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琍敏
史间一壶酒
■姜琍敏
前时,有机会到山东莱州采风。在与市领导的会见中,他提及一个莱州民众及官场从古至今始终保持和尊崇着的特色,即格外重廉而讲求清明。并且把这种心理诉求体现在清廉的环境建设上。他们将府衙大堂起名为四知堂,在府衙内建祠立坊,纪念为官清廉的知府、知县们。在莱州还有一个为清官脱靴的有趣传统,凡有清官离任,万民欢送,并脱下其朝靴,悬于城门,以示褒扬和肯定。而这样一种优良传统,与东汉年间曾任东莱太守的杨震的楷模作用密不可分。
“杨震?就是那个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不知’之四知理论却金拒贿,而名震天下,光耀千秋的东汉太尉杨震吗?”
“是的。杨震就是在来东莱(莱州)赴任途中,经过昌邑时,曾受其提携的昌邑县令王密为谢其恩,星夜提金十斤,献与杨震,称此决无他人知晓,结果被杨震严词拒却,怀惭而去……”
我不禁刮目相看,别有一番敬意浮上心头。这首先缘于自己恰是有过杨震情结之人。近些年因为马齿徒增吧,渐喜读史。而史乘中清官廉吏并不多见,杨震不仅是罕见而堪与日月同辉的一位,其四知理论亦别具慧眼,体现了相当深遂的哲理意味,令我(当然也令所有知其者)推崇备至。此外,犹记当年,我曾和一位友人因杨震而有过一场小小的辩论。友人认为杨震人虽不假,事或有虚。理由是,既然只有“四知”,后来又是谁把这事给传扬出来的呢?如果是杨震,则其难免沽名钓誉之嫌,“却金”动机要打问号。如果是县令王密,则其岂肯自曝丑闻,贻笑世人?如果俩人都没传扬,则此事是否好事者炮制出来,以儆世人,也未可知。
我则相信,虽然当时实际究竟如何,已难确考,但应确有其事。理由是,我曾查核过,有史料证明,此事是县令王密感念恩师之高风亮节,而不惜自我揭短公之于人的。当然,这史料确否,也难绝对定论。而我从为人的基本逻辑中推知,别人不好说,杨震却金及其四知理论,发生在他身上却是相当可信的。因为史籍中关于杨震的事迹记载不多,许多人包括我友人,对杨震的了解基本上限于“四知”一事,有所疑惑也很正常了。而实际上的杨震,又岂仅仅是一个为官清廉之辈?可以说,这只不过是其人格之必然之果,而非其因。
杨震者,其出身即远非凡俗之辈也!
杨震字伯起,系陕西华阴人。出身官宦世家。他的八世祖杨喜,在汉高祖时因功封为赤泉侯。到他父亲杨宝这儿,虽然已非官僚,但仍系世族大户。杨震年少年时即志存高远、好学上进。曾跟随太常桓郎学习《欧阳尚书》,并通晓经术,博览群书,专心探究。当时的儒生都称赞他为“关西孔子杨伯起”。杨震居住在湖城,尽管名声渐起,但却无心仕进,几十年都不应州郡的礼聘。直到50岁时才终于出山。当时的大将军邓骘听说杨震是位贤人,于是便向朝廷举其为茂才。此后杨震四次升迁后成为荆州刺史和东莱太守。
当他前往东莱郡上任,路过昌邑时,发生了著名的“四知”却金之事。客观地说,正是此事,使杨震“一举成名天下知”,并最终留名青史,成为万世楷模。但也正因为此事太著名、给人们的印象太深刻了吧,杨震真实而完整的人格和面目,反而如灯下黑一般,变得模糊不清,加之史载也不多,以至有人对其“四知”却金之事,也产生了怀疑。实际上,如果你知晓了杨震的一贯为人,了解了他的基本人格和事迹,就会相信,却金之事发生在他身上非但可能,而且仅仅是其巍然高峰般奇崛的英姿的一个侧影而已!
别的先不说,就从他辗转多地任职地方和朝廷多年,仍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来看,杨震就是贪腐成风、形同酱缸的封建专制社会中极其罕见的一株出污泥而不染的清莲。他在任内始终公正廉明,且不接受私人请托。他的子孙也蔬食徒步,生活俭朴。以至常有一些老朋友或长辈看不过去,劝他要为子孙布置点产业。杨震的回答也不亚于“四知”之说:“让后世的人们都称颂他们为清白官吏的子孙,便是遗泽于他们了。这比积金贮产,好得多哩!”不仅如此,杨震早在隐居期间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个性,如他当时以教授学生为生。为缓拮据,他暇时便自种蔬菜,贴补家用。门生们便想替他种植,杨震却坚决不允,甚至将门生们种下的植株拔起来重种,以此杜绝门生的服劳。其“关西孔子”的称号便是由此而来。
而最令我敬仰的,还在于杨震身上那最本质的一面,即其一以贯之的、坚定无畏的儒家士大夫精神。
众所周知,在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家天下的皇帝是上天之子,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予取予夺的权威。尽管历代君主都好扮演礼贤纳士、开放言路的贤明角色,实际情况却是,做臣子的多半都是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甚或谄媚溜须以求干进。原因很简单,伴君如伴虎,敢于直言相谏甚至逆批龙鳞的官僚,多半没有好下场。所以表面煊赫风光无两的帝王们,实际上也都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当然,也有例外。虽然相对于数千年的封建朝代史,这个“例外”中人仅仅是少数,但细数起来,其绝对数却也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小群体。他们敢于犯上直谏,且一身正气、不屈不挠。比如杨震就该算是其中一位佼佼者。只是这么一位在我看来完全算得上是“暗夜里的一颗巨星、浓雾里的一枝鸣镝”者,却因为没有遇上一位开明君主最终死于非命,想来怎不令人扼腕三叹!
