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石景山外语实验小学/刘艳茹
人生
河流
北京市石景山外语实验小学/刘艳茹
我是一条上岸的鱼,灵魂系在一汪清水里。
这个夏天,我站在一条又一条干涸的河道前,想念水。
一条条河道,像一具具干裂的躯体,裸露的河床,诉说着对润泽的渴望。
黑色的淤泥一道道隆起,水生的植物郁郁葱葱,在曾经波光潋滟的水的世界里,衍生出一派绿色的辉煌。
没有水的河道,就像一条上岸的鱼,烈日下张着嘴,没有希望地呼吸,直至衰竭,直至渴死。
这个夏天,我在心里渴望一场大雨。空气中弥漫着焦渴的躁动,我像一个求雨师一样对天空抱着虔诚。天空中一片突兀的乌云会让我欣喜,烈日炎阳下的一阵狂风一阵闷雷会让我涌起希望。当一场大雨如期而至,我站在玻璃窗的后面,对着如注的雨水心存感谢。我希望这些雨水归泽归壑归夏日的荷塘,希望这些雨水复归河道,让大地上的每条河流再次丰盈。
每一场雨后,我都要来到住家附近的那条河岸,我充满希望地去,充满希望地想,这么多的雨水一定能让这条河流再次流动。然而我失望了。我看到了被雨水冲刷过的植物鲜亮明媚,倒伏的形状诉说着雨滴的猛烈,而肆意纵横的淤泥间,只有一滩滩死水僵在那里。那一刻,我有想哭的欲望,水怎么能僵在那里死在那里,水应该是流动的、欢畅的。
没有水的大地,就像没有血脉的人的肌体,大地会死在那里。
童年,我是一条游弋在村庄河流里的小鱼。
村庄不是水乡,村庄却充满了水的气息,有三条河流穿村庄而过,有一条河流流淌了半个村庄。我记着那四条河,从东到西,依次是永河、大河、灌溉庄稼的小河沟、永定河。那时,它们都丰盈,水流或急或缓,河道或宽或窄。然而它们都清澈,是鱼和虾的天堂,是水草繁衍生息的舞台。
我永远记得那些水,记得童年里和水触摸的无数个日子。用什么词可以形容我记忆中的水呢?清凉的?清澈的?飞溅出一串串水珠的?小鱼小虾纵情玩耍的?用什么词可以形容我在水边的感觉呢?我记得夏日清晨,启明星挂在东方,我在凝结着夜露的空气里走向那条灌溉庄稼的小河沟。我记得我走在逼仄的河岸上,万家灯火被我甩在身后,暮色苍茫里,我揪下一枝风中的芦苇。那是我对美最早期最朦胧的认识。
我记得那些被水滋养过的土壤,记得在那些土壤中生长出的植物和庄稼。
被水滋养的土壤永远湿润肥沃,它们分布在村西头、村东头、村南头,它们以空阔辽远的势头包围着村庄,土地的气息细腻绵长。村西头的土地上有大片的果林,村南头的土地上有大片的麦田,村东头的土地上有大片的菜地。
童年的村庄就像一幅水墨画,朱红轻轻点却的是清明的一枝桃花,明黄赭黄浓浓淡淡渲染的是夏天的麦田,而绿色,是一碧万顷的菜地,是青青的草滩。大自然挥毫泼墨,水的气息迫人而来。
多少年后,当我在城市的夏天里穿行,空气中充斥着焦渴的味道,我的心里却流淌着一条河。是永河?也可能是大河?也可能是灌溉庄稼的小河?抑或是永定河?它们一直都在那儿流淌,我甚至能听到哗哗的水声,甚至能在炎炎空气里感受到飞溅在叶片上的那几颗水珠的清凉。
我穿越五千多年的历史,寻找关于水的文字。
翻开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我看到了五千多年前流淌在中国大地上的河流: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五千年前的河水,清澈且泛着粼粼的波纹。
南北朝的文字带着烽火而来,中国历史上离乱的一个朝代,政权的更迭,也同时意味着不间断的杀伐和屠戮。而水却仍然在一旁诗意地流淌,不染尘埃,不沾世事。它们流淌在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里: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它们流淌在吴均的《与宋元思书》里:……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一千多年前的大唐帝都,一派繁华胜景,而一个叫柳宗元的诗人凄凉话别长安,踽踽南行,他走进永州幽奇雄险的山水里,写下光耀后世的《永州八记》,让永州的山水穿越一千多年的历史与我们相见:……下见小潭,水尤清冽……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
明朝的袁宏道,携一篇《满井游记》而来,它告诉我明朝有一条这样的河,这条河在乍暖还寒的时候是这样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乍出于匣也……
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的水,从不同的文字中翩然而来,它们曾有的清澈让我惊羡。历史的纷然淆乱丝毫没有扰乱水的本质,它们携带着纯净,穿越时空,走进20世纪里我们日益焦渴的心。
翻开一张中国水系地图,我的目光在一条条或粗或细的曲曲折折的线上逡巡,中国的七大水系,主脉支脉纵横延伸,走势蜿蜒,那是一条江或一条河。我看到了长江、黄河,它们在雄鸡的正中间,它们发源于洁净的雪山,东西绵延了大半个中国,最后流进了渤海和黄海。它们顺着平原的地势行走,千百年来以探询的姿态努力,冲刷出一条江或一条河,汇聚成一个湖,形成一片浩渺的水域。我看到水的旁边植被茂盛而葱茏,土地肥沃,人烟稠密。应该说,是水孕育了植被,是植被孕育了大地苍生,人是大地苍生的一分子。
这样想来,人应该与水相互依存。
古人择水而居,一瓢一担,适时而用,适度而取。
今人呢?
我不忍看今天关于水的文字,关于水的报道,关于水的图片。
我对水有着无尽的惶恐。
四十年后,我再次回到村庄,水已经从村庄消失。
我走到永定河的岸边,河床干裂,没有一丝水的痕迹,只有拉沙的车辆穿梭不息。我想起祖父的话。我的祖父是一个账房先生,他描述的语言透着古雅,他说:“永定河夏日水胜,站在屋顶看那一片水域,一波推着一波,有吞天纳地的势头。”我想起父亲的话,我的父亲是一个工人,他的话里带着对往昔无尽的想念,他说:“每到春秋,永定河边能看到各种迁徙的美丽水鸟儿。”我站在河岸旁,想起我童年时候的永定河,那时的永定河仍然有一脉清水迤逦流淌。
我拖着疲惫的双脚,辗转在我童年时的四条河流旁。我走到永河边,永河已经被盖上了盖,上边是长长的一条大堤。我走到灌溉庄稼的小河沟,小河沟早已被填平,上面盖上了房。我走到大河边,河床还保存着,但已是垃圾满目。
我在寻找中筋疲力尽。我是一条上岸的鱼,灵魂系在一汪清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