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夔
滴答
■王 夔
1
路忽然变了,玻璃幕墙亮晃晃的,光在路面上跳来跳去,掠过川流不息的行人。这么多面孔,靳解放都不认得。像来到了平行宇宙的另一端,世界熟悉而陌生。他杵在那里,手伸进裤兜,摸出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翠华街重庆水面店,2元钱宽面条。靳解放揉了揉眼睛,他又从平行宇宙穿越回来了。翠华街还是原来的翠华街,街上走的,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再往东走不远,就是重庆水面店。靳解放买了水面,往回走。他住的地方,离重庆水面店并不远,穿过悠长的书道巷,巷子顶头,有两间五架梁的瓦房,一间作堂屋,一间作他的卧房。金县的天,黑得特别快,不过一条书道巷,靳解放用了整个黄昏的时间走完它,等他下完青菜面,再看门外,乌漆抹黑的了。他往面里倒了点辣椒、榨菜,坐到卧室,边看电视边吃面。电视机是刚换的32寸液晶面板,还装了天猫魔盒,两个遥控器的操作对他来说,真是太复杂了。他在纸上写下操作的每个步骤,放在三五牌台钟的旁边,用台钟的钥匙压着。搞不明白了,就看一看。
吃完面,他按了电视遥控器的静音,给靳晓军打电话。靳晓军是他的宝、他的儿子、他的好孩子,液晶面板电视和天猫魔盒都是儿子帮着买的。靳解放问,明天你什么时候回来?靳晓军说,一早。靳解放说,早点回来。靳晓军说,好的。
是吧,靳晓军是个好孩子,你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也不管他能不能做到,他总能先应承着。靳解放年龄大了,68岁,做什么事情,都有点力不从心了。好在他有儿子,他解决不了的,儿子总能解决的。他早早地洗脚上床,接着看电视,看着看着,在三五牌台钟发出的滴答声中,竟然睡着了。
靳解放每天要上班的,他的班,在五交化广场上。五交化广场位于城西,不大,400来个平方。靠近致富路的一边,竖着个铁皮房子,上面有六个大字:精修各国钟表。这就是靳解放上班的地方了。起初他把铁皮房安到这里来的时候,城管管过他,他指着近在咫尺的五交化商场说,我是这里的人,我不走。其实他怎么算这里的人呢?19年前,五交化商场还没有倒闭,靳解放所在的工具厂却不行了,厂里搞三产,在五交化商场租了个柜台,靳解放是负责人,专门卖厂里生产的扳手,包括活络扳手、呆扳手、梅花扳手、内六角扳手、套筒扳手等等。柜台只维持了大约半年的时间,随着工厂的倒闭,柜台也只能撤走。下岗后,靳解放用铁皮制作了这个修钟表的小铺子,安在五交化商场前的广场上,他安得理直气壮,因为他就是五交化的人,五交化该容留他,给他碗饭吃。他跟城管打过架,找过五交化商场的领导,找过县政府。别的没有,下岗了,有的是时间。谁不给他摆摊,就要了他的活路。到后来他的钟表店就像根钉子,死死地扎在这儿,谁也搬不动了。和他一样扎成钉子的,还有个修鞋匠,姓陈,腿不利索,大家叫他陈瘸子。陈瘸子手臂上的力气大得很,靳解放见过他和城管打架,只要他抱住谁,谁就不能掰开他。但真正利害的不是他的手臂,而是他的腿,怎么个厉害法,中国人都知道。
靳解放的钟表店不大,里面4个平方左右,有一个工作台、一张长凳以及一张软椅。软椅平常是折叠着的,有时晚上他懒得回家,就把软椅放下来,盖件军用棉大衣对付一宿。今天是周四,儿子要工作,他不该烦他的。但为了钟表店,他又不能不烦他。五交化广场快要完蛋了,连五交化商场的四层楼房也要拆掉,五交化商场后面的民房,还要拆一大片,这个县城近几年的变化令人瞠目结舌。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揪着县城算账,然后,县城把自己一块一块地交出去。他原来是看热闹的,但现在,这个算账的人,找到他头上来了。拆迁小组走家串户,测量面积、记录装修情况、与户主讨价还价,但就是没人看上他的钟表店,就像他的钟表店从来没有存在过。有一次,他跟着拆迁小组的人,去了徐向明家。徐向明住在五交化商场的后面,三间瓦房,有个小院子。靳解放到他家时,院子里砌了平顶房,院子外面,还置了水池子。徐向明跟那个中年胖子吹嘘,这水池子费了他多少功夫,贴水池的瓷砖是什么名牌,花钱不是一般二般。中年胖子背着手,一边点头一边让随行的测绘员量下尺寸。中年胖子一行四人离开徐向明家,这当儿靳解放跟上去,跟中年胖子说,五交化广场上的钟表店你们去么?旁边有个年轻的女孩子问,五交化广场在哪?这个女孩像从乡下来的,居然不知道五交化广场在哪。靳解放说,致富路上,就是老早的五交化商场前面。女孩“哦”了一声,那儿有钟表店?靳解放说,有呀,都二十年了。中年胖子说,是有个钟表店。靳解放说,是呀,你们什么时候去呀?中年胖子说,不在我们这个组。靳解放问,在哪个组呢?中年胖子说,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的事情可以搞清楚,靳解放找到拆迁办公室,但拆迁办没有人拿这当回事,跟他商量,两三千块就想让他开路。放在二十年前,两三千块还有点钱的样子,放在2015年,这算什么呢!他要享受正常拆迁户的待遇,先按营业房,再按平方,再按装修,再按人头,再加大病补助。他谈不下来,他老了,脑筋、精力不复从前,上街买个东西,都要写个小纸条,不然,出门就忘了。但是他儿子可以谈下来,儿子在西阳市的一家国有大型企业工作,混了20年,混出个小干部。平常他不麻烦他的,他不缺钱,有退休工资,钟表生意再不好,一个月赚千把块钱也是有的。至于身体,忙活自己略有盈余。但这个周四,他要麻烦他了。靳解放坐在店里,往常他只要一摸到齿轮、发条、擒纵叉这些钟表小部件,就像僧侣入定,他的世界与外界隔离开来。他喜欢这些小部件,喜欢它们的轮廓以及发出的声音。但是今天,他显得心神不宁,夹在眼皮上的放大镜不停地取下来,世界也因此在虚实间不断撤换。他把放大镜和吹气球放在一边,出了店门,看着陈瘸子坐在凳上锥鞋底。
忙呢。靳解放说。
不忙。陈瘸子递过一张凳子,示意他坐下,这两天有没有去拆迁办?
今天我和我儿子一起去。靳解放说,你也应该去。
陈瘸子抬了抬头,又把头埋到鞋底上了。说,就我这个摊子。
没有这个摊子,你到哪儿找生活呢?
