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宝林 王 维 卢云芳
方方长篇小说《软埋》漫谈
■吴宝林 王 维 卢云芳
吴宝林:方方的新长篇小说《软埋》还是蛮好读的,比较吸引人。我注意到,小说对名字的处理方式,有一些对称关系,如丁子桃—胡黛云;吴家名—董某某;且忍庐—三知堂。其中,丁子桃的名字比较有意思,“钉子”是吴医生听到的声音,实际则是她呼叫其儿子的名字“丁子”,“桃”是吴医生在窗外看见了桃花,因此组合在了一起。我们知道《诗经》“桃之夭夭”之句,喻新嫁姑娘,也知道其衍生义“逃之夭夭”,是逃跑、逃避的意思。联想到丁子桃的经历,这样的猜想或许不无道理。而“钉子”与“逃跑”两个相互矛盾的词项并置在一起,也是具有特别的意味。对丁子桃来说,记忆如同“钉子”一样嵌入其意识深层无法拔出、不敢触及,而从密道“逃跑”出来构成了其人生的另一个“起点”。吴医生对胡黛云的重新命名,也就是她的“新生”或“再生”。吴家名作为“医生”这个职业本身就是充满隐喻的。小说中写到,“一直到1968年元旦,他突然又写了这样一段文字,而且是专门为青林所写。此后,剩下的日记本里,便全是病例研究”。这里的时间提示与“病例研究”显然也是有深意的。
王维:我刚听到“软埋”二字时,很难准确地想象出其字形,“软”是软硬的软,“埋”是埋葬的埋。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查不到这个词,网络上的“汉典”中搜索,得到的结果是“抱歉,汉典暂未收录‘软埋’”。分开来查找,其意思倒是很明确,“软”的意思有6种,分别是:1、柔,与“硬”相对;2、懦弱;3、容易被感动或动摇;4、不用强硬的手段进行;5、没有力气;6、姓。而“埋”的详细字义中有一种解释是古代特指简陋不依礼制而落葬。也泛指葬埋。这样看来,“软”和“埋”的奇特组合给读者在初接触时造成了一种语言上的新奇感和陌生感,这无疑会勾起读者的阅读兴趣,想弄明白这部小说到底在写什么,毕竟我们无法望文生义。
卢云芳: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读罢小说才知,软埋是指不用棺材等物遮蔽直接土葬,是过去一种“非常态”的埋葬方式。小说里陆子樵带领家人自杀,用软埋的方式表达对遭侮辱受迫害命运的抗争,惨烈之极,惊心动魄。
王维:作者方方自己也谈到,所写的事情是她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有关父辈的故事,创作的灵感正来源于“软埋”。她说:“有些人直接被泥土埋葬,这是一种软埋。而一个活着的人,忘却过去,忘却自己,无论是有意识地封存往事,还是下意识地拒绝记忆,也是软埋。只是软埋他们的不是泥土,而是时间。时间的软埋,或许就是生生世世,永无人知。屏蔽历史事件,就是软埋自己的方式。”从方方的话中我们约摸可以得出“软埋”的表层含义――直接被泥土埋葬,而深层含义却直抵记忆和时间。正是软埋的深层含义让方方给我们带来了这部有分量且沉重的作品。
卢云芳:是的,在小说中软埋主要指人们对这段历史记忆的处理。它既是一种死亡方式,又是一种生存策略。如果历史记忆令人害怕,它带来的痛苦令人无法承受,历史当事人及其后代会将之选择性的遗忘,不再提及,不再回忆,这也是一种软埋。举例来说,丁子桃的痛苦不但源自骨肉分离的创伤,更源自她不经意的多嘴,如蝴蝶翅膀轻轻一扇,引发了家族覆灭的飓风。所以,她的失忆更像是对自己罪责的逃避。然而,记忆并不会真正消失,它只是从意识层面被压抑到潜意识层面。丁子桃的罪孽感使之从未停止过自我攻击,“这个女人一直在跟自己做斗争”。潜意识的力量如此强大,波涛如此汹涌,它从未停止过冲击意识警戒线的努力,终于在其人生的最后岁月把她拖进记忆的深渊。
