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一
搞钱的路
少 一
敬留田说:“地宝,找馆子搞饭吃吧,我肚子饿瘪了。”
“只你饿,我就不饿?”说这话时,敬留地的肚子也“咕噜”一阵开始造反。他的目光像机枪朝街道两边乱扫,想找一家湘菜馆。近几年,他在外面搞传销,被警察和工商撵得鸡飞狗跳。他的胃成了潲水桶,天南海北的口味都能装进去,可堂哥敬留田是个土鳖,第一次带他出远门搞钱,不让他吃好就会打乱全盘计划。
江都这鬼地方,把农民工当牛马使唤的场子遍地皆是,让山里人好好吃顿饭的馆子却凤毛麟角。敬留地心想,暂时千万不能现出原形。在老家蛊惑堂哥出门搞钱的时候,他把传销说成“资本运作”,吹嘘自己在外面吃山珍海味,住豪华酒店,出门前呼后拥有人随行保安,晚上睡觉前还有女人给他捶背泡脚……现在总不至于随便钻进一家到处冒着油烟的邋遢店子,去吃地沟油炒出的转基因蔬菜吧?大酒店当然更不敢问津。敬留地心里有数,自己皮包内只剩三百多元了,邮政卡上的两千元无论如何是动不得的。那边的房租已经到期,大屁股的老板娘仗着她的绑腿是个杀猪佬,脾气忒炸,很不好协商,超一天都不行。
“安鹏湘菜馆”的招牌看上去很气派,生意还应该过得去。可能是午餐的高峰期刚刚过去,敬氏兄弟俩走进大厅的时候,里面只剩寥寥几个酒鬼吵吵嚷嚷地猜拳行令。店员们正在收桌抹椅。见有人光顾,一个雀斑女孩前来迎宾:“请问你们几位?”敬留地向女孩投去不屑的一瞥,对她这种带职业性的明知故问颇有反感。他摊开两手,很绅士地耸耸肩:“这还用问吗?”雀斑女孩肯定要往下问。她的问题是:“两位进包房还是坐大厅?”穿西装的敬留地绅士不起来了。他把右手随便劈了一下,貌似淡定地说:“算了,包房内空气不好。”说话间,他迈向大厅临窗的8号台。落座时,敬留地又听到了自己脏腑内饥肠辘辘的声音。堂兄敬留田像一捆干柴蹾在对面座椅上。他的头发杂乱而干枯,眼球往外微突,饥饿和劳顿使他面无表情,身子瑟缩,形容更显猥琐。旁边鼓鼓囊囊的蓝色背包脏不拉叽,像一个叛徒,赤裸裸地暴露着主人的乡巴佬身份。
雀斑女孩干脆把“哪位点菜”的程序都免了,直接将菜单递给穿西装的敬留地。她的自作聪明给敬留地出了道难题。只是敬留地不怕这样的难题,他有办法。他的目光在菜单上扫来扫去,嘴里感叹说:“哎呀,怎么走哪儿都是这几道瘟菜呢?每天翻来覆去地吃,好人都会吃癫。我最怕的就是点菜——”他把菜单推过去,“田哥,你来吧,想吃啥点啥,随便点。”那口气,好像这家湘菜馆是他开的。
敬留田才不会上地宝的当。有个问题他拿不准,他怀疑谁点菜谁买单。他想把菜单退给地宝,可是刚有动机,地宝起身上洗手间去了。敬留田没有退路。雀斑女孩中规中矩侍立旁边,真把他当成了上帝。他看了那些菜谱,心里暗暗骂娘:妈的,一盘白菜十八元,太贵了,简直杀人。但他还是点了一个白菜,还点了一盘麻婆豆腐。麻婆豆腐是二十八元。
雀斑女孩说:“火锅呢?”
敬留田说:“不要火锅。”话一出口,他觉得两个炒菜太少了,恐怕吃不出饭来,就补充说:“有没有调口味的腌菜?来一盘。”
“有腌萝卜,是送的。”
“不错嘛,那就足够了。”
“是这样,我们这里的起点消费是一百二十元。你不够,你最好还点个火锅。你喜不喜欢吃鱼?干锅鱼是我们店子的特色菜。”雀斑女孩推荐着干锅鱼,圆珠笔在手里倒来倒去,等着落单。
敬留田从没出门下馆子。他最大的消费是赶场时在乡街上吃碗肉丝面,并不知道什么叫“起点消费”。但他大致明白,人家是嫌他太抠,菜点得少了点儿。他想,老子出门是来搞钱的,又不是专门花钱的。还干锅鱼呢,还特色菜呢,你怎么不说海参燕窝呢?哼!想从老子身上赚钱,你们打错主意了。他对雀斑女孩说:“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吃火锅。你耳朵聋是不是?”雀斑女孩不依不饶地说:“那就等你朋友来点。”
敬留田纠正道:“他是我兄弟。”
雀斑女孩干脆装聋子,撅着嘴不理他。
这时候,敬留地回来了。他显然已经知道事情的症结。他之所以选择点菜的时候上洗手间,是料定田哥不会点很多菜,更不敢点忒贵的菜。他对雀斑女孩说:“这么大热的天,吃火锅容易上火。我兄弟既然不吃,就不麻烦了。”他虚与委蛇地客气着,把自己的拒绝直接说成了“不麻烦”。
雀斑女孩真有点烦。她说:“对不起,不吃火锅,你们就去别家。我们这儿不是快餐店。”
这话太不中听。“怎么,拒客是吧?”敬留地扒拉了雀斑女孩一下,“搞明白没有?老子是湖南人嘞,是冲湘菜馆来的。给你们照顾生意,你敢不跟老子炒菜?”
雀斑女孩吓得脸盘子都红了,解释说:“不是我不给你们炒,是厨房大师傅不会炒。”
“你给厨房下单子,老子看谁敢不炒菜?”
雀斑女孩说:“我这样下单是违反店规,老板要扣工资的。我打工一个月才一点点钱。”
“那就把你们老板叫来,说我要见他。”敬留地好大的口气,好像他是黑社会老大的爸爸。
雀斑女孩没有去叫老板——她哪敢?!
旁边有个醉鬼提着啤酒瓶子拧着麻花步过来,劝说敬留地去别处吃饭:“江都这地儿小馆子多的是,拿着钱哪儿都吃饭,何必受这个鸟气。”
敬留地斜睨着想当和事佬的醉鬼,底气不足地拍着胸脯:“老子不是出不起钱,老子有的是钱。今天偏就不吃火锅,非得要在这里吃顿素菜便饭,洗洗肠子。我就不信邪了。”他转向雀斑女孩说:“信不信把老子惹毛了,我砸你们的店子?我坐过牢,怕卵!”
醉鬼听说敬留地坐过牢,再看看敬留田又长相生猛,马上见风使舵,吼雀斑女孩一嗓子:“还不快去请你们老板?傻了!”
谁也没去请老板。倒是从吧台旁边冲出三个重量级的家伙。他们一个个都肥得像猪,手里分别拿着火钳、锅铲和菜刀。其实,这些冷兵器对他们来说都显得多余,单凭他们三个人的体重就足以把敬氏兄弟俩活活埋死。这几个营养过剩的后厨伙夫肯定吃多了撑得不行,早就想打一场恶架,终于等来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领头的短脖子问:“哪个鸡巴活得不耐烦了?敢在店子内撒野,搞死他!”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敬留地没得选择。他一把抢过醉鬼手里的啤酒瓶,拖开座椅,摆开姿势照准自己的额头敲去。“叭”的一响,玻璃片在前额上四散飞溅。他其实并没练过铁头功,啤酒和血水顿时蒙了满脸。这时候的敬留地完全变成了一条疯狗。他举着手里的半截瓶子,晃着尖刺闪亮的玻璃茬口,歇斯底里地嚎叫:“有种的上呀,老子早就不想活了。”这时候事情出现逆转,三个白帽子伙夫纷纷退却,退到他们认为安全的距离,然后撂下手里的家伙,窜得比老鼠还快。旁边的雀斑女孩可能晕血,“啊”的一声翻着白眼倒在地上,被几个店员手忙脚乱地抬到座椅上,平躺着掐人中,撬开嘴巴灌水。
“怎么回事啊,嗯?”和声音一同出场的是个中年女人,长发绾在头上,一套浅灰色裙装勾勒出稍稍发福的体型,肉色长袜包裹着修长饱满的两腿——听口气想必她就是老板了。半高跟磕得地面咚咚咚响。她朝8号台走来,略施粉黛的脸上是那种成熟女性对事物表示满意的浅笑。她说:“年轻人,伤得怎样?要不要送医院?”