元初,东汉安帝邓太后时期,因慕杨震盛名,朝廷将其征召为大司农,后又升为司徒、太尉。坦率地说,假如是我蒙此恩遇,此时不说沾沾自喜、尽情享乐,亦当凝神敛息,唯上是从,以图安逸了。偏偏杨震不是这样的人。越是受到重用,越是慷慨直言,不惜得罪权贵,甚至触怒皇帝。
公元121年(永宁二年),邓太后去世,汉安帝喜欢的一些后妃,开始骄横起来。安帝的奶娘王圣,因为抚养安帝有功,依靠帝恩,尤为无法无天。他的女儿伯荣也出入宫中,贪赃枉法。
满朝文武都明哲保身,独有杨震毅然上疏,直指王圣:“……阿母王圣,出身卑微,因遭千载难逢的机会,得以奉养圣上。虽然有推燥居湿抚养陛下的辛勤劳苦,但陛下对她前后所封赏的财富荣耀,已远远超过了她的功劳。然而她贪得无厌的心理无法得到满足,经常交际朝臣,接受贿赂、请托,扰乱天下,使朝廷清正的名声受到损毁,如同日月蒙上灰尘一样……因此,应当迅速送阿母出宫,让她居住在外面,同时还要阻断她女儿同宫内的往来,这样就能使恩情和德行都继续保持下来,对陛下和阿母都是好事……”
孰料,安帝见了奏折,非但不以为然,还给王圣等人看。从此可想而知,她们都对杨震怀恨在心,必欲除之而后快。
此后,乳母王圣的女儿伯荣,与已故的朝阳侯刘护的远房堂兄刘瑰勾搭成奸,刘瑰为趋炎附势,遂娶伯荣为妻。安帝因此而让刘瑰承袭了刘护的爵位,官至侍中。对此,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杨震坚决反对,再次向安帝上书说:“臣听说过去高祖皇帝执政时曾与群臣相约,不是有功之臣不得封侯拜爵。在爵位的继承上,自古以来都是父死子继,兄亡弟及,以防别人篡夺爵位。臣见诏书赐刘护的远房堂兄刘瑰承袭刘护爵位为侯,而刘护的同胞弟弟刘威如今还健在,为什么不让刘威袭其胞兄刘护的爵位而让刘瑰承袭呢?臣听说,天子只封有功之臣,诸侯靠德行获得爵位。刘瑰没有任何功劳和德行,仅仅以匹配阿母之女的缘故,就位至侍中,又得以封侯,这既不符合高祖定下的老制度,又不合乎道义,以致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百姓迷惑不解。请陛下以历史为镜鉴,按照帝王应该遵循的规则办事,得人心,安天下。”
可是,安帝依然没有理睬他的诤谏。
杨震为太尉时,安帝的舅舅大鸿胪耿宝,推荐中常侍李闰的哥哥给杨震,希望他推荐任用。杨震不接受。耿宝亲自对杨震说:“李常侍是陛下亲近的人,陛下想叫你推荐他的哥哥,我耿宝不过是传达陛下的意见而已。”杨震说:“如果朝廷想令三府推举,应该有尚书的命令。”决然拒绝了他,以至于又开罪了耿宝。后来,皇后兄长执金吾阎显也向杨震推荐他两个亲友,杨震又不接受。而司空刘授听说后,马上举荐这两个人,结果十天之内都被提拔了。可想而知,如此刚直不阿的杨震,其在朝中的人际关系将会有多么糟糕。
不久,安帝又下诏,让使者为阿母王圣大肆建造房屋。中常侍樊丰及侍中周广、谢恽等更相鼓动,扰乱朝廷。杨震闻讯后再次上疏,严词反对。其中甚至直斥周广、谢恽兄弟等人“既不是皇上重要亲戚,又不是皇室枝叶贵属,仅仅依附皇上周围佞幸小人,与樊丰、王永等人共分权力,嘱托遍布州郡,威势动摇大臣。宰相衙府想征召人材,大多都要看他们的眼色行事,被招来的人差不多都是通过行贿买官的无能之辈,甚至一些过去因贪污纳贿被禁锢不许做官的人。一些放浪形骸、胡作非为的人,也都通过行贿重新得到了高官显位,以致黑白混淆,清浊不分,天下舆论哗然……”
这道奏折上去,却又似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樊丰、谢恽等人见安帝不听杨震接二连三的苦谏,便更加肆无忌惮,进而假造诏书,调拨大司农所管国库钱粮、将作大匠所管众多现成材木,各自大肆建造家舍、园地、庐观,花费人力、财力不计其数。
杨震忍无可忍,又借发生地震之故,再次上疏直言:
“……而亲近幸臣,骄溢逾法,多发徒士,盛修第舍,卖弄威福,道路喧哗。从所闻见,地动之变,近在城廓,殆为此发!……”
杨震这一片苦心,虽然激切,奈何安帝早已为群小所蒙,故任由他怎么说,始终置之不理。而那帮奸佞之徒无疑更加痛恨杨震,一有机会就向安帝谤毁他。于是安帝也日渐厌烦杨震,只是考虑到他是关西名儒,若将他轻易除去,可能会物议沸腾,摇动大局。所以一时也不敢加害杨震。可是,杨震虽然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已江河日下,但一腔忠悃又使他不屑于为一己安宁而退避,依然我行我素。
有个河间人叫赵腾,痛感时局混沌,亲自诣都城上书,向安帝指陈时政得失。安帝却勃然大怒,说他无知小民也来多嘴,立即命有司将赵腾逮捕下狱。换了别人,轻易不会管这闲事,可杨震却不肯坐视不救,于是又上书诤谏:
“臣闻尧舜之世,谏鼓谤木,立之于朝;殷周哲王,小人怨詈,则还自敬德。所以达聪明、开不讳,博采负薪,极尽下情也。今赵腾所从,激讦谤语,为罪与手刃犯法有差,乞为加恩,全腾之命,以诱刍荛人之言,则国家幸甚!”
可是安帝看到这封奏章,非但不听,反而下令即刻处死赵腾。按说,这对杨震是个相当不妙的信号,如果懂得见机,改弦易辙,或可扭转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然而杨震却毫无退缩心理,反而趁安帝东巡祭祀泰山的时机,派太尉秘书高舒,查获樊丰等人先前捏造伪诏等罪证,专等安帝回朝,即向他举发。然而,不擅心计的杨震,却被工于心计的樊丰一伙占了先机。他们听说自己丑迹败露后,一俟安帝回銮,将到都门时,急忙先去迎谒,并乘机密奏,说是有星变逆行的天象,与杨震有关。因为他袒庇赵腾,陛下不从其请,他心怀怨怼,意图谋逆,所以星变显示危机,请陛下先行收拿杨震,方可安全入宫。安帝虽然昏庸,此时却还有一隙之明,他踌蹰半晌才疑惑地说:“震为名士,难道也如此不法么?”樊丰进逼道:“震为邓骘故吏,邓氏既亡,怪不得他会有异心了!”一听此言,安帝顿时愕然点头,连夜调遣中使,去收了杨震的太尉印绶,免去他的一切官职。
毫无防备的杨震并不畏惧,坦然交出印绶后,回到府第。从此闭门韬晦,谢绝交游。不料事已无补。安帝回宫后,便提擢耿宝为大将军。而耿宝因为先前向杨震说情未成事,一直怀恨于他,加上樊丰等又从旁煽构,他竟向安帝奏称杨震不肯服罪,仍怀怨望。安帝便又下诏,命杨震归里。
杨震奉命返乡,到了夕阳亭后,他却停下不走了。慨然整装之后,他将所有门人弟子聚拢来说:“人生本有一死,死不得所,也是士人常事。我叨居宰辅,明知奸臣狡猾,不能驱除;嬖女倾乱,不能禁遏,有何面目再见日月?我死后可用杂木为棺,粗布为被,盖形掩体,不必归就墓次,添设祭祠了!”