吴宝林:《软埋》写得最惊心动魄的是女主角丁子桃(也即胡黛云)的漫长的回忆,就是她从记忆的“十八层地狱”一步步爬出来的过程。在小说里,这个过程又是倒叙和回溯性的,“十八层地狱”(记忆)之间又插入了平行的现实叙事(时间),由此构成一个层叠结构。“顺着时间走”与“逆着时光行”。一般来说,“十八层地狱”是贬义,在民间信仰中是属于恐怖的空间,是一种具有深度的渊深。这里将丁子桃的回忆过程类比成从“十八层地狱”攀爬出来,给读者以奇特的阅读体验。
王维:这段描写确实吸引人。而且丁子桃的社会关系几乎为零,生活中只有丈夫吴家名医生和儿子青林。“她人生新的记忆起点,就是从这里开始。这是川东的一个小城”,“她把自己失忆的东西,那些想起来就浑身有刺疼感的过去彻底放弃了。于是,她活到现在。忘记不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她的丈夫告诉她忘记过去对她是有好处的,但是,“她发现自己背后仿佛藏有一根细细的刺,尖锐并且灌满毒汁。它一直近距离跟随着她,她下意识地生出提防之心,生恐有一天这根毒刺会扎着自己”。在生产时她觉得那魔鬼就是她的丈夫吴医生,对着吴医生尖叫,让他滚出去,这举动让旁边的医生和护士都很不解,而吴医生大声对她说:“你不要怕。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因为我爱你。”“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我娶你,就是要你这辈子能安心活着。”后来,那只她以为随时会出来的魔鬼,一直没来,他们的儿子青林却一天天长大了。面对丈夫吴医生的意外离世,她喊出了“我不要他软埋!”,这让儿子对“软埋”这个词产生了好奇和疑惑。
卢云芳:当读者代入丁子桃的角色,深入其个人历史记忆,不难感同身受,体会到她的痛苦。个人既可能是历史灾难的承受者,又可能共谋其间,这使得厘清责任极其困难,因为偏见、嫉妒和排他意识等都是人性的组成部分,如果要拔除制造祸害的所有因素,就不得不否定自身的存在。自杀是一种极端的自我否定,陆子樵的自杀,带有为当年过错赎罪的意思。小过受大惩,令人唏嘘。丁子桃没有自杀,她的身体帮她选择自我隐瞒,她也并非吴家名所称的“无染原罪者”,这种宽慰其实是一种欺骗。瞒与骗,是鲁迅先生曾经批判过的国民性,用以逃避无法直面的痛苦和罪恶。较之丁子桃,吴家名思想更具理性,行为更加主动,他通过救护、帮助丁子桃,获得某种程度的自我安慰和救赎,从而更好地活在当下。他日记里对个人历史筛选性的记录,他对自己和妻子的再命名,也是一种软埋记忆的方式,并且希望儿子也用这种方式甩掉历史包袱。吴家名的建议是智慧的,但青林是否能做到呢?小说没有涉及丁子桃的精神状态对成长期的青林所产生的影响,这未免有所缺憾。心理学相关知识告诉我们,子女往往通过承袭父母的情感体验来表达其忠诚,那常常是无意识的,而且多开始于幼年。青林仅靠拒绝家族历史记忆恐怕无法抚平自身的成长之痛。
吴宝林:其实丁子桃从“十八层地狱”不断攀爬的过程也是揭示历史谜底与原因之举,读者的阅读期待不断受到牵引。可以说,从记忆的“地狱”攀爬出来的不仅是丁子桃本人,同时也将读者带到了一种“光明”境地。
卢云芳:对,小说围绕丁子桃的精神状态设置了一个关于个人、家族和时代的巨大秘密,以双线并进的方式进行探秘和解密。一条主线是丁子桃沉入波澜诡谲的潜意识深处,去打捞那段被自己软埋多年的个人历史记忆。另一条主线则是青林发现各种与过去相关联的细节,通过阅读日记和实地考察,逐步了解家族悲剧史。作为一个忙于物质财富积累的实利主义者,青林对母亲精神世界的好奇只是一时的,当初探究它的动力也只是寻求母亲精神失常的解决之道。而一旦感到发掘出的秘密可能会挑起内心的巨澜,影响现实的安稳,他就退缩了,由此错失了从刘晋源处了解更多父母过往信息的机会。
