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扬州，与工人谈读书

■叶兆言

在扬州，与工人谈读书

■叶兆言

人的阅读史也有意无意地开始发生。我的兴趣突然改变了，从此再也没有翻过任何与摄影有关的书籍。记得那段日子心情特别不好，厂办的工人大学将我拒绝在了门外，当时流行“七二一工人大学”，专门请了大学老师到工厂里来给青年工人上课。我所在的工厂虽然只有三百多号人，也赶时髦办了这么一个班。当时我很兴奋，非常激动地报名，还越俎代庖地为一位不愿意参加学习的哥们报了名，结果我自己被排除在录取名单之外，理由是这个人眼睛不好，不适合读书，这是个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

那一年我十九岁，正是最想读书的年纪。学什么无所谓，就是想读书，非常想读。负责此事的工会主席很轻易地剥夺了我的学习权利，原因只是因为他不停地让我们家为他妻子弄药，有了一次，又有过一次，一而再，再而三，基本上属于变相敲竹杠。我父母不胜其烦，最后拒绝了，他因此怀恨在心，借机报复。这件事让人非常郁闷，我那位哥们也觉得这事很荒唐，开玩笑说他明明不想上这个什么大学，非要为他报名，现在好了，不想上的，反而要去上课，你这个想读书的人，却不能去。说老实话，当时看着与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在上班时间去上课了，你还得老老实实地留在车间里与机器打交道，那个滋味真不好受，可事情已经这样，你又能怎么办呢。

上班时间不让读书，我只好去读夜校。那时候报夜校都是免费的，我报了两个班，一是机械制图，一个是微积分。现在想想，这两门功课对后来的人生，似乎没一点用处。一个人最后能够成为作家，自然是有许多原因，可以说他过去所经历的生活都有用处，他读过的每一本书，都会对他有帮助，但是我因此就宣称，自己成为一名作家，是因为在青年时代读了许多与摄影有关的书籍，因为在夜校里学过机械制图和微积分，那么显然是在骗大家。

当然，那期间我还读过许多文学书。简单的事实真相就是，无论文学名著，还是摄影书籍，还是夜校的机械制图和微积分，都不可能是我成为作家的直接原因。很多人都读过世界文学名著，也有很多人喜欢摄影，上过夜校，一个人绝不会因为一个简单故事，一些特殊事件，就成为作家。成为作家的原因可能是很复杂的，就我而言，起码摄影书籍和机械制图微积分并没有耽误自己的前程。

也不是说我喜欢当工人，老实说，如果今天让你重新选择，我肯定不会再去工厂。不是说工厂有什么不好，当工人有什么不对，而是我更喜欢写作这个行当。我曾经是个相当不错的钳工，可是我更喜欢写作。一个人总是更乐意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今天有机会跟大家讲讲自己当工人的经历，最想表达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愿意，无论你在怎么样的环境，想读书的愿望别人阻止不了。阅读是自由的，读什么书都可以，关键是我们能不能读，喜欢不喜欢读。任何时候，剥夺人的阅读权利都是不对的，同样道理，一个人想阅读的决心，也不是别人轻易就可以剥夺。

回忆自己的阅读生涯，我这一生中，最值得夸耀的，就是大多数时间都没有刻意在读什么必读书。除了应付考试，都是随性而为，想读什么读什么。我读中学时，高考取消了，大家读书很轻松。后来恢复高考，考大学，考研究生，虽然考上了，真正的原因还是临时抱佛脚，靠吃苦和熬夜，靠运气。如果说没用，那些用来应付考试的玩意，才是真正没有用的东西，不仅没用，还把人脑袋给搅糊涂了。我是真正地痛恨考试，因为有这样那样的考试，所谓必读书就会应运而生。我当工人的时候，最大的好处是没有什么必读书，也没有那些可以用来启迪人生的心灵鸡汤，没有了这些玩意，我们的阅读便会很自由。

这就牵涉到我想说的第二个话题，那就是读书的有趣和意义。很显然，我年轻时代阅读摄影书籍，肯定是因为有趣，从来没人让你一定要读，完全是个人爱好。学习机械制图和微积分，说不上是特别爱好，但是同样没人要求你去学，甚至连暗示都没有。现在回想起来，很自然，有心插花花不开，无意种柳柳成荫。很多事都是勉强不得，我的伯父一直教育我，说读书这件事，跟学雷锋一样，千万不要去号召。他的意思就是，你想读什么书，就去老老实实地读什么书，用不着号召别人也去读。号召通常都是大人物的事情，是一种天生要当领导指挥别人的心态。我们必须要有一些普通小老百姓的平常心，不要去管人家读不读书，不要去管人家学不学雷锋，而是要不断地扪心自问，我自己读不读书，我自己学不学雷锋。

