俩城管就烦了。那会儿做城管的已经越做越烦了。小摊贩越来越多,还越来越不好收拾,他们从早到晚给小摊贩们惹得卵子上都是火,还没个好名声,谁不烦呢?他们已经不可能有好脾气了。就连他们的上司,那些根本不用出来面对这些“刁民”的人物,也都认为“不用跟人啰嗦,见摊就没收,谁扰乱执法就打”。有时候,他们会头痛得不行似的挥着手对一线的城管队员们说出一串的“打”来。“打打打打打打打打。”像机关枪似的。他们说:“你们尽管打,打出了问题我顶着。”这样,城管打起人来就很放得开了。要不然,你怎么能够相信,他们用金钱草炸油果子的漏勺把,就能把龙门阵的脑袋砸烂了呢?脑袋毕竟是脑袋呀,即使是底层人的脑袋也是脑袋呀。就连医生都不相信,医生说:“又不是砸个西瓜,怎么可能用个勺子把就能砸烂了?”因为伤口太不规则,医生缝起来嫌太麻烦,金钱草只好跟他解释:是勺子把打的。那伤口本来是该出现在金钱草头上的,不让拿走摊子的是她,城管们操勺子要打的也是她。但龙门阵扑上去替她顶了。幸亏他替她顶了,要不然,那天可能会出人命。龙门阵给他们打得快死过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他当时只觉得气息倒抽,身体里的阳气直往屁股眼漏。他在最后一口气可能给漏完之前冲他们说:“你们这样是要打出人命的。”幸好他只是昏过去了。金钱草哭死人一样哭,就把他给哭活了。金钱草说:“你为啥要替我顶啊?”龙门阵说:“我不顶你就给他们打死了。”金钱草说:“可你也差点儿给打死了呀。”龙门阵说:“不还差一点儿吗?我是男人,我比你能扛。”
他时常发呕,脑袋一动,里头就晃荡,就两眼发黑就要反胃。所以医生说他给打成了脑震荡。城管打完了人还是收走了摊子,龙门阵就说:“正好歇两天。”
歇下的这两天,他跟金钱草商量说:“不要再摆油果子摊儿了。”
金钱草说:“那你打算摆啥摊儿呢?”
龙门阵说:“啥摊儿都不摆了。”
金钱草说:“那我干啥去呢?”
龙门阵觉得她最好还是进工厂,但他又没说。他试图为她寻思一个比工厂更好的去处,但他的脑子很痛,一想事儿就痛,暂时还做不到。
金钱草又问:“那你干啥去呢?”
他说:“我还是回去干城管。”
他说:“现在城管队到处都在招临时工。临时工打了人就可以开除,这是他们用来交差的办法。”
金钱草说:“你的意思是,你还要去做他们的打手?”
龙门阵说:“总比挨打强。”
金钱草说:“你明知道那逗人恨。”
龙门阵没做声。
金钱草说:“我也恨城管。”
龙门阵这才说:“可总比挨打强吧?”
金钱草说:“我们可以做点儿别的,花城这么大,总有别的营生还可以做。”
金钱草相信他们能找到一种不受城管管制,还可以养活自己的营生。一有空,她就到街上去转悠,去打听。确实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做的,比如到餐馆里洗碗端盘子,比如到家政公司去洗窗户,但这都只她合适。关键是她想给龙门阵也找一个事儿,她不想让他再回城管队去。最好的情况,是他们两个能在一起做事,就像之前摆油果子摊儿那样。
这样,就得多花些时间。
这天,龙门阵说自己可以去医院,她便没陪他。她上街继续打听下一种活法。龙门阵在去医院的路上碰上了苕花。
准确地说,应该是龙门阵看见了苕花。因为苕花根本没看见他,算不得碰。那里是个小广场,这种小广场时常坐着或站着些老头,苕花是奔这些老头来的。坐这里的老头又都是冲着广场上那些暗娼来的。他们都属于进不起夜场又不甘心清淡的那种“老不死”。几乎所有人都叫他们“老不死”,暗娼这么叫,他们的老婆孩子亲戚朋友都这么叫。但他们能花比在夜场里少得多的钱,就买到他们想要的风流快活,也就不在乎别人怎么叫了。他们来这里坐下,就会有那种穿得不怎么样长得也不怎么样而且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冲他们走过来。她们从来没有多话。
“三十。”她们说。
老头们嫌贵,说:“五块。”
这又太便宜了,她们说:“二十五。”
老头们还会嫌贵,说:“十块。”
“十五!”她们一般都会在这个价位上较量一番,有时候是老头让步,有时候是她们让步。
但如果遇上苕花,老头子们就不会讨价还价,她说多少就是多少。苕花长得又好又年轻,他们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们是那么喜欢她那么心痛她,心里想即使她喊“五十”他们也不会跟她讨价还价。但苕花不知道他们是这么想的。苕花只知道这里的起步价是三十。
苕花每天在这里挣六十块钱,上午三十,下午三十。
龙门阵看见她的时候,是上午,她出来做那天的第一单生意。她没有化妆,穿得也很素。但她一出现在那里,广场上那些眼睛就立即发光。就像到了晚上八点,花城那些路灯就会突然亮起来一样。龙门阵就是那会儿认出她来的。他确信那就是苕花,他差一点儿就喊出来了。可是他看见苕花走向了一个老头。她冲他伸了三个指头,那老头就被勾了魂似的跟着她走了。
龙门阵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还是跟了上去。
苕花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拐过两个街口就到了。那是一片当地的民居,建得很乱,小高层楼房。苕花在四楼租了一间房子。龙门阵在三楼等她开了门,又关了门,才上楼蹲到了她的门口。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冲进去,没有去制止那件事情发生。但事后他冲进去又的确像仅仅是为了骂苕花个狗血淋头。
老头开门要走的时候苕花嘱咐过“把门带上”,但老头还没来得及带上,门就给龙门阵挡住了。老头给他轻轻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多见怪。他走得心满意足,下楼时嘴里还哼着歌儿。龙门阵推门进去,第一眼没看到苕花,只看见了赵河。他被放在地上的一个大纸盒里。他还不会坐,只能躺着。苕花在屋顶中间的那只电灯上拴了根儿绳,绳上挂了只鲜红的气球,他就看着那只气球打发时间。气球晃起来的时候,他会很开心地舞动他的手脚,要腾起来似的。
这间屋子的屋角有一个十分简陋的卫生间兼厨房,苕花现在在里头洗身子。一完事就赶紧洗身子,是她在夜场就养成的习惯。夜场的小姐们都这样。她们认为,冲洗得越早越仔细,男人留在她们身上的痕迹就越少。
龙门阵一直杵在屋中央,直到她洗完出来。
他着实把她吓一大跳,脸都吓白了。但肯定不是因为突然看到屋中间杵着个人,而是因为屋中间突然杵着的是龙门阵。龙门阵当时的样子显得也很可怕,那只红色的气球映得他两眼血红,脑袋又给纱布裹得很大。他几乎就是一头疯牛的模样。他记不得自己都骂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骂了,还骂得很投入。他还清楚自己的怒火来源于哪里。替她拿钱到派出所交罚款的那次,他没有骂她,他有什么资格骂她呢?他是她谁呢?但她不该有第二次,他无法容忍的就是这个“第二次”。他记得自己反复在这个词汇上强调,也记得苕花在这个词汇面前哑口无言,后来也是被这个词汇打倒的。
