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 闻

2016-12-06 18:42谢天言
雨花 2016年23期
关键词:刘梅李广老太婆

■谢天言

绯 闻

■谢天言

李广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老母亲,那个头发白的像被漂洗了似的,一皱眉头脸就如盛开菊花的老母亲竟然会跟一老头子,鬼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传绯闻了。他是在隔壁的林大娘家听说这件事的。林家女儿瞅着他直笑,眼里的狡黠把他刺着了。“恭喜你啊!”林家女儿的话匣子打开了,一打开就收不住了。李广生实在受不了了,骂了句脏话就冲了出去,回到自家门口,头脑里还是乱糟糟的,似乎还有人起哄:“你妈恋爱了!你妈那么老还谈恋爱!你妈说不定还能再给你生一个弟弟!”

无耻,太无耻了,不仅无耻还恶心!李广生觉得自己要吐了,“这个死老太婆!”

李广生在家门口的石凳上坐着,点上了烟。李广生吸烟与别人不一样,别人吸着吸着烟从鼻子里往外冒,李广生吸烟把烟往肚子里咽,一咽就咳嗽,他咳得很厉害,间断都没有,咳了半小时。然后他站起身,觉得有必要和老太婆谈谈了。

可与老太婆谈谈哪有那么简单?!他妈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李广生小时候就知道他妈与其他的妈妈不一样,不一样在别人看他妈的眼神,那叫一个复杂:男人是看猎物的眼神,又凶又暧昧,还刁钻霸道;女人是赤裸裸的鄙视,李广生长大了才知道那种居高临下看人,随时准备落井下石的眼神叫鄙视;孩子是恐惧,好像他妈妈是猛兽,不,不是猛兽,是瘟疫。李广生打小在这三种眼神中成长,他好像是个透明人,被别人忽略又被别人刺穿,受着不明所以的伤又继续着不明所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两个终极命题成了李广生童年最好的玩伴。他躺在黑黝黝的泥地里思考这个问题,他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思考这个问题,他还漫无目的地沿着村里的一条河流奔跑,跑啊跑,想跑到河的尽头,期待那遥远的地方赋予他答案,可惜他从来没有成功过。追逐,追逐,李广生感到疲惫与人生的深不可测。是的,深不可测,就像最深最深的山涧。

李广生的母亲叫刘梅,人们只知道她独身一人领着孩子过活,至于孩子父亲是谁,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的意思是指除了刘梅,没有人知道。在一个小小的村庄,一个女人独身领着孩子过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成为一个人肉靶子。各种风言风语,所有的猜想和臆测,像明箭暗箭射中了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又选择了沉默。沉默所带来的结局便是默认,默认别人为她所编写的过往,并忍辱咽下被别人播种的黑暗未来。

李广生便在这所有的传闻中成长,他不是没有询问过母亲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人,只是母亲竟对他也支支吾吾,不告诉他真相,渐渐地,李广生对母亲彻底失望了。“我是谁”,他宁愿去问天上的太阳与空中的星辰。可是孩子终究是会长大的,他会尽一切力量去刨开与自己相关的过往,而一个试图将过往埋葬的母亲同时也埋葬了孩子心中对长辈的尊敬。李广生已经长大了,他完全相信了外面的风言风语,相信他的妈妈是个卖弄风骚的风尘女子,一不小心生下了他。李广生被深深地伤害了。

刘梅其实是个好母亲,勤俭持家,除了向儿子封锁了过往,她没有一个地方做得不值得称赞。她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瘦弱的肩膀举起镰刀竟然能勾到太阳。她会用稀松平常的野菜炕美味的饼,惹得三条街外的野猫来争食。她会温柔地抱着小小的李广生去田野里逗蛐蛐与青蛙。每当这时,她便开心地与一点点大的儿子躺倒在一块儿,儿子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她便对着天空唱歌,唱柔美的不属于乡村的歌,她会把尾音拉得很长很长,长到哽咽,长到很久很久以前。