敬留地额顶上鼓起一个血包,偏右的位置有半寸长的口子。他抹了脸上一把,甩掉手上的血水,充好汉说:“没什么事的,今天这顿饭老子吃定了。”
“没事就好。”女人对着吧台吩咐下去:“让厨房给8号台上一个啤酒鸭火锅,外加几瓶啤酒。我请客,免单。”
转过身来,女人拍拍敬留地的肩膀:“好样的!我是这里老板,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两位慢用。”说完,半高跟又敲出地砖一串咚咚咚的响声——走了。
敬留田一直认为,自己在毕兹卡村的年轻人中是最没本事的。
他认为自己没本事,主要是他只能凭力气挣钱,而别人能够巧赚钱,再差火也可以出门打工。毕兹卡的老辈人说:“力大养一人,智大养千口。”敬留田知道自己属于力大的一类人,不算那种养千人的智者。本来,他是可以出门打工搞钱的。可是,有一根绳子把他套牢了。这根绳子就是他娘。那一年,爹在挂岩山上套牲口摔死后,九英婶就丢了魂魄,病病恹恹地卧床不起。后来,娘的病虽然好了许多,但一场大难把娘俩牵绊得更紧了。九英婶把儿子看成天上的星星,多会儿不见留田在视线里晃悠,眼前就升起愁云惨雾,一片黯淡。敬留田呢,一万个心思想出门搞钱,捎带见见世面。可是,爹妈身上就掉下他这棵独苗,娘让他放心不下。就算有时候和娘吵了嘴,他也下不了拍屁股走人的决心。反正,吃饭有田地里种出的粮食,用度有农闲时搞副业挣下的辛苦钱,娘俩的日子就这么过着。过着过着,九英婶发现日子过出问题来了——三十二岁的敬留田至今还没娶媳妇!危机不单是儿子过了警戒线年龄,而是全毕兹卡村打着灯笼火把再也难得找出适合做儿媳妇的女人。女人都出去了,不光是年轻妹子出去后在外面寻了婆家,在城里买房子、车子、结婚生伢子,就连有些成过家的女人也跟着学坏,傍上有钱的男人后,再也不回望毕兹卡一眼。事情像这么发展下去,敬留田只有打单身的命了。九英婶打算把儿子撵出去搞钱。有了钱才说得上媳妇,有媳妇的男人那才叫过日子。
机会很好。九英婶刚有这样的想法,敬留地就回到了毕兹卡村。
敬留地是回家后的第二天傍晚去找“田哥”的。带人去充实下线是他这次回家的主要目的。他在江都市下面一个小县城的事业正处于关键节点。他正向事业的顶峰发起冲击,马上有望成为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巨人。可是,有一个下线能力太差,致使他的三条财富线发展失衡。这将严重影响他的业绩,他不亲自出马不行。回家的当天晚上,他从父亲嘴里把村里的情况都摸清楚了,他带得出去的最佳人选只有田哥。田哥有出去搞钱的愿望,手头也拿得出一笔本钱。下午,他在村头的小超市内专门备了礼物:一坨香蕉,一袋苹果,一瓶钙片。钙片很贵,要一百多,但它很适合九英婶这种上了年纪骨质疏松的人。掏钱的时候,敬留地在皮包内掰了三个来回,最后把牙帮子咬出一道白痕。
敬留地今年才只二十七岁,离开毕兹卡村时还是个高中学生,一点点大,现在个子比以前长高了许多,穿的又是西装、皮鞋,加上天色麻黑,九英婶从西头偏屋内出来,放下猪食桶招呼说:“地宝呀,你是稀客,都长成大人了,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听说你在外面发了财。”
“发财暂时还谈不上。”敬留地接着耍了一句文:“只能说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九英婶没把后半句听懂,她抬眼望望,到处都是是暗下来的天色。
敬留地倒是说了句实话。他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在江都市下面一个叫江门的小县城搞“资本运作”,团队已经发展到三十多人,虽说从下线拿了一部分提成,可寄居江门,要吃要喝,还要好好伺候新来的“财神爷”,花销是免不掉的。现在到了事业的冲刺阶段,抓到新人把自己顶上去,他就可以早点出局,离开江门那个鬼地方,干一份正当事情。所谓的“资本运作”,敬留地一开始并不懂,等他明白是个陷阱时,他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拿头去撞那堵南墙。
敬留地目下的处境,全毕兹卡村的人包括他的父亲敬七叔都蒙在鼓里。九英婶当然更不知道。她认定“地宝”在外面准定发了财。她是从敬留地摆放在桌上的进门礼判断出来的。钙片老贵,没钱的人出手不可能这么阔绰。所以,把儿子托付给地宝这样的人,九英婶放心。
九英婶说:“地宝,留田是你大兄弟,你发了财可要拉扯他一把。”
“婶,您说怎么个拉法?我哥他孝心好,一天也丢不下您,您也舍不得儿子出远门。窝在毕兹卡这山旮旯里,哪有财发?!”
“出去。这次让他跟你出去呀,出多远的门都行,趁我还动得做得,出门搞钱。他也该讨媳妇了。”
“既然婶娘是这个意思,我就带田哥出去。我本来是不想带亲戚出门的。搞到钱了都高兴;万一搞亏了,我怕受埋怨。”敬留地说出这些话是有预谋的。他想把丑话撂在前头,先堵住九英婶的嘴。
“做生意有亏有赚,还要看一个人的财运。地宝,不会怪你,你放心。”
“我知道,婶是明白人。”敬留地一步步地引导着九英婶和堂兄。“到我们公司先要交培训费,没拿工资前,生活费还要自己负担。婶,至少八千块,那不是一点点钱。”
“八千块?”九英婶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难以琢磨,过了一会儿才问:“这么投钱,好长时间可以回本?也不知道能赚多少?”
敬留地说:“大本大利。运作得好半年时间,迟也不过一年,要说赚多少,我怕说出来把婶吓着。我就知道婶下不起本。”
“现在,在外面搞生意,几千万把元根本不算什么。”敬留田一直没插话,他心里其实很想跟地宝出门搞钱。
九英婶听出儿子的心思,说:“地宝,我帮着凑些钱,你这次一定带上你哥。”
敬留田就这么出来了。他只是没想到,出门求财没撞上好彩头。为吃顿饭,竟让地宝敲破了额头。敬留田第一次见那样的场面,他当时吓得要死,想不出任何办法。当三个伙夫抄着家伙朝8号台扑来时,他以为自己和地宝死定了。没想到地宝用自残的办法镇住了那些肥胖的猪,更想不到老板娘居然请客。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娘买乖,这世道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从江都市到江门县,只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班车。
前来接站的有四五个人,其中有个讲普通话的小伙子看见敬留地额头的创可贴,语气夸张地说:“哇,敬哥你挂彩了。”
敬留地说:“买车票时,有两个杂种插队,让老子修理了一顿。”敬留地看了田哥一眼,介绍道:“这是我堂哥,叫敬留田,你们喊他田哥。”
几个人都很热情地和田哥打过招呼。小伙子把敬留田的蓝色背包拽过来搭在自己肩上,一行人乱纷纷地往站口走。敬留田想,地宝说的出门“有人随行保安”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敬留田边走边朝街道两边观望,发现这座城市虽然不算很大,但干净整齐,让人感觉很舒服。路面铺的不是水泥,是黑色炒砂,很平展,脚板踩上去,感觉没有水泥那么硬。街道两边的树木是新栽的,树兜边堆着新鲜的黄土,树干上缠着草绳,支着木撑。对敬留田来说,这座城市是陌生的,他只对这些树感到亲切。只可惜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在敬留田的印象中,毕兹卡山上没有这种树。再就是一排排整齐的房子。这里的房子就好比母猪生下的一窝猪仔,都是一个样子的设计,数数窗户,居然都是七层高。山里人的房子都不是一个样子,张家李家分得很清楚。敬留田有些纳闷,城里人把房子修成一个样,醉酒或是夜里怎么找回家?他们就不怕走错门道?
在一条主街的中段,敬留田被走前面的地宝带进一条巷子。不久,他们爬上五楼,往过道的尽头走。过道两边有几扇门敞开着,里面的主人都探出头来和地宝打招呼,样子神神秘秘,就像暗藏着一场预先商量好的阴谋。午饭才过去不久,各种油烟气味汇聚在逼仄的过道内尚未散尽。敬留田本来有轻微鼻炎,油烟味在他的鼻孔里像只毛毛虫在爬。他使劲抽了两抽,打出一个舒服的喷嚏,高分贝的声音夹着毕兹卡的山野之气在两边墙体上乱撞一气。
房间内陈设简陋,卧室与客厅的隔墙并没封上顶。卧室内摆着两张钢架单人床,床上是小商店买来的军绿色被子。客厅中间置一张北京桌,三把高低不一的木椅,还有两个塑料凳子。
敬留田在电视里看到的豪华宾馆不是这样子。他说:“地宝,你就住这里?”
“是呀,不好吗?”
敬留田没说不好,他只是疑惑:“你不是说住豪华宾馆吗?这一点都不阔气。”
普通话小伙反应很快,他接话说:“田哥,这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相当于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你没住过宾馆,你不懂。”
看得出来,地宝对小伙子的表现很满意。他拍拍敬留田的肩膀:“哥,我们兄弟一起出来创业,眼下条件是艰苦点,等你将来发大财了,我们就搬到省城去,住真正的大宾馆,好好享受生活。”
“是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幸福的生活就在前方向我们招手!”小伙子的话让敬留田觉得有点搞笑。
敬留田明白这就是自己将要住的地方了。他听毕兹卡打工回来的人说过,在外打工吃住条件都十分简陋。有的人就住在工棚里,上面盖着油毛毡,周围用边角余料的木条打桩,再圈上塑料篷布,里面不通风,不过气,大热的天就成了蒸笼,能把人蒸成肉包子。比较起来,地宝这儿的条件算不错了。自己是出门搞钱的,条件将就点没什么,只要能搞到钱就行。
半个下午,地宝都在向田哥介绍这座新兴的城市。
江门县位于中国西南边境,原来不过是江都市下面的一个小镇,本地土著居民不过区区万人,是国家西部开发战略赋予了这里蓬勃的发展生机。几年前,江都升格建市后,把这里建成了江门县。这里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宾馆都不装空调,最多只安太阳能。一条河流绕过大半个城市后滔滔东去,汇入澜沧江。
“你猜这座城市现在有多少人口?”敬留地慢慢绕到正题上去了。
敬留田当然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呢?
“告诉你,整整十万人。你随便上街,都会听到来自全国各地不同的口音。”
敬留田心里在默算着一笔账。按照地宝的说法,就等于有九万外地人涌进这个城市来了。他们来干什么?