这一次,苕花在他面前哭了。但她说的是“你吓着孩子了”。好像是因为这个,她才哭的。龙门阵确实吓着了孩子,他破口大骂的时候,孩子一直一愣一愣地踢着腿,脸白一阵红一阵的。到后来,也就是他妈哭起来的时候,他才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母子俩都哭,哭成一堂,龙门阵就打住了。他的气也出完了,心也空了。比任何时候都空,像给人掏空了五脏六腑。他的脑袋响出那种金属被打击之后又被捂着的“嗡嗡”声,他打了两声干呕,冲进厕所吐了一气。
缓过劲来,他在厕所里看到了一只断了把的铁锅,铁锅里还残留着新鲜的面渣。剩下的那截兔子尾巴样的把,被一块黑污污的抹布包着,那应该是苕花想把它从火上拿下来的时候包上去的。
他从厕所里灰着脸出来的时候苕花已经没有哭了,他那一通狂吐起得太突兀了。要不然,苕花就只能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孩子还在哭,但因为是在妈妈的怀里,他已经有一声没一声准备收场了。苕花不看龙门阵,也不看孩子,看着屋角。
龙门阵有点虚脱,他在屋子里唯一的那只塑料凳子上坐下来,用巴掌抹着冷汗。
龙门阵有时候也很细心,这会儿他竟然想到怕苕花误会。骂归骂,他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让苕花误会为他恶心她才吐成了那样。他说:“我这……是因为轻微脑震荡引起的。”
苕花抬了一下头。
“怎么脑震荡了?”她问。
“城管打的。”龙门阵说。
苕花飞了他一眼,看来她有点不相信这个说法。
龙门阵说:“我已经没做城管了。”
苕花起来,为他倒了一杯水,用的是她的杯子。她说:“我这里没有别的杯子。”她诚惶诚恐的,他要是不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龙门阵接了,还喝光了水。这杯水下去,龙门阵才真的平息了下来。他看着苕花怀里的孩子,问:“他爸呢?”
苕花说:“死了。”
说:“鼻炎癌。”
龙门阵坐在那儿傻了好久,问:“真的吗?”
父亲过世,苕花带着已经满五岁的赵河回家奔丧,家里人问起孩子他爸的时候,苕花也说他早在孩子满月过后没多久就得鼻炎癌死了。家里人没问“真的吗”,但龙门阵问了。因为龙门阵不相信这个说法。
苕花却不管他信不信,她说你爱信不信。
苕花还说:“我不是在争取你的同情。”
话是说得够明白,也够认真,但要让龙门阵明白这一点还真不容易。她为此耍了很难看的脸色,说了很多难听话,都不起作用。她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我怎么活人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说我不是你的什么人,干什么都丢不到你的人那里去,你管不着我,我也请你不要管我。她还说我要死也好要活也好,都没你操心的份儿……
但龙门阵还是为她买了一只新铁锅。
后来有一天,他又把赵河抱走了。
抱走赵河是他又重新进了城管队之后的事。他不是因为不够果断,金钱草才总抱着一线希望,才总在为他寻工作吗?遇上苕花那天,他就变得果断了。一回去他就对金钱草说:“你不用去替我找事儿了,我还是回城管队。”
金钱草说:“我恨死城管了。”
龙门阵说:“不干城管也行,其实适合我干的事儿多着哩,修房子,掏下水道,进黑煤窑。”
金钱草听出来了,他在说使气话。
所以她问:“你咋了?”
龙门阵说:“我碰上苕花了。”
金钱草说:“碰上苕花咋了?”她没有诧异这么大个花城他居然无意间能碰上苕花,她诧异的是碰上苕花之后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龙门阵说:“没咋了。”
但他后来又告诉金钱草,苕花说她老公得鼻炎癌死了。他说的是“苕花说”,就是说,他并不准备为这个消息负什么责任,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消息的存在。那么金钱草也就不用着急去同情苕花,情况是不是真的,还有待考证。
不过这一点跟他要坚定地回到城管队有什么逻辑联系呢?但他给金钱草的感觉,倒好像是因为这个,他要进城管队的事情就变得刻不容缓了。他要求金钱草再不要去找其他什么工作了,赶紧进厂。他甚至没容金钱草在进哪间厂的问题上做什么选择,他直接就把金钱草送到了自己认定的一家玩具厂。理由是那家厂不大也不小,名声也不臭,女人干点儿针线活也安全。厂里头有他一个熟人,还任着中层干部。通过这个关系,金钱草都不用等他们的招工时间,也不用填什么简历,直接就进去了。进去之前,他把他们卖油果子期间存的钱全塞给了金钱草。那个钱一直是由他保管的,每一次收完摊儿,金钱草就把当天挣下的钱全交给他。她通常都用的是一个把装钱的纸盒子倒个底朝天的做法,倒完了,龙门阵自己去数,金钱草就在一边看。那时候她一般都喝着一瓶乳酸饮料,很小的那种。看着龙门阵数钱,她很开心,一开心她就能把饮料瓶儿吸得“咕噜咕噜”响。饮料太少,往往都经不起她两大口。龙门阵数完钱,就会把明天要开支的钱拿出来,剩下的拿到银行存起来。挣得并不多,但这个程序每天都有。
现在,龙门阵拿出了那张存折,他要金钱草揣好,别弄丢了。
金钱草一直在猜测问题出在哪里,到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一个想当然的答案。她想当然的是,苕花死了老公,龙门阵就看到了把苕花拉回到身边的希望。他所以想回到城管队,就是因为城管队有挣积分的条件,他还有希望挣回个城市户口来讨好苕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龙门阵就太让她失望了。不仅失望,还伤心。
她灰心地说:“你把你那份分走。”
龙门阵说:“啥话呢,我没份儿,钱全是你挣的。”
金钱草说:“你当然有份儿,我也不稀罕你那一份儿。”这时候金钱草已经在想:今后再也不要跟龙门阵有什么瓜葛了。
龙门阵这才意识到自己处理问题太毛躁了,意识到金钱草这里可能还需要做些解释。但你让他解释什么呢?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他看上去非常的心血来潮,就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多数原因应该是突然遇上了苕花受到了刺激。
但这样的解释有用吗?