陈瘸子没说话。陈瘸子穿着藏青的围裙,胸前漆黑一片,也不知道这围裙多长时间没洗了。太阳好得扎眼,照在锃亮的锥子头上。靳解放想,他这是在等现成果子,等自己要了说法,陈瘸子就会拖着他的瘸腿,也到拆迁办去了。靳解放看了看表,儿子差不多快到了吧。他慢慢地走到致富路头,往东望去。
2
靳晓军坐5路公交,到了西阳汽车站,这时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他上了趟厕所,然后在坐椅上静候。西阳是地级市,距金县只50多公里,坐车需要1个小时左右。他把手搭在双肩旅行包上,看着5号候车门,检票员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正点着手中的车票副票。和周末比起来,周四的候车大厅总是空了许多,他的目光有些游离,这时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看过去,一个中年妇女,手边放着只硕大的蛇皮袋,坐在他的斜对面。靳晓军也有些讶然,不意在这里会遇到高中同学洪明霞。上车后,车上人不多,洪明霞顺理成章地和靳晓军坐在一起。她的蛇皮袋丢在客车的行李舱中,随身带的坤包不大,却像个百宝袋,她从里面掏出了苹果、方便袋、饼干、卤汁豆腐干、两盒牛奶和一包瓜子。
怎么在西阳?洪明霞问。
我到西阳20年了。
发达了。
没有。
做什么工作?
在西阳钢厂。
钢厂呀!
是的。
听说现在钢厂形势不好。
是没有以前好。靳晓军说,不过,国营企业、上市公司,倒也倒不掉。
那是,国家不倒,总归倒不掉的。
你也在西阳?靳晓军问。
啊,不不。
有亲戚在西阳?
也不是。不说这个。洪明霞话锋一转,你现在还写诗吗?
写什么诗,那是哪年的事情了。
还是可惜了。洪明霞说,那时我们都认为你会成为大诗人、大作家,拿下诺贝尔文学奖。
1个小时的车程还是长了些,他们从以前的人和事,一直聊到了现在的命根子。靳晓军感慨现在的孩子不好管教,靳子昊上初二了,成绩在班上中等,这种成绩,考普通高中很危险。洪明霞的孩子在金县上职业高中,她想开了,孩子的路,孩子闯去,哪管得了许多。等到下车时,洪明霞才觉得,1个小时的车程,还是短了些。他们互道再见,靳晓军背着双肩包,步行去五交化广场。
金县车站离五交化广场有1.5公里。靳晓军喜欢步行,一来省钱,二来可以沿途看看,在离开金县的这段时间,县城有什么变化。他在县城生活了20年,每一条路上,都积攒了许多陈年的秘密,走一次,就与那些秘密重逢一次。他还想到了洪明霞,以前她虽算不上班花,但跟班花也有一拼,怎么现在沦落成这样呢?上下都一般粗了。岁月可真是把杀女人的好刀。
到了下午,靳晓军和父亲一起去了拆迁办。这件事上,他已经很讨厌父亲了。父亲想把芝麻变成西瓜,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小小的铁皮房,摇身一变,能变成八九十平米的商品房?以前父亲不是这样的,也许是拆迁暴富的神话影响了他,他被这些神话包裹住了,挺着身子往前冲。当然,他也不认为拆迁办的一二千块合理,但再加点,似乎也可以接受。最重要的是,拆迁重建工作完成后,要给靳家块地方,可以将钟表店继续开下去。这个想法,他并没有和父亲说,他想先试探试探拆迁办的口风,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拆迁办临时办公点设在一幢旧厂房的办公楼内,在二层,有两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用作签协议、结算,一间办公室专门接待来访。靳晓军坐在办公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办公桌的桌面。负责接待他们的,姓张,是个30多岁的男人,嘴唇上留着稀稀落落的胡须。张主任说,二千块,也不算少了。又不拆你的铁皮房子,又不损你铁皮房子一毫一毛,你搬到哪里,都一样地做生意,说不定生意更好呢!这个二千块算什么?不好算过渡费吧,不好算补偿金吧,立个名目都难呢。为这件事,我连分管的县长都找过,要按县长的想法,桥归桥路归路,一分钱补偿也不能给的。可是我呢,总想着,法规是死的,人是活的;法规不讲感情,人是要讲感情的。这也就是我做主,给你们补偿二千块钱,要是将来上头责备下来,这二千块钱我顶过去。
靳晓军说,你说把铁皮房子搬到医院就搬到医院,搬到幼儿园就搬到幼儿园呀,你说搬到哪里就哪里呀,你搬搬看。哪里没有城管?哪里有小市民的安身之地?你们要搞什么我们不管,我们要生活。
那你说怎么办?
靳晓军手指节敲打桌面的速度慢下来,但更有节奏。靳晓军说:一,二千块钱太少了,二万块还可以考虑考虑;二,要签个协议,工程结束后,原地附近安排钟表店的位置;三,在工程没有完工、钟表店没有重新到位前,要按每年三万来补偿不开店的损失。
靳解放捅了捅靳晓军,他原来可不是跟儿子这样讲的。要是工程结束得快,能得几个钱?何况还没谈营业用房、大病补助那些条件。至于开不开店,他倒不在乎,他不怕城管,而且他年龄大了,到时开不开,也两说。
张主任说,开店这种事情,不归我们管,所以也就没有办法来答应你们。
靳解放说,这不行,我在这开了20年的店,没有房产证是不错,可是这是既成事实,要按正规的房子拆迁政策来,拆迁政策我都懂的,文件我都看过。
张主任笑笑,我们只认房产证。
靳解放拍了桌子,我就是房产证,你能把我撕了、毁了!你能从我身上压过去!
张主任看向靳晓军,这个,这个,我再向领导汇报汇报,这个实际情况也是有的。
靳解放说,不按拆迁条例解决,我要告你们。
张主任说,有时候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上面就这个政策,我们只是执行者。
张主任又说,你们回去再商量商量,我也跟领导再汇报汇报。
靳晓军想,这个张主任,不像能做主的人,说了也白说。靳晓军说,好,今天我们先回去,过两天来听你答复。
靳晓军拉了拉靳解放,靳解放没动。靳解放个子不高,人很瘦,扎在地上,倒像根桩子。
靳晓军说,走啦,爸。
靳解放这才动脚,跟着靳晓军下了楼。
3
靳解放坐在铁皮房里,戴上放大镜,那些小零件站在镊子上,像有了生命。他的修钟表技术,是逼出来的,无师自通。1996年,他从单位下岗,干什么好呢?他摆过地摊、卖过炸鸡柳、送过煤气,最后投身于钟表事业。
儿子回来几天了,去拆迁办没争上什么理,倒赖在金县不动弹了。靳解放问他,怎么不去上班?儿子说,单位不忙,缺个几天,也没人管。
1994年,儿子高中毕业,是他想尽办法,把儿子弄去了西阳钢厂。金县工具厂是大集体单位,当时厂里形势走下坡路了,靳解放寻思着,这大集体单位是朝不保夕,地方国营的金县纺织厂也就那样,只有找上真正的国家单位,才能让孩子有个铁饭碗。什么是真正的国家单位,靳解放是有谱的,西阳钢厂在H省是赫赫有名的,光职工就有七万人,七万人的厂子,能倒得掉吗?儿子去了钢厂后,他去过西阳,在那里呆了几天,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旅馆的楼下,是农贸市场,他发现,对于穿着西阳钢厂制服的人,菜贩总是格外热情,而且价格也多要上几分。西阳钢厂的人也爽气,似乎在帮着菜贩发财。靳解放舒坦了、放心了,回金县后,逢人便吹嘘西阳钢厂的好了,好像西阳钢厂是他家开的。他没有老婆,老婆在靳晓军7岁时,离开了他,此后他的全部世界,只有儿子和钟表。
他还记得老婆离去的那个夜晚,在冬天。他站在雨中,雨点穿透了他,万箭穿心。他缓慢地走回家中,整个身体在往下滴水,在堂屋里汪了一片。他换了套衣服,走到床前,抚摸着孩子的额头,流着泪。第二天他感冒了,几天后,瘦了一圈。他发誓再也不想她了,他发现,忘记一个人更难。
这么多年,一个人,就这么挺过来了。他躲在放大镜的后面,世界变大,他却缩小了。他的手抖了下,年龄大了,手指不那么听话了,镊子尖上的棘爪掉下来,在“滴答”声中滚下了工作台。靳解放取下放大镜,移开屁股下的长凳,伏下身子找起来。眼睛也在欺负他,找了半天,除了看见几只蚂蚁在若无其事地瞎逛,半点棘爪的影子也没有。靳解放想,要是儿子在就好了,年轻人眼神好,找起来不费事。想到靳晓军,这小子,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下午4点,天色还早,靳解放却关了店门,匆匆往家里走去。走近家门时,他的脚步声轻下来。万里无云,连书道巷中的房屋,也比平常白亮。巷中无人,一片阒寂。这时他忽然听到三五牌台钟上发条的声音,没错,除了儿子还有谁。他推开门,靳晓军拆了三五牌台钟的后盖,看着那些转动的齿轮。靳解放咳了一声,说,干什么呢?