王维:当青林最后通过现实的努力为她购买了一幢别墅的时候,谜底和伤疤也被揭开了。原来丁子桃原名叫胡黛云,以前是陆氏家族的少奶奶。新中国建立后,这个大户因为担心被批斗选择集体自杀,而胡黛云因为受命要照顾年幼的儿子,选择逃离,逃离的途中自己和儿子相继落水,儿子身亡,她本人被救起后就患上了失忆症。而她的儿子青林的选择是不执著于往事,忘记过去,将所有遗忘。对个人来说,那些十分惨痛的往事,普通人选择忘记是对的。倘若沉溺在旧事中,那么自己就会一直怀有痛,那种痛就像小说中所描写的恐怖的魔鬼一样,一直藏在人背后,随时都会跳出来。其实,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事情是不愿意为人所知的,这或许就是秘密,吴家名放弃秘密,胡黛云失去秘密,吴青林逃避秘密,让往事和记忆随时间风化,随时间掩埋,普通人只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过往的残酷,往昔的苦痛最好是成为记忆的空白。从吴青林这个人物的角度去看,忘却未见得就不是好事。吴青林的“平庸者不对抗”恰好也映证了时下凡俗俗子的人生哲学。
吴宝林:我觉得未必是这样。如果说是历史的残酷致使丁子桃封存记忆,那么“现世安稳”(该期《人民文学》编辑的卷首语)为何又将丁子桃拖入到最深层的记忆(历史)中呢?仅仅是她的儿子青林购买的别墅与其老屋的相似刺激了她吗?在发表小说的该期《人民文学》卷首语上,编者说了一段特别奇怪也很好玩的话:“如果偏偏有人要从算旧账的角度来解读,那么应该提醒的是,长篇小说《软埋》的省思、追忆和寻访,无不基于现世安稳、父慈子孝的生活情境之上。”在这里我只想提及小说中或许容易被忽视的细节,即现世的表现形态是“房地产”。无论是刘晋源的儿子刘小川还是丁子桃的儿子青林,在“现世”都是房地产行业的精英权贵阶层。而小说所写的历史上的“土改”问题与“现世”的房地产,以及青林、龙忠勇对历史建筑的追寻等等,都是有着历史的隐微又确切的联系。只有看到这一层关系,才能不畏浮云遮望眼,看出一点门道。
卢云芳:前代与现世,时间和空间,小说进行了巧妙的编织。小说不仅设计了顺流逆流双线并进的时间走向,对空间也进行了精心的布局。双线索中,前者展现的是心理空间,纵向运动,后者描述的是外部空间,横向迁移。时空的交集汇聚到丁子桃死亡的点上,最后通过青林对龙忠勇撰书的质疑,指出达到历史真相的困难。
王维:历史也不可能被完全放空,成为空白,即使大部分的个人选择忘却,毕竟这样可以让他们在现世中好好生活。但历史事件终究会用各种方式浮现出来,不可能完全被屏蔽。就像小说中的丁子桃最后还是从记忆的“十八层地狱”爬到“生死界”上来,就像青林终会发现父亲和母亲的身世之迷一般,方方此次将写作视野投入到史学家所不屑或难以发现的小问题和小细节上来,正如她自己所说,“我们很多重要的历史阶段,都被交由时间软埋了。尤其在年轻人的记忆里,无数历史的重大事件,都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但是,总归会有一些人,他们不想忘却。我这部小说,也算一个记录吧。”
卢云芳:我觉得丁子桃前半生记忆的自我封存是一种自发的无意识的软埋,青林对家族秘密保持沉默则是一种自主的有意识的软埋。无论有意无意,吴家名都表示支持和肯定。作为丈夫和父亲,吴家名既是丁子桃的“天涯沦落人”,又是青林的人生导师,他对过去和未来有一种洞察力,对人性充满深厚的理解和包容,认为“忘记过去,是人生命中相当重要的功能。”泰戈尔曾经写道:“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可是遗忘真能如此诗意地实现吗?青林真能凭借它减轻负担,轻松面对未来吗?我很怀疑,起码丁子桃失忆后并未真正获得后半生的宁静与心安。