不解释,一样没用。他把存折揣进金钱草怀里,金钱草又给他揣回来了。金钱草说:“索性我也不要我那份了,你一起拿去讨好苕花吧。”
龙门阵傻了一下,说:“你误解了,我不是要去讨好苕花。”
金钱草问:“那你要去干啥?”
龙门阵说:“我只不过要去城管队,城管队有工资,我不需要这笔钱。再说了,这些钱都是你辛苦挣来的,我一开始就没打主意跟你分。”
金钱草说:“你想的是回城管队去挣积分,为苕花挣一个城市户口吧?我告诉你,等你挣满积分,头发都白了,苕花也早老了。”
龙门阵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金钱草说:“苕花为了城市户口啥都可以不管的,你在这里费力挣积分的时候,她说不定早都改嫁了。”
龙门阵说:“我跟你说过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金钱草说:“不是那样又是怎样?你给我解释啊。”她说:“我们好好的,你一遇上苕花,一知道她死了老公,就要打发我进厂,自己就要进城管队。不是那样又是怎样?”她原本没打算流泪的,一开始她就压抑着不让自己眼眶发酸发潮。可这会儿还是没能忍住,泪水涌得好满。
龙门阵在那双泡满了泪水的眼睛跟前把头一低再低一低再低,最后他说:“你怎么看我都行,就是不能把我想象得太好。我没你想的那么有能力,不是一进城管队就可以挣城市户口的。”他说:“要是我是你想象的那样有能力,苕花可能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金钱草的眼睛扑闪了一下,泪水全到了脸上。眼眶里泄了洪,她的心也不再那么满了。她开始关心苕花。她从龙门阵的语气里听出了苕花的处境很不好,她问苕花怎么了。龙门阵说苕花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过日子很难。她就理解成龙门阵离开她,是想去跟苕花一起扛日子。不管如何,这是一个善举。是善举,龙门阵就不应该受到责怪,况且,她那份私人感情在这样的善举面前又是那么自惭形秽。
金钱草再没跟他计较,她进了那家玩具厂。今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在那里为一种会眨巴眼睛一按电钮就会“哇哇”大哭的玩具娃娃缝衣服、穿裙子。
龙门阵把她送进厂之后,就进了城管队。进了城管队的第三天,他就抱走了赵河。
他对苕花说:“孩子有一天会懂的。”
他说:“有一天他会突然记起他看到过的这些事情。”
他抱回城管队,对同事们说那是他的儿子。他从垃圾堆捡了些木头回来,自己做了个简单的婴儿车,把赵河安顿在里头,就交给门卫帮着看一下。他给门卫买了一包烟,还答应得了工资再给他买一条。门卫接了烟,还不是很情愿,问他“孩子妈呢”,他说孩子妈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理应给他一点同情了。更何况龙门阵说,只需要看着,其他的都不用管。
那之后,赵河好长一段时间就待在他们城管队的门口,和门卫一起守大门。龙门阵早上出勤前会喂他一瓶奶,晚上下班回来再给他一瓶。夜里,他就跟龙门阵一起在城管队的宿舍里过夜。整个晚上,他嘴里都会叼着一只空奶嘴。是龙门阵放在他嘴里的。队长找过龙门阵,说这样不合适,要么他让孩子走,要么他就带着孩子一起走。龙门阵耍赖。龙门阵说:“让孩子走的话,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让他和孩子一起走的话,也就是多死一个人而已。”队长就没再撵他们。但他要求龙门阵在工作上多卖力点,比如抢着立功,再比如多参加志愿活动。这两项都是可以挣城市户口积分的,但因为有了赵河,龙门阵就得不到积分,积分给赵河抵消了。
龙门阵原本是有过要挣积分的打算的,领导没有提出要求之前,他就已经很积极了。遇上得打人的时候,他第一个冲在前面,遇上城管队要参与志愿者活动的时候,他也从来不落后。这都是为了挣积分。金钱草的想当然也没错到哪里去,他的确在想:如果自己挣到了一个城市户口,说不定就真能把苕花争取到自己身边来。而且他的这个想法还真的是建立在同情和怜悯的基础上的。这样一来,积分和赵河的冲突就非常小了。所以,他照常积极照常卖力。
赵河的屎尿味儿也是城管队受不了的。一整天待在大门口的婴儿车里,他想拉也只能拉在车上,搞得城管队员们一回来就捏鼻子。好在赵河很乖,那小子好像明白自己的处境似的,龙门阵不在的时候,他从来不哭。时间稍长一点儿,他还养成了一种本事,没人看他的时候,他就睡觉,一有人来看他,他就睁开眼睛,要么冲人笑,要么冲人吐泡泡,叽哩哇啦说话。这样他就总能得到原谅。
苕花是来过几回城管队的,但都只远远的看一眼,就走了。她并不是想把赵河抱回去,她只是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龙门阵抱走赵河,她就不打算一天只挣六十块钱了。她想的是趁赵河有人看着,挣得越多越好。
有一个周末,金钱草给赵河送来一个娃娃。是他们厂生产出来的不合格产品,出不了口,被留下了。现在他们厂生产的娃娃更厉害了,不光会眨巴眼睛会哭,还会说“哈喽”。赵河很喜欢那个娃娃。他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是“哈喽”。
32
一天中午,苕花把财叔带回了她的出租屋。他是她那天的第三个嫖客,也是唯一一个跟她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又愿意倾其所有的嫖客。那时候他们还都没认出对方来(财叔甚至到死也没认出她来),唯一的感觉就是觉得对面这张脸有点儿面熟。因为从来没人跟苕花还过价,她照常是冲他竖了一下三根手指就转身。一般情况下,老头们就会丢了魂似的跟在屁股后头。但财叔讲起了价。他说:“十块行不?”苕花有点意外,但她没把身子再转过去。这小广场等着她的老头多的是,她多走几步,换一个就是。但财叔追着她。财叔说:“那就十五。”财叔跟得很近,像她的尾巴一样近。财叔口吻还可怜巴巴。财叔说不是你只值十块钱,在我眼里,你是可以值一千的。他还说,不是我不舍得钱,我实在是没钱,三十块钱够我吃一个星期哩。苕花头也不回地说:“那你就别来嫖妓。”财叔说:“可我不嫖妓怎么办呢?我又一个人,我一孤老头哩。”
这么说来说去,苕花已经到了另一位老头跟前,并冲他竖起了三根手指。那一个可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要跟苕花走。财叔就急了。财叔用身体去拦那一个,说:“做事得讲个先来后到吧?”说:“不就是三十块吗?我给,我现在就给。”那一个要跟他急,他已经把钱拿出来揣进苕花怀里了。他拿出来的是三十五块,给苕花的时候,他拣了五块起来。苕花在心里笑了笑,就对那一位说:“那你等等吧,完了我来叫你。”
这样财叔就被她带回来了。脱衣服的时候,苕花还跟他开了句玩笑,说:“你把你一个周的生活费都花光了,怎么办?”