“都是来投资做生意的。参加国家西部建设,谁赶在前头谁就抓住了机遇,拥有了财富。田哥,你现在也成了我们中间的一分子。”
“怎么投资呢?我只有一点点钱,还不够塞牙缝。”
“重在参与,并不在钱多,五千元你就可以当老板。”地宝开始给田哥算账:“你在我的名下投入五千元,再发展三个人,他们就成了你的三条财富线。你要做的工作就完事了,就只等着分红了。事情就这么简单,给你说多了没用。”
五千元不是问题。敬留田是带了钱来的。他关心的是自己的钱投出去,要多长时间才收得回来,能赚多少钱。
敬留地告诉他:“一年时间,你起码能赚回一百万。”
“我只投本五千元呢,你是不是算错账了?”敬留田对地宝的话有些怀疑。
地宝肯定地说:“你只要按我说的坚持下去,赚一百万没问题。我都亲眼看到有人赚回去了,你是我堂哥,我不会骗你。”
“什么生意赚钱这么快?你不是搞邪门歪道吧?”敬留田记得有人说过,西南边境贩毒可以赚大钱。他有些不放心:“来路不正的钱我宁肯不要,我怕坐牢。”
敬留地就给田哥举例说明:“就拿修高速公路来说吧。你的钱投进去了,公路建成后是要收费的,你知道一天能收多少钱?等公路成本收回来,再就分红给你。公路上车流不断,钱也就像龙头里的水一样哗哗地流。你说钱拿得完吗?”
整个下午,兄弟俩都在围绕搞钱的话题讨论。与其说敬留田是被地宝说服了,不如说是让他搞糊涂了。高速公路上的钱分分秒秒都在进账,谁都算不明白。敬留田相信了,这是一本万利的投资,稳赚。
邮政储蓄所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敬留田随地宝在街上转了半天,发现这里的人是最多的。他搞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存钱取钱?他也是来存钱的,不,按地宝的说法,他是来投资的。自己兜内的五千元,大半是自己积攒的钱,有一部分是老妈卖猪的钱。现在,这些钱要让地宝打进另一个账户上去,而且他不知道账户的主人是谁。他能够得到的只有一个开户账号——一个能存钱取钱的本本。地宝说过,五千元投进去以后,陆续就会有钱打进自己的账户,投资产生的效益就会让他本本上的阿拉伯数字像雪球一样往上滚。前面只有四五个人的时候,地宝对敬留田说:“你把钱拿出来点好,免得耽误时间。”
敬留田就开始掏钱。他的钱不是放在一起的,夹克口袋内放了一部分,裤袋皮包内也放了一些。地宝见他把钱分开放,就阴阳怪气地说:“田哥,你蛮狡猾呢。”
敬留田说:“我怕‘夹夹匠’。”
敬留田从皮包内搜出两千元的时候,他看到了老娘的照片。那是他出门时带在身上的,想娘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看。临走时,九英婶让他把背包放下来,要他脱下贴身的衬衫。敬留田不解:“妈,都穿好几天了,到了那边我就换洗。”九英婶说:“不洗才好,留下吧,妈要把它放在身边,想你的时候就闻闻你的气味。”敬留田鼻子一酸,扭过头去脱下了带着体味的内衣,交到妈妈手上。然后,他进屋从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取出母亲的照片悄悄揣上。这时,他看到了娘的目光,娘的眼神里有嘱咐,有期待,有牵挂,有不舍……他想起了娘说给他的一番话:“儿啊,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要走正道。硬是搞不到钱,带个媳妇回来也好,我们过平常日子。”他有些迟疑了,他不明白能不能这么轻松赚钱,他担心自己的五千块打了水漂。
“快点啊,田哥。”地宝在催他。
敬留田在递过钱去的时候,嘟囔着说了一句话:“地宝,你,你能不能给我写张收据?”
地宝一把抓过钱,很不耐烦地说:“说得好好的,真是!”
就在地宝抓钱的时候,敬留田的皮包内掉出一张纸片。他捡起看了看,是“安鹏湘菜馆”女老板的名片。
本来,敬留田和敬留地是完全可以留在“安鹏湘菜馆”打工挣钱的。
吃完那顿窝囊的午饭,兄弟俩准备结账走人。女老板说了,这顿饭她请客,免单。但敬留田不打算占人家便宜。山里人有山里人的骨气,不管敬留地愿不愿出钱,敬留田还是坚持到吧台结账。不过,敬留田结账有他的原则,他只买自己点的菜,啤酒鸭和啤酒他没点,是女老板送的。送的是人情,他不想买单。他先就问过雀斑女孩,饭钱是按人头算,每人两块钱。敬留田闷算了一下,一盘白菜、一个麻婆豆腐,再和饭钱算在一起,刚好五十块。他拿出一张红票子,就在快要递给吧台的时候,手突然缩了回来。他怕服务员不找零,自己吃亏。他不能睁着眼睛上这个当!他把大票收回去,在兜内和皮包内一阵翻找,总共只凑齐了四十五元,他问敬留田:“你有五块零钱吗?借给我。”
敬留地正犹豫着是否买单,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孩子走了过来。他挡开敬留田捏着零钱的手,彬彬有礼地说:“两位不要付账了。我们老板想请你们上去谈谈。”男孩稍微欠欠身子,伸出的右手指向大厅东侧的电梯。敬留地想了想,把一双手背在背后,朝敬留田甩了甩脑袋说:“谈谈就谈谈,走!”
敬留田从没坐过电梯。电梯启动的一刹那,他的身子晃了一下,一只手本能地搭在敬留地肩上。敬留地看了西装男孩一眼,男孩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没有任何游移,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敬留地拿掉肩上的手。电梯的指示灯跳到“8”字停下来,男孩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敬留田不相信就到了八楼,他心里不踏实,出电梯门时脚抬得有些高。
男孩的敲门声惊出里面“汪汪”的狗叫。一只雪白的马尔济斯狗长毛纷披,两只眼睛凹进去,只把小黑嘴凸出来。这只有着纯正血统的外国狗对敬留地兄弟很不友好地吠叫着,直到女主人叫一声“Kimi”,它才扭捏着身子哼唧回到主人身边。女老板的办公室很大,有农村堂屋那么大。大班台像一张乒乓球桌子,桌上放一红一白两部电话,一台笔记本电脑,两面小国旗,电脑左边有个大理石雕花笔筒,右边是一个好看的球状瓶子,上面坐着带刺的仙人球。办公室的左侧有一排棕红色真皮沙发,旁边两盆生长茂盛的植物,椭圆形的叶子很大。敬留田看了看,没认出来。
男孩泡完两杯茶,放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然后轻手轻脚带上门退出去。这是个明媚的午后,阳光跳过窗台,从半遮半掩的浅蓝色窗帘上漫进来。女老板从大班台后面走出,站在逆光的位置。窗帘上竹枝的投影罩住了她的身子,给人一种恍若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她开门见山说:“看得出来,你俩是从大山里出来打工挣钱的。”
“山里人怎么啦,打工挣钱又怎么啦?”敬留地吃了怄气饭,心里颇不爽快,话里带着辣椒味,很冲。
“别误会,我绝没有瞧不起山里人的意思,实话跟你们说吧,我娘家就是大山里的,我能在这个城市混下来也只是个意外。”说话的同时,老板点着一支女士烟,深吸了一口。吐出来的烟雾尽管遮掩了她的脸,但说话时掠过眼神的那丝忧郁和掩藏在眉宇间的一抹苍凉还是让敬留地捕捉到了。
“跟着我干吧,我可以让你俩发财。”女老板最后抛出的信息让兄弟俩有些无措。
“我们是大老粗,你这里的事情干不来。”敬留地在江门的事业不能半途而废,他对女老板的诱惑不感兴趣。
“我需要你俩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报酬也是很可观的,希望你们考虑一下,不要轻言放弃。”女老板的话字斟句酌,就像是在背台词。
敬留地一脸索然:“我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就算天上掉馅饼,也砸不到我们头上,我们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年轻人,你是要我给个理由吧。”女老板在烟灰缸内摁灭了烟头,然后象征性地拍拍手,说:“理由很简单,我对你的机智和果敢,再就是你兄弟力大无比的身体很满意。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多少?”
敬留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其实什么也不明白。
一直恍若梦中的只有敬留田。他沉不住气了,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到底做什么事情,你每月开我们多少钱,你说清楚点。我们出来反正是搞钱的,有奶就是娘。”
“对不起,在你们没有答应之前我还不能告诉你做什么事。至于开多少钱,我可以这么说,比你们想象的绝对要多很多。换一种说法,你们光凭打工一辈子也可能挣不来那么多钱。我只能说到这里了。你们考虑考虑吧。”女老板回到她的座位上去。她唤了一声“Kimi”,那只宠物狗就蹭地一下跳到女老板身上。女老板开始和她的“Kimi”旁若无人地逗乐。
“不用想了。我只问老板一句话,如果我们不答应留下来,今天是不是就走不出你的湘菜馆?”敬留地有了担心。
“哪里的话。如果这么处事待人,我在江都市早就混不下去了。”女老板站起身,做了个优雅的手势:“两位放心地从我这儿出去,我保证谁也不敢动你们半根毫毛。我这人只相信缘分,从不干强人所难的事情。”
“那就多谢你的招待。”敬留地歪了敬留田一嘴:“我们走!”
“慢着——”女老板从台面盒子内拿出一张名片,对走在后面的敬留田说:“这位兄弟,带上吧。如有用得着的时候,请联系。”
这张名片就这么留在了敬留田的衣兜内。
现在,敬留田把捡起来的名片收好。他觉得女老板是个蛮好的人,不知地宝为什么不愿留在那里。
敬留地在窗口办完手续回来了。他把钱存进了一个敬留田不知道的地方,交给他的是一个存折本。
兄弟俩回到房间的时候,敬留田发现房门口堵着个女人。这女人最扎眼的地方就是屁股大,有洗脸盆那么大。女人的脸像打过霜一样,冷硬如铁。她把左手叉在水桶腰上,右手伸出来,食指翘成兰花状,戳着敬留地的鼻子说:“好啊,你个瘟猪,老娘打你电话你居然不接,还关机,回来也不吭一声,老娘还以为你死了呢,什么意思哦?”