吴宝林:小说第一章第一节就描写了丁子桃所居住的屋子(空间),以及她的日常生活习惯,她“把家里整理得一尘不染,每一个去过她家的人,都会说,你家真是太干净了”。这里的“干净”所呈现的居室空间状态无疑对应着丁子桃的主体。她对自身历史的记忆采取的是“擦洗打扫”的行动。正如上面说过的,如果仅仅注意到时间或历史记忆叙事,并不能从整体上把握主体在历史中的真实状况。
王维:处于转型时期的人文精英们频频回首,回看历史经验或许能给时下的我们一些启迪。像小说中的龙忠勇般的人文精英需要做的事情是尽可能地客观去记录,让文字来告诉后人历史也曾有的另外一种镜面,他们要从自己生存的时代断层中去探究过往的时代断层,从而分析解读过去和把握今天,进而伸展出一种自我启蒙的文化诗学空间。
吴宝林:如果说小说在表面上展现了“遗忘的诗学”,那么在深层上其实呈现了“政治无意识”和历史记忆的运作机制,后者是以不断复归的“幽灵”潜伏在现实中的。我们可以回忆下小说中写到青林买了别墅接回她母亲丁子桃时的场景。丁子桃问:“这不是像地主家了吗?你不怕分浮财?他们会找上门来的。”保姆回答说,“吴总基本上就是个地主资本家。”青林自己回答说,“不管是地主还是资本家,从今往后,你就是这栋别墅的主人,只负责住在里面享清福。2003年,你,丁子桃女士,有了自己的别墅。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谁也不敢来找你的麻烦。我,吴青林,要让你成为世上最舒服最幸福的妈妈”。并且,“胡汉三永远不会再回来啦”。历史的幽灵具有非常物质化的替身,它们要么化身为“别墅”这样的实体,要么以“胡汉三、资本家、地主、分浮财”等业已失效的能指现身,但正是这些失效的能指与似曾相似的实体将丁子桃“拖入”历史的深渊和记忆的地狱中,让此刻的丁子桃“看见”历史的胡黛云,形成视差分裂(parallaxgap),这从反面指认能指的复活与曾经的历史驱动力是多么深刻地凝结在主体的精神世界中。
卢云芳:在传统的革命文学中,革命者和反动派泾渭分明,革命的暴力性、暴力的残酷性不是被合理化,就是被淡化,甚至干脆避而不谈。本小说讲述那段历史时既没有完全否定其合理性,也没有淡化和回避,它让历史当事人站在各自的视角进行表述。革命者刘晋源们的公开议论和被革命对象丁子桃们的隐形记忆,构成两极,从不同的立场观照过去。它甚至给了刘三爸这个当年带有流氓无产者习气的运动积极分子自圆其说的机会,又通过村民的戏谑挑明他评判别人家族恩怨的私人动机。这些回顾、记忆、言说打捞起众多的个体生命片段,汇成洪流,让那段被官方话语固化的历史再度立体起来,鲜活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吴宝林:因此,小说中,青林和龙忠勇等人在偏远山区的深处寻找宅院,正是政治无意识的探寻与抑制过程,所以才会有“鬼大屋”与“幽灵庄园”的命名。那种“被压抑的复归”所带来历史政治冲击力是如此强劲,小说因此不得不让多个主人公相继离世,并且彼此相互错过。
卢云芳:历史及其记忆带给当事人的或是荣光或是痛苦,对于他们的后代却同为急于摆脱的负累。作为军区高干子弟,小安拥有不劳而获的安逸,小川拥有顺风顺水的事业。作为城市平民子弟,青林通过个人奋斗也获得了丰衣足食的安稳。他们都是其成长时代的受惠者,并不想活在父母的光芒或阴影下,因此,关于代际间的深层交流从未真正发生过。当刘晋源表达其革命史观时,其子孙皆厌听,连交谈投契的青林也应之以“今天的天气哈哈哈”。当事人后代虽比其他人更容易掌握更多历史真相的细节,但他们的实利主义人生态度使之无法担负起宏观、全面、客观地建构历史的责任。那么,谁能够公正、准确地描画和评判历史?非利益相关者?小说里建筑学专家龙忠勇似乎是这样一位纯然对历史好奇的局外人,然而,一来他从外部进入历史,掌握的一手资料有限,再则作为知识精英阶层的一员,他对文化遗产的关注决定了他并非全无立场和偏向,因而也无法保证其解读历史的超然态度。历史真相的发现困难重重,历史真实看似只能无限接近,而终不可抵达。但从历史的现实价值而言,人们似乎又不必纠结于此。如何观照历史,最终应指向人们如何面对和解决当下和未来的困境。
