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刊
以“貌”识人
——陈卉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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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你的作品几乎都是画熟人,这种选择背后有什么样的考虑?
《你的肖像》之三 陈卉 板上丙烯 50cm×40cm 2014年
陈 卉
陈卉:我熟悉画的对象,熟悉他们各自独特的问题,明白他们彼此不一样的痛苦、快乐,这让我不会概念化地去表现一个人。否则,对人的描绘可能仅仅停留在形式或者是形象的表面,在我看来没有意义。画肖像很重要的是要画灵魂,而不是外在形象本身。所以我必须熟悉我画的人,才能准确地把握住这个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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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这次个展的名字是“脸”,选择了一个非常有表现力的主题。现场看这批作品,发现你故意将对象撑满了画面,画中人直逼向观众,这种挤压感给人特别强的冲击力。这种画面上的张力和之前你的作品有挺大的差异,谈一谈你这个阶段创作的转变?陈卉:之前的那批作品,更多的还是从一个惯性或者说一个常规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世界。那个叙事方式也是比较文学性的,我觉得更多的像一种超现实的记录,荒诞、幽默、无厘头,戏剧感很强。现在我想把这种叙述性去掉,用最单纯的东西去讲最复杂、最丰富的内容,所以我就是单纯地把“脸”抽取出来。就像刚才说的,我对画中的人太熟悉了,对他们有很深的了解和很深的感情,所以在这个形象背后的东西其实内容是很多的。所以尺幅要足够大,这些丰富的内容,我想说的话才能充分地表达清楚。但是也不是每张脸都一样大,这要根据我对这个人的感觉来定,它完全是一种本能和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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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在你的这批作品里,能看出你情感的表现是不一样的。在画的时候,技术上具体是如何去调整这种差异的?
陈卉:因为每个人的故事不一样,我画每个人的时侯自己的状态也不一样,反映在画面上自然而然用笔也是不一样的。可能有的人我就用很写实的手法去刻画,比如说有一个手这样抱着两个娃娃的那件作品可能就画得特别用劲,有的朋友说我那张画是拿刀刻出来的。有的可能我就画得很松,有的地方甚至没画,那是不同人的状态的不同呈现,绝不是刻意的技术展示。因为每个人的情感状态是不一样的,你怎么可能用同一种词汇来描述他们呢?技术必须要贴切于表达。每当画一张画我画得特别顺的时候我就会停下来,我就会立刻怀疑自己这样画是不是不对,我害怕形成一种技术的惯性。当你真的有很想表达的内容,在这个表达的过程当中可能比较生涩困难的时候,我觉得那个才是最真实可贵的。如果表达得太顺溜了,可能很多地方就被忽略了,我觉得那无法触及问题本质。所以在画每个人的时候其实我是很痛苦、很纠结的,我就是要找到最合适的那个方式来表达这个人,所以每次我在画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会画成什么样,完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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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在创作开始没有任何的期待和预设?
陈卉:没有。唯一的出发点,就是对象特别打动我,让我想画他,然后我也会用我仅有的能力去想象一下,我可能会画成什么,但是我发现我在画的时候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完全不受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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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你作画是对着对象写生还是参考拍好的照片?
陈卉:对着照片画的。我不写生,我只观察,这是我的习惯。我为什么不写生?因为一旦写生就会想到一套写生的要求,你就自然而然地根据那个要求往下走;在写生的时候,会发现你很容易被对象很多即时的东西打断,会造成干扰。比如我画这个人,我并不是想画像他或者是想要呈现他的一个物理的真实状态,我其实是借他这个外形去表达我和他沟通交流后的一个结果;我在拍照片的时候,其实就是通过镜头在给这个对象一个我的定义,在那一刻我拍他的时候其实已经和他真人有一定脱节了,有一定距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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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照片也是自己拍?
陈卉:都是自己拍,我必须从我这儿燃起我想表达他的欲望,才会给他拍照片。但我也不想当一个傻瓜相机去简单地记录下要画的人。我会对图像再去审视,再加进我的东西,然后变成作品。虽然我画的对象,甚至有很多人说比本人还像本人,但如果把我这张画和我拍的照片放在一块,实际上是不一样的,其实差得挺远的。对我来说,画得像不像他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这个是图像的意义,而不是真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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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肖像》之二十五 陈卉 布面油画 110cm×171cm 2016年
《画刊》:重要的是通过一张作品去表现自己心里面的一些东西。
《你的肖像》之十九 陈卉 布面油画 80cm×100cm 2015年
陈卉:绘画于我就是一种表达方式,一种我最擅长的跟人沟通的方式。在无限自由的艺术世界里,通过描绘一个对象,我和他之间可以达到一种更深层次的交流和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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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从你处理皮肤、毛发、衣纹的技术来看,你对画面细节的表现充满了一种感官性的敏感,这种细节化的表现力,也是你绘画语言的一种个性特征。你是如何发展出这种造型趣味的?
陈卉:首先这得益于我在大学主修的是人物造型专业,它教会了我如何去观察一个人,如何从一个人外表的各种蛛丝马迹去侦破他的内心,而内心的世界又是如何通过外表的痕迹展现出来的。第二,我本人就对事物的各种细节充满了迷恋,因为我认为正是这些细节才得以使一个人、一个物体有别于另一个人、另一个物体而成为唯一的存在。所以,当我在描绘对象的时候,我会去强调这些细节,我会盯住他们使劲儿欣赏,用尽全力去表达。……………………
《画刊》:说说你的自画像吧,就是闭上眼睛的那一张,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促动你画那张作品的呢?