女人的声音像打锣,没遮没掩地在过道内乱撞一气。有两颗脑袋从门口探出来晃悠一下,见门子不对赶紧缩了回去。敬留地涎着脸,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讪讪地解释:“大姐,你误会了,我怎么敢不接你的电话呢?我手机是没电了,这不——”他从皮包内抠出一张银联卡,“我和我兄弟刚到,钱还没取哩,你就放心吧。”
“哼!”大屁股女人把兰花指翻成巴掌,说:“老娘不听你闪,要么给钱,要么交钥匙。想坏我的规矩,没门!”
看样子不交房租,连门都进不去了。敬留田对地宝的难堪看不下去,好歹是自己兄弟,让这个一身肥肉的女人欺负,他心里憋屈。他问大屁股:“多少钱?我有。”
女人接过两千元,指着敬留地说:“你连一个乡巴佬都不如,怎么不去跳河?澜沧江又没捂盖。”说完这句话,她扭着水桶腰走了。
地宝的眼里喷着火,直朝老板娘的背影射去。他牙帮“咯咯”地咬紧,两只手攥成拳头。敬留田听到了指节发出的脆响。
晚饭是在隔壁吃的。操普通话的小伙子、他媳妇,还有个半老的男人。整个吃饭的过程,男人都在嚼一根剥皮的大葱。他拿葱头戳着浓油赤酱的碗,筷头上挑着的两个白面馒头消失得没有声息,屋子内只剩了牙齿咬噬大葱的“嘎嘣”声。地宝急急地扒拉两碗饭,说:“你们慢着吃,我还要带着哥去广场逛逛。”
广场就在政府大楼的前边。兄弟俩赶到的时候,已经容纳了不下万人。敬留田发现这些操着不同口音的人,正随着音乐的节奏跳广场舞,人头涌动像茅缸内的一窝窝乱蛆。前面的电子屏幕上,自作多情地播放着什么片子,内容好像是依法打击传销之类。广场四周,有巡逻警车在转。车上坐着穿短袖制服的警察。他们腰间别着长长短短的家伙,看上去甚是威严。地宝指着人群说:“哥啊,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都是来参加国家西部建设的。想不到你也成了一分子,人多力量大啊。”听了这话,敬留地心里不知怎么没着没落的。
后半夜,敬留田被隔壁的吵嚷声惊醒了。隔壁住着普通话小伙子一家人,包括小伙子的媳妇和他吃大葱、馒头的爹。地宝给敬留田介绍过,他在网上认识小伙子后,小伙子带着家人从遥远的吉林南下,跟随他打拼天下。吵嚷声越来越大,后来还有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敬留田想起床过去劝劝,可是,外间的钢丝床翻得吱嘎吱嘎响,地宝跟没事一样继续装睡,他也不好插手。没多久,房门被敲得“咚咚”响。敬留田听到了地宝和小伙子的对话。
“敬哥,我爸死活不干了,嚷着要回去。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我说过,再坚持几个月,情况就好转了,他怎么就这么糊涂!我没什么主意好拿,他要走就让他走,他将来会后悔的。”
“可是,死老头子要我给他车费。你借我一点钱吧,等我有了进账就还你。”
“老子刚付了老板房租,哪来的钱?他要回去,就让他讨米回去。”
小伙子好久没说话,后来,敬留田听到了关门声。他再也睡不着了,隔壁的争吵声明显弱下去,传来的是一个成年男人吼吼的哭声。敬留田脑子内塞满疑问:地宝不是说自己干得好好的嘛,怎么连房租都交不出来呢?隔壁小伙子在地宝面前像条哈巴狗低眉顺眼言听计从,地宝怎么就狠心不肯借给他钱呢?难道真的是越有钱的人越抠吗?再就是自己的那笔投资,不知道到底能赚回多少钱,自己应该跟着地宝干些什么?外间的单人床一直“吱吱”响个不停,想必是地宝也没睡着。敬留田从一堆乱麻中理不出头绪,后来昏昏然睡了。
天快亮的时候,敬留田被楼下的骚乱声惊醒。他迷糊着睁开眼,屋内还是一片黑,只有窗外楼下的路灯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亮。他摸下床,趿拉着拖鞋,推开铝合金玻璃窗,看到了楼下马路上惊悚的场面:一具男人的尸体四仰八叉,好几个人围在尸体旁边,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两柱手电光直往楼上扫,像要寻找什么疑点,有人正对着手机不耐烦地喊:“喂,110吗?有人跳楼啦!怎么还不来?”敬留田目测了一下,男人坠楼的位置正在隔壁小伙子窗下。联想到隔壁夜里的吵嚷和哭声,他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地宝这会儿正睡得死沉,对楼下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等敬留田把他拍醒,再走到窗边一看,地宝脸上顿时变得刷白的:“快,我们收拾东西,走!”
“怎么回事啊,我们要去哪里?”敬留田云里雾里。
“我认出来了,跳楼的是隔壁老头子。”
“关我们什么事呢?又不是我们把他推下去的。”敬留田心疼昨天才交出去的两千元房租。
“没时间给你解释。”敬留地一边慌忙火急地收拾着衣物,一边催促敬留田:“隔壁一家子都是我的下线,老头子一死,我摆不脱关系。还不快走,等警察一来,我们就走不脱了。你是不是想我去坐牢?”
听敬留地这么一说,敬留田也不再犟了。好在他的背包都还没有散开,简单拾掇拾掇,背上肩就走。
小伙子两口子显然还蒙在鼓里,敬留地兄弟俩轻手轻脚地从过道内逃出大楼。
下了楼,地宝把敬留田带到一个隐蔽的墙角,把包塞进他手里,让他在这儿稍等。没多久,地宝就回来了。他悄悄抵近现场,对跳楼者做了最后确认——千真万确就是隔壁的半老头子。于是,逃跑成为无可犹豫的选择。
地宝在这座城市混的时间不短,环境熟悉。兄弟俩七弯八拐跑到城郊接合部,刚上一条简易公路,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听到了警车“呜啦呜啦”的警报声。
他们逃到江都市。按说,在城市是最不安全的,但地宝对这件事情心里有底。说破老天,半老头子的自寻短见与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但这样的事情一出,他们的传销团队再也不可能在江门生存下去。江门县对从事传销的外来人本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全国各地那么多人涌向这里,拉动了地方消费,搞活了资金流通。但现在闹出人命,当局一定会有所动作。所以,地宝手上虽没有命案,但作为死者的直接上线,职能部门如果薅住他,肯定拿他开刀,至少是要赔钱的。可地宝现在穷的卵屌精光,他除了溜之大吉,还能怎样?!地宝相信,只要自己逃出江门就安全了,警察不会为这件事拨草寻蛇打。
他俩选择一家私人旅馆住下来。五十元开了个标准间,是敬留田登记的身份证。进了房间,把包扔下来,两人的情绪都很低落。敬留田说:“地宝,我回不去了,得找个地方打工挣钱。”
敬留地知道田哥在想什么。敬留田出门时,东拼西凑带了七千多元,入伙传销加上垫付房租,手头所剩无几。他如果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对老妈没交代,他自己脸上也过不去。说到底,这个结果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如果不把田哥骗出来,他哪里会亏这么大笔钱呢?现在,田哥肯定在心里恨死自己了,只是他嘴里没说出来。他不说,反而让敬留地更加自责。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帮田哥把损失夺回来,只是按敬留田说的去打工,他才不干。他认为自己读过书,城里人能轻松赚钱他也做得到。再说,要他日晒雨淋靠卖苦力,干那些不是人干的事,他吃不消,他就是饿死冻死也不会干!
“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相信这句话吗?”敬留地想安慰田哥。“本来,我们的事顺顺当当,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结账走人,偏偏死老头子坏了我们的好事,这都是命啊。”
说到命运,敬留田反倒自责地说:“地宝,可能是我在走背运,也连累了你。你看,我一来,就把你的计划搞乱了。你不怪我吧?”