我看看。儿子说。
有什么看的。
爸,我也想学修钟表。
在西阳钢厂干得好好的,学什么修钟表。
厂子形势不好,多一门手艺,总是好的。
靳解放说,修钟表,出息不大。不过,既然你想学,我找本书你看看。他走到明式大床的后头,翻出一本《机械、电子手表的原理与维修》。你先拿去看看。
好。儿子将这本发黄的书接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回西阳?
不忙。
拆迁办就这么拖着,我也不怕,到时他敢动,我有老命一条。你几天不回厂里,这不好。厂子形势再不好,国家的单位,怎么也倒不掉。倒不掉,就永远有份工资拿。有些事情,也要自己去争取。厂里总有人在做事吧。厂子形势不好的时候,要争着做、抢着做。过了这一段,争着做、抢着做的人总归要被提拔的。
儿子没有吱声,他将书放进带来的双肩包里,说,我去买点菜。
靳解放从裤兜里掏出几十块钱,说,拿去。
儿子推了下,我有钱。
靳解放说,我现在又不缺钱,退休工资二千多块,修钟表还来钱,只要身体没大碍,钱是花不掉的。
儿子将钱接过来,好的。
到鑫鑫卤菜店买点冷菜,今天我们爷儿俩喝点小酒。
父子二人在堂屋里攀酒,靳解放问孙子靳子昊的成绩怎么样?上了初二,能不能跟上?儿子说,还能怎么样,就那样,不好也不坏。靳解放又劝他回去,老呆在这里干什么呢?老婆孩子都在那边,别冷落了才好。
儿子喝了一大口酒,说,是的是的。
靳解放说,早点回去吧,我身体还行,暂时不用担心的。拆迁一时也等不来说法,有事情,我再给你打电话。
儿子说,好。
你这个孩子。靳解放说,光会说好。你这样只说个“好”字,我反而不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最近有没有什么困难?
没有。
靳解放站起身来,拿过手边的旧公文包,从里面摸出张用过的牛皮纸信封。靳解放说,拿去。
什么?
钱。二千块钱。
不用。
拿去。靳解放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是给孩子的。
儿子接过信封,端起酒杯,爸,喝酒。
喝。
儿子回了西阳,靳解放的心又空了。转眼天气暖和起来,他坐在店里,能嗅到不远处人民公园的花香。五交化商场后面的一些人家,已经开始拆房了。钟表店的生意受到影响,只做到平常的一大半。马路上的灰尘越来越大,陈瘸子都戴上白口罩了。靳解放想孙子了,想去西阳看他。他到超市买了一大包零食,兴致冲冲地打电话给儿子。他在电话里说,他要来西阳了。儿子在电话那头,说,最近孩子功课忙,能不能过段时间再来。靳解放愣了下,要不,你们回来过清明节。儿子说,清明节还是我一个人回来,他们都忙。靳解放生气了,他们有什么忙的呢?见个孩子面的功夫咋都不给呢!他说,我明天就去。就把电话搁下了。
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儿媳和孙子了,春节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回来,儿子说,他们回了儿媳的娘家,在那过的年。
第二天中午,靳解放出现在西阳汽车站,坐上了5路公交,明明看好的,却坐过了一站,他下了车,左手拎着旧式的公文包,右手拎着超市购物袋,慢慢地向佳宝小区走去。
4
靳晓军叹了口气。
接父亲电话时,他正窝在沙发里,看国际新闻,世界乱成一团。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老婆余佳正在跟他冷战,她不理他,也不让他碰。好几个月了,他浑身是火。他住的是西阳钢厂的宿舍楼,儿子在旁边房间里做作业,余佳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下班。他火速跳下沙发,到楼下的农贸市场买了余佳喜欢吃的麻辣鹅,又剥了莴笋,打了鸡蛋,莴笋炒蛋还没起锅,余佳就回来了。
他们住的是三室一厅,靳晓军是工会小干部,就靠着手里那么丁点儿权,当初捞了个大房子。吃饭的时候,他说,我爸明天要来了。
来就来了,怎么啦。
我就说一声。
余佳又不说话了,她吃得飞快,吃完就坐到床上去了。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默默地收拾了碗筷,之后督促儿子做作业,在作业本上签了字。又蹲在厕所上,看了十来分钟的《机械、电子手表的原理与维修》,这才进了卧室,把门关上。已是接近子夜的光景。1.8米的大床,上头铺着两条被子,枕头一在床头,一在床尾。今天靳晓军打算有所变化,他刚把枕头拿到床头,余佳手一挥,枕头睡到地面砖上去了。靳晓军坐在椅子上,轻声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
余佳说,我就这样的人,你要觉得不合适,到民政局去离婚。
靳晓军说,又来了不是,孩子都这么大了。
孩子大了才要对孩子负责。余佳说,离婚对你对我都好,对孩子也好。我不要房子,如果你不想带孩子,我也可以带孩子,反正孩子大了,忙他张嘴就可以了。
对孩子有什么好!靳晓军尽管有些生气,但还是轻着声,他知道她有一堆歪理,还可以举出不少离异家庭孩子成功的范例,但今夜,显然不是来争论这个的,他把话题转过去,明天我爸要来了,我们好一点。
我们还好得起来吗?