可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忘记给孩子编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了。父亲是孩子的信念与仰望,小小的孩子总是要通过父亲去理解山的高大,海的伟岸。如果能让幼年的李广生得到关于他父亲一丁点儿的信息,哪怕就让他感觉到父亲隐隐约约有神秘感的伟大与光辉,李广生现在就会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如果真的有这么个故事,小时候的李广生受到的不明所以的伤害就会转化为一个男孩子不明所以的自豪,他会像小鹿一样沿着山巅奔跑,他会将在小小的年纪感受到的孤独霸道地转化为一个少年英雄的底气。

李广生,李广生,你是个拥有残花败柳般母亲的李广生!李广生因为恨,平时基本上和母亲隔绝了,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即使见面,也形同路人。

此时,李广生脑海里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他的母亲正被传着可耻的绯闻。

李广生决定对他的母亲实行属于儿子的判决与制裁。

他来到母亲的门口,先是谨慎地敲打着已经生了锈的防盗门,隔几秒钟敲一下,隔几秒钟敲一下,像徐徐运转的时钟。半分钟过去了,李广生谨慎的心情没有了,他开始用力地敲打,防盗门发出刺耳的呜咽。“吵死这个老太婆”,李广生嘟囔着,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

刘梅正听着收音机里的老歌。当她发觉儿子已经与自己疏远至不可调和的地步时,她便开始听收音机了,有人唱歌便听歌,有人讲笑话便听笑话,有人说新闻便听新闻,有时所有的台都在插播广告,她便一个台一个台的挨过去听别人做推销。听广告也自有好处:把她催眠,让她入睡,反正她无所事事。但无所事事已经成了昨日的事了,现在的情况变了:那个人回来了。

敲门声越来越刺耳,刘梅就算再聋也听到了,她起身开了门。

李广生站在门外,刘梅被卡在了门内。刘梅被李广生给吓着了,她的儿子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呢!她怔怔地望着儿子充满血丝的双眼,通红的面颊,以及两鬓边斑白的头发,怔怔地看着看着,刘梅就落泪了。她的儿子,不,是他们的儿子!现在怎么就那么大了呢?怎么感觉也老了呢?

刘梅想说话,可嘴里呜咽了两声,泪水便模糊了双眼。李广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不会软弱的。

李广生进了屋,他的目光瞪着刘梅,他这残花败柳的母亲,他残花败柳的哭得那样伤心的母亲。李广生将脸别到一边去了。“哭什么哭!你别再闹绯闻了!”李广生简直是吼了出来,硬生生地震回了刘梅的眼泪。

刘梅呆住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茫然得像一个四岁的孩童。片刻后,那眼睛竟散发出夺目的光来了!她冲向李广生,狠狠地掐着他,喃喃道:“你父亲回来了!”说罢,便放开了李广生,着了魔似的乱舞起来:“你父亲回来啦!我们团聚啦!团聚啦!”她像原地打转的风筝在狭窄的客厅里疯狂地转圈,颤微微地转进了里屋,出来时手上多了本相册。李广生从未见过那相册。

相册被摔在了沙发上。李广生如饿狼一样扑了上去。相册里是一个男人。

看到照片的第一眼,李广生便知道那是他父亲了,他没有理由知道,可他就是知道,就是知道那个一脸书生气的戴着眼镜的男子是他父亲。

窗外残阳如血。母亲依在沙发上缓缓地说,父亲是知识分子,“文革”中遭到严重迫害,她说,父亲为了保护她远远地离开了,生死不明。她说,她过去的隐瞒都是为了儿子。她后来到处打听,却杳无音信。她说,父亲后来也到处找他们,因家搬了好几次,直到现在才找到。她缓缓地说了很多很多,苍老的脸上祥和而安宁。

李广生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突然,母亲在沙发上倒下了。李广生知道母亲有心脏病,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妈妈!”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心底里亲切地喊“妈妈”了。

母亲已经闭上了眼,再也听不到了。她安详地走了。

方忠教授:

作者对生活有着较为敏锐的洞察力,敢于直面幽深复杂的人性,对李广生的身世之谜以及由此引发的人物的精神困惑和心灵痛苦,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描写。对刘梅虽着墨不多,但通过粗线条勾勒,其内心世界的丰富复杂已跃然纸上。作品视角独特,文笔细腻,语言晓畅,结构紧凑。文笔虽还略显粗糙,但较好地呈现出作者善于观察人物、捕捉生活细节的能力,预示着她在文学创作道路上当会有较好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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