敬留田这么说,地宝心里更不是滋味。他说:“田哥,我们是兄弟,不存在谁怪谁的问题。再大的患难都要共渡难关。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挣到钱,但我不同意你去打工。”
“我有力气,你搞不起的事我可以帮你。”敬留田想不出搞钱的门路,他只想靠力气挣钱。
“在城市,只要肯动脑筋,搞钱的路子多的是。走,我们先出去搞饭吃,慢慢想办法。我还有钱,不怕。”
这个午饭是在一家快餐店吃的。没点火锅,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凉拌耳尖,外加两个炒菜。敬留地毫不犹豫地要了两小瓶“红星二锅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接连两天经历过的这些糟心事,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中才有可能消解。兄弟俩边吃边聊,边聊边喝。有了心事的饮酒最不在状态,喝着喝着都有了醉意。“哥啊,兄弟这些年在外面混得并不好呢。”
地宝这一说,让敬留田想到了他在“安鹏湘菜馆”举着啤酒瓶声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话:“老子早就不想活了。”看来,地宝这么多年一直不回家,必定有他的苦衷。他还举着啤酒瓶子说自己坐过牢,不知是真是假。但这时候,掏他的那些老底很不恰当。敬留田相信他的兄弟地宝。地宝读过书,脑袋瓜子聪明灵活,人又长得潇洒,稍稍收拾打扮,比电视上的演员都不差。他给地宝打气说:“人总有个起落,运气会好起来的。等我们搞到钱,就回毕兹卡村过安稳日子。”
“哥啊,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地宝又喝了一小口,开始发牢骚:“你说都是一条命,为什么城里人就那么有钱,我们就生来受穷?他们哪里吃过我们这样的苦!哥,你是在农村干过的,你说就是做到死的那一天,一个农村人能攒下多少钱?告诉你,卵都不值!”地宝把酒瓶杵在桌面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他真的有些醉了。
地宝的酒量其实不大,他显然不能再喝了。敬留田也感到说话吃力。他想替地宝匀些酒过来,地宝却死抓着瓶子不松手。敬留田说:“地宝,你不要再喝了。我们还要回去商量事情,喝醉了吃亏。”
“他妈的……你知道……湘菜馆老板娘养的那只宠物狗值多少钱吗?告、告诉你,老子在网上查、查过,十几万呢。操他娘的,人家过的什么日子呀。”说完,地宝居然哭了起来。他是真哭,眼泪都出来了,像泉水往外冒,揩都揩不净。他的肘子扫过去还把一只碗扫落地上打破了。
敬留田赶紧结账,然后搀扶着地宝回旅店。地宝最后的话让他想起了自己兜内的那张名片,想起了湘菜馆老板最后留给他的话。他忽然有一种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感觉。把地宝安放在床上后,敬留田迫不及待地掏出地宝的手机,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可是,他鼓捣了半天,电话像只死老鼠,一直没打通。他以为是自己摆弄不好地宝的新鲜玩儿,其实,地宝的手机卡早就在逃离江门县时下摔脱了。
坐在“安鹏湘菜馆”老板娘办公室是在第三天上午。地宝通过公用电话联系上以后,老板娘如约等在办公室。kimi仍不友好,狗仗人势地狺狺叫。地宝也不转弯抹角,快语道:“老板,不怕你笑话,我们兄弟落难了,是来投奔你的。”
老板娘没有任何矜持和倨傲。她说:“放心,我一定兑现自己的承诺。我相信我没看错人。”
地宝说:“那好,请你现在就给我们做个安排。”
女人看了地宝一眼,没有急于表态,而是抓过台面上的电话机拨号。稍后进来的还是那个西装男孩。老板先对地宝说:“不用慌,你额上的伤还没好彻底。等伤好了,我自有安排。”她回头叮嘱西装男孩:“两位是我的客人,给他们一个套间,生活上的事你负责安排好。另外,将他们的身份证复印给我。去吧。”
地宝还想问点什么,女人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Kimi”。他第一次领略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忍辱负重地拉上敬留田跟西装男孩走。
套房就在湘菜馆的8楼。别说是敬留田,就是地宝也是第一次住上总统套房。
进门是客厅,卫生间、自动麻将桌、电脑等应有尽有。柔和的灯光投到淡黄色的墙纸上,红地毯踩上去如在云端有轻飘的感觉。内间是卧室,也是带浴室的。一张宽大的床摆放在中间,床单雪白,枕头泡松,看一眼就想睡觉。敬留田问:“地宝,这真是总统住的房子?”地宝做个怪样子说:“现在,你就是总统。”
接连几天,都是西装男孩和雀斑女孩陪着兄弟俩。
每天八点半钟,房间的门铃准时被摁响。雀斑女孩会把早餐送到房间。雀斑女孩送来早餐不会走,她就一直站在那里等他们吃完,然后收拾碗筷出去。女孩很细心,每天的早餐换着花样,麻辣牛肉米粉、黄豆猪脚面条、煎锅饺、小笼包、煎饼、油条、鸡蛋、牛奶、豆浆……送过几次,人就混熟了。敬留田有天开玩笑说:“妹子,那天把你吓着了,你胆子蛮小嘞。”
女孩说:“我怕见血。”
地宝玩笑说:“我哥也怕见血,你俩合得来。”
雀斑女孩看了看敬留田,脸一红,头一低,嗫嚅道:“我知道,你们其实都是好人。”
女孩这么一说,敬留田就活泛起来。他把一根油条递给女孩:“你也吃吧,我们反正吃不完。”
女孩看看敞开的房门,咂巴着嘴说:“我是打工的,不能吃客人的东西,让别人发现了要扣工资的。”
敬留田马上将房门上了反锁,把一杯牛奶塞给女孩说:“快点吃吧,就当我们请客。”
女孩没吃油条,几大口就把那杯牛奶喝完了。她喝得很快,好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地宝想,女孩或许很想喝一杯牛奶吧,说不定她还从没喝过牛奶呢。地宝突然说:“喂,妹子,问你个话,老板为什么不让我们下去吃早餐,专门安排你送?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行动啊?”
女孩从盒内扯出一片纸擦了擦嘴巴,说:“我怎么知道呢?领班说了,我们打工的只认事做,不要问多话。对了,我不光给你们送早餐,领班还说了,你们房间的卫生也由我负责,我暂时不在餐厅点菜了,专门给你们当服务员。”
“那你向领班打听一下,问老板几时给我们安排工作。”敬留田补了一句。
女孩显得有些为难,两只手在胸前绞了一小会,说:“我不好问,怕领班骂我。”
地宝挥挥手,把女孩支走了。
白天主要是瞎逛,西装男孩颇有耐心,领着兄弟俩徒步穿行在这座城市中心的每一条街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与街巷有关的掌故。地宝还发现一个逛街的规律:每次转来转去转到中午,西装男孩都会把他俩带到市中心一家固定的餐馆吃午饭。老板不是开着湘菜馆吗,为什么要花钱吃人家的?这分明是浪费钱嘛!地宝一直想不透个中蹊跷。有天中午,坐着点菜的时候,地宝突然有了新发现——在这家餐馆对面有个“安鹏画室”,画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有穿戴光鲜的女人晃动。除了连锁店,一个城市不应该有两个署名“安鹏”的招牌。地宝的疑问自然就有了:“安鹏是谁呢?”西装男孩解释说:“安鹏是老板娘的丈夫,开一家画室,只把湘菜馆甩给老板娘经营。安总可有钱啦!”说着,他从西装口袋内掏出两张照片,递给兄弟俩每人一张。“这就是安总。”地宝看了照片问:“安总不常去湘菜馆吧?我们没见过。”西装男孩颇有深意地笑了一下:“你们会认识的。”
这是第五天上午。
兄弟俩吃过早点后,在房间内欣赏“安总”的照片。“安总”长得一表人才,方脸大耳,阔嘴隆鼻,眉毛像两把刷子,眉心有黄豆大一颗红痣,年纪看上去四十左右,但实际年龄肯定要大些。这种特征的男人最容易让人记住。
“地宝,你说这女老板到底在耍什么花样?我们就这么闲住,她不开给我们工资,白吃白住也不少啊。”敬留田要地宝问问西装男孩。
地宝溜下床,照照镜子,发现额头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说:“不等了,我们去找老板。”
这时门铃大作。女老板恰到好处地来了。
进来后的女老板一眼瞄到了茶几上安总的照片,脸上顿显冷冰。“这几天休息得怎样?伤快好了吧?”
敬留田抢答:“感谢老板招待,一切都好。我们只想早点搞事,我们出来是搞钱的,玩着不习惯。”
“钱自然会有的,不要急。财赶人,人就有财;人赶财,赶不着的。”女人在房间内来回地走,说话像一位哲人,“其实,有一个道理你们暂时还不明白——钱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没有的时候,你会很想它,但等你真正有了很多钱,未必就是好事。”
“可是,我们现在没有钱,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地宝把那天吃饭点菜时夸下的海口全忘了。
“是啊,没钱有没钱的难处,有钱有有钱的悲哀。年轻人,你们要记住,钱,不要太多,够用就可以了。平凡是福啊。”
地宝觉得老板简直是在放狗屁,“那你说,到底要多少钱才可以?”
“这个数我还真说不准,要根据每个人的实际情况定。”女人把一只手托住下颚,略微沉思一下,“这么讲吧,就你们而言,我认为除了家庭的正常开销,账上存个十万八万,能够勉强对付一场病病灾灾就可以了。”
地宝想:还十万八万呢,老子现在穷得叮当响,兜内连八百块钱都没有。你是站着说话不怕闪了腰。
女人像是洞穿了地宝的心事,笑盈盈地说:“当然,跟我干,你们会有很多的钱,绝对不是十万八万的问题,而且时间也不要太久。”说完,她就磕着半高跟往门边走,临出门,回头又撂下一句:“就在这两天,我会给你们派活。”
老板来过后的第三天上午九点钟,敬留田兄弟俩正式坐在老板办公室接受安排。大班台上放着的十万元现金把办公室的气氛渲染得诡谲起来。
老板娘拿一把尺敲着一摞钱说:“我准备花一百万请两位帮我杀个人,这是预付金,事成之后,再付给你们九十万。同意的话,现在就签合同。”老板的表情显得很随意。神态上看去,杀人对她来说好像是切一盘白菜。
她的话刚落音,西装男孩就把两份合同分别递给敬留地和敬留田。敬留田认不了几个字,听说是杀人,早就吓得脸都白了,拿着合同的手抖得很厉害。敬留地的目光在合同上扫了一遍,知道了个大概:要杀的人就是照片上见过的安总,时间限期一个月。
“老板,杀人是要抵命的。我们都是农村老实人,不能干这事。我们并没得罪你,那天吃饭的事也不能全怪我们,你不能害了我们兄弟俩啊。”敬留田的语气像是求情。
老板瞥了敬留地一眼,回话说:“自愿,完全自愿,还是听听你兄弟的意见吧。”
见敬留地没有急于表态,老板激将说:“做成这件事,我有多个选项,但对你们来说,机会只有一次。”
敬留地一掌拍在合同上:“老板,这个单我接了。我哥他听我的。我只有几个疑问……”
“但说无妨。”
地宝说:“你和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仇?值得你出大价钱取他的性命?我看,你的日子够爽了。”
“这是一个杀手不该问的问题,你破坏了江湖规矩。”女老板沉吟一会,转而又说:“不知你看过谍战片没有,想想,敌特在撤离前为什么要把城市毁掉?”
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地宝似有所悟地点点头:“那么,你怎么会想到请我们兄弟帮你办事呢?我们只是初相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底细。”
“你是怀疑我的诚意吧。”老板说:“我雇凶有两个条件,一是不请专业杀手,那都是些亡命徒。他们杀人成性,指不定哪天犯在公安手上,把老娘卖了;再就是不请身边知根底的人,那是埋在身边的炸弹。我只想做一锤子买卖。你们需要钱,我拿钱需要合适的人办事,事情就这么简单。我认定你们兄弟俩就是理想的人选,我只按自己的判断办事。还有什么疑问?”