靳晓军心想,好得起来好不起来,还不全在你!但嘴上只能这么说:不管骨子里怎么样,表面上总要好一点,我爸在这又呆不了几天。
余佳没搭话,翻了个身,像是睡着了。
接下来是周五,靳晓军的十三分厂基本没活干,工资也拖了两个月未发,工作日,只需到厂里点个卯签个到就行,余佳的七分厂形势要好些。靳晓军煮好午饭,父亲还未到,打电话过去,说是坐过了站。靳晓军想,人年龄大了,脑子终究靠不住,他下了楼,到小区门口接着父亲,两人往楼上走。靳晓军告诉父亲,中午就他们吃饭,余佳和靳子昊都在食堂吃。靳解放问孩子的学习情况,靳晓军皱了皱眉头,说,还好。
吃过饭,靳解放说要下楼转转,出门时差点忘了带老人机。靳晓军到单位点过卯,回家摸索起一块机械表表芯,小房间是他的工作室,这块表芯,他已反复拆卸过几次。到了下午,他刚把儿子接回家,父亲也跟着回来了。父亲拿出了肉脯、话梅、米饼等等零食,还问孙子喜欢不喜欢。与热情洋溢满面春风的靳解放相比,靳子昊简直是个冰人,他嗫嚅着说,喜欢。靳晓军说,多勉强呀,还不快谢谢爷爷。靳子昊不情愿地说,谢谢爷爷。靳解放说,不用谢,乖孩子,好好学习,考个重点高中,上了重点高中,再考个重点大学,将来吃国家的饭,多好。靳子昊不说话,埋头做作业。
靳晓军将父亲拉到小房间,轻声说,青春期了,就这样。
靳解放说,肯学习就好。
又过了半个小时,余佳也回来了,她叫了声“爸”,将右手拎着的黑色塑料袋放在桌上,给你买了件羊毛衫,你看合身不合身。
这是件淡黄的羊毛开衫,靳解放试了一下,大小正好。靳解放问,多少钱?余佳说,下班的时候,路过致富路,那边的好多服装店铺都换季了。这件羊毛衫,才100块钱,平常将近300块呢。
靳解放说,那我给钱给你。
余佳说,这是我买给您的,哪能要您的钱呢!
靳晓军也跟着说,是啊,爸,你就收下吧,又不是什么贵东西。
靳解放说,好,好。
现在,靳晓军的一颗心算是放下来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和父亲又喝了点小酒,靳晓军喝高兴了,不该说的话也说了,爸,既然来了,多住个几天。
靳解放说,不了,我明天就走。我就来看下你们的,看到你们好,我就放心了。
余佳说,多住个两天呗,我让晓军陪你逛逛。
靳解放说,钟表店还在那块呢!开店呀,看上去自由,实质上全年无休。
余佳说,那是。
到了晚上,靳晓军又把枕头拿到床头去了,酒精鼓舞了他。但余佳没有喝酒,她清醒得很,她的脸色又转过来了,这一次,她恶狠狠地将枕头扔得更远。他把枕头拾起,他无话可说,挺没劲的。
5
周五的下午,靳解放下了楼,离开了佳宝小区。他已经有三年没来西阳了,三年的变化,得有多大。但在西阳的青阳区,这块像是被时间遗忘了。靳解放觉得和三年前没有太大差别,所有的建筑都像上了层灰,路上行走的人们,也没有三年前精神,就像照片,一样还是一样的,但它变旧了。他去了1994年去过的那家农贸市场,里面依旧人来人往,他甚至还认出了1994年的菜贩,岁月多尖酸刻薄呀,21年前,她还是出厂不久的三五牌台钟,有着悦耳的声音和发亮的黄皮肤,21年过去,她已经成了失去钟芯的躯壳,连玻璃罩子都掉落不见了。她问他,要不要来点韭菜,到这会儿,剩下也不多了,全要的话,算一块五一斤。靳解放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穿钢厂制服的,在菜场不吃香了,他们跟菜贩讨价还价,全没了多年前的爽快。他经过了钢厂幼儿园、工人广场、钢厂医院、青阳湖滨湖绿化带,最后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了佳宝小区。他想,钢厂到底还是老了,像块老手表,是该修理修理的时候了。怎么修理呢?他是没有办法的。晚上见到儿媳、孙子,他这个杞人,忘却了刚才的隐忧。
晚上靳解放睡在小房间,他早就发现了三门橱顶上玻璃罩里的秘密,有只浪琴表的表芯,部件七零八落散在那里,旁边还放着堆钟表专用维修工具。靳解放拿起表起子,戴上放大镜,认真地安装了上条轮和立轮,然后将它们放回原处。
周六吃过午饭,靳解放去了西阳汽车站,儿子送他,用手机在网上购了票。汽车开得很快,他在车上打了个盹,金县就到了。
靳解放到了五交化广场,面前的情形让他吃惊,一台大型挖掘机不断地将广场上的水泥地砖撬了上来,而他的铁皮房已不知去处。他挥着手,让挖掘机停下来,但挖掘机根本不理他,巨大的机械臂上下抖动。靳解放掏出了老人机,打电话给陈瘸子,陈瘸子在电话里说,老靳呀,今天上午来了一大帮城管和警察,可把我给吓坏了,吓得差点尿裤子了。你那铁皮房子,人家搞了个铲车,不费力气就铲走了。我是拦也拦不住啊!
你知道他们把我的钟表店弄到哪儿去了吗?
听说在交警中队的停车场。
妈的,我去找他们去。
靳解放回了家,把水果刀扔进公文包里,气咻咻地往交警中队去了。路上他打电话给儿子,说要找那帮王八羔子拼命,儿子在电话里说,爸,你冷静点儿。靳解放说,冷静!怎么冷静!他们敢要了我的饭碗,我就要了他们的命。
靳解放骑着老式的凤凰自行车,到了城西的交警中队停车场,大门关着,小门也关着,门卫室里,坐着两个年龄不大的辅警。靳解放拧开门,个高的辅警问,干什么的?靳解放说,我来拿我的房子。辅警笑了,房子,房子能拿走?
靳解放叫道,我修钟表的房子,今天刚刚被你们拉到这儿。
个矮的辅警说,那是你的呀。
靳解放说,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去。
高个辅警拦住了他,不让他往停车场去,你想拿回去,得有个手续。
我拿自己的东西,还要什么手续。
高个辅警看了看矮个辅警,要什么手续?