说完,不听任何人劝,毅然举杯,饮鸩而死。时年70余岁。
正所谓,“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品行高洁如玉石之白者,最容易受到污损;性情刚直卓而不群的人,往往容易横遭物议。杨震的命运,再一次证明了专制时代那既不正常又属正常的黑暗现实——只是,不知何故,关于他的事迹,史料上少之又少。或许,就是因为他那“却金”的理论太高洁、太生动也太典型了吧?
好在,历史终究不没忠臣、贤人。虽然不成比例,杨震还是在历史上赢得了应有的评价。如王应麟就盛赞曰:“东汉三公,无出杨震。”蔡东藩也说:“杨震不受遗金,四知之言,可质天地;并欲清白传子孙,卒能贻泽后人,休光四世。后之为子孙计者,何其熏心富贵,但知贻殃,未知贻德耶?而关西夫子杨伯起,卒以此传矣。”
实际上,从根本来说,杨震及其忠诚耿介、充满理想精神的人格,是不容于他那个时代的。这是如他一类杰出人物必不可免的生命悲剧,也是中国人、中国历史和人文的必然悲剧。
但无论如何,杨震的风骨及其四知精神,却足以穿透时间的云烟,照彻未来的无穷世纪!
少时我读过《三国演义》,罗贯中高超细腻的描述毫无悬念地捕获了我。不意近期重读,竟又欲罢不能。当我终于走出三国的历史废墟,竟老大的不足,心里缺了什么似的恹恹。我知道这便是一部有定评的历史名著的魅力所在了。但我又老在想,刘关张,孔明,曹操,孙仲谋这些名噪千古的三国中人,肯定不如演义中人那么出神入化,但他们的真正面目究竟如何?作为小说的“三国”和作为历史的“三国”的差别究竟有多大?换句话说,文学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之分野究竟在何处?——我无可抑压地又找来厚厚的《三国志选注》,于是,那扇锈迹斑斑的历史之门又一次嗄嗄地洞开于眼前。
如果从史的角度看,发生于东汉末年区区百年间的三国史事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历史惊涛的,然而一本“演义”却将这段历史活化了。使之成为千古名剧的,功劳首推文学(可见文学绝不是玩玩的),更在于罗贯中的生花妙笔。这种影响绝不是史志类著述可相匹敌的。然而文学毕竟只是文学,就事物的本来面目而言,文学与正史之距(当然,所谓正史亦可说是相对的,著史者的立场、观念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他对历史事件的评价、取舍甚至剪裁),又可谓去之千里了。读陈寿与罗贯中,最大的一点感受就是这种史的真实与文学的真实的天壤之别。同一个三国之人的名下,实质上活动着两个灵魂。而一旦我们意识到这点,却又无损于这个人物在心目中的基本形象,从这点上看,史与文学又好像是殊途同归了。
少时读演义,印象最强烈的人物自然也与大多读者一样,首推诸葛孔明。而孔明给人印象最深的,对彼时之我而言,倒不是作者至为推崇的忠谨贤相之风,而是他的智谋。空城计,借东风,“到时开看”、屡开屡验的锦襄妙计;巧布八阵图,班师祭泸水,五丈原禳星,定军山显圣……好一个“知凶定吉,断死言生”的神机军师呵!
此番重游三国,年事既长,现代科学哲思陶冶之心智也就大异于少时。见孔明竟不复往日心境,头顶上始终罩着个大大的问号。越读演义越觉孔明之虚笔太重。作者几乎是在以改革前“三突出”之笔,竭力营塑孔明这么一个“高大全”式的扁平人物。这在我这也算个写家的人看来,恰恰是犯了个绝对化的错误。且囿于世界观的局限,将孔明写成个先知先觉者,这种非魔非幻的先验论,在较具科学文化智识的现代人看来,情感上或还可接受,但在理智上是无论如何也难以与之共鸣的。我理解过去年代与世界观左右下的作者这样写孔明的苦心,但这么写人物,无论如何是犯了一个创作上的大忌,可谓一种败笔。败就败在罗贯中“状诸葛之多智近妖”。鲁迅这个评语可谓一针见血,击中要害。问题是,真实的孔明究竟是何面目?可以说,这是驱使我去读陈寿的主要动因。
原来演义中的孔明与史志中的孔明竟有如此之大的距离!可以说,孔明这个人物是整个演义中与原型差异最大的一个。七星坛祭风、登台作法、呼风唤雨等等荒诞不经之情节原就知是演义,并不会当它信史或以生活真实来要求作者,这倒也罢。岂料草船借箭、空城计、后出师表等看似可信的情节原来也纯属虚构。连七擒七纵孟获等情节也不过是过分夸大了的小说家言!
有意思的是,演义中的空城计情节倒不全是空穴来风。《郭冲五事》曾记此事。只是它经不起裴松之的诘难:“亮初屯阳平,宣帝(司马懿)尚为荆州都督。至曹真死后,始与亮于关中相抗御耳……此之前后,无复有于阳平交兵事。就如郭冲言,宣帝既举二十万众,已知亮兵少力弱,若疑其有伏兵,正可设防持重,岂至便走乎?案魏延传云:延每随亮出(祁山),辄欲请精兵万人,与亮异道会于潼关。亮制而不许。亮尚不以延为万人别统,岂得如(郭)冲所言,顿使(魏延)将重兵于前,而以轻弱自守?……故知此书指引皆虚。”
读志至此,我不禁按卷自问:这么一来,出神入化之孔明还剩下什么呢?