“还有,事成之后,我怎么相信你会把余下的九十万元给我?”
老板释然一笑:“你行凶,我雇凶,合同上白纸黑字落下我们双方的名字,我们就是拴在一根藤上的蚂蚱。到时候万一出事,你们大不了搭上命,我还要倾家荡产,人财两空。你还担心什么?”
“那好,只要你在合同上签字,我们兄弟就干。”
“地宝,你干我不干。”敬留田坚决表示反对。
“我说过,合同必须自愿。今天签不了不要紧,你们可以拿回房间商量一下,我等你们消息。”老板在两份合同上签下字,然后对西装男孩说:“后面的事就交给你办,你们要好好配合。”说话的同时,老板替男孩扯了扯稍稍歪斜的衣领。她这个多余的动作让地宝看出了某种端倪。见地宝的眼神有些异样,老板爱怜的情态马上换成一张严肃的脸,告诫男孩说,以后出入我的办公室,请注意你的仪表。男孩诺诺着退了出去……
“地宝,你真的要杀人?”
房间内再没有别人。敬留地嘘声说:“哥,我有那么蠢吗?那是死罪啊。”接着,他把自己的如意算盘说给敬留田听,“我们可以拿些钱出来找别人干,但这笔生意不能跑单。老板只认结果,她不会去管是谁杀的人。到时候,我们赚大头。”
敬留田听懂了,地宝的意思是要借刀杀人。“这个主意好是好,但万一找不到人呢?我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
“现在这世道,不怕死的人多的是,想钱想疯了的也大有人在。你以为只有我们想钱?”地宝见敬留田有些动心,进一步蛊惑说:“找人的事包在我身上。哥,你只要在合同上签个字领钱就可以了,杀人的事你不用管。不认识人是好事啊,他只要答应杀人,最好是我们都不知底。”
在合同上写下名字,正要摁指印的时候,敬留田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地宝,时间只有一个月,万一没人干,老板会不会找我们算账?”
“退一万步没杀成,我们就跑,那十万元预付金就白拿了。”地宝的鬼点子果然多,“我们只是签了合同,又没给她打收条,完全可以不承认收过她的预付金。再说,这是犯法的事,她那么大老板,还敢为了区区十万元钱自己冒风险把我们告到法院?”
敬留田想想,真到那时候,老板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把指印摁了。
下午,兄弟俩把合同交给西装男孩。他们拿到了十万元预付金。西装男孩说:“老板交代过,在兑现合同期间,你们吃住就在这里,不会扣你们的食宿费。另外,除了我和收拾房间的服务员,你们不要接触店子内的其他人,免得惹出麻烦。等完成任务,你们就可以拿钱走人。”
地宝说:“吃住在这里可以,但你们不能干预我们的行动。否则,我们就撕毁合同。”
西装男孩说:“除了以上两条,你们的行动是自由的,希望你们成功、发财。”
男孩走了,房间内只剩下兄弟俩和那些钱。有那么几秒钟,两兄弟似乎彼此不认识一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都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地宝突然像得了神经病,把一堆钱抓起来向上抛,然后一个筋斗翻上床,压着嗓门叫:“田哥,我们发财了。”
接下来,他俩商量着怎么分配这些钱。地宝还是够哥们义气的。他分给敬留田五万元,并承诺说外面请人的钱由他先垫付,等事成之后从老板那里拿了余款再算账。至于敬留田的钱怎么花,地宝都替他想好了,“田哥,先把你出门带来的钱给九英婶寄回去,免得她担心。再就是你要买一部手机,我们联系起来方便些,剩余的钱先存起来。”
“留点零用钱,其余都给我妈寄回去。”
地宝说:“那不合适。你出来时间不长,打工都是按月结账,哪来的这么多钱?家里人会怀疑的。”地宝还说:“把钱收好,我们先上街办事,然后好好潇洒一下,我请客。”
他俩在邮政储蓄都开了户。敬留田给家里汇去八千元,花一千多元买了个手机,账上存进了四万整。敬留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银联卡,他把卡片放进贴身衣兜内,隔不久就要在放卡的左胸位置按一下,按着那块硬硬的地方,那里有他起伏的心跳。
从签订合同起,每天三餐都由雀斑女孩送到房间。这天吃过盒饭,地宝留下女孩独自在房间内收拾,邀上敬留田溜上街。地宝油腔滑调地说:“哥,你还没玩过女人吧?妈个巴子的,我有个把月没挨女人了,都憋得受不住了。”
敬留田身上只剩下几百元钱。女人他真没玩过,他也想玩一玩,可他舍不得钱。他问:“玩一次多少钱?”
“你不管多少钱,你只玩,我请客。”
敬留田不好意思,假装推辞了一下:“你玩,我就不玩了。我只跟你搭伴。”
“兄弟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分什么你我?老子玩过的女人都数不清了,你还是个童子身,死了阎王爷都不收你,说你糟蹋了男人指标。”地宝来火了。
说话间,他俩来到一家休闲中心。里面的灯光五颜六色,一闪一闪的,敬留田刚进门时感到不太适应。有个打扮妖冶的女人领着他俩进了里间小姐休息室。这里坐着十几个穿得很露的女子。她们都跟电影演员一样化过妆,很好看。领头的女人说:“你俩自己挑,我们这儿的小姐个顶个。”地宝很快挑了个高挑个儿细腰身的。敬留田没好意思挑,他怕人家不愿意。结果,地宝替他点了一个胸脯大的。地宝塞给大奶子小姐两张钱,说:“你今天运气真好。我兄弟还是个处男,本来要找你收钱的。”
大奶子把兰花指戳到地宝鼻尖上,嗲声嗲气说:“哄鬼去吧,还处男呢,现在的处男要在幼儿园找。”
“老子跟你说真话,你还不相信,等会儿你试试我兄弟的火力就知道了。给你尝了鲜,别到时候不领情。”地宝又对领班女人说:“我哥第一次开洋荤,给你的人交代好,一定要服务到位,不然……”
女人推了地宝一把:“放心吧,到了这里没有搞不定的,你自己吃饱喝足就行。”
也真碰到鬼了,敬留田的家伙就是起不来。他第一次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在一起吓得要命,他的心思根本没在女人身上。大奶子小姐很卖力,什么手段都使上了,但敬留田的男根就像一条冻死的蛇没有任何反应。后来,汗爬水流的两人都没信心了。女人抱怨说:“你鸡巴没用,不能怪我。”
敬留田很想要面子,但他又不甘心让女人白得两百元钱,就对女人说:“这样吧,你给我退一百元钱,我不跟我兄弟说,让你白得一百元。”
女人想了想,无可奈何地掏出一张钱,嗔怪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放老娘的鸽子。”
后来,他们都穿好衣服,坐在床上东扯西拉地说话,直到外面喊“到点了”才出去。
当着面,地宝问大奶子小姐:“怎么样?我兄弟是不是才破身?”
女人鄙夷地看了敬留田一眼,没说话。敬留田倒是见不得人似的,脸上红到颈根,像灌了猪血。他拉上地宝逃离了休闲中心。出了门,地宝缠着敬留田谈感受,好像他出了两百元钱,非要田哥给他个说法。敬留田逼得躲不开了,瓮声瓮气说:“没鸡巴味!”
这天吃过早点,地宝没让敬留田跟着出去。他说自己一个人去找杀手,人多了怕引起别人怀疑。他让敬留田一个人在房间待着,没事可以看看电视。直到午饭时,地宝还没有回来。敬留田担心他出什么事,就打电话过去问。地宝告诉他午饭不回来吃了,他正在联系人。
房间内只有敬留田和雀斑女孩。女孩坐在沙发上,见敬留田一个人吃得很香,就起身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就在递水杯的时候,女孩发现敬留田夹克上的一颗纽扣脱线了。她指着纽扣说:“田哥,你的衣服扣子快掉了,等会我拿针线帮你钉上。”敬留田一低头,果真发现了那颗纽扣,他干脆一把扯下来。抬头再看雀斑女孩的时候,他觉得这妹儿虽然脸上长着几粒雀斑,但仔细看还是蛮乖的。就在敬留田看她的时候,两人的目光相撞了,只是撞了一下,雀斑女孩就显得颇不自在。
下午,女孩拿了针线给敬留田钉扣子。敬留田要脱衣服,女孩不让,说是怕感冒,只把敬留田按坐在床沿上。女孩凑近去,一只手按住纽扣,一只手抽线,几把就钉牢实了。只是她力气单,最后的线头子扯不断,她俯下身用嘴咬,把一颗脑袋塞进敬留田面前。敬留田闻到了雀斑女孩头上的洗发水香味。他的一双手无意识地拢了一下,不觉间就把女孩拢在怀里了。女孩没有挣脱的意思,敬留田也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候,门口咳了一声,地宝回来了——女孩进门来走得急,竟然没把门关死。
雀斑女孩埋着头,从地宝身边飞也似的逃走。
地宝把一包东西倒在沙发上:两双女人的黑色长筒丝袜,两只三节手电筒,一把铁榔头,一卷尼龙绳子,最扎眼的是那把匕首,闪着幽幽寒光。
“真要杀人?”敬留田看着这些物件,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战。
地宝无所谓的语气说:“不是真要杀人,但得做做样子,不买几宗东西回来,老板追问起来怎么交代?”
“你找着人没?”
“你以为邀人下馆子?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地宝说着话,把一只袜子往自己头上套。新袜子太紧,套了很久才套严实。“你看看,认不认得出我来?”
敬留田看着地宝鬼魅的脑袋,觉得好笑,说:“跟电视里的蒙面侠客差不多。”
地宝揭下头套,满意地笑笑。他忽然跳转话题说:“田哥,你是不是把雀斑女孩干了?”