矮个辅警说,拆迁办吧,要个拆迁办的手续。
靳解放是带了刀的,他清楚地知道它的锋利,但在两个辅警面前,他彻底地软了下来,不要说是把刀,就算是根擀饺皮的小木头棍子,他也拿不出来。他委屈死了。他坐在地上,耍起了泼,抱着高个交警的大腿,淌着眼泪,含糊不清地喊着:你让我进去,我要拿我的房子。高个辅警皱着眉头,让矮个辅警帮着他,一人抬一胳膊,将靳解放拉到了门卫室外面。高个辅警指着他的鼻头说,别叫唤了,再叫唤把你关起来。矮个辅警说,你在这闹没用,得找拆迁办,又不是我们要把你的铁皮房子拿来的。
靳解放想想也是,不过天色晚了,只能明天去拆迁办讨说法了。
回到住处,靳解放炒了把花生米,喝起酒来。年龄大了,人不中用了,两个小辅警架着他,轻轻松松就把他搭出去了。他把刀从公文包里拿出来,抹了抹刀锋,又放回到桌子上去了。关键时刻,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它只能坏事。活了68岁,总归没有年轻时的冲动劲了。他又看了看手机,早上那些混蛋来搬他的钟表店,竟然没有一个人打电话给他,要是两个姐姐不嫁到外地,也不会这么被人欺负到头上还全然不知。
第二天,靳解放找到拆迁办,还是那个张主任,钟表店在他们手上,张主任的嘴脸也不一样,他说话有点硬气。他说,只能补贴二千块钱,说到哪里都是这个价,多不出来了。靳解放冷笑,你以为我钟表店是纸做的!你以为我平常没生意!你以为我没见过钱长啥样!但张主任不跟他讲理,由着靳解放说去。再问他,张主任嘴里,还是咬着二千块钱。他欺他在金县势单力孤。靳解放拍了桌子,说了两句发狠的话。张主任说,你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规矩又不是我定下来的。靳解放的钟表店,在他眼里,或许只是堆废铁。
后来,靳解放找过金县电视台,到过信访办,打过县长热线电话。以前他在金县工具厂劳资科,每次单位招工,他都要给工人上堂意义非凡的政治课,也算脑子活络的人。活络到最后,他明白了,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要想在这个方面发财,那是不用想了。要想做出什么极端的行为,那也是以卵击石,得不偿失。儿子不在金县,帮不上什么大忙,何况儿子对他的赔偿设想,似乎也觉得那是块天鹅肉。钟表店早拉回来了,放在城西高级中学门前的巷子里,生意虽不如前,倒也差不了多少。他的折腾,也并非全无效果,讲到最后,拆迁办答应给他六千块钱,这时距钟表店进驻交警中队停车场,已有三个月的时间,靳解放点头,他同意了。进入盛夏,天气燠热难当,在城西高级中学补课的高三学生,有人中暑了。不过,靳解放的铁皮房是有夹层的,两层铁皮中间有厚厚的泡沫,铁皮房吊着台微风扇,像其它季节一样,有时晚上,靳解放不高兴回家,就在铁皮房里过夜了。
6
夏夜的青阳湖,凉风习习,靳晓军坐在湖边的水泥椅上,吸烟。湖水涌动,拍打着堤岸,不远处,一对恋人相偎着,说着甜蜜的话。他们的手掌也像潮水,在对方的身体上游离、拍打。这些都让靳晓军格外沮丧,他的心空空的,可以容下整个宇宙。他掏出手机,站起身给张斌打电话,右腿有节律地晃动着。你到哪儿了?
快到了。张斌说。
张斌是他铁哥们,这种事情,也只有铁哥们才靠得住。不大会儿,张斌果然到了,他拍了拍靳晓军的肩膀,靳晓军感动得几乎要哽咽了。他坐在张斌的轿车里,来到了天上人间KTV。
靳晓军看了看表,他们刚进去。
没事,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他们。
他们要等的人,是齐松林和余佳。
汽车玻璃上有镀膜,他们可以看到窗外,而窗外的人,却无法看到他们。他们隐藏在黑暗里。天上人间KTV大门前不时走过俊男靓女,靳晓军想,是天上人间大门上的那些装饰灯装饰了他们。他带了儿子玩的橡胶双节棍,只要两人出来,要给他们好看。但一直过了12点,他们也没有出来。靳晓军说,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张斌下了车,进了大门又回来,走吧,里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没看见他们俩?
没看见。
娘的,去哪儿了?
好像有个后门。
他们从后门跑了?
谁知道呢!
娘的。
走,吃夜宵吧。
他们去了排档街,这儿有夜市,靳晓军叫了鱼香肉丝和花生米,和张斌喝酒。张斌说,别放在心上,也许没那事。
靳晓军也愿意没那事,但他觉得希望渺茫。两个月前,余佳的七分厂突然也歇了下来,没活儿干,七分厂的领导鼓励工人自找出路,闯不出天下,也欢迎随时回来。余佳听了领导的话,风风火火闯去了。不闯不要紧,这一闯,闯出麻烦来了。一个半月前,靳晓军听到传言,说有人在宁海区的茂业大厦见到齐松林和余佳,两人搂得紧紧的,像谈恋爱呢。
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吵架的结果就是,余佳离开了佳宝小区,她失踪了,打她电话不回。靳晓军还去过她的娘家,但她的家人就像另一个余佳,对他不管不理,将他往外赶。
今天好不容易得到这么条线索,结果,还是让鱼儿跑了,谁知道天上人间有后门呢。一个门在人间,还有个门,在天上。
靳晓军说,他妈的,明天我直接去要了齐松林的腿。
张斌说,算了吧。先把事情弄清楚,就算事情是真的,夫妻一场,好聚好散。
靳晓军说,我就是有点想不通。
张斌说,总之,婚姻出了问题,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肯定双方都有错。
靳晓军想,也对,就像两个咬合的齿轮,一个坏了,另一个也好不了。他又想了想自己,没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也许是厂里那人看花眼呢!余佳只是发了小姐脾气,耍了疯。前段时间,父亲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尽管她仍然不让他碰,但从她对父亲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她是护着这个家庭的。
他有的是时间,西阳说大很大,说不大也不大,她一个大活人,只要在西阳,只要出门,他还是能找到她的。再说他还可以跟踪齐松林。齐松林原来是钢厂服务公司的一名职工,这两年停薪留职,在外面跑江湖。他在钢厂的几个小区,卖过饮水机和吊顶灯。有的时候,他老在你眼皮底下跳,过段时间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最近在做微商。微商靳晓军知道一点点,怎么做却不甚了了。他也试过开微店,开下来没做成一单生意。
有一天,余佳破天荒接了靳晓军的电话。靳晓军问她在干什么?余佳不搭他,说,我们离婚吧。靳晓军说,为什么要离婚?余佳说,没有感情。靳晓军嘴角漾过戏谑的笑,感情!当初谁发誓不离不弃的?余佳说,我不要房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靳晓军大声道,我只要你的人,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余佳一直没有回来,也回不来了。他打听到了余佳的租住处,兴冲冲地去,丧魂落魄地回来,因为在那里,他看到齐松林和余佳在一起。他看到余佳在洗碗,齐松林在煤气灶上炒菜。他大叫了一声“余佳”的名字,然后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浑身发麻,连舌头都是麻的。他们也看见了他,紧接着,齐松林失踪了,像变成了烟,被轰隆隆的抽油烟机吸走了。余佳还站在那里,倒是镇定得很。你来干什么?
靳晓军没有回答“来干什么”,因为现在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等他能说话的时候,已经忘了余佳说的话。他也很镇定,淡淡地说,明天我们去民政局离婚吧。
几点去?
他洞穿了她言辞背后藏着掖着的快乐,心痛死了。他说,9点吧,9点差不多。
好。
他背过身去,泪水滑落。
他颤抖着说,明天9点,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夜色中,他向家的方向走去。来的时候,他坐的公交,回去的时候,靠的是双腿。他走得不快,任毛毛细雨淋湿自己。他想,结束了,还是结束了。又想,他没有打她,算不算男子汉?他是工会的小领导,做过若干人的思想工作,做自己的思想工作,轻车熟路,却有过不去的疼痛。他走了两个小时,回到家中,这一觉,竟睡得无比踏实,直到第二天被闹钟叫醒。
第二天,他们去了民政局,婚姻登记人员递给他们两张表格,在离婚原因一栏,他们写的是感情破裂。总不能写第三者插足,是吧。余佳什么也没要,算是净身出户。他们顺利地领到了离婚证,出了婚姻登记处的大门,余佳说,你还年轻,再找一个。
靳晓军沉着脸,没说话,迈大步向电动车走去。回去的路上,电动车放在高速挡,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佳宝小区。
儿子放暑假了,靳晓军带他去了趟金县。靳解放很奇怪,怎么回来也没说声。靳子昊骑着自行车去了书道巷,靳晓军站在钟表店的檐头下,他说,爸。
怎么啦?靳解放看他表情有些不对。
靳晓军哽了半天,侧过脸去,说,爸,我离婚了。
7
靳解放进了西阳,他要给儿子讨个说法。儿子是个软蛋,他不是。他要跟余佳要儿子的精神损失费,要孙子的抚养费,还要给她几个巴掌,让她长点记性。他要找前亲家,当面羞辱他们。他不能让这个婚,连个泡儿都没翻,就不明不白地离掉了。
儿子反复跟他说,算了,算了吧。靳解放不答应。
靳解放说,把余佳现在的住址给我,我找她去。
儿子说,没有。她搬了地方,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哪里。
靳解放说,你能没有!骗谁呢!