现实生活中往往这样，有人总是习惯于号召，习惯于耍嘴皮子，自己高高在上，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号召别人这样，号召别人那样。现实生活中，那些号召别人读书的人，自己常常不读书。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便可以释怀，便可以有些自信，犯不着再听别人对我们指手划脚。读书从来也应该只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听起来似乎还不错，似乎还有些道理的陈腔滥调，其实不过是在用俗不可耐的利益引诱大家。利益的容易有效，也容易失效，人们可能为了什么去读书，也可能为得不到什么而不读书。因此，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去读书，是因为有趣和好玩，还是因为有功利之心，有虚拟的黄金屋和颜如玉，这个问题有时候真不妨好好讨论一番。

我已经在很多场合表示了读书的无用，没有什么黄金屋，没有那么多颜如玉，读书如果没有乐趣，如果不觉得好玩，不能享受阅读的乐趣，不能投入其中地去玩味，我们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用世俗的眼光去考量，今天确实有很多人是成功的，当了官，赚了钱，泡到了美妞，然而成功并不代表他们喜欢读书，并不代表成功人士是因为读了书，才有了与之相对应的收获。不读书的人做了大官小官，不读书的人赚了大钱小钱，不读书的人把美女骗回家，这些往往是生活中的常态，而所谓的读书人更多时候属于失意者，属于并不成功人士。无聊才读书，人生不得意才读书。官场失意，情场失意，商场失意，何以解忧呢，读书吧，读书可以是安慰剂，它是解忧的美酒，它是排除烦恼的药丸。

因此犯不着用是否有用来衡量该不该读书，李叔同先生的字很漂亮，我最喜欢他写的“放下”这两个字。在我的案头并没有座右铭，如果要有，就准备要用这两个字来警醒自己。什么叫“放下”，放下就是不要再去考虑自己为什么要读书，不要去考虑应该读什么书。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必读书，读书不过是一种缘分，你碰巧遇到了一本好书，你喜欢它，你读得津津有味，读得忘却了人生的烦恼，能有这样的机会很不容易，你千万要珍惜这种缘分。

我已经在多种场合说过，古人说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重点只是后面半句。要读了十年书，才可能听君一席话，前面只是客气话，表扬别人，其实是在暗暗赞扬自己。因为只有读过十年书的人，才可能听明白别人的一席话。不是别人说得好，是你的知识积累已经足够，否则再好的一席话，也是对牛弹琴。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是一篇谈阅读和写作的好文章，说到一个人读书应该要有的境界，就是“不求甚解”，什么叫不求甚解呢，就是不要钻牛角尖，不要做书呆子。当然，在不求甚解前面和后面的话更重要，前面是“好读书”，什么叫“好”，就是喜欢，不喜欢读什么书都没意思，不喜欢读什么都是味同嚼蜡。后面又是什么呢，是“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关键是一个“会意”，有了会意，吃不吃饭都不重要。这才是读书最高的境界，这是读书的最好结果，读书能读到这个份上，能够会心一笑，能够欣然忘食，还有什么能与之相媲美呢。

人生不得意十有八九，转益多师无别语，心胸万古拓须开。关于读书真没啥道理可言，多说了难免蒙人，多说人往往欺世盗名。今天我要说的很简单，其实就是一个字，一个字足以包含，就是“读”，快乐地去读书，读什么都可以，不要相信别人，要相信自己，要让心灵自由一点，想读什么就去读什么，要自得其乐。真要是不想读，不愿意读书，就不读，就干脆放弃，不读书也没什么大不了。读书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不读书不能升官发财，读了书也同样不能。好书就像一道佳肴，吃它不仅仅是为了营养，为了活命，它的美味，必须要亲自品尝了才能有体会，你不去吃，不自己动动筷子，不让我们的舌尖去接触它，在嘴馋的饕餮心中，在我这种喜欢读书的人眼里，多少会有那么点可惜，多少会有那么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