“哪里的话啊,她是给我钉扣子,让你撞上。”敬留田急赤白脸地扯开夹克领子解释:“不信你看,就是这颗,刚钉上的。”
地宝才不看,他只说:“你怕什么,早点搞到手带回去。九英婶想抱孙子都想癫了。”地宝换成一张严肃的脸,“哥,我只叮嘱你一句话,不管你和雀斑女孩好成哪样,我们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她。这是掉脑壳的事,开不得玩笑。”
敬留田说:“我晓得,我又不蠢。”
接下来的日子,地宝都是放单在外面跑,说是联系杀手。有天晚上回来,地宝情绪低落,澡也不洗就躺上床唉声叹气。敬留田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地宝说:“现在的人一个个都鬼精,张开血盆大口要钱。搞钱多不容易啊。”
敬留田想到了地宝告诉他的那个主意。“我们跑了算了,手头也有了几万块,人心要知足。”
“还有九十万呢。”地宝说:“那么多钱,我们一辈子,甚至几辈子也挣不下来。哥,别的事你不用管,你就天天待在房间内,和雀斑女孩玩,把他们稳住。”
正在这时,老板打电话来了,催问事情的进展。地宝说:“老板,你放心,东西都备齐了。这几天,我正在踩点,准备工作不做好不好下手。”
挂了电话,他又对敬留田说:“田哥,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把雀斑女孩拿下来,带回去过日子。看得出来,她是个善良女孩。我的眼光错不了,一个见了血都晕倒的女人心肠绝对不坏。我不比你,毕兹卡村我是不会回去的。我知道那是生养我的地方,我的根深扎在那里,不是我要忘本,我真的不想回去,因为那里太穷了,离我的生活追求太远太远。”
敬留田听得不太明白,也未做回答。两人后来又杂七杂八地扯了些闲话才睡去。
有了钉扣子的铺垫,敬留田和雀斑女孩的关系进展很快。这又是吃完午饭后的闲暇时间,房间内只有孤男寡女,交谈是免不掉的。
女孩先开口:“田哥,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打工啊,搞钱啊。”敬留田没想到女孩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女孩嘟着嘴:“骗人吧,我们老板只差把你们当菩萨供着,我们这样子才是打工的。”
敬留田想起地宝叮嘱过的话,马上哄她说:“真的,我和你一样,就是打工挣钱的人,我的家在湖南大山里,你见过大山吗?”
“你看不出来?我是从大山里出来的。”女孩说,“张家界就在你们湖南吧?我只没见过张家界的山,听说那里的山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山。”
“等我办完事,我就带你去张家界玩。你愿意跟我去不?”敬留田不知不觉说漏了嘴。
“我家在贵州,有三个妹妹、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女孩幽幽地说,“出门打工的时候,爸妈说了,在外面找个能有饭吃的地方就行。还说……”
女孩的后半句没说出来,但敬留田猜出个大概。他的心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跟我去吧,我保证让你吃饱饭。我有力气。”敬留田把袖子挽起来,亮出粗壮的肌肉。
他的样子很搞笑。女孩“扑哧”一声,说:“你不跟我说真话,我也有秘密不告诉你。”
敬留田看了女孩一眼,她的眼神里仿佛真有什么秘密。“你不说出秘密,我就欺负你。”
“你敢?”
“这里没人给你帮忙。”说着,敬留田就把手伸向女孩的胳肢窝挠她。雀斑女孩最怕别人挠痒痒,她笑得软绵绵的,肉溜溜的身子就像一团火在敬留田的怀里扭来扭去。突然,敬留田一把搂紧女孩的身体,张开嘴巴像一条要喝水的鱼。女孩也仰着脸,闭着眼睛,嘴巴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往上迎……
讨厌的门铃声阻断了两张嘴的距离。
雀斑女孩去开门。见是地宝,她没有上次那样无措。她喊出一声“地宝哥”,头发一甩,嘴一抿,就像风中的一片树叶飘出了房门。
入夜,兄弟俩又躺在一张床上。合同约定的时间只剩十天,地宝说:“杀手找到了。”
敬留田一惊:“谁?”
地宝的目光直直地投在墙顶上,“哥,不多问了,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这样的事情你干不来。”
敬留田当然明白地宝的心思,他是不想连累兄弟。但敬留田还是替地宝担心,“我可以不打听,你自己要把握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妈的,无毒不丈夫,我干完这一票就收手。”停了一会儿,地宝又说:“哥,看得出来,雀斑女孩喜欢你。如果我有什么情况,或者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你就带着她回家,不要管我。”
地宝的话里透着不妙的暗示。敬留田想到了揣在身上的银联卡,“你带我出来搞钱,兄弟之间有难同当,我不可能丢下你不管。”
“其实并不会有什么事,我不过随便说说。”
第二天,地宝出门时将放在衣橱内的那包东西带走了。而且一连两天他都在外面晃荡,白天也不回房间吃饭。第三天午后,等地宝一出门,敬留田就像一条尾巴跟上去。他想知道地宝到底在干些什么。地宝最后去的地方还是“安鹏画室”对面的那家餐馆。敬留田躲在一棵大榕树下,透过餐厅玻璃看到地宝就坐在大厅靠东的角落。桌边的人除了西装男孩,还有个年轻人好生眼熟,敬留田一时想不起来。
敬留田拨通地宝的电话,假装问他在哪儿。地宝没有撒谎:“我在外面陪朋友吃饭呢。”
敬留田说:“不会有事吧?要不要我过来帮你?”
“会有什么事?放心玩你的吧。”
敬留田听着电话,看到他们几个推杯换盏,心想地宝应该不会有事的,随后就悄悄回了套房。
敬留田一直想不明白,女老板雇凶杀人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瞒着西装男孩。她就不怕西装男孩说出去?晚上,地宝告诉他:“你知道西装男孩是女老板的什么人吗?”
敬留田说:“当然是下人。”
“你屁都不懂。”地宝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说:“他是小白脸。”
敬留田并不知道小白脸是什么,心想,西装男孩的脸蛋子还真是白得漂亮。
这个午后,房间内依然只有敬留田和雀斑女孩。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外国片子。床戏的画面激情似火,男女主人公在宽大的床上翻来滚去,像两条耍水的鱼。敬留地和雀斑女孩都屏住呼吸,迷醉的目光很不自然地飘忽着。房间柔和的光影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洁白的床单散发出浆洗过后的香味。雀斑女孩仰躺在床上,来自体内的燥热让她解开了外衣的胸扣。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敬留田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看到了床上的女孩和她敞开的胸脯,那里春花秋月,山高水长。敬留田不能等待了,他激情地拥上去。他们的衣服在慌乱中剥离,胡乱丢在地毯上。此刻,敬留田成了一个威猛的骑士,身披铠甲,长槊在手;女孩成了他胯下的奔马。负载着骑士的奔马喷鼻仰脖,马蹄声碎;驰骋沃野的感觉唤醒了蛰伏在敬留田体内的雄性,沉睡了三十多年的欲望之水卷起惊天骇浪。最后,他长声啸叫杀入敌阵,千里奔袭的眩晕里,他看到大地上鲜花盛开,花丛中蜂飞蝶舞……
“你成了我的男人,这辈子我就跟定你了。”缓过气来后,雀斑女孩说了第一句话。
敬留田说:“你该把秘密告诉男人了。”
女孩想了想,说:“田哥,我俩都好成这样了,我就不想瞒着你。老板表面让我伺候你们,其实是要我监视你们。你们和老板到底搞些什么鬼名堂呢?”
敬留田反而不敢说话了。他把眼神游移开去,策略地问:“哎,你们老板两口子关系怎样?”
雀斑女孩知道的也不多。她告诉敬留田,老板两口子打冷战好几年了。安总和画室的徒弟女孩搞上后,向老板提出离婚,答应把湘菜馆给老板。老板不答应。安总身价过亿,老板觉得太亏,她不能便宜了“小妖精”,就是拖也要把他们拖垮。雀斑女孩最后的问题是:“你问这个干什么?与你们有关系吗?”
“当然没有。他们离不离婚不关我们的事!”敬留田预感到了什么。他建议女孩说:“你向老板辞工吧,过几天跟我回去。”
女孩幸福地点点头。女孩的工资按月结账,她说要走也要等结了工资再走,她舍不得那笔钱。最后,女孩羞赧地说:“如果不方便的话,你可以到我那里去玩,我在附近租了房子。”敬留田明白不方便是什么意思,又把女孩按在床上做了一次。
出事的那天晚上,敬留田和雀斑女孩在外面散步。
接连几个白天,他们吃完饭就躲在女孩的租房内,没完没了地做着同一件事情,把身子弄得很软。这天晚上,月亮又圆又亮。女孩提议说到街上走走,敬留田在房间憋闷的时间很久了,也正想出去散散。女孩学着城市里的时髦女子,把手吊住敬留田的胳膊,脑袋幸福地依偎在他身边,两人在黯淡的街灯下走,影影绰绰。他俩先来到繁华热闹的商业步行街。经过一家女装店的时候,敬留田的脚步不经意地迈了进去。他在一条紫花裙子前刚留步,导购小姐就取下来比画着要雀斑女孩试穿。女孩骨子里是想要这么一条裙子,先还羞羞答答地推辞一番,然后就让导购推着拥着进了更衣室。从内面出来往试衣镜前一站,裙子就像是比着身子剪裁的款式,穿在身上有棱有角,让雀斑女孩显出几分娇羞,样子煞是好看。敬留田想给女孩买下,问价要一千多。他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雀斑女孩也坚称不要那么贵的礼物,他们就逃也似的走了,留给导购一脸的索然。
后来,两人来到沿河马路。这里有一排亭子,可以供人休息赏月。他们抵达的时候,长廊上已经坐了些人,有几对情侣旁若无人地做着亲昵动作。受到他们的感染,敬留田和雀斑女孩也挑个落空的位置坐下来,他们只是把两双手绞在一起,不停地摩挲,两颗脑袋顶牛一样触碰着。他们说了很多话,内容都是家乡和童年趣事,还有,就是憧憬未来。
敬留田扭身指着背后遥远的天空说:“我的家在那个方向。过几天,我们就可以看到妈妈了。”
“她会喜欢我吗?她还从没见过我。”
“我妈肯定喜欢得不得了,就和我喜欢你一样。”
“田哥,你出门打工搞到钱没有?”