儿子说,真没有。
靳解放说,没有算。他打开门,下楼。
儿子说,爸,你去哪儿?
靳解放说,放心,爸不做糊涂的事。
靳解放沿着青阳湖的湖堤走,湖上的风,把他的一腔热血,吹得凉乎了些。他想,这种事情,也不能听一面之辞,尽管他是自己的儿子。他应该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他打电话,把张斌找了过来。
他坐在湖滨的水泥椅上,靳解放显然不会意识到,这张椅子,正是前段时间,儿子坐过的那张椅子,儿子当初在这张椅子上,反复谋划捉奸的细节。已近中午,张斌把他喊进了一家小饭店。张斌说,具体的细节,他也不是很清楚,这种事情,往往总是道听途说。但既然他们离了婚,应该传言不差。
张斌劝他,现在人的观点,和以前不一样了。离婚是解脱,也是喜事,连离婚证,都由绿本本改成红本本了。
靳解放说,这些事情我都懂。我天天听收音机,收音机里别的不多,男男女女的特别多,晓军连孩子的抚养费都没写上离婚协议,这怎么行。还有精神损失费呢?余佳是过错方,应该赔钱的。
张斌说,那你觉得,为什么晓军没有跟余佳要抚养费?
为什么?
因为晓军还爱着余佳,心里有她一块地方。他甚至还没有死心,巴着余佳回心转意的那天。
怎么可能呢?
或许就是这样,要不无法解释。
靳解放不说话了,看望饭店窗外,青阳湖一眼无垠。知了在槐树枝上齐声大叫,饭店的大厅落满了客人,十分喧闹。也许就是这样,要不无法解释。这句话击溃了他,他甚至想起了晓军的母亲,那个背叛他的女人。她走了之后,剐去了他心里的一块肉,永远愈合不了。他恨她,却又想着她。他再没动过其他女人的心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儿子也是这样的人呀!宁肯自己千疮百孔,也不愿余佳受到什么委屈。
吃过饭,他还是往清水湾小区去了。他不行,做了冤大头,但他不能让儿子再蹈他的覆辙。他心里憋了多少气呀,连几十年前的事,都夹杂在里面往上翻,有些道理他也知道,他是咽不下这口气呀。余佳的母亲,是个薄嘴唇的瘦黑女人,他对她,是有点不待见的。因为她嘴皮子特别快,说话不过脑子,和人对骂起来,那是挺威力巨大的重机关枪。他看过她和街坊吵架,一张嘴封住了对方姐妹俩的嘴,嘴唇上下翻飞,那姐妹俩夺路而逃。虽然女人不讲理,但余佳的父亲总要讲一点理的,而且他也没打算和女人掐架,他是讲理来的。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她女儿做了对不起晓军的事,看薄嘴皮女人还能说什么!
靳解放满怀信心地敲开了303室的门,他已经想好说的话。门开了个大缝,他看到了那个薄嘴皮女人,女人想把门再关上,但她关不上了,他挤进来了。
你来做什么?女人说。
靳解放没理她,余佳的父亲从房间里出来,靳解放叫他老余。他说,老余,你女儿干的好事。
老余嗫嚅着说,这个……
薄嘴皮女人推了老余一把,什么这个那个,我女儿怎么啦。我女儿嫁到你靳家,没享过一天福。厂里形势不好,你家儿子就知道游手好闲,也不找个活计做做。靠厂里那几个发不出的工资子儿,能养活全家?换了我,早几年就离婚啦。现在我女儿自由了,她爱找谁找谁,我管不着。你个老靳,更管不着。你走吧。
你还好意思说,为什么离婚,还不是你女儿外面有人。
拿证据。薄嘴皮女人大声说,你要有证据!没有证据你就是诬陷,我可以到法院去告你!
别以为我没有证据。靳解放说,我要没有证据,也到不了这儿来。你女儿什么人,厂里谁不知道,要不要我用高音喇叭给你广一遍。
你广呀!有本事你去广去!薄嘴皮女人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给我出去。
靳解放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放着那把锋利的水果刀。但他的刀总是拿不出来,最后,他的刀在他身体里,剐了他自己。他抓住了女人的手,希望能将她的手掰开。女人跟旁边手足无措的老余说,打110,告他私闯民宅。
靳解放想走,但薄嘴皮女人抓得越来越紧了,她就像块扔不掉的口香糖,粘在他身上。警察很快就来了,两个,其中一个警察还朝老余点了点头,他们认识。女人松开了手,说,这个人,硬闯到我们家来,你们把他抓走。
为什么到这里来?一个警察问。另一个警察在翻靳解放的公文包。
这是我亲家。靳解放有点着急。
什么亲家?以前是亲家,现在什么都不是。女人说。
公文包的拉链有点问题,拉了半天才拉开,警察直接将包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刀子碰到桌面的声音很悦耳,拉包的警察看了看刀,很快嘛!