毫无疑问,作为一部古典文学名著,演义中的孔明自有其独特的文学魅力和价值。故对于这个《三国志》中还“妖”为人的孔明,我的情感一时也是难以接受的。似乎这个亮如北斗之巨星,一下子黯然失色了。然掩卷沉吟之后,我相信,至少以今人之眼光来看,哪怕仅仅只读《三国志》者,依然会为孔明的大智大忠所折节三叹。换句话说,剥去那层虚夸不经的外衣后的孔明,仍然不失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的辉煌。相反,由于孔明的事迹更真实更可信了,其形象在某种程度上看,反而是更高大了。此时的他虽不复为“妖”,反而更易为我们这些“人”所理解和接纳。他毕竟仍是一个独特而出类拔萃的“异人”;感染我们的正是那易为人所理解的人格力量。这是较虚浮的描写更动人更有说服力的。
从史实来看,孔明在当时的统治集团中,的确仍是一个目光锐敏、有胆有谋的英才。他的成功主要不是源于他的先验,而恰恰是因为他注重实践,长于审时度势。例如在那著名的赤壁之战中,他虽然并非如演义所写那样靠装神弄鬼助战取胜。但正是他从曹操下荆州的过程中,经过战争的实践,对敌我双方的长处与弱点作出了雄辩而准确的判断,并不顾个人安危,亲赴江东力说孙权与刘备协力拒曹(见《三国志》中《先主传》《诸葛亮传》),才使孙刘取得了赤壁之战的关健性胜利,从此奠定了他早已预见到的三足鼎立的天下大局。“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孔明,作为一个“人”,肩负着何等艰巨的重任呵!而他“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七出祁山,百折不挠,为的却非自身荣辱,而是“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且不论这样的志向在今天看来是否可嘉,其精神与意志却是无与伦比的。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初,亮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及卒,如其所言。”
如此高风亮节,正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诚为古之仅见,万世楷模。所以,至少我个人的看法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比较演义与史志,前者所写的孔明失之荒诞,几近一个虚幻的人物。后者笔下的孔明,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反而以真实客观而深获我心。
陈寿评曰:“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唯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可谓识治之良才,管箫之亚匹矣。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长欤!”
这种客观而率真的评价,岂只足为史家鉴?一切舞文弄墨者乃至一切齐家平天下者,均堪以为座右也!值得一提的是,陈寿对诸葛亮“应变将略,非其长欤”的评价是大出一般人的既定看法的。为此,还曾在史学界引发过一场不算小的讼争呢。《晋书·陈寿传》就曾以此非难陈寿修史不公:“……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唯工书,名过其实。议者以此少之。”
此言似乎有理。然更多的学者却纷纷为陈寿辩白。崔浩在《魏书》中说:“……陈寿《三国志》有古良史之风,其所述文义典正,皆扬于王庭之言,微而显,婉而成章,班(固)史以来,无及寿者。修之曰:昔在蜀中,闻长老言,寿为诸葛亮门下书佐,被挞百下,故其论武候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浩乃与论曰:承祚(陈寿)评亮,乃有故义过美之誉,案其迹也,不为负之,非挟恨之矣。”
到了清代,朱彝尊、杭世骏、钱大昕、王鸣盛等人皆提出有力的理由为陈寿辩护。朱彝尊在《曝书亭集》中说:“街亭之败,寿直书马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致败。初未尝以父参谡军被罪借私隙昝亮。至谓亮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则张俨、袁准之论皆然,非寿一人私言也。”
钱大昕《潜研堂集》亦说:“承祚于蜀,所推重者惟诸葛武候……其称颂盖不遗余力。”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则云:“寿入晋后,撰次‘亮集’表上之,推许甚至,本传特附其目录并上书表,创史家未有之例,尊亮极矣。评中反复称其刑赏之当,则必不以父坐罪为嫌。”
由此可见,此一讼争,非但未损陈寿之名,反而更令人刮目于陈寿,足以肃然起敬。恰如陈毅诗云:“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而以我个人之浅识,亦觉陈寿对孔明“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之评不无道理。譬如孔明之七伐中原,在蜀中朝野一贯有较多不同意见。而孔明的看法是偏安一隅非自保之长计,不如主动北伐反有终胜之可能。这种战略应该说是正确的。但考虑到蜀魏之实力仅十、一之比,连年动武又未能建功。在此局势下就不如倚仗蜀中之险坚壁固守,养精蓄锐,以待良机。至少可能令蜀汉多维续几年。而孔明却继续穷兵黩武,不仅自己七出祁山,“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的战略还影响到姜维,又来个九伐中原。连年劳民伤财的结果,就只能是大大折损自己的国力,反而加速了蜀亡的进程。
说来有些惭愧,我自从1980年1月调来南京工作以后,迄今已逾30年了。30余年来,我的行踪可谓天南地北,唯独我定居工作的南京,反而阴差阳错地,还留有许多识见上的盲区。即如雨花台区吧,虽然我就居住和工作在她的边缘,却除了一个雨花台烈士陵园,几乎再未到过其他地方。好在,有缘终究要相会。这不,前时应邀去雨花台区板桥镇作了次采风游。时间虽短,板桥给我的印象比想象得还要繁荣兴盛而催人气壮得多。如周起源先生所编写的《板桥文史》中所载的一副对联,就形象生动地勾勒和概括了板桥的历史人文和美好前景——
“聚吴楚商贾通南北盐铁昔日风情冠金陵;引九州英才创千秋伟业明朝繁华傲江南”。
不过,就我个人的见识而言,此次板桥之行,还有一个更让我感到不虚此行的收获就是:原来中国人文史上极为著名的一个史实、曾让我热血沸腾而过目不忘的“新亭对泣”的发生地——新亭,就在板桥境内——而此前我只是朦胧地知道,新亭在南京无疑,但具体在南京的哪个地方,偶然和朋友聊及此话题,也探询过,回答却都含混不明。只说是在南京的南部,应该临江云云。这虽不算大憾,毕竟是一个未解的疑窦。而此行所获《板桥文史》一书上,周起源先生专门辟有一章介绍新亭的史实与考据。虽也未完全确认,但据众多学者论证,多数还是倾向于新亭即位于板桥之说。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实地感觉上(板桥紧邻长江,历来又人文荟萃,且是不少朝代的驻军和争夺之地),我都乐意接受新亭就在板桥之说。