吴宝林:龙忠勇其实代表了某种客观的历史记录的形象,可以命名为实证主义史学。小说似乎将其作为坐标,然后将丁子桃等受害者,刘晋源等革命者,以及他们的后代,放在同一个参照体系里。小说里有一个叙事者无法解开的死结,即革命及其后果。作者其实并不怀疑革命本身的价值,而是质疑其在现实中采用的方法(“过火”、“扩大化”,“必须这样残酷吗”),这很容易陷入相对主义之中。龙忠勇所代表的对“书写”系统的崇信,其实正是对“口语”的忽视,龙忠勇们以为真实的“历史”存在于“书写”或“记录”里,但果真如此吗?我觉得这里的关键是如何理解“跃动着的客观性”,而非书写谱系所构筑的所谓历史真相。
卢云芳:克罗齐有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的言说都是指向人们当下的生存状态和处境。境遇不同,立场相异,人们看待历史的眼光自然不一样。小说里,面对同一历史运动,多视角的个人解读也令其闪烁出太阳下多棱镜一般的光华和芒刺。如刘晋源稳踞革命者地位,他回顾历史时坦荡直接,无所顾忌。他经历过生死,目睹过战友的牺牲,对战争的血腥气习以为常,对斗争局面的复杂感受深切,因此,认为革命中发生的冤假错案不可避免,也不以为意,是终结匪患的必然代价。他的态度即正统的官方态度,他和李东水、马老头等人的往事回忆构成了革命历史的正统民间叙事,与官方记载互为印证。而丁子桃、吴家名深被历史运动之痛,然而,在官方认定的革命话语里,地主家庭的出身使之处于被革命的地位,施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不明,只能用改名换姓来回避这一尴尬。他们只存在于官方历史有意绕开的罅隙里,在公开的历史里,他们是失语的。他们对革命运动的个人历史记忆,要么封存在头脑里,要么隐藏在无法公开的私人日记里。唯有文学能以虚构的方式去接近丁子桃们的心灵世界,从他们的角度去重构历史的一隅。
吴宝林:上面提及过,丁子桃的居室空间如此“干净”,对应着她的主体状态。这个主体无疑是一个空虚/空无的主体,尤其是“活死人”的状态,其身体的生物技能是“正常”的,但跌入到深渊中,“丢了魂”。或者说她就是历史“幽灵”本身。正因为这是一个空虚的主体,填补这个空间的事物不可能“现世”,只能是历史本身,但这个历史无可追回并被抑制,只能以失效的能指构成的无意义话语作为“原素”来填补/激活。
卢云芳:制造“幽灵”的各种悲剧因子重新活跃于当代社会,并且迅速集聚。“富人有多富,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你并不知道穷人有多穷。”这句注解历史的话同样适用于今。当下,各类资源的所有权急遽地调配变换,贫富分化愈演愈烈,仇富心理渐渐抬头,制造历史悲剧的人性根源依然存在。小说里年轻一代中谁有能力思考社会问题的解决之道呢?小安、小川,龙忠勇,还是青林?特殊的家庭背景难道不应该令青林更加警觉吗?虽然小说一再强调他的现实顾虑,但也不失时机地表达过他的超功利情怀,在欣赏民间老建筑时他也会被“自然环境感动”。
吴宝林:小说选取追寻民间老建筑老院落的方式,将“建筑”、“人”、“自然”的关系放在一起讨论,也是很有意思的处理。如果抽象地看,小说表面上在写关于历史及其记忆的问题,但“建筑”本身又是极具空间感的事物,因此,在结构上,小说将时间与空间并置在一起了。或者说,记忆所呈现的时间叙事(小说叙事模式并非遵循线性时间)与人的居住环境(主体的私密性,小说中以青林的口吻正面涉及到这个问题)所呈现的空间叙事做了有机地整合。通过知识分子龙忠勇及青林之口,关于人与自然、建筑设计与周边环境之间的关系,无非“和谐”两个字可以概括,因此是老生常谈。