财叔说:“吃馒头吧,吃一个周的馒头。”
苕花就忍不住笑起来。两人都脱光了,苕花躺到床上,财叔也上了床。他要去亲苕花的嘴,苕花躲。她说别玩花样,直接一点。财叔想说什么,被苕花劈头切断了。苕花说:“你三十块钱还想玩啥呀?赶快吧。”财叔终于说:“我也就是想吃你的口红。”苕花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儿傻。趁着她发傻,财叔抓紧到她嘴上吃了一口。苕花回过神来,就见他满嘴血红,他竟然在“吧唧”嘴。他说:“甜。”然后他又要去吃,苕花就要他“等等”。他便等。两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苕花突然就认出他来了。但苕花没有声张。她由着他吃完了她的口红,由着他拿他那沾满了口红的红嘴在她身上到处盖戳。盖戳是财叔的说法。他说盖上戳,苕花就是他的了,他做起来才心安理得。盖完了戳又做完了事儿,苕花都没有声张。财叔也一直都没认出她来。完了事,苕花跟他一起出了门。她要回到那个小广场找第二个老头,财叔就一直跟着。
路上苕花问他:“你为什么就成了孤老头一个了,你的家人呢?”
财叔说:“我没有家人了,儿子儿媳把我扫地出门了。”
苕花问:“为什么?”
财叔说:“因为我不学好,老爱嫖娼。”说着他还笑了笑,算是自嘲。
苕花说:“那为什么一个星期只有三十块钱生活费了?”
财叔说:“我靠一份低保生活哩。”
他说:“其实他们只要同意我娶一个老婆就行了,我只要有了老婆就不用嫖娼了。可他们死活不同意。”
说:“我当初看上过一个打工妹,给我那儿媳搅黄了。”
苕花轻轻笑了笑。
他说:“好多像我这岁数的人都娶打工妹哩,打工妹嫁了我们这样的,不图别的,最起码能得到一个城市户口。我们呢?能得一个年轻老婆,两全其美的事儿。可我那儿子儿媳就是不支持。”
说:“这不,还把我撵出门不管我了,那两个没良心的。”
苕花还是只笑了笑。
说着话,她已经到了小广场。那老头还真等着她哩,她也没跟财叔道别,直接就冲老头走过去了。
几天后,苕花又在小广场碰上了财叔。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很落寞,很沮丧。苕花跟他开了句玩笑,说:“吃了一个星期馒头,打不起精神了?”财叔窘得红了脸说:“你就不要嘲笑我了。”苕花没有冲他竖三根手指,她对他说:“这里有十块的。”财叔点了点头,表示他也知道这个。但财叔看上去很希望带他走的人是她,他冲她伸着脖子,满脸的期望。苕花就问他:“你愿意还吃一个星期的馒头吗?”财叔说:“这回再花掉三十,就是馒头也吃不起了。”苕花“噗哧”笑出声来,找另一个老头去了。
第二次回到小广场,财叔还在那儿坐着。苕花问他:“怎么了,还没碰上十块的?”
财叔说:“碰倒是碰上了,但我又舍不得了。”
怕苕花不理解,又解释:“我身上只有十五块了,离下一次领低保的时间还有一个周哩。”
苕花说:“那你还坐这里干吗?”
财叔说:“散心啦。”
可他一点也不像是在散心,倒是越坐越萎靡。苕花第三次回来的时候,他的头已经勾到了胸前,却又不像在打瞌睡。苕花第六次回到广场的时候,他是真的睡着了。他一个人占着一张椅子,长长地躺着,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张报纸盖着头脸。苕花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而后揭掉了他脸上的报纸。他及时地醒来了,有点儿迷糊地张望了两下,才把目光定在苕花脸上。
他说:“我没钱。”
他说:“下个月的话可以。”
他说:“我算了一下,我每个月最多只能跟你去一次。”
他说:“我想了一下,与其去找那些十块的,不如每个月跟你去一次就够了。”
苕花说:“没钱就别来这里。”
他说:“我可以散心啦。”
苕花说:“跟我走吧。”
他很惊喜,但又很绝望:“我没钱。”
苕花说:“我今晚免你的费。”
他不相信,他瞪着眼,两老眼珠都快给他瞪掉地上了。苕花走了。他赶紧起身跟上。他虽然不相信,但又不甘放弃。他说:“免费肯定是不行的,我赊账吧。”他试探。苕花不吭声。这一回,从开始到结束苕花都没吭过声,完了以后他诚惶诚恐地说过几遍“记账”,苕花都没吭声。苕花在他这里结束了那一天的活,完事以后她就让他一个人走了。苕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有时候,你真就搞不明白自己心里那些奇怪的冲动源自哪根神经。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这种来路不明的冲动过后,你总是会对自己说,其实不用那样其实没那必要。不过苕花很累,她没精神去跟自己计较,去抱怨自己荒唐。
但财叔很兴奋。他恍惚觉得自己遇见了一个菩萨,但他又从来没听说过这世间有这种类型的菩萨。反正,他诚惶诚恐地回去了,那一晚还睡得特别的好。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感觉自己新生了似的。
那之后他天天都到小广场,每每遇见苕花,就冲她微笑,但又冲她摇手。他微笑是想表达他们很熟,摇手是想表达他没钱就不跟她去了。所以往往摇完了手就笑不起来了,脸皮垂直往下坠。苕花要是有要停下脚步的趋势,他又赶紧微笑赶紧摇手,意思是她不用再做菩萨了。他就这么跟苕花微笑摇手到了下一个月,到了他领到了那个月低保的时候。那天,他不摇手了。一见苕花他就站了起来。远远的他就说:“你不要找别人了,我跟你走。”说这话的时候,他手上扬着三十块钱。苕花就真没去找别人,直接领着他回了。
事后,苕花接了他的三十块钱,就问他:“你又得吃一个星期馒头了?”