而新亭,是我早年读刘义庆《世说新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地方。而今一旦闻及,顿时又涌起绵长而难言的思古之情。
虽然这段史实熟谂者众,不妨还是容我再引用一下: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寥寥数语,包含着的却是极为丰富的历史和人文、心理内涵。盖因中国的数千年文明史,历来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实际上更是分得多而合得少,或曰乱得多而治得少,故而渴盼统一,思恋故国、祈求和平而难得,也就成了中国历代官人士子的集体无意识,一种深隐而绵长的痛。新亭对泣正是这样一种人文和心理符码最为真实而形象的反映和浓缩。而东晋初年,南渡的北方士大夫,虽一时安定却也经常心怀故国。
这里的“山河之异”,即指长江和洛河的区别。当年在洛水边,名士高门定期举办聚会,清谈阔论,极兴而归,形成了一个极其风雅的传统。此时众人遥想当年盛况,不由悲从中来,唏嘘一片。王导及时打消了北方士人们的消极情绪。这便是史上非常著名、令人感怀而又催人奋发图强的新亭会。后世咏叹国破家亡的诗词歌赋里常常见到的“新亭”、“风景”、“山河”,就典出此次新亭会。
耐人寻味的是,斯时于新亭慷慨激昂,意气风发地铮铮豪言,要“戮力王室,克复神州”的王导,后来却成了一个饱受诟病的“愦愦”之人。突出的例证便是,当时驻扎在京口的军谘祭酒祖逖曾多次上书司马睿,坚决要求出师北伐。祖逖的要求,使司马睿左右为难。因为建立并稳固偏安朝廷在江南的统治,是当时司马睿和王导的首要任务,北伐勤王之举倒在其次了。但是他们又不愿意因直接拒绝祖逖的要求,而激怒一部分有志光复中原的南渡北人,更不愿意留下一个不思进取或无心光复故国的恶名。最后,司马睿和王导采取了敷衍的态度,一方面同意祖逖北伐,任命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另一方面则只给祖逖调拨一千人的粮廪和三千匹布,由祖逖自己去召募军队……显然,在这样的背景下,“戮力王室,克服神州”的宏图大志,最终只能成为虚话。
然而,我们是否可以就此指责王导再也无志北伐,或者色厉内荏而背弃夙愿,一味地软弱偷安呢?我觉不然。历史从来不容假设,也不容冲动和过分的理想化。任何一个真正高明而理性的政治家,面对着当时那种政治局势,多半也会作出如王导一样的抉择。正所谓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作为个体的人,哪怕你的意志再强悍,再奋勇或再有为,亦不可能超越历史,逆转趋势,故只能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说归说,做起来,则一定要审时度势,顺势而为。而王导后来的“愦愦”,一定程度上也是无奈之愦。它反映了当时南北政治军事实力对比之实况。东晋政权草创,百废待兴,军力松弛,即使举国大兴北伐壮举,能否在胡人强悍的铁蹄下全身而退也是一个未知数。历史是一种必然,虽然它有时似乎又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因此刘义庆在《世说新语·政事》中,又记载了王导因此而自叹的:“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
信哉斯言——微王导及后任者之“愦愦”,焉知半壁东晋是否能勉力撑持于东南百把年,而不速朽于一次次不合时宜的北伐所带来的短暂的狂欢之中?
尽管“愦愦”,尽管东晋也曾有过多次挣扎以图强,结果还是湮没于历史的劫灰之中。此正所谓时也、势也、运也。然而,新亭会之不甘沉沦、发奋图强的历史意义和精神价值却并没有因此稍减。某种程度上看,它其实也是中华民族厌恶分裂、渴望统一的根本意愿,和民族性的形象体现。事实上,中国的历史虽经无数次反复,最终也还是运行在统一、和平、强盛的必然趋势之中。今日之板桥,乃至南京和全国的崭新“山河”,无疑也是历史规律和人民诉求共振之必然产物。而其中,亦未尝没有新亭精神存焉?
金元好问《论诗绝句》:“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诗中的“子昂”,指的就是初唐诗人陈子昂。
提及陈子昂,识点字的中国人,恐怕没有一个不知道的。盖因其《登幽州台歌》早就入选了小学语文课本,且因其风骨凸显、意境沉郁、视野独具却又朗朗上口,而让读过者多半就能脱口成诵,成为历来传诵的著名篇章——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泣下
然而,陈子昂诗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怀才不遇、寂寞悲愤的情绪,究竟所由何来,虽然历朝历代解说者众,而多数读者,包括我本人,恐怕还是未必能透彻领悟的。
而且,对于陈子昂,过去我除了知道他是一个初唐时代具有代表性和开拓性的伟大诗人,其他的,比如他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有什么行状等等,几乎就一无所知了。
很偶然的,我看到一篇陈子昂在武则天朝任麟台正字之职时,给武则天所上的奏疏。读罢顿觉眼前一亮,胸中如黄钟大吕,刮过一阵动地狂风。不仅对陈子昂刮目相看,对他的《登幽州台歌》也豁然有了更深的理解。
看官,在请您也看看这篇有如暗夜里一声鸣镝般铮铮巨制之前,有必要先交待一下陈子昂上此疏之际,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险恶而令人发指又令人股栗、齿冷的背景。
据史载,陈子昂24岁时举进士,先后在朝任麟台正字、右拾遗等职。当时的他,除了诗名大噪外,更以直言敢谏而名闻朝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引用陈子昂当年所上的奏疏、政论就有四五处之多。所以王夫之《读通鉴论》认为陈子昂“非但文士之选”,而且是“大臣之材”。
尤让人肃然起敬又满满地捏了把汗的是,陈子昂上此奏疏时,面对的是武则天时代最黑暗的时期,她信用酷吏周兴、来俊臣、索元礼等,罗织罪状,滥杀无辜,以致满朝血雨,遍野腥风。
这帮酷吏每审一人,必引逼犯人扳诬数十甚至数百人,辗转牵连,积成重重冤狱。他们还专养了无赖分子数百人,专门令他们告密。他们想整哪个大臣,便指使爪牙多处同时告状,内容都相同,然后立即将受诬者逮捕。严刑拷掠,淫威之下,受害者无不自我诬服以求少受罪苦。更可怖而古今中外都罕闻的是,他们还专门撰写了数千字的《罗织经》,作为“指导纲领”。而所用的刑具,也都是特别制造,听名字就足令人毛骨耸然。什么“定百脉”、“突地吼”、“死猪愁”、“求破家”、“反是实”等等,不一而足。
他们还用机关拧转狱犯的手足,叫做“凤凰晒翅”;或用物件绊住狱犯的腰,引枷向前,叫做“驴狗拔橛”;或者使犯人跪在大枷上,上置数瓮,叫做“仙人献果”;或者使犯人立在高木上面,引动枷尾向后,叫做“玉女登梯”;或者用悬石捶击犯人的头,或者用醋灌犯人的鼻,或者用铁圈梏头,外加木楔,直至脑裂髓出……
总之种种酷刑,不可胜数。这帮以杀人虐人为乐为智为荣的千古酷吏,没有一个词可概括他们的恶。而落在他们手中的受害者,每当面讯,但听得一声梆子响,眼前陡现无数奇形怪状的刑具,几乎个个都不待其上身,就魂飞天外而只有选择随口自诬这一条死路了!