这个问题吓了敬留田一跳。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胸前那块硬硬的地方,“钱是搞到了一点,但不多。你放心,我会让你和妈妈过上好日子。”
雀斑女孩说:“不要紧,你没钱我有。这几年打工,我的钱都存起来了。爸爸妈妈说过,家里不需要我的钱,我自己嫁自己。”
孩子生多了养不过来,雀斑女孩的父母是希望女儿自寻生路。敬留田把女孩拢了拢,一时无话。
恍兮惚兮,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亭子内的人陆续散去,月亮好像快要沉入远处无边的黑暗。雀斑女孩要送敬留田回房间。
在湘菜馆附近的马路边,一辆小车突然在他们身边停住。车灯关闭,车门打开,走下来的是湘菜馆女老板。她先是愕然地看了雀斑女孩一眼,然后把敬留田拉到一边,背着女孩嗔怪道:“你怎么还不走呢?你兄弟没通知你吗 ?”
“地宝他怎么啦?”敬留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你赶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女老板撂下这句话,开车要走。
敬留田说:“我还要回房间收拾东西呢。”
女老板没好气地说:“我问你,是命值钱还是那些破东西值钱?”
汽车吐着尾气开走了。敬留田拿出手机开始拨打地宝的电话,手机提示关机。他知道那件可怕的事情准定发生了,拉上雀斑女孩急急往“安鹏画室”赶去。等他俩赶到附近时,老远就看到画室门口围着许多人,旁边停着几辆警车,车顶的警灯忽闪忽闪,把人心闪得惶惶然。雀斑女孩夸张地“啊”了一声,敬留田赶紧伸出巴掌把她的嘴巴捂紧。他的身子也随之委顿下去。蹲下的视线里,他看到警察从画室内进进出出,忙天火地地勘查现场——命案显然才发生不久。
回到房间后,敬留田说:“赶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为什么?这么半夜三更车都没有,我们往哪儿走?”
“别问那么多,这里不能再住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敬留田颓败的身子软弱无力,话音也轻飘如羽。
雀斑女孩在头脑中把许多疑点归拢在一起:老板让自己监视兄弟行踪、敬留田面对疑问支吾不语、兄弟俩享受着老板的特殊待遇、敬留田向她打听老板两口子的关系以及地宝神神秘秘的活动行踪,等等等等。她把这些疑点和“安鹏画室”的场面联系起来,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时,她反而镇定了。她对敬留田说:“田哥,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心里到底爱不爱我?”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再问你,哪有两个相爱的人还向对方保守秘密的?告诉你,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走,我是不会糊里糊涂跟你走的。”
“你不走我走。”敬留田无可奈何的神态里,分明透着决然。
雀斑女孩堵在门口,一字一顿地说:“敬留田,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是走不出这个门的。你敢走,我就打‘110’,叫警察来抓你。”
女孩的话像一剂麻药注进敬留田的身子。他颓然倒在床上,吼吼地哭起来。他一哭,女孩也跟着急哭了。哭过一阵,女孩软了语气说:“田哥,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出来,地宝肯定出事了,他和画室的案子有关。可是,一人犯法一人当,你没杀人啊。”
“我怎么说得清呢,你相信我,警察会相信我吗?”
“我给你作证啊。我们一直在一起,画室出了再大的事也巴不上你。”
敬留田想到了自己的那张银联卡,和卡上的四万元钱,还有老板手上白纸黑字的合同。他相信自己跳进黄河里了,想洗也洗不清了,警察是不会放过他的。但是,他怎么对心爱的人说呢?
“你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出来,我会想办法帮你,我们共同把难关渡过去。”
女孩的话让敬留田心里一阵绞痛。他不想把银联卡的事说给女孩听。他打定主意,听天由命吧,今晚上就在租房内睡,要走也等明天天亮后走。
这个晚上,他俩都没有心情做那件很爽的事。他们的心里压着石头爽不起来。凌晨三点钟,他们打开电视。租房内的电视不是有线,只能收看当地的几个频道。电视里果然播放着“安鹏画室”案件的最新进展。警方通过现场附近的监控视频已经锁定了嫌疑人的身份,并公开悬赏通缉,凡提供线索者奖励五万元。令敬留田和雀斑女孩颇感意外的是,案子似乎与地宝无涉。新闻里说,警方初步查证,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件,两名犯罪嫌疑人闯入画室后,先将受害人安某和宋某(女)捆绑,逼着安某说出保险柜密码,然后将两人杀害,劫走安某收藏的多幅珍贵书画作品,价值高达过亿元。随后,凶手还在附近的银行柜员机上提取了大笔现金。在接下来滚动播出的《通缉令》中,不断闪出两张嫌疑人的头像,敬留田认出第一张脸就是那天跟踪地宝时,在“安鹏画室”对面餐馆内出现的那个人。敬留田抠着脑袋想了一会,突然记起他就是在江门县碰到的那个讲普通话的吉林小伙。另一张脸一闪出,雀斑女孩惊愕得伸出了舌头,说:“天啦,怎么会是他?”敬留田问是谁,女孩说:“还能是谁呢?他是我们老板的秘书。”敬留田凝神看了看,果真就是那个西装男孩。
这两个人怎么会扯到了一起?地宝买的那些头套怎么不带上呢?敬留田百思不解,但地宝不是凶手,他悬着的那颗心总算落了下来。这时候,有电话打进来。一看是湘菜馆女老板,敬留田吓得脸色都变了,他不敢接。雀斑女孩倒是抢过手机接听。女老板听出是雀斑女孩的声音,就问她和敬留田在哪里。女孩没有说真话,谎称他们已经出城,正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等车。“老板,不是你让我们跑的吗?”
女老板说:“你给敬留田说清楚,他的兄弟敬留地骗走了我一百万元,人不是他杀的。如果知道敬留地的消息,让他马上告诉我。我相信你和他都是老实人,不会害你们,但他有东西落在我手里,你叫他放聪明点。”
收了电话,雀斑女孩就开始逼问敬留田:“你不要再瞒下去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只要地宝没杀人,我们都不会有事。”
敬留田再也不想隐瞒下去,他就把五万元预付金的事说了。
雀斑女孩到底见过世面,她斟酌着,这件事情只能给警察说清楚,和女老板私了是行不通的。她对敬留田说:“田哥,我们到公安局把事情说清楚,把钱也吐出来,然后安心回家过平常日子。”
“你是说去自首?那是送肉上砧板。”敬留田不敢答应。“再说,我也没有五万元了,退不出那么多钱。”
“你又没杀人,自什么首啊。我是说去解释,把钱交给警察,他们想咋办就咋办。差钱我这儿有。”
一直等到上午九点多钟,敬留田和雀斑女孩才在邮政储蓄窗口取了五万元现金出来。敬留田卡上只有四万元,女孩从自己卡上取出一万元填给他。
在江都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重案大队办公室,负责接待的警察问他俩有什么事。敬留田磨磨叽叽地说:“我,我是来报案的。”
警察是名副大队长。敬留田的话让他的表情有些讶然。他把敬留田和雀斑女孩上下打量一遍,绷紧着脸问:“报什么案?”
敬留田说:“安鹏画室的杀人案。”
听说是那个案子,副大队长松开脸说:“嫌疑对象都明确了,我们正在到处抓人,你还报什么案?马后炮啦。”就在挥手送客的同时,他补问一句:“喂,你们是想拿那笔奖金吧?我问你们,是不是有嫌疑人的线索?”
雀斑女孩把五万元现金放在办公桌上,解释说:“我们只想把事情说清楚,这件事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副大队长打断女孩的话,很不耐烦地说:“跟你们能有什么关系?有关系我们自然会找你们。哎,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有毛病?”
敬留田有些着急,他说:“这样吧,这些钱先交给你们。”
副大队长自作聪明地说:“哦,我明白了。你们是那个受害女孩的亲戚吧。放心,我们一定会秉公办事,打击违法犯罪是我们的职责,我们不会收钱的。”
“不是的,你听我给你解释。”敬留田只差是求情,他不明白在公安局办点事怎么会这么难。
副大队长的目光落在那摞钱上,“我不想听你们再解释什么,赶快把钱收起来,让别人看见多不好,还以为我搞不正之风呢。”
敬留田还在坚持:“这五万块钱,你看……”
这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了。副大队长抓起桌上的钱,塞进雀斑女孩包内,挥挥手说:“你们走吧,我真的太忙了,别在这里给我添乱好不好?”说完,副大队长只顾接他的电话去了。
敬留田和雀斑女孩讪讪退了出来。他们恶毒地抱怨着警察,真搞不明白,找警察办件事情怎么就这么难!然后,他们买车票回了毕兹卡村。
一个多月后,雀斑女孩在村里一家代销店买东西时,无意中看到一张晚报,上面有一篇关于“安鹏画室”案子的报道,说是两名犯罪嫌疑人已被捉拿归案。两人对抢劫杀人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吉林小伙的作案动机仅仅只是为了搞钱,而西装男子的动机完全是仇杀——安总搞定的女孩原来是他的女友。
雀斑女孩把报纸带回家读给敬留田听。敬留田注意到,报道中只字没提地宝。他不禁吁出一口长气,心里暗自说:“地宝那狗杂种这回真的发财了。”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5年第九期】
原刊责任编辑 刘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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