就是把水果刀。
走吧,跟我们回去。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
靳解放跟着警车来到派出所,靳解放将事情说了,他说他只是来讲理的。后来,来了个女警察,长得秀气、漂亮。她说,讲理是可以的,但不能带着刀讲理。年龄大了,更应该注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靳解放说,我是个很会控制情绪的人。
女警察说:那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理可以讲。但事情只要存在,不违背法律,就有一定的合理性。有的事情,真的不能强求。
靳解放点了点头,我懂。
靳解放拎回了他的公文包,水果刀也躺在里面。他又被这把水果刀,戳了一下。回到佳宝小区,有点闷闷不乐,儿子也不理他,忙着孙子的晚餐。靳解放想来想去,还是回金县吧,但走之前,他得给余佳点颜色,要不然,她当靳家人全好欺负。他在夜里写了一封信,准备放到七分厂的门卫室。即便余佳不去七分厂了,也会有她的姐妹带给她吧。
有一次,靳解放到金县的法华寺去,大殿前,有免费的书提供,他随手拿了本。回家一看,上面讲的,全是因果报应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其中讲到一个女子,因为不守妇道,被打入地狱,受尽折磨。他凭着印象,将这故事写了下来。他要用一封匿名信,让她的内心受尽折磨。
8
靳晓军几乎每个周五,都会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要他回金县,他安排好了相亲对象。他向他热情地介绍每个女子的具体情况。父亲告诉他,最近他爱上广场舞了,跳广场舞好啊,现在比以前精神多了,更好的是,与广场大妈的交谈中,他得到了很多未婚或离异的女子的信息。父亲说,孩子,你还年轻,要成个家。
有的周六,靳晓军就这样出现在开往金县的客车上,他总经过精心打扮,随身带的包里,总要放上两盒榛子巧克力。女人总喜欢巧克力的。但他今天不是赴女人的约会的,而是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是洪明霞给他打的电话。洪明霞兴冲冲地跟他说,你一定要来,周林请客。她接着向他隆重介绍了周林,人家现在是周总,开了家装修公司,生意红火得很。
靳晓军最近的相亲并不成功,总没有合适的。他想,参加同学聚会也好,就当是散心,换换心情。
当年56个同学,到了43个,加上老师,开了5桌。靳晓军发现这些同学,上高中的时候,大多是青柿子,过了20年,一个个加入了吹牛协会。还有个女同学,因为跑保险,正在逐个进行业务商谈。她跟靳晓羊说,将来什么值钱,保险最值钱。她真是敬业,随身带了计算器和保单,女同学在计算器上按出了个巨大的数字,说,你看你看,再过22年,你可以得到这么多钱。靳晓军点点头,我考虑考虑。
席间,靳晓军有些落落寡欢,本来他也想吹点牛的。工会的人,吹牛也算强项,再不济,聊点国际形势也是可以的。但他今天心头的那些吹牛火焰,好像被同学们的口水浇灭了。酒至中途,邻桌的同学来敬酒,洪明霞拉了拉他,大声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们的诗歌王子为了庆祝今天的聚会,要即席吟诗一首。
靳晓军站着,说,没有没有。
洪明霞捅他,轻声说,随便说几句。
靳晓军搜肠刮肚了一下,掏不出什么货来,他高中的同桌走到跟前,说,吟什么诗啊,把酒喝了。
靳晓军和同桌碰了下玻璃杯,喝掉。
干杯。
第二天早晨,靳晓军在陌生的大床上醒来,他揉了揉眼睛,听到窗外有麻雀在叫。“啊”,他轻轻叫起来,洪明霞抱着他,而她,似乎身上什么也没穿,睡得正酣。鹅黄色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他有点弄不清时间,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内裤。他想,还好。洪明霞醒了过来,她侧过身去,她简直是伟大的魔术师,瞬间就将衣服穿好了。这是宾馆的大床房,洪明霞拿水壶烧水,转身问,茶还是咖啡?
靳晓军看着洪明霞手中的普洱茶纸袋和塑料咖啡袋,脑瓜里却在想,我怎么会在这里?他想起了同学聚会,想起了和王强、洪明霞、丁夏林等几个同学坐在一张桌子上,想起和王强一起到邻桌去敬酒,再往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断片了。
我怎么到这里来的?
昨天你喝多了。洪明霞说,还是喝点茶好,解酒。
靳晓军穿好了衣服,说,我不喝茶,我就想知道,昨天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他胃有点不舒服,隔了一宿,嘴里的酒气仍然很大。
这很重要吗?洪明霞说,周总的车送你来的。其实,昨天我酒也喝多了,只记得周林让人用车送你,再后来的事情,我也记不得了。
靳晓军往回想了想,他记得洪明霞好像没喝酒,喝的是牛奶。
后来我喝酒了,喝了红酒。洪明霞说。
靳晓军还是接过了洪明霞泡的茶,直到现在,他还有点懵,身子也有点儿软,他靠在沙发椅上,喝了几口茶,像缓过劲儿来了。洪明霞身上,没有酒气的,她在说谎。洪明霞洗了把脸,坐过来,这些年真不搞文学创作了?
不搞了。
你把我害惨了。
我怎么害惨你了?
还不是受你的影响,后来我写过很多诗,也写过散文,一直想找个机会请你指教。洪明霞说着,递过一本书来,是打印店打印的,皮纹纸胶装,封面写着“远方诗集 洪明霞著”,再下面还有一行字: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靳晓军翻了翻,感觉不错。说,写得好。可是,它又怎么会害惨你呢?
它就是……,说到这里,洪明霞低下头去,抹了下眼睛,“害惨我了”四个字慢一拍蹦出来,紧接着泣不成声,整个人伏在桌子上。
靳晓军扯了面巾纸给她,拍拍她的背,说,怎么了?
洪明霞一面哭泣,一面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他听不出她在说什么。他站起身,轻轻地带上了宾馆房间的门。他想,她已与现实世界隔绝,活在另一个世界中。不过,女人嘛,哭过就好了,就回来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秋天的书道巷,多了些金黄的银杏落叶,零星地点缀着灰白的水泥路面和青砖黛瓦,或许这就是诗和远方的田野,而书道巷尽头,是眼前的苟且。儿子升初三了,每次回金县,他都带着儿子,他得督促儿子作业。昨天一夜未回,也不知道儿子作业做得怎么样。快到家的时候,他的脚步轻下来,听到了电视的声音。
靳晓军将顺途买的青菜、猪肉、胡椒、洋葱丢在门口,进去冲着儿子说,就知道看电视,还有一年不到,到时看你怎么办!
儿子鼻子“哼”了一声,昂着头,坐到外间做作业去了。
9
人年龄大了,怕过年,尤其是,儿子的终生大事还毫无着落,三个男人的年,过得生硬而潦草。儿子和孙子走了,靳解放的心也空下来了。说儿子什么呢?说了也不听。有几个,他看着合适的,女方也有进一步的意思,但儿子不答应。儿子大了,万事由不得他做主。过完年,他觉得精神衰败了不少,就像“年”这个怪兽,把他的精神从他的身体里拿走了。“年”是个坏东西,每年都做这样令人憎恶的事情。广场舞也很少去跳了,因为他怕人家问他儿子的情况,好几个女的,大妈们都觉得条件不错,靳晓军又不是什么大干部、大富豪,他没那个条件,凭什么挑三拣四的呢?大妈们觉得是靳晓军的问题,他是不是只想耍耍?靳解放连说,不是的不是的。大妈们露出怀疑的眼色,说,是根本不想结婚吧!