所以,当时的朝廷内外,无论官民,均视周兴、来俊臣、索元礼这三人如虎狼、恶魔。为求自保,只有退足闭息,不敢妄发一言了。
而陈子昂,这位“独怆然而泣下”的文弱诗者,却就是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万马齐喑的大背景下,奋不顾身,将一腔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忠愤之气,大无畏地倾泻于笔端,锋芒直指的,正是这伙丧尽天良的毒蛇猛兽、甚至他们背后的元凶武则天——
“今执事者疾徐敬业首乱倡祸,将息奸源,究其党与,遂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有亦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察,至有奸人荧惑,乘险相诬,纠告疑似,希图爵赏,恐非伐罪吊人之意也。
“臣窃观当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故扬州构逆,殆有五旬,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陛下不务玄默以救敝人,而反任威刑以失民望,臣愚暗昧,窃有大惑。伏见诸方告密,囚累百千辈,及其穷究,百无一实。陛下仁恕,又屈法容之,遂使奸恶之党,快意相仇,睚眦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盖如市。或谓陛下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宁所。
“臣闻隋之未代,天下犹平,杨玄感作乱,不逾月而败。天下之弊,未至土崩。蒸民之心,犹望乐业。炀帝不悟,专行屠戮,大穷党与,省内豪士,无不罹殃。遂至杀人如麻,流血成泽,天下靡然始思为乱,于是雄桀并起,而隋族亡矣。
“夫大狱一起,不能无滥,冤人吁嗟,感伤和气,群生疬疫,水旱随之。人既失业,则祸乱之心,怵然而生矣。古者明王重慎刑罚,盖惧此也。
“昔汉武帝时,巫蛊狱起,使太子奔走,兵交宫阙,无辜被害者,以千万数。宗庙几覆,赖武帝得壶关三老书,廊然感悟,夷江充三族,余狱不论,天下以安。古人云:‘前事不之不忘,后事之师也。’伏愿陛下念之!”
深出我意外的是,陈子昂这样一篇貌似平直、实质不啻于在逆批龙鳞的奏疏呈上去后,结果居然只是“书入不报”,即既不理会,也没对他作任何处分!这无疑是一个令人困惑却又属万幸的结局。
万幸就万幸在,在那样的背景下,陈子昂居然能够不落入来俊臣那帮酷吏之手而全身而退;困惑就困惑在,莫非武则天也为他的一腔忠愤所打动,从而天良发现,放他一马?
然而,更可能的原因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陈子昂最终还是死在了冤狱之中。虽然其死因貌似与朝廷无关。
圣历元年(698),陈子昂因父老而解官回乡,不久父死。居丧期间,陈子昂老家所在的射洪县县令段简,贪得无厌地反复向陈子昂勒索钱财,陈家人给县令送去了20万缗,段简犹不满足,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陈子昂打入了南监,终至令其冤死于狱中。
这结果,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县令段简再贪婪凶残,终究只是个县官,陈子昂虽然丁忧回乡,毕竟还是未解职的朝廷谏官,小小县令乃敢迫害京官,谁给他的这个胆?这一直是一个谜。后世有人认为是因为陈子昂在朝时曾开罪于武三思,是武三思指令当地县令加害于他。我比较相信这种说法。即便不是武三思使的坏,也会有王三思、李三思来置陈子昂于死地。毕竟,陈子昂切直的个性,及其在朝时多次斗胆谏议,锋芒毕露,在那样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其不得善终也可谓宜也!
不论怎样,陈子昂的结局令人扼腕。但其浩然正气恰如其诗名一样,足以光耀千秋!
中国文化中有一个很不光彩的传统,即男尊女卑,一方面推崇孝悌之道,另一方面又对广义上的“母亲”、“姐妹”们充满蔑视;甚至把很多历史变迁或亡国之君失败原因,在相当程度上归咎于“红颜祸水”,什么妹喜听裂帛,褒姒戏诸侯,什么飞燕、合德、杨玉环;乃至于早已千疮百孔的大明之亡,也硬和个陈圆圆扯上干系;实际上从来都处于从属和被玩弄地位的“祸水”们,虽然确实起过种种负面作用,但她们绝大多数充其量也只是些外因,压根儿负不起那么大的历史责任。
不过,即使如此,在几千年漫长而黑暗的男权社会之中,却也总是此起彼伏地突显出一些相形而格外耀眼的女英雄和巾帼名将,如惊鸿一现、彗星飞掠般,撕裂历史的暗夜,甚至光照千秋。如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击鼓抗金的梁红玉,还有杨门女将穆桂英、巾帼名将秦良玉——说到这位秦良玉,有些让我困惑的是,尽管她的实际战功、职称和历史地位在所有这些女英雄中,可能是最高的,比如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单独载入正史将相列传的巾帼英雄,唯一凭战功封侯和“一品诰命夫人”的女将军;后来还领光禄大夫、太保兼太子太保。数十年间,秦良玉率领着明末几乎最后一支精锐部队“白杆兵”转战南北,屡获胜仗,被四川人民誉为“福将”、“常胜将军”。《明史》卷270列传第158,且有专门的秦良玉传——可就是这么一位骁勇善战的女英雄,却不知何因被岁月默默地淹没了。当然,主要是在坊间,其实际声名远远不如前述的梁红玉等名将,甚至,当我询问身边的亲友时,几乎都不知道秦良玉为何许人。有一二略知情者,也说不清个一二三。不禁令我为这位中华民族少有的巾帼英雄扼腕三叹,甚抱不平呢!而之所以如此,个中原因恐三言两语也说它不清,不如就将秦良玉的事迹揭示出来,让更多的人们对她有个清晰而客观的认识吧。
秦良玉,字贞素,明万历二年(1574年)出生于四川忠州(现重庆市忠县)鸣玉溪。秦良玉的娘家出自著名的忠州秦氏家族,始祖秦安司于元朝至正十一年从湖北麻城县迁入四川境内,其后裔居住于忠县等地。秦良玉是秦安司的第九世孙女,她的父亲秦葵是位具有爱国思想的岁贡生,饱读诗书,见多识广,算得上是一方名士。他育有三男一女,秦良玉居于第三,上有哥哥邦屏,邦翰,下有弟弟民屏。秦良玉是家中唯一的女孩,父亲尤其钟爱她,认为虽是女孩子,也应习兵自卫,以免在兵火战乱中“徒为寇鱼肉”。