但这里对“自然力量”的强调,却又是针对的“历史力量”,两者相比谁更强大呢?小说中这个场景是颇有意味的,青林说:“我打拼多年,风景也见多了,觉得自己已经够麻木的,今天居然被自然环境感动了。”龙忠勇答道:“是呀。这样朴素原始,好像一年都没变过。”而那种与周边环境“为敌”的建筑,“没一个会有好下场。因为你是斗不过自然力量的”。这无疑是一种历史认知,而并不仅仅是对建筑本身的评述。所谓“时间真的是一个狠家伙”,也是这个意义上的。再者,青林这里所说的“风景”和“被自然环境感动”,也深刻地映射出他的主体姿态,在柄谷行人论述过的“风景”的颠倒机制里,青林的内面主体正是使其无法直面历史真实或承受历史重压。因为这种主体状态即使在发现“外部”时,也是将其迅速拉入自己的内面之中,因而是无法真正在意或关心“外部”的。所以,这就是为何青林拖了两年多没敢阅读他父亲的日记,以及最后又将其束之高阁。甚至他宁愿自己的母亲“不要醒过来,就这样平静地躺着,度过余生”。
卢云芳:青林从“外部”退缩到“内面”,对历史记忆的刻意回避,显出几分滑巧,未免令人遗憾。人们如果不深入理解历史,反思历史,就难以获得斩断悲剧轮回的真正方法和力量。庆幸的是,小说本身所做的工作正是打捞被时间软埋的历史。在消费主义通俗文学大行其道的今天,严肃文学的创作往往费力不讨好,而作家坚持以历史研究者和社会观察者的态度多面立体地审视和观照人生,让我们看到了“人的文学”的百年传承。即使会被真相刺瞎眼,但也义无反顾地追求真相。塑造俄狄浦斯式的人物,当然不是这篇小说的义务,但我私心里固执地希望在中国作家的笔下能够看到这样的当代英雄。
王维:文学与历史的关系就这样提到方方的写作平台上来了。诚然,新历史主义是一种不同于旧历史主义的“新“的文学批评方法,格林布拉特的文化诗学善于将“大历史”(History)化为“小历史”(history),不是回归历史(大历史),而是提供一种对历史(小历史)的阐释,这种小历史可以进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在新历史主义看来,为王者写的大历史往往是充满谎言的,而小历史的具体性通过文学话语可以解读出历史隐秘的内层。小说的最后这样写道:“人生有很多选择,有人选择好死,有人选择苟活,有人选择牢记一切,有人选择遗忘所有,没有哪一种选择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只有哪一种更适合自己。”人生没有套路,人生也没有标答,有的只是每个人不同的选择,而这种选择也无所谓对与错,这或许是方方这部新作在沉重之余留给我们的达观和冷静吧!
吴宝林:实际上,创伤、遗产、债务,这些都与记忆有关。丁子桃对无法触碰的历史记忆的抑制,并非是其个人所为,也是吴医生自己最后的选择,这位吴医生(天涯沦落人)本身就是丁子桃的“镜像”。这些机制并不单纯与个人的主体有关,也是“现世”所提供的虚构框架本身具有抑制历史及其记忆的功能。也就是说,谁在剪掉历史?记忆为何会成为“危险之物”,识别自身的过去为何像面对魔鬼一样?自己为何成为自身的异己,需要持续“擦洗打扫”?与其说这是丁子桃的困境,不如说这是时代的症候。
吴宝林,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卢云芳,文华学院人文学部中文系讲师,文华学院·湖北省非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
王维,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讲师。
作家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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