陈卉:自画像是这个系列截至现在最后的一张作品。我诉说了那么多别人,我想我应该怎么来表现自己,最后发现从自己的那些图像、照片当中真的没法定义我自己,太复杂了。我定义别人还可以通过一个瞬间去定义,但是一到自己,面临着一个既很了解又有很多无知的领域的自我,想说的话太多了,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就画了一张闭着眼睛的自己。我画别人一般基本上都是会睁着眼睛,用眼神去交流,但是我画这个就是故意处理成一个闭着眼睛的一个状态,是一种无法言说、诉说不清的感觉。因为我自己的这个形象,脸上有很多雀斑、黑痣、血管什么的,这些细节特别有意思,可能在表现别人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要考虑别人的形象,还会有一些收敛。画自己的时候就完全没任何顾忌了,我就觉得可以随便画,同时我也想重新尝试一下女人与花这个传统题材。我买了很多百合花来观察,我脸上的这些斑点其实都是生命的一个痕迹,所以我就跟花上的斑点做了一个结合,所以你看自画像的脸上会有很多笔触,包括眼睛上的那些血丝,其实就像花的茎脉一样在生长。还有包括头发这种感觉,我把它们处理得又像花的茎脉,又有点儿像闪电似的。整张脸看上去好像很平静,闭着眼睛,实际上又说不清楚,仿佛还在生长,没法给一个肯定的答案。
《你的肖像》二十四 陈卉 布面油画 112cm×120cm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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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我这次看展览,觉得你是一个女性气质比较重而且很敏感的人,你在创作的时候是否也会有性别上的偏重?
陈卉:其实作为我个人来说,我更喜欢画男人,因为男人的表现力更强,反倒是一画女人牵扯的内容特别复杂。比如所谓传统艺术当中强调的女性美,或者所谓的女性主体意识的一种自觉,这些概念都太多了,我不太喜欢。其实就我个人来说,我观察一个人,不会先去区别他是男的还是女的,男女在我这儿不起作用,我去抓这个人的形象的时候,绝对不会因为性别去考虑这个问题。重要的是我对这个形象是否感兴趣,真正画的时候我也不会去在画面上强调是男是女,在我这儿没有性别的概念,对象都是中性的。虽然我是一个女艺术家,这是没法改变的,生来就是这样,但是并不意味着我一定要去表现女性,我一点这个想法也没有,甚至一条狗、一头猪、一朵花或是一个瓶子,只要打动我就有生命、就有感觉,物种对我而言都没分别,更何况性别。我不会强调我是一个女性艺术家,所谓我的敏感可能跟我是女性有关系,但是有的男的甚至比我还要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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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肖像》之六 陈卉 板上丙烯 50cm×50cm 2014年
《画刊》:绘画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它是你实现自我的一个过程吗?
陈卉:绘画对我而言是不断发现自我的手段,是我和外界交流的最佳方式。我觉得画画永远只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可能对于别人来说才会有意义。想要通过绘画拯救世界或者拯救别人,这都是太虚妄的一个事,要先把自己弄明白。我遵循着一条很重要的原则,那就是在绘画当中必须保持一个特别真挚的状态,必须是有感而发的,只有这样,你的作品才会有温度。不管是热还是冷。我不希望我的作品看上去很直接、很明确,我希望它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描绘,而不是直接的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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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这种不动声色指的是什么?
陈卉:我的作品通过描绘皮肤的伤痛感表达出人内心的伤痛和社会的伤痛,这也许是对审美的重新定义,我想这就是一种不动声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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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你是否在作品里思考到生和死这样的终极问题?因为有一些作品给我感觉有一种死亡感,比如色彩的、构图的方式。
陈卉:终极问题是艺术要表达的永恒问题,但不是我要讨论的具体问题。我个人对于生和死、男和女、笑和哭,都不会把它们分开。我不会去界定这个是好的或者那个是不好的,这是笑我就要表现他的笑,或者这是哭我就要去表现他的哭。我一定要在我的画里面去掉这个概念判断,我希望是一个综合的东西,所以我自己不会首先去想这个人快死了,我就要画成快死的,或者他是一个很高兴的,我就画一个很高兴的,首先没有这个概念性的判断在我这儿。我希望我的作品呈现出来的状态,永远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可能有点儿像莫扎特的音乐似的,“含着眼泪的微笑”,永远是很丰富的,甚至会有互相矛盾的东西在里边,但是永远没有办法去定义到底是什么。所以我觉得这是我在艺术上的一个追求。观众的某种特定感觉可能是源于观众的自身视觉和生活经验,可能看到很多关于死亡的东西都是某种颜色、某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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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你的肖像》之二十三 陈卉 布面油画 110cm×170cm 2016年
右·《猜猜我是谁》 陈卉 60cm×50cm 2011年
《画刊》:这也是你想要的一个结果,让每一个观众在看每一件作品的时候都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陈卉:对,因为我从来不会给一个定义,这张画表现的就是什么。我不喜欢只有一个答案,我画的时候也不会这样去想。……………………
《画刊》:你希望把你画的那些人的情感也可以转移到观众身上,让看画的人能够感受到很多情感。
陈卉:对,希望是这样。不是直接的传达,其实此时彼时关注的不同时间发生的不同问题,放在当时的节点看会各有差异,但是拉在历史的长线上,其实问题都差不多。人类面临的始终是一些老问题,我现在考虑的是怎么样去面对那些比较永恒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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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你强调那种永恒性,我觉得还是一个人类情感这样的永恒,包括自己跟身边最亲近的人的一些关系。我个人的理解对女人来讲,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
陈卉:对男人来讲就不是吗?我觉得人类任何时候都会面临这个问题,从文学、电影、艺术都会探讨到这个问题,只不过是不同时期表达方式不一样,所以我觉得好像这个不分男女。
注:
展览名称:脸·陈卉作品展
展览时间:2016年9月24日-10月23日
展览地点:北京 会空间
本次访谈由本刊委托孙天艺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