关于秦良玉后来从军等经历,《明史》卷270列传第158秦良玉传有这样的描述:
“秦良玉,嫁石砫宣抚使马千乘。万历二十七年,千乘以三千人从征播州,良玉别统精卒五百裹粮自随,与副将周国柱扼贼邓坎。二十八年正月二日,贼乘官军宴,夜袭。良玉夫妇首击败之,追入贼境,连破金筑等七寨。已,偕酉阳诸军直取桑木关,大败贼众,为南川路战功第一。贼平,良玉不言功。其后,千乘为部民所讼,瘐死云阳狱,良玉代领其职。良玉为人饶胆智,善骑射,兼通词翰,仪度娴雅。而驭下严峻,每行军发令,戎伍肃然。所部号白杆兵,为远近所惮……”
不仅如此,秦良玉忠诚不二、憎爱分明的政治立场也始终坚定不移。如天启元年,四川永宁土司奢崇明叛乱。他夙来听闻秦良玉的英名,发难时就遣人带着厚礼去见秦良玉,劝诱她通同作乱,以为臂助。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的灰。秦良玉义正辞严地对来使说:“难道你们没有听闻我秦氏世代笃诚、忠贞朝廷么?我两位兄长邦屏、邦翰奉旨援辽东,俱死于王事。我弟民屏幸得负伤归来,现已痊愈。你和主子胆敢反抗朝廷,我唯有率领弟侄,效死报国。你们居然还想凭盗来之财污辱我的人格?”说完,命令手下将来使奉呈的金银掷还来使。
可是来使仍不识好歹,竟出言不逊,恼得秦良玉性起,立即拔出佩剑,将其砍作两段。随后集聚兵马,与弟弟侄子等,疾赴平叛前线,投入巢匪战斗。
当时,叛军占领重庆已有9个月。而从二郎关到佛图关是重庆的出入要道,叛军有数万人把守着,连营达17座。明军总兵杜文焕等率军多次进攻不克。秦良玉遂请命,要求从间道绕出关后,与明军两路夹击。获准后她便依计进军。那些叛兵只管前敌,未防后袭。谁知突然从背面杀出一支悍军,当先一位女将军铁甲银枪,蛮靴白马,麾军直入,狂杀猛剁,顿时乱作一团,无人敢当。前方的明军也趁势踹入敌营,势如削瓜割草一般,无人遮挡得住。很快,叛军大溃,明军和秦良玉部连下二郎、佛图两关,直捣重庆……
到了明崇祯二年的十二月,清兵绕道喜峰口,攻陷遵化,直奔北京城下。次年又向东攻占永平、滦州、迁安三城,一时形势极为险峻。崇祯皇帝匆忙下诏征调天下兵马勤王。谁知各地兵军除了明季忠臣户象升挥军入援外,其余多装聋作哑,就是一些出兵的部队,也沿途逗挠,畏葸不前。却有一位出类拔萃的女丈夫,慷慨誓师,不远千里自川东起程,入京勤王。她就是大义凛然的秦良玉。
原来秦良玉闻得勤王诏后,毫不迟疑。火速“出家财济饷”,亲率白杆兵兼程北上。她撤去钗钿,除去环佩,改穿峨冠博带的男装,扮成一个英武的男将。并且还挑选了数百名健妇,也令她们易装相随,作为自己的亲兵,倍道驰援。
当时各地陆续赶来的十余万官军,均屯驻在蓟门近畿一带,却仍是互相观望,迟迟不前。独独秦良玉所部一到京郊便率先奋勇出击,后在友军配合下,奋力收复永平、遵化等四城,解除了清兵对北京的威胁。
秦良玉的事迹传到崇祯皇帝那里,他大为感动。立刻派特使携带大批酒肉前去犒军,并且传旨在平台召见了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女将军秦良玉。秦良玉仍是一身男式朝服,从容叩首,三呼万岁。后又镇定奏对,不但令崇祯帝大悦,连朝中一班大臣也都暗自起敬。
崇祯帝当时颁布诏旨,晋封秦良玉为一品夫人。后来,崇祯帝仍然感慨万千,又写下了四首诗,夸赞她的功迹,并御笔亲誊,赐给了秦良玉。其中一首读来尤令人动容:
蜀锦征袍自剪成,
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多少奇男子,
谁肯沙场万里行?
秦良玉一生戎马40余年,足迹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云贵高原、四川盆地。
然而形格势禁,历史大局已无可挽回。到了南明隆武二年,清军攻占北京,并大举南侵。此时秦良玉年已七十三岁,且明知敌我势力已不成比例,但她仍毅然接受南明隆武政权赐封太子太保、忠贞侯封号以及“总镇关防”官印,继续高举扶明抗清的旗帜,并准备率军前往福建抗清。然而由于郑芝龙的叛变,隆武帝被捉,秦军未能成行。
南明永历二年(1648年),在西南的永历皇帝派人加秦良玉太子太傅,授“四川招讨使”。可惜的是,几日之后,秦良玉就抱恨而终了。
关于秦良玉的死,也有过一些不同说法。如有一种说法是,秦良玉是被李自成的军队杀死的。也有学者说秦良玉是病逝的,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其实要弄清此事并不复杂,明史上即有明确的记载:
“张献忠尽陷楚地,将复入蜀。良玉图全蜀形势上之巡抚陈士奇,请益兵守十三隘,士奇不能用。复上之巡按刘之勃,之勃许之,而无兵可发。十七年春,献忠遂长驱犯夔州。良玉驰援,众寡不敌,溃。及全蜀尽陷,良玉慷慨语其众曰:‘吾兄弟二人皆死王事,吾以一孱妇蒙国恩二十年,今不幸至此,其敢以余年事逆贼哉!’悉召所部约曰:‘有从贼者,族无赦!’乃分兵守四境。贼遍招土司,独无敢至石砫者。后献忠死,良玉竟以寿终。”
前面所述,一代天骄秦良玉身后几被淹没于岁月之中。这只是相对而言。其英名在民间不如其他巾帼英雄大,在史界和学界却历来不乏崇敬之声。如在秦良玉将军去世以后,历代许多诗人、词人为了纪念这位忠贞不渝的爱国将军,纷纷以诗、词进行赞美。
而在这些盛赞秦良玉的诗篇中,还有出自清末女英雄秋瑾的。二人同为巾帼女儿身,故惺惺相惜,别有一番真味在诗中:
古今争传女状头,谁说红颜不封侯。
马家妇共沈家女,曾有威名振九州。
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娥媚。
吾骄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曾有此。
到了近现代,也有不少文人大家对秦良玉表示了高度的赞赏和崇敬之情。如著名女作家冰心写道:
“秦良玉死了,他的哥哥邦屏、弟弟民屏、儿于祥麟、媳妇凤仪,都为国家壮烈的牺牲了!她虽是一位出身儒门的闺秀;可是志安社稷,爱国忠君。她生在多事之秋的明朝,国内有土匪流寇的骚扰;国外有满骑倭奴的侵略,多少文武百官,士大夫将帅,没有不为自己的名利在明争暗斗的,有谁像秦良玉一样?一生的精神,都拿来放在安内攘外,剿贼御侮上面呢?她一生为国家奋斗,为民族牺牲;她没有过一天舒服快乐的日子,日夜在为战事筹划。一直到死,还念念不忘保卫她的家乡石砫,这种爱国保家乡的精神,非但使后世的人永远赞美,永远敬佩,更值得我们永远怀念!永远学习的!”