他“哧哧”笑,说:“是的。”
苕花说:“你看这样行不?”
他问:“怎样?”
苕花说:“你虽然被撵出门了,住的地方还有吧?城市户口还有吧?”
他说:“有哩,住的地方有,城市户口也有。”
苕花说:“那不如我跟了你,图你个城市户口和住的地方,你也不用每月靠节约饭钱来嫖妓。你看行不?”
他定定地盯着苕花想,一会儿就想通了。就急忙点头了,就说出了好长一串儿“行”来。
苕花说:“但我得事先说明,我还有个孩子。”
他说:“孩子不怕,有孩子热闹。”他高兴得什么似的。
苕花说:“我还有个条件,跟了你我还得继续做这行当,因为我要养活我和孩子。”
他说:“好的好的,肯定的肯定的,我也养不活你们哩。”
苕花说:“你老了,也需要个人照顾,我跟了你,就可以照顾你了,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你也不吃亏。”
他说:“不吃亏不吃亏。”
事情定下后,他当即就带苕花去看了他的住处。
再繁荣的城市也有棚户区,财叔在棚户区有一间带卫生间带厨房的平房,是他儿子替他租的。据说儿子通常一次性替他交一年的房租,只在交房租的那天看他一回。财叔因为过得萎靡,屋子乱得不能再乱。苕花整理收拾一番,才有了那么个样子。第二天,他们就去领了结婚证。第三天,苕花的名字就被写到了财叔的户口本上。第四天,苕花就到城管队去抱赵河。
她对龙门阵说:“我有个家了。”
她说:“对方是个老头,有城市户口,还能替我照看赵河。”
她说到了那个棚户区,说到了那个家的门牌号。她说有事儿可以到那里找她。
她没有说更多的话,她觉得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抱走了赵河。
33
一个周末,金钱草去城管队看赵河,龙门阵就叫上她一起去了苕花说到的那个棚户区。他们果然在那里见到了赵河,却不见苕花。赵河正跟财叔一起吐泡泡比赛,他吐得比财叔多,财叔又总巴结他总让他赢,他便总在哈哈大笑,像藏獒一样满嘴挂着口水。龙门阵他们站那儿看了一会儿,财叔感觉不对,才回头问:“你们找谁?”
龙门阵说:“我们来看赵河。”
财叔还有点儿警惕的意思,但赵河已经扑向龙门阵了。龙门阵都把赵河抱起来了,财叔还在问赵河:“你认识他们吗?”赵河暂时还不能回答他“认识”,但他搂着龙门阵的脖子,把口水全擦到他衣服上,还高兴得又是踢又是蹦的,就足以说明他们很熟了。
财叔就猜,来者可能是亲戚吧。于是,他请他们进了门,还为他们泡了茶。
金钱草问:“苕花呢?”
财叔说:“她还没下班。”
金钱草又问:“她在哪里上班?”
财叔顿了一下,说:“在厂里。”想了想,又说:“在一家制衣厂。”财叔不属于那种会撒谎的人,马脚露得太多,连金钱草都看出来了。离开他家以后,金钱草就告诉龙门阵,她不相信苕花是在厂里上班。第一因为苕花一直就讨厌进厂,第二因为财叔一眼看上去就在撒谎。她不明白财叔为什么要撒谎。龙门阵一直都不吭声,财叔撒谎的时候他不吭声,金钱草疑问的时候他同样不吭声。这就让金钱草感觉他其实是掌握着真相的,他同样有事瞒着她。所以她很生气,她生龙门阵的气。她认为别人怎么对她都可以,但龙门阵不能这样对她。看她那么生气,龙门阵只好做声,可他说的不是别的,是“你晓得那么多干啥”。他竟然想否定金钱草知道真相的权利,金钱草就更生气。金钱草说:“苕花是我表姐,我为啥不能知道她的事情,你是苕花啥,凭什么可以隐瞒她的事情?”
或者是金钱草生气的原因,或者是别的原因,后来龙门阵带着金钱草直接去了苕花的那间出租屋。一路上他都在希望自己最好扑个空,但铁的现实是苕花的确在那里,而且他敲门的时候开门的还是个嫖客。嫖客出门时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拉上裤子的拉链。或许出于内心的那份满足,他拉得很得劲儿,拉出了“呜儿”声。
一进门,听见“哗哗”的水声,外加室内那股特殊气味,你就一切都明白了。就是金钱草,也完全明白了。
金钱草想走,被龙门阵一把抓住了。他用眼神表明,他希望金钱草成熟一点懂事一点。金钱草只好站下,但她转过身用背对着室内。她不想看见苕花。
苕花或许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在里头问:“谁呀?”这里没谁回答她是谁,她就说:“稍等一下。”但他们还是等了好一会儿。在别的事情上可以草率,在冲洗身子这件事情上苕花从来都不草率,尤其是这种时候。即便这时候天正在往下塌,她也是要先冲洗干净了再考虑逃命的事。
出来发现是龙门阵和金钱草,她也没表示出多大的意外,甚至对金钱草的后背也视而不见。她说了一声随便坐吧,就忙着穿衣服。她甚至也不回避龙门阵。还是龙门阵觉得不好,别开了脸。穿好衣服她就坐到了电脑跟前。现在她这里多了一台电脑了。她在电脑上“稀里哗啦”打着字,却并不耽误跟他们说话。
她说:“既然你们来了,我这会儿就不出门揽生意了。你们先自己找个地方坐着,等我先看看我的淘宝。”她完全是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她的电脑反应很迟钝,她上火地把鼠标摔得“啪啪”响,还骂:“妈的二手货就是烂,反应慢得像个老年痴呆!”她说:“等攒了钱还是买台新的。”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屋中央杵着的两个看上去像是哑巴。或许觉得总这样也不好,龙门阵终于张了嘴。
他说:“你怎么还那样?”