这些年,靳解放手头上还是余了不少钱的,钟表店的进项,他是有点捂着的。他觉得再给儿子办次体面的婚礼,没有任何问题。问题是,儿子不配合。儿子、孙子离了金县,靳解放过得更加潦草起来。紧靠钟表店的快餐店,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他吃快餐店的饭,还经常和快餐店店主的父亲下中国象棋。晚上睡觉,他留在铁皮房里的夜晚越来越多。
天渐渐暖和起来,靳解放慵懒了许多,白天他总是昏昏欲睡,而到了夜晚,又总是辗转难眠。这一天,儿子忽然带着孙子回来了,这让靳解放奇怪,孙子读初三,六月中旬就要中考,正是最紧张的时候。
临近中午,靳解放把他们带到快餐店。靳解放说,今天怎么有空回来?儿子说,有空,什么时候都有空。儿子这句话硬邦邦的,像话里有块结痂的伤疤。靳解放说,噢。儿子还是不说话。孙子一边啃着鸡大腿,一边说,就是下岗了。靳解放一下子蒙了。
儿子说了回来的缘由,西阳钢厂很多人都下岗了,单位组织了好几次大型转岗招聘会,僧多粥少,自己合适的岗位根本轮不上,想来想去,先弄个钟表店试试。西阳不比金县,城市大了逼格就高了,想找个地方摆摊,不容易。若是租个店面,风险太大。租个柜台,倒是可以考虑。目前他正在物色柜台,有几家正谈着。他回来,得再跟父亲讨教点修表的经验,以及钟表零件进货的渠道。靳解放笑了,他要把阳光带给儿子。而且儿子走这一步,他不是没想过。什么东西都有门道,修钟表这玩意,也不是会修就能赚到钱,还得会蒙,这不是使坏,这叫做生意。至于钟表零件,可以先从他这儿拿点走。
吃过饭,靳解放又问了孙子最近的学习情况,儿子摇摇头。摇头的意思,这孩子没救了,重点高中指望不上了,就算是普通高中,也没有什么希望,职中的料啊。靳解放说,孩子有孩子的路,做家长的,尽到心就可以。儿子点点头,是的。
这个暮春的下午,温暖而绵长,他从来没有和儿子说过这么长时间的话。儿子提到了他九月的寿辰,金县人是过虚岁生日的,今年是他的七十大寿。靳解放的意思,七十岁小弟弟,没有必要大操大办,到时打个电话,给你的两个姑妈,她们总要来的。县里的酒店随便弄个两桌,就可以。靳解放又说,五交化广场那儿搞得真快,工程就要结束了。到时如果你在西阳找不到柜台,我把城西高级中学的店给你,我回五交化广场去。
回五交化广场?
那儿是我的老地盘,回那儿,理所当然啊。
那是。
靳解放最后还是忘不了那挂事儿,本来他想熬住的,但他熬不住,他提了再结婚的事但儿子的脸沉下来,爸,你别说了。他丢下手里的吹气球,爸,我去买点菜。
儿子屁股离了长凳,出了店门,他走得很快。靳解放看着儿子孤单的背影,有些后悔了。
城西高级中学生源不行,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每个城市的城西高级中学,生源都不太好。靳解放看到过好几次,学生在校门口打架。离学校不远的几家黑网吧,总有学生模样的人出入。
一天夜里,靳解放翻了个身,他听到铁皮房外传来男孩的声音:待会儿怎么弄?
另一个男孩说,那女的要不听话,直接把她给做了。
做了?
给她一刀,她就老实了。
我怕。
怕什么!
靳解放听到金属在水泥墩上剐蹭的声音,他想,那把刀,也许和自己公文包里水果刀同样锋利。
接下来两个男孩开始细声细语,他们背靠在铁皮房上,靳解放的耳朵也贴在铁皮房上,他听了个大概,就在今天月黑风高,他们要去一家饰品店借钱,借来的钱用来买游戏装备。那家饰品店是其中一个男孩姐姐的同学开的,生意不错。饰品店上头,有个小阁楼,女孩平常就宿在阁楼里。不知道那男孩怎么弄的,竟有饰品店门上的钥匙,他们今天直接开了门,跟女孩借个1万块。她要不听话,刀子就会说话。两个男孩做好分工,其中一个男孩蹬了下铁皮房,他们出发了。
那家饰品店靳解放是知道的,不远,过了文锋路就到。男孩走了,靳解放也起来了,他穿上鞋子,拨打了110,但电话占线。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会盲音,也许是有人在恶作剧,也许是自己玩不转手机。他经常玩不转手机,比如,静音啦、锁机啦、联系人电话翻不出来啦。他看了看挂在铁皮上的石英钟,出了店门,贴着文锋路的路边走。走到那家饰品店的时候,他发现里面亮着灯光,卷帘门底下,留着10来公分的缝。他听到里面女孩低低的哭泣声。他猛地拉开了卷帘门,说,你们干什么?
两个男孩都长得壮实,个儿也高,其中一个,看上去眼熟。看上去眼熟的男孩说,老头儿,不关你的事。
靳解放愣了下,女孩蹲在柜台后面的墙角处,她想站起来,被另一个男孩按住了。凌晨3点,文化路寂荡无声。男孩准备将卷帘门重新拉下,但靳解放挤了进来,他掏出了刀子,放开女孩!
那个面生的男孩也掏出了刀,你他妈活腻烦了!
我就是活腻烦了!靳解放说,放开她。
面熟的男孩说,算了,我们走吧。
面生的男孩说,你怕了!
面熟的男孩没有说话,径自往店门外走去。
面生的男孩用刀指了指靳解放,说,今天先放你一马。也往店门外走。
靳解放没想到事情会解决得如此容易,他掏出手机,想跟儿子介绍自己的英雄壮举。这时,面生的男孩正好经过他的身旁,男孩说了句“他妈的”,刀子扎进了靳解放的心脏。
10
靳晓军再次回到金县,迎接他的,只是父亲冰冷的尸体。夜幕降临,他坐在铁皮房里,记挂起父亲的一点一滴,不禁趴在工作台上恸哭起来。父亲死得伟大,他又活过来了,街巷都在传闻他勇斗歹徒的英雄事迹。靳晓军在金县,将父亲的丧事办了,过了七七,儿子的中考成绩出来,靳晓军对着令他心灰的成绩,最终选择了省城的一所职业学校。原来的五交化广场那地方,新开了一家大型超市,生意红火。靳晓军干了夜活,将钟表店,整个搬到了超市门口。
天放亮,超市的管理人员来了,紧跟着,城管人员也来了。靳晓军跟大家吵起来了,他的理由很简单:他是五交化商场的人,你们占了五交化商场的地,自然要给五交化商场的人饭吃,占不能白占。有认得靳晓军的,说,你什么时候是五交化商场的人?靳晓军说,我爸是五交化商场的人。有熟知情况的,说,你爸也不算。靳晓军说,我爸是,我也是,我们都是五交化商场的人。
有人开来铲车,靳晓军按了下遥控器,挂在铁皮房上的喇叭自动播放起前些天电视新闻里的声音,父亲为了保护人民的财产挺身而出,那个女孩回忆了父亲的最后时刻。英雄的血不能白流,他,英雄的儿子,为了英雄的遗愿,站在这里。靳晓军躺到了铲车上,大声叫:来吧!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靳晓军的铁皮房最后安在了超市的一楼,超市还为铁皮房免费进行了改造,使它看起来更美观些。靳晓军每天来超市上班,像他父亲一样,他喜欢上了钟表行走的声音。
九月二十五日,是靳解放的生日。这一天,靳解放飞了回来,他还是心有牵挂。在超市,他找到了自己的铁皮房,也看到儿子在忙着以前他干过的那些活。在阴间,到处都是昏暗的,听不到钟表的声音,因为在那儿,时间是没有存在的必要的。他继续飞,进了书道巷,坐在三五牌台钟旁,钟声清澈,如水在流,他想拥抱它们,双臂搂了个空。他的这一生,不仅与“滴答”为伍。他想起生命的最后,男孩用刀子捅他,他抱住了男孩,刀也扎伤了男孩的臂膀。男孩继续捅他,第二刀、第三刀。他看到自己的血涌出来,分外艳丽。就在那刻,他仿佛被自己身体里的血点燃了,“嘭”一声,身体冒出了火花,继而熊熊燃烧起来。“嘭”,多美妙的声音,与“滴答”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