郭沫若亦曾撰文赞誉秦良玉:“像她这样不怕死不爱钱的一位女将,在历史上毕竟是很少的”。
1908年,胡适也赞道:“中国历史有个定鼎开基的黄帝、有个驱除胡虏的明太祖、有个孔子、有个岳飞、有个班超、有个玄奘;文学有李白、杜甫,女界有秦良玉、木兰,这都是我们国民天天所应该纪念着的。”
郑成功其人其事,谅不须我介绍,他是我国妇孺皆知的“民族英雄”。但他同时又是一位“移孝作忠”的典范,恐怕未必尽人皆知了。
手头恰有一份郑成功生平给他父亲郑芝龙的最后一封“家书”,估计见过的人不多,因此备录于此,看看他在民族和家族危亡之际,是如何看待和处置中国人历来最为看重的“忠孝”二字的——
那是郑成功拒不跟随父亲郑芝龙降清后,屯兵厦门,誓死效忠南明政权,反抗清军时,某天获知,清廷派了两员钦差来劝降,诱以海澄公封爵,郑成功凛然斥拒道:“我只知奉明帝旨,不知有清帝旨。”毅然将来使遣回。但不到一个月后,清廷又派了随父降清的郑成功弟郑渡和三名使臣来到厦门。再次招降。
清廷使臣阿山说:“今日奉皇上圣旨,赐汝福、兴、泉、漳四府之地,皇恩不可谓不重,汝应受诏,薙发投诚。”
郑成功依然掷地有声道:“这四府本是大明土地,何劳尔国赏赐?尔国旧封,只建州一区,如今踞我中原,太属无理,成功愧不能为明恢复,还想要我薙发投敌?海不枯,石不烂,成功决不降清!”说罢,斥回来使,打道回府。
当夜,郑成功之弟郑渡只身潜入郑成功家中,拿出父亲郑芝龙的手书,恳求哥哥道:“兄若不降清,父命难保了!”
郑成功读罢父亲的亲笔信,却慨然答道:“忠孝不能两全,请你禀报老父,乞求谅我之愚忠。”
郑渡再三劝说无效,只得怏怏离开。第二天,当他被清使挟裹而回时,收到郑成功派人送来的他给父亲的复信。内容如下:
“儿以孤身僻居海隅,尝欲效(陆)秀夫之节,修(申)包胥之忠,藉报故国,聊达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儿不得已按兵示信,继而四府之命又至,儿又不得已按兵示信;谈席未终,来使乃哓哓以薙发为请。嗟嗟!今中国土地数万里,亦已沦陷,人民数万万,亦已效顺,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礼乐,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仅留为残明故迹者,儿头上数根发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
“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啧啧以薙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轻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以实许,而我乃以实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薙发者乎?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糊涂了事者乎?父试思之!
“儿一薙发,将使诸将尽薙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士兵皆薙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满夷居。一旦尽变其形,势且激变,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窃为满夷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言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满夷所赐也。儿志已决,不可挽也。倘有不讳,儿只以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儿成功百拜。”
据传,当年郑芝龙看到儿子的此信,长叹一声道:“我的老命,看来要断送在他手里了。”于是就将郑成功的原信转呈给了顺治皇帝。顺治帝本已封郑芝龙为同安侯,以利用这张“王牌”,至此也不得不彻底死心,下令将郑芝龙圈禁起来。不久后又将其处死。
父亲的这一结局,应该说郑成功是早已料到的了。而且当时大势,明眼人都明白胜算无多,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郑成功即使顺水推舟、以尽孝而投降清廷,时论或历史亦无可厚非;但其却矢志不移,宁违父命而不背“皇命”,其忠心昭昭,足可鉴诸日月。但实在说,虽然古来中国即有忠孝不可两全之说,但真正面对这种考验之际,如郑成功这般气节与风骨,非一般人可以望其项背。彼时其所承受的心理和情感压力,也是非亲历者不可想象的。
故此,尽管后世清廷在很长时间内一直视郑成功为海贼或叛国者,但早在康熙朝时,康熙皇帝就曾对“乱臣”郑成功作过极高的评价。他明确说过:“朱(郑)成功明室遗臣,非吾乱臣贼子。”他还写过这样的楹联,赠与泉州三邑南安郑氏祖坟:
“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而到了清朝末期,为笼络台湾人,清朝政府亦逐渐将郑成功宣传为“忠义典范”。1874年,清廷派遣钦差大臣沈葆桢赴台湾办理海防事务。沈葆桢在该年底与其他官员联名上奏,以郑成功“感时仗节,移孝作忠”,值得为民表率,有助于“正风俗,正人心”,请光绪皇帝批准为其建祠祭祀。第二年(1875年)光绪皇帝便准其奏,正式在台湾为郑成功立祠,并由礼部追谥为“忠节”。同年三月,沈葆桢拆除了旧的开山王庙,在原址重建一座福州建筑式样的“延平郡王祠”。沈葆桢并亲自书写对联一副誉之:
“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缺憾还诸天地,是创格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