苕花说:“我要养活自个儿还要养活孩子啊。”
龙门阵说:“你不是已经有家了吗?”
苕花说:“你说财叔啊?他只有儿子为他申请的一份低保,勉强够他吃馒头。”
龙门阵说:“我是说,你难道不应该考虑他的感受吗?”
苕花说:“你说这个啊?这个你放心,我们有协议,经过他同意的。”
这么说着话,苕花已经在网上卖出了两件衣服。照她的说法是“运气真好”,她说一上来就遇上两人在逛她的店,还看上了她的衣服。她说往天可没这么好的运气。她还说,她没时间一直守着店,只有这种间隙上网碰碰运气。她说不过她的店现在还很小,即便整天守着也不一定能卖出去一件,那样是不划算的。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爬到床下拿出两个塑料袋来,里头是她的货。她对了号,放一边,然后拿起手机联系快递:亲,今天我这里有货要发,下午四点准时过来呀……嗯,啵!亲,拜拜!放下电话,她对他们说:“等我网店做大了,赚了钱,请你们吃饭啊。”又说:“不过你们可能不会吃我的饭呵呵。”
到这时候,气场已经完全被苕花主宰。开头那几下摇晃算不得什么,最终还是证明,她才是主宰着这间屋子的气氛的东道主,她才是说得起硬话的那一个。她说:“你们要是不打算坐,我就要出门接单去了。”
不管如何,金钱草感觉他们是被苕花轰出来的。一出门她就嘲笑了龙门阵一通,说我还以为你是来教训人家的,没想到反而被人家教训了。龙门阵无话可说,就只能死死闭着嘴。
金钱草说:“我们其实完全弄错了。我们以为她过得水深火热,还蛮替她难过的。但其实不是。其实她过得很不错。”
她说:“你看她又是手机又是电脑,还玩淘宝开网店,她其实比我们过得好得多。”
她说:“你别说,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敢轻视她了,我反而很佩服她,我要向她学习,我也要像她那样活人。”
龙门阵终于忍不住张了嘴,他说:“我看你疯了。”
金钱草说:“我哪里疯了?我进城都好几年了,我混上个啥了?可苕花呢?城市户口也有了,家也有了,还不用天天关在工厂里,每天像个机器一样干活,像狗一样挨人骂。”她说:“我也要学苕花,明天我就离厂,我也能嫁个老头混个城市户口,我也……”她想说我也能卖身子挣钱来开个网店,但她发现,她不用说出来,龙门阵已经听到那句话了。龙门阵表现得很怕很担心,或许还有一份痛心,至少他的表情给她的感觉是这样。金钱草很想告诉他,她不过说了几句气话而已,但说出口来的却是:“我说的可不是气话,我真是这么想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不知道是心背叛了她还是嘴背叛了她。不过说出来以后,她也没做纠正。她觉得没那个必要,纠正一句话又能证明什么又能改变什么呢?
那么,龙门阵就只能当真了。他第二天就到村里找了一间房子,带厨房卫生间,看上去比苕花那间还高级一些。当天晚上,他就把金钱草接到了那间出租屋。他说:“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金钱草冲他发呆,他就问:“你不是想有个家吗?”金钱草自嘲地笑笑,问:“那我的老头呢?”龙门阵说:“你要是不嫌弃我老的话,我就是那个老头。”金钱草“噗哧”一声笑起来,说:“除非你不做城管。”龙门阵说:“不做城管我就挣不来钱,养不起我们的家哩。”金钱草说:“除非你不去砸人的摊儿不去打人,你只当甩手城管。”龙门阵说:“好吧,我听你的。”
金钱草从此就真的有了个家,只是城市户口暂时还没有。龙门阵答应自己努力去争取积分。金钱草非常认真地申明:“我并不在乎有没有城市户口,我只看重你这个人,看重我们的家。”
但龙门阵还是坚持要去争取,他说有总比没有好,反正城管队也有争取积分的机会。
金钱草就再一次严肃地申明:“我可不希望你为了挣积分,就冲前头去砸摊打人,你要是立那种功,我不光不为你感到光荣,反为你感到可耻。”她说:“你晓得,我恨死城管那副德行了。”
龙门阵说:“我听你的,不去立那种功,我多参加志愿者活动,这也可以加分,而且这么大个城市,志愿活者动多的是,站斑马线前指挥交通啊,到街上捡垃圾啊。”他说:“还可以献血,我可以一个月献一次血,献一次血就可得2分。”
金钱草说:“不行,不能一个月献一次。”
龙门阵说:“那就两个月献一次。”
金钱草说:“两个月一次也不行。”
龙门阵说:“那就三个月?”
金钱草说:“一年一次。”她说:“用得着那么急去挣一个城市户口吗?我们没有户口不也住在城里头的吗?”
龙门阵说:“那就听你的,不急,一年一次。”
他口口声声都说听金钱草的,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这样打算。金钱草是真没把城市户口放在心上,是真不急,可他不是。他原来也不那么急,甚至在苕花把那东西看得很重的时候,他也曾像金钱草这样表示过对那东西的蔑视。可现在他急,他想早一点把它挣到手,早一点拿它当礼物送给金钱草。虽然金钱草一再表示自己并不看重那东西,但他相信当他们真有了那东西的时候,金钱草一定会拿它当幸福指数。即便金钱草一定要把他们的家放在第一位,那它至少也是第二幸福指数。他清楚,这是农民工们没法逃避的宿命。
他急,他就只能表里不一。嘴上说听她的,背地里却决心把同病相怜和良心放到一边,咬着牙去砸人的摊儿去打人去争头功。但金钱草不知道。不知道她就以为他真照着他的意思在做。对于金钱草来说,家,便是她获得平静和心安的最大的那块基石。那之后她在工厂里待得也安心了,看工头的脸色也不难受了。后来她怀了孕,不能留在工厂里了,就从厂里接些活回家干。缝一只玩具两分钱或者五分钱,她每天领回一大包,坐家里埋头缝,缝完了送回厂里,厂里给她加工费。这样挣得很少,但她却跑得很欢实。龙门阵不让她挣那点儿钱的,但她一定要替他分担一点养家的压力。她想的是分担一点是一点。龙门阵不让她干,她就更乐意干。
入秋后的一个晚上,财叔刚吃完苕花嘴上的口红,就说自己好像不行了。他是微笑着说的,像说玩笑话那样。但说完话之后他就真的不行了。他眼前一黑,就像尸体一样趴在苕花身上了。苕花打了120,经过抢救,他又活回来了。但这种活法已经没有意思了,因为脑梗,他瘫痪了,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但看上去他最大的遗憾不是这些,而是不能做那件事情了。他斜着眼盯着苕花,歪着嘴邪邪地表达了他这种遗憾。当然,只有苕花懂。苕花说:“别犯毛病了,好好养病吧。”他就乖乖的歪着。
苕花问:“要去找你儿子吧?”
