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南大学/仓米
叙事
乡人
暨南大学/仓米
太阳炙热得像是熔炉,也没有一丝风的气息。这是在七月南方的夏季,大汗淋漓。
母亲挥动镰刀拽断中国南方的一块稻田,稻田像母亲一般沉默。
父亲用他强健的肩膀,一麻袋一麻袋地,把稻谷抬举回家。父亲低着头。
迎接稻谷而来的是后续的晾晒和筛选。在打谷场上,小心地摊开每一堆因露水沾湿的稻谷,太阳慢慢上来了,于是,空气里便有了青草香甜的味道。在太阳面前,稻谷,它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任何害羞。
每一粒稻子就都有了太阳的清香,打小我就熟识这种太阳的味道,无论后来走到哪里,我都能够辨别。每一粒米都是太阳结晶的光芒,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在我的诗歌里极力地赞美太阳的原故。
我的父母,你们是中国勤劳人民的亿万分之一。脚扎在土地里,你们的劳动,你们的食物,以及我的食物,都是蒙受苍天的庇护和土地的给予。种子吹到哪里,劳动和收获就在哪里生根壮大。
等太阳将近落山,漫天飘满红霞,以期给人间最后的绝美与微醉的时候,父母告诉我:收仓了。
我是吃着井水长大的中国南方的孩子,我家的一口井在屋后柴堆的身旁。
我不知道父辈们是怎样用镐头开挖,怎样垒起一块块砖头固定井壁,怎样在井壁上钉下攀爬的柱脚,钉下,钉得生疼!
我只是知道,她的水打上来清澈,撩人,有一点点甜。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点点甜就是故乡的味道啊。如同乳汁,如同眼泪,今天都在这座城市上空飘过,只是很多人懒得连天空都不想抬头去多看一眼了。
我爱,井的坚贞。
我爱,井的迟疑。
井啊,你代表我的童年。你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像树有根,人有脚。井啊,丝毫不会有任何怀疑,你永远都是一副给予的样子,我永远都是一副收受的样子。
再回家,那口井已经荒废掉了,村里通了自来水。我去看她,她已经青苔满壁了,显得十分地憔悴。我趴在井沿上想和她交流,然而我事先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在井沿坐了好久,最终还是无奈地走了。走的时候仿佛听见那柴堆,咔啦一声的哪里断了,哪里便掉了下来。
你永远是沉默中的样子,不发表一句看法。
天和地将你劈开,打磨,你不说一句话,忍受一切疼痛走过时间,而把风尘都抖在了身后。
你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态度留守。时光都老了,你还是没老。
你忍受刀切锋割,一次一次。在院子里脊背笔直,牙关咬紧。你的脑子里出现的是有一个春天,山茶花洁白,白得纯粹、好看。你出门望见,风吹着你的脸,你羞愧了,你无地自容了,突然之间,热泪盈眶。
磨刀石,你也是像我一样,内心柔软,外表倔强。
甘于寂寞,长久地待在房间的角落,你的寂寞生根了,所以,在你的身旁长出了更多的寂寞。风花雪月,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数尽,在时光里越来越清晰自己的一言一行。
你奉献却不苟言笑,你是一块岁月积淀的磨刀石。
把世间种种看淡,留下走过栅栏时,走过小路时,自己内心的无悔无怨!
磨刀石,对你的赞美,源自我今夜对你及故乡一切的无限想念。磨刀石!
在外乡,生活了这么久的游子,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只离群雁,天空偌大,你找不到一片可以依靠的灌木林,可以歇脚。
推开任意一扇门,你走出去,街上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才是这里的外乡人,无所依存。
如此期待每一次的归乡。火车到站,兴冲冲地拿起行李,走过拥挤的过道,一出门,便是故乡的土地了。你感受得到,语言对了,空气对了,呼吸对了,人也对了。
很久以来你就知道了,你什么都可以掩饰,譬如孤独,譬如思乡,唯独不可掩饰的是你的乡音如许,千百年后依然。
乡音,过分熟悉,让人觉得世间上不再有第二种语言存在。
乡音,过分留恋,让人觉得生活中不应有第二份感情发生。
从此,故乡成了一种象征抑或是一次朝圣,回故乡的路成了一条无法驻足的天路。
当然,夹杂乡音的泥土,是路途之后最好的精神止疼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