他赶紧扯嘴斜眼。苕花就理解为他不让去找他儿子了。她搬回了那台二手电脑,不再去小广场招揽生意了。电脑放在床前,财叔躺在床上,她坐在床前经营她的网店。财叔有什么要求,只需扯扯嘴放出一丝声音她就能感觉到。赵河会走路了,没有人陪他到外面乱窜,苕花用了一根绳子把他拴在自己腰上,这样他就只能在家里活动。后来金钱草又去看过他两回,去时都给他带了玩具。这一阵儿,他就全靠那几个玩具陪他玩了。财叔看上去很喜欢这种状态,他表现得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没事的时候就乖乖地睡,要苕花帮忙吃喝拉撒的时候,他就冲她笑。他不吃药,不吃药就能节约那笔药钱,他尽量用眼神和含混不清的语音让苕花明白:他吃药已经没用,所以没必要花那笔钱。苕花懂他的意思,但苕花不能按他的意思办,她的心没那么硬。所以有一天,苕花还是去找了他儿子。凑巧的是那做儿子的又正好摊上老婆得了癌正在化疗,开资也很大。一听说他父亲又瘫痪了,做儿子的就烦得失去了理智。一没了理智,他就不在意父亲病成啥样子了他是不是该承担责任,而是责怪苕花没有及时告诉他。他父亲瘫痪都快半个月了,他这个做儿子的才得到通知,你说这是不是太不把他当回事呢?他认为苕花做人不能那么做。不光如此,他还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诈。一开始他就很清楚苕花嫁给他父亲是为了贪图父亲的城市户口,苕花自己也是这样跟他说的。那么得到户口以后就想办法让老头早点死去,不是很好理解吗?所以在他看来苕花实在是无比的狡猾,她肯定是在房事上下功夫,每一次都将他父亲置于脑溢血的边缘,这一天,终于让他得了脑梗。这样推理下来,不光苕花应该承担治疗照顾的责任,还应该承担刑事责任了。
苕花来之前怕的是他老婆难缠,没想到他比他老婆更厉害。她真后悔自己跑这一趟。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守着电脑看有没有人来逛店呢。她原本是想让他到父亲跟前尽尽责任,宽解宽解父亲,给点儿药钱让他放心吃药啥的,但现在她不敢那么打算了。她趁对方嘴角上的白沫还没抹净就走了。对方还撵,说你怎么走了,怎么就这样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去告我吧,我在你爸床前等着。”
不过他好像也没去告。苕花回到家没多久,他来了。来到跟前就问他父亲:“你怎么就摊上这事儿了呢?”当父亲的觉得他出现得突然,歪嘴斜眼扭曲了好一会儿。当儿子的继续问:“这回什么也干不成了吧?”怎么听怎么像奚落。问:“吃的什么药呢?”当父亲的不能回答,苕花替他回答。她说:“他不吃药,说吃药没用。”她还想说她找他来就是想让他劝劝父亲,要他好好吃药的。可儿子没给她这个机会。他看上去很见不得苕花的声音,一听苕花说话他就发毛。他说肯定是你说没钱给他买药,他才这样想的。他说你是得了我爸的城市户口的,你就应该给他药吃。他说一个城市户口管多少钱你知道吗?他说你以为陪几个晚上的觉就可以换了吗?他说这种时候你就应该把你卖逼的钱拿去给他买药……他说起来就刹不住车,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难听。苕花知道自己必须阻止他往下说,否则她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跟他对骂起来。
苕花说:“我现在就跟财叔离婚,把你家的城市户口还给你好吗?”苕花说这话的时候,财叔使尽吃奶的力气蹬了一下盖在身上的毛巾被,苕花还条件反射地替他盖上。但谁都没有去注意他为什么要蹬那么一下,谁都没有去寻思他怎么竟然能蹬被子了。苕花在说气话,那做儿子的又抓住这个机会激她:“离!马上离!哪个不离丢他老母!”苕花这才去看财叔,她是想跟他解释点儿什么。再说了,要离婚也得征求他的意见不是。这一看,才明白了刚才他那一蹬意味着什么。苕花又为他打了一次120,但已经晚了。医生说,就刚才,他又破了三条脑血管。
财叔再也不用吃药了。
34
这年秋末,花城发生了一起全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老百姓群殴城管的事件。好像是为了证明人民的力量不可忽视,他们一起掀翻了一辆城管执法车,又将后面赶来阻止他们的一辆警车掀了个肚子朝天。
起因其实很平常,也就是城管要没收一个占道经营的油条摊儿,砸了锅踢翻了桌子要往车上装的时候,摊主不让装,双方就扭打了起来。小商贩敢跟城管扭打也是近年来才有的事,虽说这表明了他们的忍耐是有限的,但这种尝试才刚开始,大家都还不是很放得开。所谓扭打,还无非是扭住自己的家当不放,挨打的时候还两下手而已。
这天的油条摊主是个女人,她扭住的城管不是别人,是龙门阵。这一阵儿,他不是想拼命表现,立功挣积分吗?所以每一次执法冲在最前头的都是他,刚才冲前头第一个砸摊儿是他,所以女摊主才扭住他不放。
她不放,龙门阵也不能放。要是放了,不就半途而废了吗?他拖着她走了好远,拖掉了她的白帽子,又拖掉了她的鞋,还拖出了一截光腰。金钱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当时正好扛着一大包半成品玩具从这里路过。那只装满玩具的口袋要比她的身体大两倍,她扛起来就谁都得替她闪路。可这里的人都盯着城管怎么打人呢,就没人顾得上给她闪路了。这样她就走得不顺畅,走得不顺畅就只好歇下来。刚歇下来,她就看见龙门阵了。就看见龙门阵在拖一个女人了。这不等于背叛吗?在家她是怎么跟他说的,他是怎么答应她的?她一跺脚就大喊了一声“龙门阵”。可是那时候龙门阵正专心于女摊主哩,她要是再不放,他就只有出拳头或者脚了。况且他刚这么一想,身边的同事就上前踹起女人的光腰来了,女人喊啦,吵吵闹闹的,龙门阵就没听见金钱草喊他。金钱草急了,扔下口袋就冲上前去抓扯龙门阵。龙门阵这才看清是金钱草来了,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叛贼。他赶紧松手。也就是个本能的反应。但他这里刚松手,就有同事骂他:“你他妈的怎么放手了?”这样他又条件反射地扑上去了。那分钟,已经有三个城管在教训女摊主了,他上去也无非是做个样子,更何况还有金钱草在一边阻止,他就更是只为了做个样子。可金钱草不知道,金钱草只知道她是怎么跟他说的他又是怎么跟她承诺的,她抓着他往后面拖,她声嘶力竭地提醒他“你可别瞎了眼啊她也是外地人啦跟我们一样的人啦”。她满脑子只有她被城管拖的时候的情景龙门阵的脑袋被砸烂时的情景,她只知道自己痛恨城管打人,恨得咬牙,恨得能把牙咬出血来,她要拯救龙门阵,要拯救他的良心。
可是,更关键的不在这里,不在金钱草如何跟龙门阵抓抓扯扯,不在于龙门阵有多左右为难。而在于旁人看不惯了,在于旁人为女摊主不平了。
那一阵儿,全国各地发生的城管挨打事件,都是因他们的行为惹怒了观众而引起的。这或许跟当时风靡全国的电视剧《水浒传》有关,那一阵儿你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唱“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哇”。有时候是刘欢在唱,有时候是你身边的老百姓在唱。很多老百姓不一定能把那首歌唱全,但那一句他们却能拿腔拿调地唱得非常之好。看鲁智深打抱不平打多了,一遇上不平事,那血就沸腾。
反正有很多人越来越看不惯城管打人了。
以往也看不惯,但以往不发脾气。现在看不惯的人也不见得比以往多些,但脾气一定比以往大得多。这一天正好又属于秋躁季节,人没事还会毛皮擦痒呢。路见不平一声吼啊!看见几个城管欺负一个女摊主,看见就连一个大肚子孕妇还上前阻止城管打人哩,就有人吼起来了。
“你们他妈的这是执法呀还是打人啦?!”
第一声起来,第二声第三声就跟上了:“你们他妈的以为还是旧社会呀,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殴打群众啊?!”“日你娘的你们还是不是人啦,这么多人打一个女人啦啊?!”看不惯的人原来很多,脾气坏的人原来也很多。后来城管们发现自己身上也挨了拳头了,自己的屁股上也挨了踢了。后来就不是金钱草在拖龙门阵了,后来就是龙门阵打算放弃这次立功机会也没用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已经越来越多,龙门阵想保护金钱草撤离已经很晚了,他和金钱草分别被人抓着生生扯开了。他是城管,金钱草是百姓,这一点早被看出来了。他们把龙门阵扯进人堆,把金钱草拖到圈外安全的地方。他们对金钱草说:“你挺着个大肚子就不要来掺和了,这里有我们哩。”他们对她说:“你看我们的就是了。”
龙门阵他们因为手上有家伙,暂时还可以抵挡还可以反抗,所以他们被围起来后还在左冲右突,想突围。可是,仇恨城管的人(也不乏趁火打劫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从街道的各个方向涌来,像潮汐一样,卷起漫天尘埃。龙门阵他们,眼看就要给淹没了。金钱草急忙跳起脚喊:“龙门阵龙门阵快跑!快跑啊龙门阵!”但龙门阵根本听不见,也跑不掉。于是金钱草又喊:“别打了别打了求你们了别打了!”她喊哑了喉咙,但谁也听不见她的喊声,就连站在她身边的那些人也听不见。除了金钱草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处在一种参与群殴的狂热中。不管打得着打不着,他们都要向前挤向前挥拳头,即使城管离他们三十米远,他们也要朝他们挥拳头。
城管们最终就被淹埋了,执法车也被掀翻了。车大,翻了也还看得见影儿,人太小,给淹埋了就影儿也看不见了。金钱草看不见龙门阵了。只看得见层层叠叠发了疯的人潮。一着急,她也要往人群里挤。她想挤过去找龙门阵。可是她哪里挤得进去呢?别说她挺着个大肚子,就是她变成一条蚯蚓,也没法做到。人们没有给她留缝儿,人墙比拿混凝土勾了缝的砖墙还严实。
这时候,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警车来了,不是一辆,是两辆。这对于金钱草来说,是一个希望。可是谁也想不到,今天这里汇集的是几大千不怕警察的人。第一辆警车刚开近就给掀翻了,而且直接是底朝天,比城管那辆执法车翻得还惨。看到这种情况,第二辆就再没敢靠近。
紧接着又来了十辆警车,还全是防暴警,但他们照样没敢傻乎乎把警车开进人潮中去。他们在圈外停下,朝天放枪。这些人可以不怕警察,但怕枪。枪声一响,人们那颗横着的胆就归了位,就理智起来了。血液还在沸腾,但心已经开始害怕了。人潮虽不退去,但潮声低下去了,浪头小下去了。
于是,警察们端着枪劈波斩浪走进了人群,在中间抓了十来个人。这十来个人因为离被掀翻的执法车和被打翻在地的城管最近,所以被当成了主犯。在黑洞洞的枪管的威逼下,再没有人发出任何吼声。挨抓的人被铐上了,剩下的就全都自觉往后撤,撤出一条足够宽的通道,让警察好带人走路。
这一撤,城管,和他们的执法车都水落石出了。五名城管,有两名被压在车底下,三名被踩在脚底下。脚底下的三个,断了胳膊和腿,还掉了一只眼珠。被压在车底下的,掉了命。
龙门阵在车底下。
不知道临死前他有没有突然想清楚:为一个城市户口拼掉一条命,也是农民工们的一种宿命。
车正好歪在他的肚子上,他因此吐了好多血,以至于金钱草都不知道拿他那些血怎么办好。他说过要献血的,吐掉了这么多,他拿什么去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